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有多秋”:悲秋主题的诗意超越——细读安琪《秋在轻轻蔓延》

2010-08-15 00:42王艳玲山东外贸职业学院基础部山东266071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安琪悲秋节奏

□王艳玲(山东外贸职业学院基础部 山东 266071)

众所周知,秋天已被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写滥了。从曹操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百年多病独登台”,从庾信的“日气斜还冷,云峰晚更霾”,到王实甫《西厢记》中的“晓来尽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古代的诗章文句中充满了“悲秋”、“伤秋”的人生主题。当代诗人如何写秋,如何在古人言说过多的咏秋题材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从安琪的诗歌《秋在轻轻蔓延》之中,我们似乎可以获得某些启示。

秋在轻轻身上蔓延,轻轻,有多轻?

犹如四两拨千斤。

诗的首节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面对秋天的到来,诗人显得极度的从容和镇定。“身上”一语,强调诗人的咏秋之词源自于自我的生命感觉。与之相比,古人的悲秋之思多是一种民族共同的情绪体验,因为中国古代的文化核心是“天人合一”,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分彼此,古人写自然也就通常采用了“以物观物”的思维模式,将自我化融到事物之中,而不是“以我观物”,强调我与自然的两分。这样一来,古诗中对秋天的感觉和情绪具有相当大的普适性,一人之思也正是万人之思,诗歌一出立即就能引起众多读者的强烈共鸣,这或许是古代诗歌能获得广泛的民间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从抒情主体的视角来看,中国古典诗歌中一般是大众抒情主体,而不是个体抒情主体,这类诗歌从积极的意义上来说确乎可以很快博得众人的认同,从消极上讲,由于诗歌个人主体性的缺乏,古代诗歌很容易出现复制和雷同的情况,也就是说,一个人写了“悲秋”,其他人随着都来写“悲秋”,诗歌的情感表现区域因此无法打开,时间一长,诗的鲜活力和创造性也就日益委顿。鲁迅先生曾感叹,古典诗歌到唐朝已经被写完了,或许正是对古代诗歌这一致命弱点的高度概括。

安琪是立足于个体的生命经验来写秋天的,她的“秋”也许不具有推广性,但它是独特的,是诗人个体体验到的特定季节。在这一节里,“轻轻”的连用是颇为讲究的,“轻轻蔓延”,“轻轻”,“有多轻?”诗人用“轻轻”来归纳自己关于秋天到来的心灵感知,并继续深入地问询“有多轻”,从感知到分析,诗人的心理在不断地律动和延伸。“犹如四两拨千斤”,这是一种举重若轻的回答。当一个人感觉到秋天来到的时候,不会没有心灵触动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不会没有一丝的伤感和悲愁的。我们通常将人生比喻成四季,如果我们的生命将度过80个寒暑的话,那么,20岁前是春天,40岁前是夏天,60岁前是秋天,60岁后是冬天。这就是说,当一个人感觉到生命的秋天到来时,他会觉得人生其实逝去了一大半,美好的岁月正悄悄远离,而颓唐老境不久即将来临。安琪也异常鲜明地感觉到秋之脚步,但她取“轻轻”一词来淡然处之,以“四两拨千斤”的心态来巧妙化解“伤秋”的无边愁绪,这种举重若轻、以轻御重的方式,不知是诗人的一种故作潇洒,还是刻意迟钝,或者过度成熟?不过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写这首诗的时候,安琪也就三十六七岁,属于她的秋天其实并没到来。而她如此熟练地触及了秋的主题,又如此轻巧地化解了秋的生命重压,似乎秋天已经过早地降临到她的心灵空间,她对秋天的到来也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对此情景,我实在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一件事情。

诗人借助个体的独特感知觉察到秋的来临和秋的蔓延,但她只是强调秋的“轻轻”性状,或许是希望将主体自身的伤秋意绪悄然隐藏起来。虽然以“轻轻”为抒情基点,但诗人并没有浅尝辄止,而是依靠女性特有的柔情、敏感气质去深刻领悟秋天由浅入深的季节轮换。古典文学中以“悲秋”为主题的诗词大多凸现了男性的视野,在整体环境中铺展书写秋的萧瑟冷清,以此抒发男性的慷慨悲凉,景与人达到了高度的一致性。和传统“伤秋”方式不同的是,安琪并没有借助秋的意象来融合主体情思,从下文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所描述的秋之气象与个体之间形成了某种对抗和分裂之感。也就是说,诗人笔下意象的构置并没有和诗人情思之间构成相互谐和与凝融的关系,而只是诗人对秋天碎片式的、经验式、直觉式的茫然追寻与默然抗争的矛盾复合体。主体的抗御、意象的交杂、情思的斑驳,使整首诗歌充满了张力与弹性,呈现出别样的审美意蕴。

