在剑桥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2010-08-15 00:42刘洪涛
名作欣赏 2010年4期
关键词:再别康桥康桥剑桥

/刘洪涛

作 者:刘洪涛,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再别康桥》是徐志摩最优秀的诗歌作品,也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名篇。“康桥”(Cambridge)现在通译“剑桥”,是英格兰中南部的一个城镇,是世界著名的大学剑桥大学所在地。徐志摩曾于1921年春天至1922年8月,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留过学。1928年,徐志摩再一次访问剑桥后归国途中,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杰作。我因为在2004年9月—2005年9月间在剑桥大学做过一年的访问学者,熟悉那里的物景,又曾发现了徐志摩一些未曾披露过的书信,所以对《再别康桥》这首诗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和理解,这里与大家分享。

徐志摩为什么能写出《再别康桥》?

徐志摩之所以能够写出《再别康桥》这样的美丽诗篇,与他对剑桥的热爱是分不开的。徐志摩从来不吝啬用文字赞美剑桥,强调剑桥在他诗人生涯中的奠基作用。徐志摩在《猛虎集·序》中写道:“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徐志摩承认,自己走上文学道路,是由于十年前心田中吹进了“一阵奇异的风”,照见了“奇异的月光”。他在《吸烟与文化(牛津)》中说得更加直白,也更加动情:“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正是徐志摩身上“剑桥情结”的长期积蓄发酵,才创作出了《再别康桥》这样的传世佳作。

徐志摩在剑桥的身份只是一个“特别生”(Research Student),相当于今天的“访问学者”,没有学分要求和考试压力,就有了充分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徐志摩在剑桥的最爱,是观赏那里的自然风景。他把大量时间用在游赏自然美景上,可以说足迹踏遍了整个剑桥。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剑桥》是他在剑桥游踪的忠实纪录,描述了他最心仪的风景和深切的感受。文章写到他如何到剑河上游格兰骞斯德村(Granchester)的果园(The Orchard)吃茶,站在国王学院后花园的桥上观景,在剑河上撑船,骑自行车远行,在星光下的骞斯德顿(Chesterton)水坝上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徐志摩对剑桥自然风景的痴迷还留下一个小故事。有一个夏日,天下起了大雨。徐志摩突然起意到户外去听雷看雨。他穿上雨衣,骑上自行车,赶到王家学院的学生宿舍,揪住正在看书的温源宁就往外边跑。温源宁先是一怔,等明白了去干什么,不仅自己不肯去,还劝徐志摩不要出去,以免淋雨生病。徐志摩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溜烟自己跑了。在电闪雷鸣中,在倾盆大雨中,徐志摩伫立在这棵大树下,领略了雨中剑桥的美,雨后彩虹的美。也对大自然“从大力里产生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奋里结成的安闲”,有了更深切的领悟和感动。

剑桥的自然之美对徐志摩的意义是重大的。徐志摩在《雨后虹》一文中说:“我生平最纯粹可爱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科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徐志摩写道:“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徐志摩认为,现代人病了,这病根是忘了这自然之“本”。而“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清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显而易见,徐志摩与卢梭、华兹华斯、卡莱尔、罗斯金、阿诺德、劳伦斯一路法国、英国思想家,诗人,小说家的思想一脉相承。他的自然观的形成显然极大地受益于在剑桥这段“游山玩水”的恬静悠闲生活。剑桥的风景练就了他一双观察自然之美的眼睛,使他发现了自然之美。“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清,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在对自然的观赏和思考中,徐志摩迈出了成为诗人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徐志摩能成为一位杰出的诗人,一方面得益于他从剑桥的自然中得到教益,同时也与他在剑桥的读书学习关系密切。徐志摩到剑桥后爱上了文学,尤其是英国文学。广泛的文学阅读,将徐志摩培养成一个学养深厚、学识渊博的人。同时,他从文学学习中,了解并继承了卢梭、华兹华斯以降欧洲文学中热爱大自然的传统。这对他成为一位诗人,也是十分重要的。他从大自然中汲取的营养,必须经过文学的点化才能发挥作用。

