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小说叙事的存在悖论分析

2010-08-15 00:42任晓兵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异乡科长化妆

□任晓兵(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4)

魏微,这位女性作家极易被批评家们认定是“70后写作的新新人类女作家”;而这实是对其小说叙事的失语。作家独特的社会认知诠释,以及由此形成的创作主题和风格,是不能从作家出生的年代硬性归类的。因此,一些批评家就魏微出生在1970年而武断地将其认定是“70后写作”的作家,实为一种不严谨的治学态度。笔者认为,魏微应是从“70后写作”中分化出的异类中的异类。这位来自南京的女子说道:“南京是个空有很多感情的城市,可是这感情是内向的;在这个城市呆久了,就会在感伤至泣的情绪里深深地沉醉。”①魏微这段陈述,昭示了她文学创作独有的个性特质。“魏微的大多数作品,都写得从容、优如、唯美……有一种老派的散淡……但这只是魏微的一面,如果把这一面翻过去,另一面的魏微是冷峻的、怀疑的、紧张的”②,汪政一语道出了魏微文学创作的特质。因此,可以认定魏微的小说创作是不具有大多“70后作家”共同的写作标志的。“70后写作”的典型作家如卫慧、棉棉、周洁茹等,她们刻意追求的是张扬的叙述风格,以自恋的语调描写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场景——一切躁动的和浮出的是她们的亲近,而有关精神层面的东西都被她们疏远。魏微与她们截然不同,她是以冷静舒缓、坦诚本色的心,为我们提供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模式:以温和内敛的叙事,关注欲望时代普通生命的悖谬生存状态。这些人物,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常怀有理想主义的渴望;然而这种渴望在解构一切、颠覆一切的欲望生存时代很难梦想成真,于是在渴望的背后就彰显出这些人物对现实和自我的迷惘、失望甚至绝望之情。

学者李怡提出:“精神产品的创造归根到底并不是观念的‘移植’而是创作主体自我生命的感受、体验和表达;‘文学感受’与‘人生体验’更直接地联系着我们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对于任何一个现代中国人而言,‘感受’或者曰‘体验’都同样是我们感受、认识世界,形成自己独立人生意识的方式,更是我们进行自我观照、自我选择、自我表现的精神基础。”③这段话意在表明:作家只有从自己内心对生存境地最真实的感受或体验出发,才能够昭示生存的本质。来自具有灵性但又深有哀伤气息之城南京的作家魏微,就如实做到了这一点。“魏微的作品将视点集中在作者认为更需要关注的地方,它是政治、意识形态、社会革命以外的东西”④,何为更需要关注的地方?魏微自己说:“我想记述的是那些沉淀在时间深处的日常生活”⑤,《化妆》和《异乡》就是她创作的两篇描述“沉淀在时间深处日常生活”的短篇小说佳作。这两篇小说叙述的故事迥异、表现的情感有别,但作品中的人物却有相似的尴尬处境:虽奋力在冷酷的现实里逐流,终却不得不妥协于滑稽悖谬的生活,永为内心的真实所伤。

一、爱情的悖谬

学者西慧玲指出:“爱情的失宠实质上是当代人精神价值变迁的结果,它成为物化的匆匆前行的人们急于丢弃的道德的陪葬。”⑥《化妆》这篇小说叙述嘉丽凄美的爱情迷失故事。魏微通过巧妙的情节安排,以温和内敛的叙事基调,讲述一个曾经也是情意缠绵的虚假爱情的破碎过程。这样一个过程准确地诠释了学者西慧玲的观点。