一年四季,春发芽,夏奔跑,冬僵硬

秋太狠,秋有多秋

有人谓之肃杀,有人谓为成熟。

这是诗的第二节。在这一节中,诗人通过四季的比照来写秋,写出了秋天的复义性和矛盾性。诗人将四季都赋予了一种特定的感官意象,春的“发芽”,夏的“奔跑”,冬的“僵硬”,都是诗人依凭自我的季节感受而直接体现出的一种生命记忆。春天的万物复苏,夏天的枝繁叶茂,冬天的冰封雪掩,被诗人巧妙地呈现出来。这三个季节的直观感受是建立在与秋天的比较之上的,也就是说,诗人首先感觉到秋天降临大地,然后立于秋季来追忆春、夏、冬带给自我的时光体验,在追味之后,又返归秋天的现实场景,在这样的不断反复和相互比照中,诗人对秋的领会和理解也逐步深化。与春、夏、冬相比,秋天显得充满“狠”劲,显得更有个性和气度。与安琪同为福建老乡的诗人舒婷,应该算是安琪的诗歌前辈,她对秋天的感受也与安琪如出一辙。在散文《秋天的情绪》中,舒婷写道:“或许是缅怀一种逝去。在秋天里像叶子一样飘落的人和事?也可能是由于那飘落的人和事而感到秋意森然,又何必翻阅日历,是否已到秋分?”这里所说的“秋意森然”和安琪所云的“秋太狠”,其内涵是何等的相似!然而“秋有多秋”呢?秋天的生命蕴意究竟为何呢?安琪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选用的别人的观念,别人的说法,“有人”说秋是“肃杀”的象征,“有人”说秋是“成熟”的标志,这两种结论我们早已熟稔,在此见识并不觉得新鲜,只是,安琪用这种陈旧的老套的秋之观念,为下文的诗意展开设置一种悬念,逗引读者继续阅读以便找到诗人本人对秋的独到理解。

离不开果实的枝头离不开的离人

离不开风吹落叶残阳摊破秋天的坡头

一片血,淋淋。

该补充些营养了,红底白花的北京

该在夜里被恶毒的梦逼醒

满床遍找

秋月色。

诗的第三、四节细致交代了安琪对秋景、秋情、秋之京都、秋之人的独特感受和体验。“离不开果实的枝头离不开的离人”,将秋光之下的景物与人物并置,造成一种语意悖论和情绪同构的表达效果。果实到了秋天成熟了,自然就将离开枝头,离人本就意味着两相分别和天各一方,又哪能“离不开”呢?诗人以这样的语言构造增强了诗的意义厚度和情感张力。接下来,“风吹落叶”、“残阳摊破秋天”,这是秋之常景,而一当与“坡头”相组合,就显示出别样的味道。“风吹落叶”、“残阳摊破秋天”,这是在偌大的虚空中展演的秋之景观,如果没有具体的布景来映衬,它们背后藏蕴的殷红、血腥等情状就难以直观,只有在具体的“坡头”上,这些景象的真实面目才毕现无遗。在这里,“枝头”“离人”和“坡头”,都为一种相同的底色所笼罩,那就是“一片血,淋淋”。很显然,安琪笔下的秋与古代诗人写秋是不一致的。秋天在古代诗人那里,有时是一种情绪的掩饰,“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有时是一种自我的哀怜,“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秋天在安琪这里,俨然成了充满血腥和残破的景象写照和人生感悟,这是恶狠狠的秋天,是惊动我们眼眸和心灵的惨烈之秋。“该补充些营养了,红底白花的北京/该在夜里被恶毒的梦逼醒/满床遍找/秋月色。”当秋风将京都的道旁树删繁就简之后,我们看到的是消瘦下去、缺乏营养的城市身影,自然会马上生出“该补充些营养”的条件发射。同时,我们又仿佛看见被噩梦惊醒的诗人,是怎样慌乱地寻找那些已经丢失的或者尚未得到的东西。面对如此诗句,我们不禁要追味,“梦”怎么是“恶毒”的?“秋月色”代表了什么呢?诗人似乎是在一种非同寻常的心境下,寻找那些长期觅求的珍奇的宝贝,或者那种美如月色的理想。“满床遍找”,那个焦急的,那个不安的,那个因梦而惊觉、闻秋而心紧的寻梦者形象呼之欲出。

