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伯记》:与神辩论者的追问

2010-08-15 00:42左英姿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犹太人上帝

□左英姿(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约伯记》在《圣经》中备受赞誉,马丁·路德曾说:“圣经中,再没有一本书像约伯记这样庄严、高贵。”英国大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则称约伯记是“古今最伟大的诗”。法国大文豪雨果说:“约伯记,恐怕是人类所有思想的总和所产生最伟大的杰作。”苏格兰散文家、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Carlyle)称《约伯记》是“最伟大的杰作之一……我想,任何作品,无论是在《圣经》之中还是在其外,都无法与之媲美”①。同时,它也饱受争议,约伯和他的朋友们各持一端的辩论永无完结,对于“义人为何受苦”、“上帝的考验”、“约伯的反抗与沉默”等问题学界(神学界、宗教学界、一般学者)莫衷一是,是个永远被言说的话题。很多宗教界的研究者无法摆脱神学的迷嶂,倾向于从上帝的角度解读约伯,为上帝对约伯的试探与剥夺找合法的理由,即对一个人的考验无关乎他本身的公义与否,上帝的神秘非凡人所能预测和洞见,正如他创世的神奇。而约伯在经历了心灵的彷徨、信仰的迷失后对上帝的顺从回归也是一种必然,在旋风中现身的上帝面前,人只能顶礼膜拜,“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约伯记》,42:6)。一般的学者更倾向于从理性的角度,解读约伯与朋友的辩论、与上帝的关系,从个体的困惑与动摇中分析他对上帝的理解和执著的追求,这无疑是更有伸展性和包容性的角度。

对上帝的赞美是《圣经》最重要的主题,他是神圣的造物者、宇宙大地的统治者、万能的慈爱者、历史因素的决定者等,《诗篇》中赞颂神的荣耀:“耶和华我们的主啊,你的名在全地何其美!你将你的荣耀彰显于天”,“我要一心称谢耶和华,我要传扬你一切奇妙的作为。我要因你欢喜快乐,至高者啊,我要歌颂你的名”。类似的溢美之辞在《圣经》中俯拾皆是。上帝又是唯一的、不可违抗的,“你们如今要知道:我,惟有我是神,在我以外并无别神”(《申命记》,32:39)。耶和华既然是犹太人信仰的唯一神,离乱中的犹太人生活上无所依托时,更要以这种称颂来强化对上帝的信念,以人与神不离不弃的关系增强劣势环境中心理上的优势,并显示出自身的独立性。而且,以色列人的历史也是一部上帝创造和参与的历史,歌颂以色列的神圣传统一方面加强了家族血缘的联系,实质上也与赞美上帝殊途同归。而《约伯记》中,对上帝的颂扬和信念随着他的无端审判和约伯对公义的怀疑发生了危机,约伯与上帝辩论(arguing with God),于妻子朋友的轮番劝阻中伤逝反思、寻找一条自我解救的路。

《约伯记》中上帝的全知全能的品格首先受到置疑,约伯无端受难,只是上帝听信非难天使(Accusing Angel,在希伯来语中为ha-Satan,从中引申出后来的撒旦Satan)的怂恿,检验约伯对自己的忠诚,其偏执轻信可见一斑。而约伯对上帝的怀疑质问使神义论、上帝的公正受到严重挑战:如果上帝全知全能,自知约伯的真诚,何来对他的考验?否则,一直以来犹太人对上帝信仰的基石何在?如果一个人的善恶与他生活中的遭遇无关,那上帝评判、奖罚人的尺度又是什么?

长期以来解经学家和犹太文化的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犹太思想家萨迪亚·本·约瑟认为虔诚者遭磨难是对他们所犯有的较小过失的实时处理,是一种净化和考验,因此磨难是上帝的一种奖赏和特别的看重。而迈蒙尼德在讨论约伯受难与蒙恩的一生时,认为人的真正幸福在于和上帝交流时产生的快乐,这种快乐使人超越了他或许不得不忍受的所有外在的痛苦。②因此,对约伯的考验反倒成为上帝把他渡向极乐生活的仁慈手段,上帝仍然是万物的主宰,正如上帝在旋风中显示自身的全能和智慧而让约伯感到渺小与自卑一样,上帝自有他的安排,其神秘、完美超越了人类心智的极限。这种观念的出发点仍然在于以上帝为中心,个人淹没在上帝的阴影中,人与上帝的相遇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人除了一心向神外别无他念。所以,这些解释还是带有比较浓厚的神学意味。

