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三国演义》研究的贡献与偏颇

2011-04-08 20:30
关键词:三国演义胡适文学

汪 大 白

(黄山学院文学院, 安徽 黄山 245041)

20世纪初叶,胡适以近代科学的眼光考察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也就开始以近代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小说。1917年他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之后,即在两封答钱玄同的信中提出了他对《三国演义》的重要见解。1922年他为小说出版写下《三国演义序》,比较完整地表达出他的基本观点。他这一篇序言、两封书信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有关论述互为呼应、相得益彰,为《三国演义》的现代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今天,我们重温胡适的《三国演义》研究,同时也看到了其中学术见解与价值评判的严重偏颇。客观评估胡适《三国演义》研究的得失并探讨其中因由,不仅是全面评价胡适学术的客观要求,或许还可为当今的小说研究提供某些启示。

胡适的《三国演义》研究主要着眼两大方面:其一是三国故事的演变,其二是《三国演义》的价值。

关于三国故事的流传,鲁迅自宋代话本论起。胡适则上溯至唐,补出段成式《酉阳杂俎》和李商隐《娇儿》诗证明“唐朝已有说三国故事的了”[注]《三国演义序》,《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下册,第735-7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至于金元杂剧所用三国故事,鲁迅仅举《隔江斗智》等五例,而且点到为止;胡适则尽列《录鬼薄》、《涵虚子》有关杂剧十九种,从中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国故事大概与现行的《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相差不远”,并且指出:“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个被人痛恨的人物,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而关羽已成了一个神人。”这就印证了他在《答钱玄同》中说过的话:“平心而论,《三国演义》之褒刘而贬曹,不过是承习凿齿、朱熹的议论,替他推波助澜,并非独抒己见。”[注]《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下册,第721页。论及明代,鲁迅肯定三国故事“其在小说乃因有罗贯中本而名益显”,并就罗本作出极为精到的评语;胡适于此并无创见,只是泛言“那个本子和现行的《三国演义》不同”,“在明朝并不曾受文人的看重”。最后对于清代毛本,胡适和鲁迅各以不同的形式介绍了它的修改情况。通过以上故事流传、小说演变的历史考察,胡适强调的结论是:“《三国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着重号为原文所加)

对《三国演义》的研究来说,胡适所作的历史考证及其强调的结论有着重要的奠基性意义。首先,历来相传“罗贯中著《三国演义》”或“《三国演义》罗贯中著”,此类说法过分简单。胡适以其考证突破了这一传统说法,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反映出小说故事流传演变的真实状况。其次,中国古代小说存在两大类型,一类是演变而成,一类是创作结果。胡适的考证无疑引导人们深入理解演变一类小说的基本性质,加深对《三国演义》基本特征的认识。再次,把握演变小说的特点,了解作品演变的过程,必然有助于真正理解小说反映的社会生活及其思想倾向,探索作品蕴含的文化精神以及存在的现代价值,从而推动研究不断深入。

关于《三国演义》的价值,胡适既有肯定又有否定,见解非常独特。他认为:“这部书现行本(毛本)虽是最后的修正本,却仍旧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他说:

《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来,无数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到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从这部书里学会了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从这部书里学得了做人与应世的本领。他们不求高超的见解,也不求文学的技能;他们只追求一种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四书五经”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廿四史”与《通鉴》、《纲鉴》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恰能供给这个要求。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都曾尝过他的魔力,我们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我们都应该对他表示相当的敬意与感谢!

通观“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着眼“五百年来”社会接受的现实,联系自身的阅读体验,胡适热情推崇《三国演义》是一部无与伦比的通俗历史,一部趣味浓厚的教科书。在他看来,《三国演义》不仅能让人们了解三国的人物和事件,更为重要的价值还在于,它能给人“无数的常识和智慧”,能教人“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能传授“做人应世的本领”。这种价值是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都无法取代的。以此推而论之,《三国演义》究竟是什么呢?所谓“技能”、“本领”、“常识和智慧”云云,在胡适心目中,《三国演义》应该是一种为五百年社会所接受、所认可的应用文化与大众文化。