徐志摩在剑桥学有所成,很受益于剑桥大学独特的学院导师制度。每个学院都聘有院士(fellow),由杰出的学者担任。院士有两个重要职责:一是自己做研究,一是指导学生。这种指导不是上大课,而是担任学生的思想、学问、生活的导师。每一个学生都有一个这样的导师。林语堂在《谈理想教育》一文中,对牛津剑桥的教育制度赞不绝口。他说这种教育制度的关键是“在课外自然的接触”。这实际上是要求建立一种密切、自然的师生关系。林语堂说,教育根本上是“人与人的关系,不应当解做一种人与书的关系”。为什么是这样?林语堂如是解答:“一个没学问的人因为得与有学问的人天天的接触,耳濡目染,受了他的切磋砥砺,传染着他好学的兴味,学习他治学的方法,明白他对事理的见解——这是我所谓教育。”林语堂引用了教育家威尔逊的话说,“看书不一定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但是与思想者交游普遍可以使人成为有思想的人。”林语堂进一步指出:“课堂上的学问是死的,机械式的,在课堂外闲谈时论到的学问才是活的,生动的,与人生有关的。”林语堂指出,大学要有大师,它应该是“瑰异不凡人格的吃饭所,是国中贤才荟萃之区,是思想家科学家麋集之处”。依林语堂的意思,大学要供养一批学富五车的鸿博师儒,应该随处可见牛顿、罗素一类人物,让他们永远摆脱物质环境的压力,专心致志、从从容容地增进学问,培养德性。而学生,在和这些这类导师朝夕相处中,在交游和谈学中,逐渐被熏陶出来。

徐志摩在《吸烟与文化》一文中,风趣地把牛津剑桥导师制度的秘密概括为“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徐志摩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所依据。一位叫利卡克的教授(Stephen Leacock)著文《我所见的牛津》就谈到了导师对学生抽烟的妙处。在牛津这样的古老大学里,导师经常做的工作,就是招几个私淑弟子,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聊天闲谈。闲谈没有特定目的和话题,也不为了解决具体问题。抽烟在这种场合是必不可少的,在喷云吐雾当中,师徒们陶陶然、熏熏然,海阔天空,神聊神侃,在此过程中,导师的学问精神就被学生学到了,也就被熏陶成了一个学问人。徐志摩谦虚地说自己不是像温源宁先生那样是正经的剑桥科班出身,没有受过严格的“熏烟”教育,只是“烤小半熟的白薯,离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他已经感到知足了。他深情地说:“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徐志摩与狄更生之间就是导师和学生的关系,显然,徐志摩也被导师的烟熏开了眼。

1921年春至1922年夏的剑桥时期是徐志摩诗歌创作的学步期。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草上的露珠儿》《听瓦格纳乐剧》《情死》《私语》《小诗》《夜》《清风吹断春朝梦》《你是谁呀?》《青年杂咏》《月夜听琴》《人种由来》《无儿》《悲观》《笑解烦恼结(送幼仪)》《夏日田野即景(近莎士顿)》《春》《莎士顿重游随笔》《康桥西野暮色》《康桥再会吧》等20余首诗。这一时期徐志摩的诗歌总体成就并不高,但它们特色鲜明,作为练笔,为日后走向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果没有剑桥时期的大量练笔,没有长期创作的积累,《再别康桥》这样的传世佳作也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再别康桥》美在何处?

《再别康桥》吟唱的是剑河,但不是剑河的全部。这条河流发源于剑桥以南约十英里的莎士顿一带,流经剑桥大学城、伊利(Ely),在金斯利(Kingsley)汇入北海。徐志摩写的是剑河流经剑桥大学城这一小段,大致方向是从南向北。这里的剑河平均宽度不过十余米,最多不会超过20米,深度平均也只有三四米的样子。但这里的Backs(后花园)是剑河最美的一段,是其“精华”所在。它起于磨坊潭,止于骞斯德顿水坝。剑河在这里摆出一个大大的弧形,像一张弓。剑河是弓弦,弓弦外几个蜚声世界的学院一字排开: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潘布鲁克学院(Pembroke College)、圣凯瑟琳学院(St. Catharine’s College)、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克莱尔学院(Clare College)、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圣约翰学院(St. John’s College)等。Backs卧在弓弦内,有后花园的意思。但它不是假山盆景、曲折回廊,而由齐整的草坪,古老的树木,以及牧野构成,它和几个学院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个整体。徐志摩形容这一段风景“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图画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协调更匀称的了!”

