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代父子》中的生态困境与人伦困境

2010-08-15 00:42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430056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印第安人父子尼克

□刘 炜(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430056)

《两代父子》是海明威的尼克·亚当系列短篇故事中最后的一篇。故事脉络和主要内容由叙述者透视主人公尼克的内心回想(人物内聚焦)组成。这种内心的“风景”与尼克在途中偶然看到的窗外自然风景形成对比或照应,从中读者可以看到密歇根州原野上过去与现在的风貌、看到尼克一家过去和现在两代父子关系微妙的发展变化。通过自然和人伦这两者之间的象征性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赋予小说的深层含义与小说表层话语意义的不一致,尤其意味深长的是,涉及尼克与父亲之间的复杂情感时,叙述者似褒犹贬,多次欲言又止,让读者对父子这种最基本人伦关系之一产生不尽的怀疑和联想。

一、小说中表现出的生态困境

小说的开始是主人公尼克开车带着熟睡中的儿子回到家乡,穿过密歇根北部的一座小镇及周边广袤的原野。面对自己儿时的天堂,尼克充满矛盾和困惑。曾经的街道现在铺上了水泥和砖石;曾经葱郁的街边大树,对于现在的过路者尼克而言似乎显得太过茂盛以至于挡住了行人的视线、让街道两旁的房子显得阴郁而潮湿;小镇外面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一条高速路划过曾经苍茫的原始丛林,像手术后留在大地身上的丑陋疤痕;大路两边裸露着斑驳的红色土地和稀疏的次生林。面对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尼克说出了这样互相矛盾的话:假如你是此地人,常在树下散步,一定会从心底里喜爱这些大树的;只是在外人看来总觉得枝叶未免过于繁密,底下的房子不见天日,潮气太重。过了最后一幢住宅,便是那高低起伏、笔直向前的公路,红土的路堤修得平平整整,两旁都是第二代新长的幼树。这里可不是他的家乡(海明威:369,引者译),它道出了尼克对家乡那种既亲切又排斥的心理,道出了自然环境的变化在主人公身上引发的对家乡、对自然的感情产生的初步影响。

密歇根北部曾经林壑悠然,禽飞兽走,鱼虾丰美;印第安人古朴醇厚、善良无知,如同上帝的宠儿亚当和夏娃。这里就是漂洋过海而来时的早期先民们追求的伊甸园。但是,随着白人的介入,这里的自然景色和生活方式逐渐开始变化。此时尼克的思绪转到了儿时的狩猎场景以及父亲身上。尼克的父亲是当地出名的好猎手,尤其傲人的是那双老鹰一般的眼睛,因此,老鹰成了父亲的图腾(Smith:75),但二者却有着同样的悲惨结局。正如自然的和谐已被打破一样,父亲的形象在尼克的脑海里也被记忆分割得支离破碎,关于父亲,他最先想到的总是他的“眼睛”。可是,比文中那只老鹰更悲惨的是,尼克的父亲死于自己和儿子设下的陷阱。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命运,就这样被紧紧地串成了一条线、扭成了一股绳。

在白人移民美洲的早期,印第安人和白人都能与自然和谐共处,从富饶的自然里各取所需。但是,文明的进程开始影响并最终威胁到大自然的繁衍生息,让人类自身陷入生存和发展的困境。白人带来的枪炮火药代替了印第安人传统的刀、箭和石制战斧,北美大陆开始承受其后果,森林遭受过度砍伐,野生动物遭到过度捕杀,这后果不久就开始报复到人自身。尼克回忆到父亲身前对自己视力超群的眼睛时常表示出毫无来由的担忧,精神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一个优秀的猎人却死于自己的陷阱。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这种生命终结的方式不正寓示着人类在破坏自然平衡后必定要承担的后果吗?白人到来之后为了制取更多的皮革,除了捕杀更多动物,其他的制革方式还需要剥取大量的树皮。因此,那里大片的原始森林开始消失,而逐森林和水草而生的印第安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搬迁营地,留下更多斑秃的山林空地。因为自然生长起来的次生林其生长速度和林业总量远远不能满足基本生存的需求,他们最终不得不走出传统的栖息地。即便现在仍然生活在美国政府划定的印第安人保留地(the reservations)里的印第安人,他们也不再过着传统意义上的印第安生活,其文化日趋式微。因此,是人把自己逐出了大自然这个美好的居所。