体悟胡适这一观点的内涵,反思《三国演义》的研究现状,我们或许会获得某些有益的启示。简单地说,如果《三国演义》研究者的视角仅限于文学领域,仅限于以文学的理论观念进行阐释发挥,那么无论这种研究如何全面深入,如何卓有成效,最终都不免会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原因正如胡适评论所昭示的那样:这部古代名著的性质与价值并非仅限于文学,而是远远超越文学领域而涉及众多的学科门类,进入更为广阔的文化天地。质言之,《三国演义》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原生性、整体性、模糊性或浑沌性特征[注]参见汪大白《历史与智谋——三国演义研究》(前言),作家出版社2001年出版。。因此,我们应该突破狭隘的文学观念,着眼其“亦文亦史、非文非史”的独特形态,在深入文学探讨的同时,打开学术视野,拓宽研究途径,全面推进这部名著的文化研究以及应用研究。事实上,文化研究的意义现在已经普遍为人们所重视,只是立足大众文化层次的研究理应得到进一步关注。至于应用研究,则一直处于边缘状态,似乎也永远不可能融入学术主流。有鉴于此,我们觉得重提沈伯俊的意见不无必要。他说:“所谓应用研究,就是超出纯文学研究的范畴,把《三国演义》当作中华民族古代智慧的结晶,当作人生的启示录,从应用科学的角度进行的研究。我认为,应用研究与本体研究各有其价值,可以并行不悖。恢弘的气度,开放的眼光,多维多向的视角,将使《三国演义》这部巨著焕发出新的光彩。”[注]《90年代三国演义文化价值重放异彩》,《社会科学报》,1990-12-30。

在胡适的启发下,以“亦文亦史、非文非史”的形态特征把握《三国演义》,我们便有理由突破纯文学的观念,而以多维多向的视角看待这部名著:它是“无韵之离骚”、不朽的史诗,又是绝好的通俗历史教科书;它是传世的古代英雄谱与形象的人才学教程,又是优秀的军事教材与实用的智谋手册;它是为士写心的心灵历史,又是富有特色的史论与哲理著作……不过无论如何,现在有谁会否认它是一部古代小说名著?

但是胡适当年却有明确论断:《三国演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他的理由是,“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像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据此两大理由,胡适的结论原本应是正确的,然而需要追问的是这两条理由本身是否可靠。

试看第一条,胡适的批评可谓角度对头而分寸不当。注重想象力,强调创造力,反映了文学的基本要求,并从根本上决定着文学创作的成败、文学价值的高低,但就《三国演义》而言,胡适“太严”、“太少”、“太薄弱”的批评却有失分寸。首先从作品性质看,它是历史小说,不同于一般小说;而且是历史演义一类,又有别于《水浒传》一类英雄传奇,所以它必须适当依傍史实,做到虚实结合,而不能像一般小说那样全凭想象,也不能像《水浒传》那样虚构为主。其次从作品实际看,“它在按照一定的政治道德观念重塑历史的同时,也根据一定的美学理想来进行艺术的创造”,[注]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第31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实现了历史事实与艺术虚构的成功结合,成为历史演义一类小说不可企及的范本。“后来做历史小说的很多,如《开辟演义》,《东西汉演义》,《东西晋演义》,《前后唐演义》,《南北宋演义》,《清史演义》……都没有一种跟得住《三国演义》”[注]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中国小说史略》第291-29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胡适认为“全书的大部分都是严守传说的历史,至多不过能在穿插琐事上表现一点小聪明,不敢尽量想像创造”。其看法过于主观,显然有失公正。