《再别康桥》之美,首先在于诗人写了剑河最美的一段风景。全诗的抒情线索,是随着诗人在河上行舟展开的,又用了“漫溯(su)”一词,再联系物景的转换,可以合理推测,他撑船(诗人并不会撑船,他对这一段风景稔熟于心,在想象中完成这段航程)从骞(qian)斯德顿水坝出发, “漫溯”而上,见两岸“金柳”依依,河中水草“招摇”。经过“三一桥”、“叹息桥”、“数学桥”等多座小桥,最后来到“榆荫下的一潭”——磨坊潭。时间从黄昏渐入夜晚,在“星辉斑斓”中,激动的诗人真想“放歌”,但最后他选择以“悄悄”作为“别离的笙箫”,挥手作别“康桥”。

《再别康桥》之美,在于它选取了英国最美的季节——春夏之交。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说,欣赏剑桥需要挑时辰,因为“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验;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五六月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再别康桥》以及其他诗文,描写的时辰大都是五六月的黄昏。所谓“西天的云彩”也有来历,一方面,它指中国人概念中的“西方”,另一方面,还指西天的晚霞,因为晚霞最美。另外,剑河中游这一段,它的后花园,它的河,都在几个学院的西边,夕阳西下,彩霞满天,风景无限。

《再别康桥》之美,在于它精炼、提纯、节制的功夫。徐志摩在《康桥再会罢》《康桥西野暮色》等诗中,堆砌剑桥物景意象数十种。反观《再别康桥》,我们不能不惊叹它在提炼上显现出的精湛功夫。它不以物象之多取胜。全诗七节,主要捕捉了五个核心物象:“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软泥上的青荇”、“榆荫下的一潭”、“星辉斑斓”。每个物象都有充分的延展,给人以纾缓、从容之感。此外,“西天的云彩”与另外四个意象不在同一个层级上,它比它们高,是点睛之笔,是对另外四个意象的提炼和概括。《再别康桥》节制的工夫也十分了得。此前写的《康桥再会罢》等作品中,徐志摩对剑桥礼赞之高之直白,简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在《再别康桥》中,这种赞美则收敛了许多。不是说徐志摩对剑桥的情感不再强烈了,而是表达的方式沉潜了。华兹华斯说:“诗歌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徐志摩对此自然是奉为圭臬的。但同时华兹华斯又说,诗歌要写“回忆起来的情感”。徐志摩在诗歌创作过程中,也逐渐领悟到其中堂奥。华兹华斯《我独自漫游像一片云》(又译为《咏水仙》)是他诗论的出色实践。诗人独自在英国西北部湖区漫游时,忽然发现湖边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在微风中摇曳起舞。大自然的美景虽然令诗人陶醉,但当时他并未感到这景象给自己带来多少启悟。只是在多年以后,诗人再次回忆起那些黄水仙,孤寂无聊的心中才充满了天堂般的快乐。大自然能给人双重的美感,即亲历时的美感和回忆时的美感,后者比前者更持久,更深广。华兹华斯这一认识是和他的哲学观念联系在一起的:成人虽越来越远离神性,但生命之光没有完全熄灭。他只要与大自然亲近,就能够重返天真时代,重新获得神的眷顾。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表达的就是“回忆起来的情感”。经过岁月的洗练,诗人的回忆保留下来的是最精粹的部分,其质地、内涵也获得了大幅度提升。

《再别康桥》之美,在于它的异国情调与古典意境的完美统一。所谓“异国情调”(exoticism),主要是指外来的、奇异的事物,它通常与旅行者进入一个陌生的、与自身文化迥异的环境,或他者文化进入到自我文化中来所引起的观感联系在一起。异国情调是中外文学史表现的一个“常数”,借助于它,不同民族间的文化得到了对比、融合、甚至置换的机会。《再别康桥》之所以有“异国情调”,因为它是一位中国诗人写英国剑桥的诗,对其背景的联想会令读者自然地进入一种异国情调所唤起来的感受当中。需要加以分析的是“古典意境”。相信中国读者读这首诗,会完全沉浸到中国古典诗歌所营造的意境中去。为什么这么说呢?诗中的几个关键意象:“金柳”、“青荇”、“榆荫”、“浮藻”等都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古诗中写柳的佳句比比皆是,如:“又是江南三月天,双双燕舞柳含烟”,“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写荇:“已漂新荇没,犹带断水流”,“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写榆:“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榆柳萧疏接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日暮闲园里,团团荫榆柳”。写藻:“鱼在在藻、有莘其尾”,“于以采藻?于彼行潦”,“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此外,贯穿全诗的河上行舟,也是古典诗词的热衷歌咏的对象:“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不见渔舟唱暮霭,几叶葱翠伴花生”,“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此外,“金柳”、“青荇”、“榆荫”、“浮藻”的依次出现,展现的是活脱脱的烟花三月江南春景,唤起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冶游感受。事实上,正是徐志摩以古典意境,写剑桥物事,通过用熟悉置换陌生,完成了对“康桥”的艺术再创造。

