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孚:为了断了线的山水诗“接线”

2010-08-15 00:42吴正荣玉溪师范学院中文系云南玉溪653100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山水诗灵性接线

□吴正荣(玉溪师范学院中文系 云南 玉溪 653100)

孔孚(1925—1997),原名孔令桓,生于山东曲阜。60岁时出版第一本诗集《山水清音》,其余诗文集有《山水灵音》、《孔孚山水》、《孔孚集》等。孔孚是一位被社会忽视了的诗歌大家,除了诗本身,他从来不是个得意者,一生最高的荣誉是个省级三等奖,到死也只是个副教授职称。哪怕到了1991年,他的诗仍是少人问津,该年出版的《孔孚山水诗选》印刷量仅有224本。他生活中的一切,似乎正如他简单的小诗一样,几乎虚化到什么都没有了。然而简则简矣,孔孚的诗从内容到形式上都直接体现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从道的高度来作诗,展示神秘的内在生命境界。

一、孔孚山水诗的创作理念:减法

中国山水诗在五四后成为空白,孔孚要做的是为断了线的山水诗“接线”,①他确实也做到了。他的诗很简单,简单到几个字,一读其诗便入其境,不需要逻辑去分析,其实也根本无法用逻辑去分析。正如古代山水诗中的禅味一样,不讲任何思维形式而直截契入。孔孚认为自己的诗受道家影响最大,至于儒家,他基本上持贬驳态度。有趣的是,出生山东曲阜的孔孚是孔子家族的后代。他希望“刮骨”,将所受儒家影响刮掉。“尽是儒家的一个面目不行,都在儒家这个层面上,诗就窄了。停留在文化层面,也还是‘有限’,亦然窄。诗该是‘无限’。过去,现在,未来,全在其中。我总认为:诗是道家的事。于是就来了宇宙层面。”②显然,孔孚创作的理论是道家“为学日益,为道日损”③思想的运用。也即“减法”。将写诗提升到“为道”的境界,减去所有的表相及装饰,呈现生命的最本然状态。于是,诗也就是灵性本真的自然显现。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人认为孔孚的现代山水诗是学西方的现代主义,同西方舶来的朦胧诗是一样的,这极大地误解了孔孚。他的诗未加任何修饰,苟有修饰,还用“减法”将它减得很短小很直白。其中“隐”的境界,抽象的东西完全是中国本土养育出来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精粹。孔孚的诗完全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于现代的产物,他的诗中充满了山水的灵性,极力在实践他的“远龙”理想以及他的“东方神秘主义”。例如《春日远眺佛慧山》:“佛头/青了。”④只有四个字,不能再减了,道须载象以传,孔孚未否认文字的表意功能。但只用了足够传载第一直觉的句子。又如《万佛顶留影》:“拉云一起/留一小照/刚刚洗好/风抢走了。”⑤万佛顶云雾缭绕,活生生地与人亲近,忽而与风相戏而去。再如《峨嵋月》:“蘸着冷雾/为大峨写生/从有/到无。”⑥莫说月冷无情,今夜峨嵋如画,除了她谁还能绘出?画,就是痕迹,就是相的存在,也就是神韵。

二、东方神秘主义:直觉的呈现

真正的山水诗绝非逻辑推断的产物,山水本来就是灵性的等义词。孔孚作为山水诗人并深入研究诗歌理论,深刻理解写山水诗的心理机制已超越了寻常心灵思维,那是一种没有任何修饰、任何障碍的直觉状态。处在这种状态下,人由灵性做主,常有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庄子·天地》中有一段文字便是说这种状态的:“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⑦文中几个名字皆深有寓意,玄珠喻道,知即理智,离朱代表眼,吃诟代表着高明的言论,象罔是那种心灵通达,不受任何外相干扰的状态。庄子认为,道虽然无所不在,但要找到道,靠思维、感观和言论是不可能的。只有用自己“神”才可能与道相合,这个神已不是具体的某个东西,所以它不受限制。孔孚创作,最注意这种“心与神会”的神秘主义状态。他追求的是“凝神”,是与大宇宙精神相融合,并刻意酝酿这种状态的产生。常人认为他说的是“灵感”,事实上,这种摒除外物,保留最纯净的心的状态可以长久存在,就是修炼到“天人合一”或“悟道”的境界。这种境界一旦出现,写诗作画有如神在操控,行其该行,走其该走,绝对是最上乘的路数。这种状态也就是由那种神秘的“神”在操控着的直觉状态,即孔孚所谓的“东方神秘主义”境界。