故事在嘉丽对十年前往事的忆恋中拉开了那早已尘封的爱情幕布。虽经历了十年时光的冲刷,但那段爱情在嘉丽十年坎坷的人生历程中是永远的凄美。因为,这是嘉丽生命旅途里唯一有过的爱情,即便,它是那样带给过她伤害。十年前,嘉丽是一个贫寒的大四女学生,在邻市进行实习。懵懂之中,与所在科室的张科长发生了一段本不该有的爱情。因为,他是一个自己真爱的已婚男人,嘉丽为之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但嘉丽却没有看透这个张科长,因为他爱的仅仅是嘉丽的青春美貌,又或许他爱的只是婚外情的新鲜与刺激。嘉丽实习结束了,两人不得不分别,在这最后的时刻,张科长仍旧没给嘉丽一个爱的承诺,而是要在火车站肮脏的小旅馆最后一次从嘉丽身上满足自己肉体的欲望。对嘉丽而言,这还不是令她最撕心裂肺的一幕。在与嘉丽极尽缠绵之后,他竟然塞给嘉丽三百元钱。张科长将嘉丽看作了一个妓女!面对这一幕,嘉丽从灵魂深处发出了悲怆的惨叫!自此,嘉丽的人生被改变了。十年的风雨磨难后,嘉丽出人头地了,但是活着却如行尸走肉般。在挥霍享受着物质生活的优裕时,嘉丽再也感受不到人生的真正快乐,再也无法体验到真正的爱情。因为,她已永为内心的真实所伤,她的爱情已经被作为“陪葬品”掩埋了。

十年后,张科长再次找来。嘉丽精心将自己化妆成一个困窘丑陋的城市贫民,然而这一化装,不仅是嘉丽外在的化妆,更是心态的化妆、言行的化妆、十年沉浮命运的化妆。嘉丽渴望以假换真,在自欺的抗争中对迷失的爱情进行最后的真伪验证,但她却忽视了一个现实:她和张科长是同一场戏的男女主角,她“登台”进行化妆,难道男主角就不化妆了吗?嘉丽一开始就将自己放置在了一个悖论的圈套中,她无力摆脱这种生存“自由的选择”导致的注定不可逃避的命运——不但要失败更要沉沦。虚美的幻象在使人沉醉的同时,却是更大悲剧的序幕。回到房间以后,面对十年前为自己献出了一切的嘉丽,张科长竟旁敲侧击地打听她这些年来是否在靠卖淫而维持生活。至此,嘉丽心中自己的虚构幻象最终被击碎。她彻底清醒了,也彻底绝望了。于是,嘉丽决定向他卖淫,并且没有廉耻地同他谈论价钱,对张科长进行尖酸的讥讽。张科长终于撕下伪装的面具,喊出了嘉丽渴求已久的他内心的真实,却又使嘉丽如同受到刀剑般扎心的话语:“我在你身上花了钱,你别忘了……我不欠你的。”⑦情到深处人孤独。嘉丽渴求在十年后的张科长身上得到自己往昔之痛的抚慰爱怜,渴求重新找回自己对爱情的信心,但她一开始就将自己主动放置在了一个弱者地位,去怜乞对方的爱怜。在这个物化的欲望时代,爱情注定是要被失宠的,所以嘉丽的行为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悲哀,唯一受到伤害并伤害最重的也只能是她自己。

爱情成为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商品,成为物化的匆匆前行人急于丢弃的道德陪葬。物化的欲望时代迷失了所有的人:恶者在迷失,他们变成了人间恶魔;善者也在迷失,他们变成了恶魔欺凌的羔羊。嘉丽就是一个迷失了自己的羔羊,她在自己的情感历程中艰难跋涉着,隐忍着一切的屈辱和不公,却仍要坚守那片虚妄的爱情幻景,最终得到的只能是冷酷的黑暗现实。

二、回归的荒芜

在《异乡》这篇小说中魏微以一个吉安小城女子许子慧离开故乡、来到异乡、重归故乡的经历——在异乡许子慧不被当地人接受,再次回到故乡又被故乡人看作异地人的悖论存在,揭示了现实处境下的当代人被“抛弃”的心理状态,反映了当下人的精神缺失。

大多数的人是为了理想和热情才离开故乡漂泊异乡,但许子慧不是这样。她的漂泊是出于个人一种无法解释的漂泊欲望,“为了离开,为了过一种她完全不能掌握的、漂泊不定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为了贫困,为了在贫困中偶尔回忆一下她温暖的小城,她会泪流满面”⑧。许子慧这种源于生命冲动的漂泊欲望是这样的茫然,如魏微所言:“我们每个人都是茫然的,辛苦,抱怨,为找不着自己在这个人世的位置……”⑨