但是,对上帝的屈服这个结局不是《约伯记》的重点,约伯与朋友的四场辩论、约伯曲折的心灵历程才是最具闪光点的方面,约伯的痛苦以及他对上帝的质疑是个体意识觉醒的一道曙光,是信念向纵深、立体方向发展直至成熟的过程。约伯被剥夺了一切,浑身长满毒疮,他诅咒自己出生那天的白天黑夜,怀疑自身存在的合理:“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愿密云停在其上。愿日食恐吓它。……”(《约伯记》,3:1-10)从而从根本上否定了上帝的创世学说;约伯的语气歇斯底里,在沉默的人群中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朋友以利法、比勒达、锁法维护传统的信仰奉劝约伯向上帝忏悔,认为必定是约伯或他的子女对上帝不虔敬才招致这样的祸患,也因此要承担一定的后果。而约伯始终坚持“我”的无辜与痛苦,并把自己置于与神直接对话的位置:“他必杀我,我虽无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还要辩明我所行的。”(《约伯记》,13:15)。约伯在绝望与对自己坚持的炽热信念之间徘徊,但他的挣扎与激愤是真心实意、彻心彻肺的。“我因没有违弃那圣者的言语,就仍以此为安慰,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还可踊跃。”(《约伯记》,6:10),约伯怀着对上帝虔诚执著的爱,又以当下的切身感受为理解上帝的基点,才会在不断遭遇的挫折中对上帝大声责问,发泄自身的怨气,“你将生命和慈爱赐给我,你也眷顾保全我的心灵。然而你待我的这些事,早已藏在你心里,我知道你久有此意。我若犯罪,你就察看我,并不赦免我的罪孽”(《约伯记》,10:12-14)。

神的公义与人的公义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各有各的条件和立场。前者要求的是天上的道德和神学逻辑,是人对上帝绝对的信念,所以人在考验和磨难面前要仍能坚持自己的虔诚;后者的起点是人间的道德和理性判断,是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在义人不得善报、恶人反享平康的反常现实面前人怀疑怨恨。而约伯诘难似的申诉使他在人神同构的框架中思考上帝及自身与上帝的关系,越来越切近上帝的本质。约伯身上的这种激越挣扎与反叛是一种精神的残酷搏击,是戴着镣铐的舞蹈,沉重而壮美。约伯身上凝聚了人类前进发展的一种理想,即坚强的生命力和理性的反思精神,以及对个人自由的确认和追求。

具有悖论意味的是,上帝既要求犹太人对他绝对崇拜,但又不希望是一种盲目的崇拜,这从上帝对约伯和他的三个朋友的不同态度可以看出:约伯对上帝的抱怨追问,上帝虽则有痛斥,让约伯在造物主面前自卑,但与三个朋友一味维护上帝的言论相比,上帝称:“我的怒气向你和你两个朋友发作,因为你们议论我不如我的仆人约伯说的是。”并要他们去约伯那里为自己献上燔祭(《约伯记》,42:7-8)。上帝这些看似矛盾的言行在于,他要求的崇拜不是一种庸俗、简单、浅薄的崇拜,而是一种以理解为基础的崇拜,此中必包含不解和怀疑,正因为懂得上帝,所以对他存疑。人必须经历这种黑暗中的漂泊,才会懂得上帝的救赎,因为即使上帝近在咫尺人们也可能视而不见。这种意义上的崇拜能更切近地理解上帝的本质,因此为上帝所欣赏;即使是忤逆,也有一种贴切的欢欣。不过,《约伯记》中故事发展中间又插进一个朋友以利户,他斥责约伯说,作为人,是不可能知道全知全能的上帝的道理的:“论到全能者,我们不能测度;他大有能力,有公平和大义,必不苦待人,所以人敬畏他。凡自以为心中有智慧的人,他都不顾念。”(37:23-24)。上帝对此不置一辞,也许更多的是默认。由此看来,这种“为虔诚而虔诚”的虔诚是更高的境界,它是反思之后的义无返顾、别无他心;是发乎情,止乎信。

《约伯记》中体现的这些精神正是犹太民族经历几千年的曲折仍能走在世界前端的原因。散存地的犹太人正是保持着对犹太传统的遵循,又不断吸收散居地的文化精神,并对二者进行反思改造,才能创造更先进的文化。怀疑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犹太人正是本着这种精神,才在不同文明、宗教和民族文化的交界线上,在他们诞生和成长的不同时代的交界线上,处于其中又朝超乎其上,综合各文化的精华,创造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当然,作为一个民族更重要的是,它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精神追求,即对上帝唯一神的信仰;它提供了一种积极探索和终极关怀的支柱力量,一种犹太人身份确认的标志,虽散居各地而文化留存。而且犹太人把它化成了一种深层心理的需求,而非完全功利的需要。因此说,是犹太人选择了上帝,而不是上帝选择了犹太人,犹太人需要上帝。

《约伯记》中,整个神性的价值观在约伯心中发生了一次重组,在心灵和信仰的危机中,约伯仍然坚持自身的信念和对上帝的理解,这无疑是一种个性的张扬和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同时,作者不局限于以色列的历史和一神信仰,关注的是人在苦境和绝境的生存状态下的体验,展示人在面临各种生存问题时的心理状态和应对方法,倾向于从人的本体论角度去理解和关注个体在宇宙中的生存意义和价值,这也几乎是世界上每个民族都要思考和面对的。

① 威尔·杜兰特:《历史中的英雄》,王琴译,中信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② 潘光、陈超南、余建华:《犹太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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