再看第二条,胡适的批判可谓目光犀利而失于武断。他认为作者偏爱蜀汉人物,按照自己的“理想”,极力“想”写出诸葛亮的“足智多谋”、刘备的“仁义”、关羽的“神勇”,结果诸葛亮成了“祭风祭星神机妙算的道士”,刘备显得“庸懦无能”,关羽显得“骄傲无谋”。应该说,他指出的这种偏爱是客观存在的,只是人物描写方面结果与构想的背离是否真的如此,尚有可商之处。夏志清就曾提出异议:“虽说罗贯中与朱熹及其以后的历史学家态度一致,显然同情蜀汉的事业,认为它是继承汉朝的正统,但倘若推想他确实简单轻易地事先构想好它的创业英雄,那就未免太天真了。”[注]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第43页,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当然,胡适批判的锋芒所指主要在于偏爱蜀汉的思想倾向,而不限于人物描写的成败,所以接着他就引出毛宗岗“凡例”的话:“俗本谬托李卓吾先生评阅………其评中多有唐突昭烈,漫骂武侯之语,今俱削去。”认定“这种见地便是‘平凡’的铁证”。应该说,毛氏这种删削的确反映了封建正统观念的偏狭,指证这一倾向,显示出胡适正确的思想原则与不凡的学术眼光。我们认为,封建正统观念乃是《三国演义》“思想偏执”以及“过当虚构”的根源,对作品的思想与艺术确有负面影响,必须予以正视。[注]《历史与智谋——三国演义研究》,第302-314页。比如“三气周瑜”一段,“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并且把诸葛亮也写成了一个奸刁险诈的小人”,胡适以此证明《三国演义》“文学的技术更平凡”,其实这类“浅薄的描写”正是源于正统观念的思想偏执。但是仅据正统观念之一端便全盘否定小说的创作主体,指认他们都是平凡的“陋儒”,未免过于武断。回顾半个世纪以来,关于小说拥刘反曹、蜀汉正统问题的讨论,其中不乏宽容的理解和严肃的批评,但是再也无人赞同胡适断然以此否定全盘的过激之论。同样,胡适讥笑“《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铜烂铁,不肯遗漏一点”,不能说他毫无道理,但是以此根本否定作者们的“文学的技术”,进而推断“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也就过于偏激。《三国演义》是以大量的民间传说及艺人创作为基础,由罗贯中“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能好尚”编撰而成。要说这一过程是“搜罗一切”、“不肯遗漏”并不为过。再说作为历史演义的开山之作,《三国演义》全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剪裁不足之处确也存在,但是整体考察,小说涵盖三国历史,人物众多,事件纷繁,矛盾复杂,却能组织得有条不紊、疏密有致、主次分明,其剪裁技巧与结构艺术不能不令人惊叹!

至此可见,胡适一方面指出《三国演义》数百年广为流传的事实,明确肯定其“趣味浓厚”、“魔力”无比,一方面又极力贬低小说的创作主体,彻底否定作品的文学价值,他的看法显然包含着严重的矛盾。言之无文,行之未远。《三国演义》能够普及千家万户,流传世世代代,靠的不就是它的“魔力”?既然称得上“趣味浓厚”,使人“不肯放手”,它的“魔力”不是艺术“魔力”又是什么?以今日的眼光看,《三国演义》的思想价值、社会价值,包括胡适认可的通俗历史价值、实用文化价值,无一不与它的文学价值紧密相关。长期以来令人困惑的是,胡适既然承认作品的魔力,却未曾就此进行深入探讨,相反却完全否定其文学价值,原因究竟何在?