渴望漂泊的状态、向往漂泊的生活,许子慧步步都是沉重与茫然。小说的开始是许子慧终于无意间撞上了一份体面并且收入丰厚的工作,与她在京城三年来换的十几个极其底层、吃住都在店里的工作大相径庭。许子慧成了京城的高级白领阶层。异乡个人奋斗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许子慧灵魂最终的归宿。当子慧和女伴租房时,她们外来人口的身份使得她们遭遇到了房东老太太无端的猜忌。老太太疑心许子慧和她的女伴是妓女。京城人的歧视与猜疑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它使得子慧在个人出人头地之后仍旧是心理的沉重压抑。许子慧仍旧在不断地进行着灵魂的漂泊。

然而,当许子慧在京城顽强得让人感动时,那个会让她泪流满面的吉安小城却把她视为形迹可疑的妓女!当子慧贫穷地挣扎着时,她就预感到了这个可耻的流言,所以她不肯回家,所以她不得不向母亲撒谎,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良家妇女,所以她说真话时也感到做贼心虚。正是让她满怀温暖的家,让她泪流满面的吉安小城把她远远地抛到了都市的荒原里,让她一点一点失去了故乡,只剩下一些遥远模糊的记忆。

当许子慧怀着对故乡最后一丝的记忆,带着渴望来自故乡的慰藉与怜惜而踏上故乡的土地时,一切又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发生改变的不仅是故乡外在的形态,更是故乡人接纳她的心态。为了被故乡人接纳,许子慧刻意装扮了自己。但是,正是这一装扮,使许子慧不容分辩地被故乡人打上了妓女的烙印。她走在古安小城的街上时,是惶恐的,身后仿佛有无数蜇人的眼光,蜇得她体无完肤、羞耻无比。就连母亲也不肯相信她,翻遍了她的皮箱,把她宣判为一个妓女。“她的三年外出完全是一场梦游,她长途跋涉、衣不遮体走过她一生中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时,她回来了,回来以后,发现屋子里仍是寒冬。”⑩许子慧顽强漂泊的三年,就这样被否定了。后来,她上床了,睡着了。但是从此,她将永远孤独的漂泊,没有家乡的漂泊。

对许子慧来说,异乡本应是陌生的,故乡是熟悉的。但是,这种状况却发生了逆转,这种生存的无奈造成的个人尴尬处境在生命的冲动欲望面前是这样的滑稽。对当代人而言,漂泊,已经不是一种欲望,而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树高千尺,叶落归根”,无根的成长将是一种孤独的旅程。现代人生存的时代,欲望的盲目追求使得每个人都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生定位,于是,在追求中找寻,在找寻中迷失。许子慧的故事,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精神家园的缺失和心灵世界的惶恐。

李欧梵在《重绘上海文化地图》的演讲中,谈道:“表面上非常荣华富贵,问题是它的背后是什么。”⑪在欲望化的市场时代,魏微的小说创作就是撇开表面的一切真假现象,挖掘这些现象背后隐藏的东西。魏微希冀人们在这样一个时代中,还能够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还能够让自己的灵魂有所承担、让生命有点沉重的感觉,这就是魏微小说创作在今天的现实意义。而魏微小说独特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即使是沉重的主题,她的叙事话语都犹如一溪山涧中清澈见底的流水,让读者在诗意的境界中享受着古风般的怀旧之情。全篇读完了,才会在心中慢慢泛起缕缕忧伤的思绪,才会静静地趴在桌前默默地想着书中的他或她,想着自己,默默流下无奈的泪水。葛红兵说魏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异乡人”,他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

① 魏微:《何谓感伤生活——以南京为例》,《世纪中国》,2002年第11期。

②④ 汪政:《魏微的双重叙事》,《理论与创作》,2003年第1期,第22页、第23页。

③ 李怡:《生命体验、生存哲学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创造》,《中国艺术批评》,2005年第11期。

⑤ 魏微:《写作与生活》,《南方文坛》,2002年第5期,第23页。

⑥ 西慧玲:《西方女性主义与中国女作家批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页。

⑦ 魏微:《化妆》,王红旗编《中国女性文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页。

⑧ 魏微:《异乡》,《人民文学》,2004年第10期,第82页。

⑨ 魏微:《通往文学之路》,《新世纪文学选刊》,2002年第7期,第60页。

⑩ 魏微:《异乡》,《名作欣赏》,2006年第9期,第58页。

⑪ 李欧梵:《重绘上海文化地图》,《未完成的现代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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