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与诗性的拯救:戈麦《大海》解读

2010-08-15 00:42邓晓成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郑州450015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符码神圣诗意

□邓晓成(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郑州 450015)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说:“什么是科学?科学究竟在做些什么?答案是,科学正使一切解符码化。”这种“解符码化”也即马克斯·韦伯所说的“去魅化”,即一切神秘感与神圣性正趋于消失,这正是启蒙现代性的后果之一。故而,在许多诗人的眼中,世界便成了荒原一片。“旧的宗教已经被摧毁了,从根本上失去了其神圣性,新的宗教即艺术宗教便被诗人艺术家们创造了出来。”“在一片干涸的荒原上创造新的神圣的东西,创造新的神秘。这种艺术就是一种再符码化,是个人而不再是集体完成的事情。”①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能够从消费文化和娱乐文化中享受到快感,但较少从神圣与诗意中感受到快乐,诗意的家园因水土过分流失而趋于荒芜。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阿多诺说过,商品已经成为它自己的意识形态。在消费社会里,只要能提供消费,诗意不诗意都是无关宏旨的。而要是与消费无关,即使再诗意也被认为毫无用处。所以诗意由此走向衰竭,神性正在趋于消亡。诗人戈麦和他的诗,都是一种对神性与诗性进行拯救的奋力一搏。戈麦死了,然而,“对于他,死亡永远是不可能的。他以死亡最终战胜了不健全的人性”②。戈麦的诗歌,正显示了诗人在“再符码化”上所做的努力。

诗人戈麦,原名褚福军,1967年出生于黑龙江萝北县宝泉岭农场,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在文学杂志社工作,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在戈麦短短的一生中,其写作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几年。他自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诗应当和我发生联系……直到1987年,应当说是生活自身的激流强大地把我推向了创作……我认识到:不去写诗可能是一种损失。”“1987年以后,我正式开始接触现代诗歌,并开始写了一些。”③在短短几年中,他写下了大量的诗作及一些其他的文学作品。由于诗人弃世之前毁弃了自己手头的大部分诗稿,故而留给我们的现存全部诗作只剩下270首,此外还有15首译诗。在这些诗歌中,《大海》无疑是戈麦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读戈麦的《大海》,第一感觉便是扑面而来的神秘。这种神秘当然来自诗人戈麦的心灵深处。戈麦的性格是喜好一切不可能的事,坚信“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他喜欢神秘的事物,如贝壳上的图案,彗星,植物的繁衍以及怀疑论的哲学”④。而这种喜好也是有深层原因的,在他看来,“熟悉的事情往往过于疏远,如同我们身边的世界。谁又能说他已窥见了生活的真谛”⑤。熟悉的显在现实似乎带来的多是不满、失望、困顿和无奈,而某种似乎并非确知的在高处熠熠闪光的神秘事物显然包藏着全部诗意的生命的真谛。这无疑包含着诗人在生命体验中对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张力结构的深刻感悟与体认。因此,他深深喜爱和崇拜“热爱月亮和海洋”,“给世界带来的是月晕和神秘的背影”的博尔赫斯。在《大海》这首诗中,对于“大海”,“我”自然是感到极端神秘的:“我没有阅读过大海的书稿”,“我没有遇见过大海的时辰”,“我没有探听过的那一个国度里的业绩”,“我没有谛听过的你的洪亮的涛声”,“我没有见过你的丝绸般浩淼的面孔”。一连串的“我没有……过……”足以见出“大海”对诗人的神秘,显然是向往已久。正因为“大海”是神秘的,正因为“没有……过……”所以才常驻心灵,所以才充满了对“大海”的期待与想象,所以才滋生出对“大海”的种种梦幻,以至于梦里也在“翻看着海洋各朝代晦暗的笔记”,连“海水的星星”也“掩着面孔从睡梦中飞过”。在《海上,一只漂流的瓶子》一诗中,他写道:“在许多文明业已灭绝的世上/一只空洞的瓶子把我送归海洋。”