二、小说中表达的人伦困境

如果说自然环境的变化在主人公身上引发的情感困惑只是一个引子、一种象征,那么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之间的人伦关系的变化及原因才是小说更深层的主题。《两代父子》中表现了两种人伦关系的困境:家族中的父子关系的困境和种族间爱情关系的困境。其中父子关系的困境是小说的主题意义之所在。爱情是平等美好而且非功利性的,就像这篇小说隐射的少年尼克和印第安少女特鲁迪在本故事开始前的那种单纯自然的关系,即便那只是在肉体的层面,他们也如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唱着自己的田园牧歌。但是随着猎枪话题的引入,这首田园诗歌变调了。猎枪是尼克的父亲给他的礼物,是白人文化的象征之一,这一交接象征着白人文化向下一代的传递,其影响可谓立竿见影。尼克在小说中马上从一个亚当一样的懵懂纯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十分可笑的堂吉诃德式的、白人至上的性霸权观念的小小卫道士。依然如夏娃一般天真的特鲁迪则变成了尼克用猎枪与特鲁迪的哥哥比利交换来的一件“商品”,变成了白人对印第安人进行性掠夺的战利品。而与此同时,作为白人的牺牲,印第安人把枪口、也许还有心底那尚未启蒙的平等自尊的观念产生的弱小的无名之火,对准了大自然,一只大黑松鼠成了比利的战利品。人类居于其间的这个世界就这样被等而分之,人类与大自然、白人与印第安人、男人与女人等等,他们进而相互对立起来,陷入了一种二元对峙的关系之中。

文明对人性的腐蚀时刻伴随着人类对自然的蹂躏,而这二者的程度都在加剧。当比利说他们的哥哥艾迪想和尼克的妹妹多罗西发生关系时,少年尼克立刻产生了一系列戏剧化的反应,行为举止和言语中充满了由白人种族主义者强烈的性优越感激发的狂热激情和偏见,他一点儿也没有反省自己和特鲁迪之间的关系。但作者海明威显然是有意进行这样的夸张式描写,以激发读者对白人和有色人种之间在性关系上的不平等这一问题的思考。

小说中这种人伦关系的扭曲和失衡更加持久而深刻地反映在尼克家族“两代父子”的尴尬关系上,尤其是尼克与其死去的父亲之间的矛盾,这个过程经历了潜伏期、萌芽期和爆发期三个阶段。

尼克总在力图避免回忆到父亲以及他的生活细节,却总摆脱不掉父亲的影子,尤其是在傍晚时分。看到家乡熟悉的原野森林,尼克首先想到的是儿时狩猎的快乐时光,进而才是教会他渔猎的父亲。这不是一个完整高大的父亲形象,而仅仅是父亲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也不是父亲活着时那双无敌的“鹰眼”,而是父亲非正常死亡后那张破碎的脸上最令人恐惧的器官。尼克对父亲的矛盾态度和情感由此展开了。故事里的第一个细节就是少年尼克与父亲在湖边的视力竞赛。在此作者反复使用了表频度的英文单词“would”(海明威:370),说明这种竞赛经常发生,而结果总是儿子输。成年的尼克始终对此情此景记忆犹新而且感情复杂,原因之一是儿子对于父亲的崇拜和骄傲,另一原因可归结于俄狄浦斯情结的作用。青少年时期父亲的强大或强势会给儿子带来的心理上的负担,甚至挫败和沮丧感,这种负面影响可能使年少气盛的儿子产生逆反心理,对骄傲自得的父亲萌生嫉妒和敌视。果不其然,在紧接着的叙述段落里,成年尼克嘲弄了父亲的那双眼睛,嘲弄父亲被被亲人们一再背叛的下场;在感谢父亲的同时,尼克以玩世不恭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讽刺了父亲的性无能。这一番发泄可以看作是成年后的儿子对当年输给父亲的一种延时报复。父子隔阂在双方还十分亲昵的时候就这样悄悄开始了,这种灰色阴影一直影响到当前的尼克,成为他一生中对父亲矛盾的情感态度的肇始和主色调,是谓父子矛盾关系的潜伏期。

