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灵魂的历险与绝望中的希望

2010-08-15 00:42/杨
名作欣赏 2010年4期
关键词:克利夫呼啸山庄艾米莉

/杨 辉

作 者:杨辉,西安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

1837年,也就是艾米莉·勃朗特去世前的第十一个年头,艾米莉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我是唯一的人,命中注定/无人过问,也无人流泪哀悼;/自从我生下来,从未引起过/一线忧虑,一个快乐的微笑。/在秘密的欢乐,秘密的眼泪中,/这个变化多端的生活就这样滑过,/十八年后我依然无依无靠,/一如我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160年后的1997年,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弥漫着无边的凄冷和忧伤的冬日的午后,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我感到自己内心产生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奇妙的变化,这一变化使得我十分顽固而且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这个声誉远远不及她的姐姐的艾米莉,迷恋上了这个孤独的、柔弱的生命所创造的精神的奇迹。很长一段时间,我坚信,好的小说是那种我们可以寄托生之希望的小说,是我们完全可以让内心开放的小说,是那种我们穷其一生都无法读完的小说。我们阅读它就是为了经历它,就是为了借它的生活来丰富我们的生活,就是为了能够在有价值的事物行将消逝的时代寻找到值得灵魂誓死坚守的东西。我相信艾米莉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作品,她的内心像宇宙一样宽广,她在用文字的世界顽强地与死亡、痛苦相抗争,她的作品就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与外界抗争的真实记录。翻开她的任何一行文字,我们绝对不会失望。

长时间地凝视她的画像,我坚信自己能够明白艾米莉的一切,明白她独自漫步在更为凄冷的约克郡的沼泽地时的内心感受,明白她的内心,她的痛苦,她的希望与绝望,明白她的诗,她的小说,她的《呼啸山庄》,她的希斯克利夫,她的凯瑟琳,她的始终刮着强风的内心世界,她的死亡,她的爱与恨。

那一年艾米莉19岁。

在论及《简爱》与《呼啸山庄》的文章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写道:“《呼啸山庄》是一部比《简爱》更为难懂的书,因为艾米莉乃是一个比夏洛蒂更加伟大的诗人。夏洛蒂写作的时候,总是带着雄辩、光彩和激情说道:‘我爱’,‘我恨’,‘我受苦’。她的感受虽是非常强烈,却和我们的感受处在同一个水平上。但是,在《呼啸山庄》里既没有‘我’,也没有家庭女教师,又没有雇主。那里面有的是爱,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艾米莉的灵感来自某种更为广阔的构思。促使她创作的动力并不是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她放眼身外,但见世界四分五裂、陷入极大混乱,自觉有力量在一部书里将它团在一起。”伍尔芙的观点表明了这样一种发现,即艾米莉的写作来源于另外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她不是从我们的生活出发,而是从另外一个更为高远更为纯粹的世界出发,她在那里生活,思考和写作。她告诉我们一个超越现实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爱的,关于一种纯粹的、超自然的、浪漫的、虚幻的、非现实的、坚如磐石的爱的秘密。《呼啸山庄》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

但这种爱并非世俗的男女之爱,并非是发自肉体的互相吸引而终于冷漠的爱,并非是由绚烂而至于平淡的爱。这种爱始终不会褪色,不会消逝,不会减弱,现实杀不死它,时间抹不掉它,它不会被遗忘,被践踏,被侮辱,被损害。它就是时间,就是空间,就是弥漫在生活世界之上的一切。它是:“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还存在,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还存在,而他却被毁灭了,那么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变得陌生,我似乎也就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它还是:“我看到了永生——在其中,生命无限长久,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圆满。”它是一种信念,一种勇气,一种力量。《呼啸山庄》是一部关于爱的力量的小说。