戈麦曾说,“诗是对人的生存和内心的省悟”。虽然戈麦写诗的年代,正是诗歌失去了轰动效应而渐趋社会和文化边缘的时期,在市场经济环境和消费社会中,诗人的桂冠也失却了昔日耀眼的光环,“下海经商”成为文人一时所趋的时髦与新潮,尽管还有存有诗歌良知的人并未停止“复兴诗国”的呐喊与探索,而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商品疯狂茂盛,诗意枯萎荒芜,戈麦看到了他所处时代的诗歌命运与诗歌本身的堕落与飘零,他说:“在今天,诗歌所毁灭的东西很多,建筑的东西也很多,但活动的从事者们始终感到的是毁灭,而不是建设。”⑥他主张:“艺术家理应树立修远的信念,不必急躁,不必唐突,不求享誉于世,但求有补于文。”他说:“一个诗人在写下每一首诗的时候,理应看到自己诗歌的未来。”⑦由此可见其诗歌写作并非出于世俗功利,也不是视野浅窄和急于求成,而是对于诗歌的神圣性追求,诗歌对他来说显然是一种“艺术宗教”,他当然也知道这种“再符码化”的努力绝难在朝夕之间就获得成功。虽则他曾有过如下的表白:“我不断地怀疑着一种对待艺术的真诚,当我于在烟雾谈话的朋友和镜子中的自我的脸上同时看到一种真诚的尴尬时,我想寻找同路者的徒劳和现实氛围的铁板同时足以促使我走向诗歌艺术的反面了。”“由于自身的原因和环境对人的要求,我终于想暂时放弃纸和笔:这两件拖累人的东西,但我相信我不是怯懦者和失败者,我只是肯于背叛自己的人。”⑧但我认为,这些表白并非证明他“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远离诗歌而去的负心郎”⑨,只是更突出地表明了个人在杰姆逊所谓“再符码化”上所要付出的代价之巨大。因此,诗歌创作对他来说并不是爱情、牛奶与面包的换取物。戈麦的诗歌是神秘的,却不止于神秘,于神秘感之中,我们更能领悟到一种超凡脱俗的神圣。对诗人来说,于种种世俗的尘扰之中,而“心灵的潮水汹涌汇集”,仍能见“明月当空”的澄澈世界与诗界,在夜晚“走回恋人的身旁”,在大海“神秘的岸边徐步逡巡”,不能不说,“大海”是诗人心灵的避难之所,也是诗人心灵的最终归宿。而在“洪亮的涛声”,“飞跃万代的红铜”,“丝绸般浩淼的面孔”,“山一样耸立的波浪”等诗句的表达之中,足见“大海”的伟大、崇高与神圣。“大海”不仅对“生”中的“我”如此神圣,如此重要,甚至当“我”生命的晦冥时刻到来之时,我仍然要来到“大海”的近旁,像“黄沙掠走阳光,乌云滚过大地”一般给我以生命的震撼,像“黄沙掠走阳光,乌云滚过大地”一般冲刷掉所有不该存在与停留在生命中的一切赘物,在与“大海”刹那的相会中,使生命在诗意与神圣中升华。不仅今生如此,这不仅是今生无悔的选择,而“我不明不暗的前生”,也“早已到达”。

但是,在诗歌对“大海”的神秘与神圣的抒写之中,我们也应该思考:诗人笔下这神秘与神圣的“大海”仅是作为与陆地相对的物的大海吗?当然不是。戈麦说:“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够剖开心灵的冰河。在词与词的交汇、融合、分解、对抗的创造中,一定会显出犀利夺目的语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诗歌直接从属于幻想,它能够拓展心灵与生存的空间,能够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⑩《大海》一诗中的“大海”,无疑是“照亮人的生存”的一种象征,是诗歌艺术与诗人的心魂所系之所。当然,它自然也是诗人的一种艺术幻想。如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所谓“大海”,作为一种心灵的自由与“幸福”。对诗人而言,它显然并非一种现实的体验,而是一种现实苦痛的坚韧面对以及在这种痛苦中瞬间升腾而起的能照亮人的生命的幻想之光。这种对自由与幸福的幻想,显然已不在于日常生活现实本身,而在于对更高的超凡脱俗的一种“幸福”幻觉的体验和对这种体验的执著跨越。戈麦曾说:“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一生的里程,从诗歌的幻象经验人类的一切。”⑪他还说:“身处书籍与纸张的海洋之中,精神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国度之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停止,有时还能反向运动,从而延续了我的生命,我从中得到了一种无限的安宁。”⑫这自然是一种审美的超越。“审美超越的独特性质在于,通过感性形式和情感中介追求内心(心灵世界)的无限自由性。内心的无限自由,使人的审美超越成为了远高于科学超越、哲学超越乃至宗教超越的一种超越形式。”⑬在诗人的审美超越之内心的无限自由中,超越了生与死,也超越了诗歌本身的意义。所以,在《誓言》一诗中,他写道:“好了,我现在接受全部的失败/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着小眼儿的鸡蛋/好了。我已经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对于我们身上的补品,抽干的校样/爱情、行为、唾液和远大理想/我完全可以把他们煮进锅里”,他表示,“我不需要剩下的一切”。

戈麦曾要求自己成为理智、恻隐的圣者,他认为“诗人应该是素食者”,后来,他过的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式的生活,他写道:“我要抛开我的肉体所有的家。”(《家》)他在自述中说:“无论如何,我对诗的感激要高于对生活的留恋。如果没有诗歌,我想象不出现在的我是怎么样的。”⑭正如杰姆逊所说,艺术的再符码化“是个人而不再是集体完成的事情”,戈麦以他的诗歌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对日渐消亡的神性和诗性做出了努力的拯救,“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誓言》)。海子曾如此宣言:“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诗人戈麦的死,也“不是退却,而是进取,最终证实了诗歌的胜利”⑮。

①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9页。

②⑪⑮ 西渡:《死是不可能的(代序一)》,《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8页。

③⑥⑧⑭ 戈麦:《〈核心〉序》,《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0页、第421页。

④⑦ 戈麦:《戈麦自述》,《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4页。

⑤⑫ 戈麦:《文字生涯》,《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7页。

⑨ 吕周聚:《戈麦自杀的“内部故事”解读》,《阴山学刊》2005年第4期

⑩ 戈麦:《关于诗歌》,《戈麦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426页。

⑬ 朱立元:《论审美超越》,《文艺研究》,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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