似凉微凉,渐渐凉,凉在轻轻身上

蔓延,从此请,四季轮回

从秋起

从秋落。

最后一节以“凉”这样的感觉之语来替代首节的“秋”,并再次启用“轻轻”一词来形容秋的蔓延之势,与开篇形成有效的呼应。时光辗转,四季轮回,这是自然的约数,人世的法则,有趣的是,这首诗在结构上也构成一种轮回方式。安琪先是抓住“轻轻”这个词语,并在诗歌中反复书写这种“蔓延”的感觉,并在结尾处再次提及“轻轻”,从“轻轻”开始,到“轻轻”结束,并力倡季节轮回遵循“从秋起/到秋落”的时间线索。这样,诗歌在外部形式与内在内容上都形成一种闭合关系,达到了高度的完整与统一,这种结构方式,为诗中意象的选用、词语的取舍、情感的抒发提供了自由自在的表达空间,而不至于产生散乱无章的碎裂感,诗歌的张力与弹性因此也显得充足和饱满。

作为女性诗人,在体验和感受外在事物上,安琪显然具有超越于男性的敏感性。正是因为这种敏感,她能够更为充分地调动自己的知觉器官,如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和嗅觉,甚至女人特有的第六感觉,来全方位地体验、探索这个世界。再加上天生的才情与禀赋,她也可以更为充分地体验他人无法彻底体验的事物,然后用令读者耳目一新的语言表达出来。她看见“春发芽”,“夏奔跑”;她触知到“冬僵硬”;她听见“风吹落叶残阳”;她嗅到“一片血,淋淋”;她幻觉到“满床遍找/秋月色”。时光的流逝,季节的感知,往日的记忆,生命的挣扎,心灵的沉吟,无不在诗人的内在经验与感觉重构中,“轻轻”彰显,纷纭上演。

从形式上来看,安琪的这首诗也具有迂回曲折、顿挫抑扬的音乐性美感。首节“轻轻”一词的复沓,就其语言的节奏韵律而言,已渲染出一种萦绕性的音乐氛围,为下文的情绪展开奏响了序曲。接着是“一年四季”整体性的引入,并列的短句“春发芽,夏奔跑,冬僵硬”形成一种鲜明有力的节奏,然后“秋太狠,秋有多秋”,对“秋”的肯定和质疑并存,三字句和四字句并置,在语气上形成一种提升,直至对“秋”的回答:“有人谓之肃杀,有人谓为成熟。”整个第二节在语气和节奏上就造成了抑扬顿挫之感,在低吟、反复、追问和寻找中,诗歌的情感脉络渐渐伸展。第三节的三处“离不开”和第四节的两处“该”,显明节奏上的紧张和情绪的暗涌。如果说“离不开果实的枝头离不开的离人”两个并列的句子已经显示出风云乍起的情势的话,那么接下来词语的组合则形成一种急迫的气势,“离不开风吹落叶残阳摊破秋天的坡头”,特别是短语的接连推动,节奏逐渐高亢,直至“一片血,淋淋”,将全诗的情绪推向高潮。第四节的情感节奏则慢自减缓,我们仿佛看见被“逼醒”的诗人是怎样的反复低吟“该…/该…”,诗人似乎仍不愿意将情绪就这样直接减下,便用“被恶毒的梦逼醒”一语又将这节稍稍推向了次高潮。而无助的“寻找”,情绪的散发,终于在结尾处归于平静,归于最终的“轻轻”。在整体性统一的结构中,诗人的情感节奏在诗歌内部形成一个明晰的“起”“承”“转”“合”的思维线索。此间的音乐性,体现为语言节奏与心灵节奏的同构与共振,从而使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心灵激荡与情感共鸣。

总体来说,安琪的这一作品是一个充满对抗和挣扎情绪、富有弹性与张力的诗歌文本。安琪以最敏锐的外在感官和心灵触须,来体验生命、时间与存在之中的某种矛盾和悖论,并善于运用纯熟的语言将内在的经验与情思物化和显影,同时在有意味的形式中融入节奏、语气等音乐性元素,从而有效地化解了由于碎片式的瞬间经验而可能出现的意义驳杂难以统一的表达矛盾。她还将独特的女性气质融入其中,运用超凡的女性体验,书写出了对“秋”的独特感知,成功实现了对传统“伤秋”主题的审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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