这个道理于佛于道都说得很清楚,佛家认为人的本觉妙明之心被无明所障,若发明本心,则世界上主与客的对立便取消掉了。此时,人的灵性主,是人最具智慧的状态。道家或直接称其为“道”,将日常中的所谓知识“损之又损”,则“道”体自显,则泯然与一切相合,即所谓天人合一。这种状态下写出的文章自然无不合道,无不是上乘。譬如《夏日青岛印象》,据孔孚自己说,便是这种“心与神会”状态下的产物。“青岛的风/玻璃似的/人游在街道上/像鱼。”⑧

他说:“我那个‘青岛的风/玻璃似的’;下笔时还经过一番经营设计,抽象又回到具体。而后者:‘人游在街道上/像鱼,’就没有这种绞脑子的经营,是一下子就来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意象,实在是心做不了主。”⑨

三、生命境界:主客融合时灵性的流淌

叶维廉说:“我们称某一首诗为山水诗,是因为山水解脱其衬托的次要作用而成为诗中美学主位对象,本样自存。是因为我们接受其作为物像之自然已然及自身俱足。”⑩不论他的定义恰当与否,山水诗的确是以山水为本位。不过,这样并不等于山水中早已具足一切而不需要人的主观介入。孔孚饱受禅宗和道家的熏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清晰的。山水有其“性”,然而所有事物的存在意义都不能离开人这个主体,禅和道的最高境界不外就是人的“性”和外物的“性”取消对立,达到“性”的统一。所以如果主体是“隐”而非消失的话,纵然隐得再深,它也仍存在。然而当主体是主动亲近客体,达到更深层次的介入融合,诗歌同样也会有其不俗的生命力。例如《在云彩上》:“漫步在天上/只有我和太阳/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忧伤/怎么安慰他呢/我的心也很荒凉。”⑪

该诗的客观美固然已具足,但诗人的主观情绪应该说也相当强烈。主和客是一对悖谬,孔孚不可能发觉不了他的这首诗“我”的成份过重,有违他往日的“隐”。主客二者的存在是一种事实,不容选择。所以从道的高度来讲,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取消主与客的对立。在事物的最本源处看待问题,得到永恒的美之所在。如《泉边》:“掬一捧泉水/洗一洗眼睛/心也绿了。”⑫其中的主体味道依然很浓,但主体成了整个山水中的一部分,想分也难了。在孔孚的创作实践中,主体已然隐得很深,甚至已和客体完全融合。“相”已成“道”,诗的灵性因此传达而出。

孔孚追求的是宇宙层面的价值,其实也就是生命的本源问题。这种价值的实现必须以达到个体和宇宙精神的统一为前提,具体体现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即是取消主体和客体界限,绝对统一。当读者审视诗歌,力图找到某种可以评判的主客价值时,是,又不是,却又是,主客根本无法区分。这种“心与神会”的境界让孔孚的诗走得很远,特别是在山水诗“隐”的方面已达炉火纯青。他说:“于隐秘一点,我比王维走得要远。”⑬我们试加比较王维的《过香积寺》和孔孚的《香积寺路上》。《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⑭《香积寺路上》:“蓦地有天竺之香袭来/白云中游数尾木鱼。”⑮

王国维论词说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⑯以上二首皆属无我之境,没有人,只有生命的流动。两首中都充满了禅味。不过,王维说了句自己的修心之语“安禅制毒龙”,毕竟还有有形而修,造了“相”。然而公允地讲,真空妙有,本为不二。读王维诗不难发现,他造的“相”正是禅宗的“无相者,于相而离相”⑰,并非真正的执著于相,他是个典型的出入生灭二门,不受空有限制的修行得道居士。而孔孚的诗中的确没有暴露出这种所谓的“问题”,但文字本来就是“相”,孔孚在理论上也陷入了一个误区。然而当他身心俱寂,完全入于诗歌,他在那个时候已然挣脱了外在的束缚,虚化了自身,个体无限地与宇宙的生命本然融合,生命成了“无相之相”。

总言之,孔孚极力剥落诗的“相”是为了凸显诗歌最原始的生命之美。损而又损,以达到“道”的直接体现。他的诗也不纯粹为了诗,他是站在人类文化的顶峰去寻求生命的真实。因此,孔孚山水诗的真正意蕴是在“为道”而非“为诗”,其山水诗是生命层次上的受孕,体现着传统文化中的“宇宙精神”。

①②④⑤⑥⑧⑨⑪⑫⑬⑮ 孔孚.孔孚集 [M].北 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③ 宋刊老子道德经:为学日益章[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

⑦ 庄子·天地[M].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

⑩ 叶维廉.道家美学·山水诗·海德格尔[A].中西比较诗学论文选[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85.

⑭ 王维.过香积寺[A].全唐诗:卷一二六[M].

⑯ 王国维.人间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Z].北京:中华书局,2005.

⑰ 坛经:定慧品[M].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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