《再别康桥》意象的作伪问题

尽管国内学者品评《再别康桥》的文章汗牛充栋,可决无追究诗中意象真伪的。但事实上,徐志摩为了刻意追求古典意境,竟然在意象的选用上作伪。“金柳”的英文是Golden willow,也就是中国常见的垂柳,在剑河中游这一段,这是最多的一个树种。“金柳”一方面可以当成树名解,在视觉上,垂柳沐浴着夕阳,也是灿烂如金。所以,“金柳”这一意象的选用是极其精彩的,既反映了剑桥的物景真实,又与中国古典诗词意象相合。至于其他几个意象,则要另当别论。先说“青荇”。青荇学名叫荇菜,龙胆科荇菜类,叶互生,叶心状椭圆形,叶背带紫色,伞形花序腋生,6—10月开黄花,属于湖泊水泽中常见的浮水植物。而《再别康桥》中写青荇的句子是“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这与青荇的植物特性是不符的。青荇不可能扎根在软泥上,也不会在水底“招摇”。随后徐志摩写自己甘愿作剑河中的“一条水草”。这里的“一条水草”,是呼应前边出现的“青荇”的,但显而易见,其量词“条”用来指代青荇也不妥当。那么,徐志摩误以为青荇的水生植物到底是什么?我做过多次实地考察,没有在剑河上见到青荇。在翻阅了不少植物图志后,发现徐志摩写到的所谓“青荇”,其实是另一种剑河中常见的菰草或蒲草的挺水类植物,叶子是长条形,根扎在河床的软泥上。在长出水面前,柔波荡漾时,就会“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因为是长条形,用“一条”来形容是适当的。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也写到这种水草:“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

再说“榆荫”和“浮藻”。剑河中游两岸树种很多,有柳树、杨树、悬铃木、枫树、榉树、七叶树、榛树等,唯独不见榆树。不是说英国就没有榆树,英国的榆树叫英国榆(elm),与中国常见的榆树不太一样,叶子比较阔大;而且剑河的这一段看不到英国榆。所以,不会有什么“榆荫下的一潭”。“浮藻”多生于池塘的腐水中,是水质富营养化的产物。剑河之水是活水,一年四季在流淌,清澄见底,所以浮藻很少见到。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如果上游来水少,剑河的回水处或旁边的沟岔里,偶尔有浮藻滋生,但这不是剑河的常态。有人可能会怀疑我考证的确切性。徐志摩毕竟是上个世纪20年代去的剑桥,你怎么能拿现在的景观去对应呢?其实,在剑桥的存在物,都是以几百年的时间衡量的。在三一学院大门上方,有一个亨利八世的雕像。这位国王的右手本该握着一根权杖,但不知被哪一位调皮的学生掉了包,换成了一把椅子腿。错了就错了吧,它几百年了,还在那里,也没有人去说改革一下。国王学院后花园河边的那棵要三四个人才能抱得住的榉树,就是当年徐志摩看到的榉树。徐志摩书信中提到过的一些房子,现在也仍然是当初的模样。

徐志摩错植意象,与他的植物学知识明显不足有关,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他用古典诗词意象归化异域风物有关。这是他美学上的自觉追求。“菰”也罢“,蒲”也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不如“青荇”能够那么容易引起相关的文化和诗意的联想。而“金柳”、“青荇”、“榆荫”、“浮藻”则一下子把读者拉入到江南水乡田园诗画的意境中去了。将异域物景“熟悉化”,是制造“异国情调”的重要手段之一。徐志摩这样做,正可谓“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他乡当故乡”了。但谁又能说徐志摩没有把剑桥当成自己的精神故乡呢?那是哺育他成长的地方!更何况,剑桥优雅、明媚的自然田园风景,与徐志摩家乡的环境,与他那江南才子型的性格又是多么契合啊!老实说,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把外国说得和故乡一般好,徐志摩是第一个。朱光潜、老舍、朱自清、萧乾都曾到过英国留学,但留下来的文字多内敛平淡,骂的多,感到疏离的多。像他这样一派天真的没有。但惟其如此,我们在今天才能够读到这首美妙的诗作。

剑桥把徐志摩培养成一位杰出的诗人,也让他写了自己最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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