小说中第二个细节描写了父亲对少年尼克的两次性启蒙教育,背景还是父子当年在丛林打猎。这两次教育在成人尼克的眼中是失败的,甚至是滑稽可笑的误导。第一次,父亲语焉不详地解释:“狗日的这个意思就是说人跟畜生乱交。”“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反正这种坏事伤天害理。”第二次,尼克问父亲什么是“mashing”时,他照样敷衍到:“这是种最最伤天害理的坏事”(海明威:371,引者自译)。这种搪塞可以说是出于父辈所受的维多利亚文化的影响,它使得尼克的父亲羞于在性的问题上给儿子做过多的解释,可是他却不知道这给儿子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心理。紧接着,作为一名医生,尼克的父亲对整个事情做了一个荒谬的总结:“在这方面父亲后来还补充了两点,一是手淫要引起眼睛失明、精神错乱,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则要染上见不得人的花柳病;二是要抱定宗旨,人家的事切不可去干预。”(海明威:371,引者自译)后来少年尼克通过自己的经历获得了正确的知识,从此打破了父亲的权威形象。此为父子矛盾的萌芽期。

驱车在傍晚的密歇根北部原野上奔驰,尼克的思绪更紧密地凝聚在父子之间矛盾爆发的时间和经过上。十五岁以后尼克就不再与父亲共享任何东西,起因是,父亲身上总有种很强的气味,而尼克不喜欢这种气味。有一天,父亲让尼克换上他的一条衬裤,尼克偷偷跑到丛林里把它脱下来埋在小溪边的两块石头底下。晚上父亲问起时,尼克撒谎说弄丢了,因此挨了父亲的一顿皮鞭。气恼的尼克揣着猎枪跑到树阴底下,直想把父亲干掉以泄心头之恨。这是父子之间最直接、最严重的一场冲突。这场冲突表面上是由尼克撒谎这一道德因素引起的;次一层的原因是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父辈节俭的生活习惯与子辈逐渐增强的个体独立精神之间发生了冲突;而深层的原因则可追溯到人类的原始心理因素上去。力量日益强大的儿子拒绝继续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而与父亲形成对峙和抗争。这种情形在动物世界里也十分寻常,刚及成年的儿女会自动离开幼年的栖息地,否则他们会被父亲或母亲赶出族群去建立自己的领地。动物为生存而发展起来的某些生活习性会遗传给后代,人类则把它变成一种“集体无意识”(荣格)存储在个人的基因里。人类的进化和发展虽然远超其他动物,但人类永远也摆脱不了某些与动物共有的本性。雄性相争的本能同样能触发尼克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对此,小说中的一句话最具有代表性:“尼克爱父亲,但是很讨厌他身上的气味……”(海明威:375,引者自译)。凭气味辨人,这是人保留下来的动物性本能之一。好朋友总是“气味相投”,可这对父子之间竟是气味如此不相投。

小说的结尾处描写了第二代父子关系。尼克与自己年幼的儿子谈到了印第安人和祖父的死及墓地。这注定是一场无法进行下去的对话。对于印第安人这个话题,尼克的回忆主要集中在三件事情上:与特鲁迪的性关系、印第安人身上的气味和印第安人的死亡。这些都是无法向一个生长在法国、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子讲明的事情,因此尼克的回答模棱两可。这却令人联想到尼克的父亲对于他的教育,两者是那么的相似而且令人生疑。对于儿子纠缠不止的第二个话题,父亲的死及墓地,那正是尼克一生都在力图避免直接面对的。天真的儿子对祖父没有多少印象,但寄希望于家族的人死后都能在一块墓地团聚,但尼克知道,由于父亲死于非命,根据基督教教义,他死后是不能进天堂,也不能进入教会墓地的。因此儿子的这一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种宗教上的事情,又如何能对少不更事的幼子明言? 再者,雏子的追问何尝不是人类正直的善良本性对尼克良心的一次次谴责?因为他自从安葬父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因此,尼克只能反复地说“我们得走了”以打发掉这个令他难堪的问题。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尼克的儿子对这样的回答是否满意我们不可能知道,但从小说描写的尼克与父亲之间的第二个细节可以推测,尼克心中与父亲之间的那个生死结依然牢不可破,父亲生前尼克不愿与之同穿一件衣服,他死后也不愿拜谒他的陵寝,那只好如苏珊?毕格尔所说:“让自然咽下这一切痛苦,结束这种家族怪圈”(Smith:98)。但是我们怀疑自然是否有这样调和的能力。因为在结尾处小说作者暗示,尼克与自己的儿子之间也正在发生着同样的分离,家族里父子不和的悲剧极有可能延续下去。就像密歇根的原始森林逐渐被次生林取代一样,人伦的循环也走入了一个恶性的轨道,面对着这样一个困境,那些消失了的已经解脱了,那些依然生活着的则只能像印第安人以及尼克一样,四处迁徙逃避。在海明威眼里,这就是人类可以想见的结局,或者说,至少在这部短篇小说中他想要表现的是这样一种对人类前景极度悲观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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