这种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足以颠覆一切,足以使一个人的内心在无边的黑暗中发现希望,足以使这种希望像烈火一般在无边的荒野中熊熊燃烧,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神经,一个人的梦境,一个人的一生。希茨克利夫不是恶魔,但却有恶魔般的性格,是生活毁了他的性格,是生活中的爱把他变成恶魔。《呼啸山庄》是一部关于爱的毁灭性力量的小说。是30岁的没有经历过任何爱情体验的艾米莉写下了这部关于爱的毁灭性力量的小说。

弗洛伊德曾经在他的一部书的前言中十分深情地谈到了爱情的力量,他认为,在这个上帝并未为我们创造幸福的世界上,爱情是最好的,也是最为完美的能够为我们提供幸福感的方式。他的意思可能是,在这个我们注定必须面对绝望与痛苦的世界上,唯有爱,是我们精神的,唯一的救赎方式。

弗洛伊德是对的。

同样是1837年,艾米莉还说过:“然而如今我希望过歌唱,/我的手指却拨动了一根无音的弦;/而歌词的叠句仍旧是/‘不要再奋斗了,’一切全是枉然。”但《呼啸山庄》不是枉然,纯粹的爱不是枉然,爱的痛苦,绝望与希望不是枉然。艾米莉通过《呼啸山庄》告诉我们,一切世俗的需求,物质及名利,无意义的追求与虚假的渴望终属枉然。凯瑟琳为了终属枉然的事物背弃了她和希茨克利夫的爱,她为此付出了代价,她的代价是死亡。

毛姆说过,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其中的痛苦、迷恋、残酷、执著,曾经如此令人吃惊地被描述出来。艾米莉总是会令我们吃惊,让我们明白,痛苦、迷恋、残酷、执著,还可以以这样令人吃惊的方式被描述,让我们明白我们的生活并非如我们眼见的那样完美,让我们明白,这世界还存在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爱情,让我们明白,如果能够做一次希茨克利夫和凯瑟琳,也就不枉此生了。

艾米莉还创造了一个关于坚守的神话。

这里面包括对爱的坚守,对生活的坚守,对不存在之物的坚守。

凯瑟琳无法明了自身内心的真正需求,无法以精神的力量与世俗的物欲相抗衡,无法坚守自我的内心,从而在世俗的欲望中不断滑落而且越滑越远,远到即使和她心灵一体的希茨克利夫都无法企及。她失去了对自我内心真正渴望的顽强守护,任由肉身在世俗的欲望中随波逐流而且一去不复返。对她而言,放弃坚守就是放弃希望,但那个时候她还太年轻,年轻到无法明了这一切。

希茨克利夫呢?!他的坚守成为他唯一的希望,这种希望最终必然化为内心的痛苦,由痛苦而绝望,由绝望而仇恨,由仇恨而至于报复,由报复而至于毁灭。他无法不毁灭。对他而言,坚守就是毁灭。但他那时候年纪已经太大,大到无法明了这一切。

所以说:“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如此不平静的睡眠。”

在司汤达为数不多的作品中,《论爱情》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必然是最令人难忘的一部。在这部作品中,他区分了四种类型的爱:肉体之爱、趣味之爱、虚荣之爱和激情之爱。其中第四种激情之爱是以纯粹的爱情为目的,以对方为唯一对象,为唯一内容,是绝对的为他的,献身的,是心甘情愿的,不计后果的。司汤达心仪的自然是第四种,但遗憾的是,穷其一生,他未能体验到这种爱情的甜蜜,爱给予他的,可能更多是伤感乃至于失望。所以他说:“我爱上了爱情。”

必须追问的是:激情之爱何以可能?我们能否在世俗的世界中去渴望无上的爱的幸福?如果司汤达能够活到《呼啸山庄》出版并且读过之后,他会告诉我们什么呢?

其实《呼啸山庄》不过是一部小说,我们理应以小说的方式去阅读它。小说是关于情感的,我们理应用情感的方式去阅读它。小说是关于生命的,我们理应用生命的方式去阅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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