众所周知,新文化运动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文化的大变革,其间新旧文化的大较量,东西文化的大碰撞实属空前。新文化的诞生与发展固然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西方文化的借鉴,但批判既不是一蹴而就,更无法摒除承传,新文化不可能从天而降;借鉴既需要抉择取舍,也难免失误不当,原本是个尝试与实验的过程。我们对新文化运动的全局作如是观,也应以此理解胡适本人。作为文学革命首举义旗的急先锋,胡适当时处于时代潮流的风头浪尖,必须顺应时代潮流的迅猛发展随时作出反应。按理说,倡导文学革命本是他精思潜运之举,随后的整理国故作为文学革命的自然延伸也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从实际看,胡适当时披挂上马引领国故整理,则属临阵应战之策,多少有些仓促。况且胡适其人又重学者本色,他一面擎旗挂帅导引全局,一面还身体力行埋头实践。由于特定背景、特定条件的制约,胡适主观上的学术关注有所偏重,他的小说研究存在某些认识上的不足、操作上的不当乃是势所难免。就《三国演义》研究而论,胡适的学术偏疏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偏重史料考证而疏略文学研究。中国文化传统历来轻视“小说家言”,“稗官野史”从来不登大雅之堂。胡适第一个发现古典小说的学术价值,把小说研究作为严肃的学术主题,使之“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从而实现传统观念到现代学术的转变。胡适说:“我建议我们推崇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对它们做一种合乎科学方法的批判与研究,也就是寓推崇于研究之中。我们要对这些名著作严格的版本校勘和批判性的历史研讨——也就是搜寻它们不同的版本,以便于校订出最好的本子来。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要找出这些名著作者的历史背景和传记资料来。”[注]《胡适口述自传》,第230页,华东师大出版社1993年版。他所说的科学方法就是考证,他从事的小说研究也主要是考证。黎锦熙说:“他这种考证的工作和成绩,称得起‘前无古人’。”[注]《国语文学史代序》,《胡适文集》,第8册,第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通过他的考证,推崇小说的目的已经实现,但是仅靠他的考证,研究小说的任务并不全面。因为小说考证是必要的基础性研究,却并非研究的中心,更不是研究的全部。有着“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在小说研究中过分地强调史料考证,而相对忽略其他方面尤其是文学方面的研究。他自己说:“我三十年来作的小说考证的工作,完全是文学史的看法,不是研究文学的看法。研究文学,让给许多作家去作。”[注]《什么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胡适文集》,第12册,第57页。他甚至说:“我所有的小说考证,都是用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讲做学问的方法的。”“要人家不自觉地养成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注]《治学方法》,《胡适文集》,第12册,第134页。顾及这种主观意图,本可不必苛责于他;但是回顾当初他毕竟是以小说研究的名义着手小说考证,而且我们今天也还是从小说研究的角度进行讨论,所以就不能不指出胡适小说考证的偏废及其方法本身的局限。

胡适专重的“科学方法”是近乎科学的方法,考证方法本身存在较大的局限。它要求研究的对象必须具有充分的史料作为证据可供研究,诸如作者、版本等等研究就比较适合这一方法。“然而作品的思想内容尤其是艺术水平却不像作者、版本等问题那样可以考证的,用所谓的科学方法进行研究,胡适实际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像他研究没有充分材料的上古史那样取‘展缓判断’的态度,要么把艺术作品当作一项确定的历史材料来处理。在这两者之间,胡适选择了后者,因而也就使他的小说研究在某些方面陷入困境。”[注]章清:《胡适评传》,第196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胡适对《三国演义》文学价值的判断失误就是一个典型例证。

第二,偏重思想意义而疏略审美功能。胡适特别注重小说的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相对地忽视小说的文学价值和审美价值,结果不仅使他在文学审美的研究方面罕有建树,而且往往因为思想功用方面的评判严重影响到文学价值的评判。

胡适早年即接受了“文以载道”的传统观念,“吾十六七岁时自言不作无关世道之文字”,是其夫子自道。1914年他参观波士顿图书馆,“观其中国架上书,乃大失所望”,说什么“所藏书既少,而尤鲜佳者,《三国演义》、《今古奇观》、《大红袍》等书皆在焉”。[注]《胡适留学日记》,第228页,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有人认为这是“典型的士大夫观念”[注]隗瀛涛:《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第15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其实正是“文以载道”传统观念的反映。其后观念的发展反映在文学革命的主张上。他在《寄陈独秀》信中说:“综观文学堕落之因,盖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文胜质者,有形式而无精神,貌似而神亏之谓也。欲救此文胜质之弊,当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质,躯壳内之精神。”*《胡适文集》,第2册,第4、6-7页。随后《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更明确强调:“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为文乎?”他指出所谓“物”者有二:一曰情感,二曰思想。请看他关于“思想”的论述: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敻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胡适文集》,第2册,第4、6-7页。

然也!他在小说研究中特别注重思想意义而相对忽略审美功能实属必然。尽管他后来也曾说过“文学书是供欣赏娱乐的,教训与宣传都是第二义”,但却不能证明其观念的改变,因为紧接这两句他又说:“决没有叫人读不懂看不下去的文学书而能收教训与宣传的功效的,所以文学作品的翻译更应该努力做到明白流畅的基本条件。”*《短篇小说第二集序言》,《胡适文集》,第8册,第439页。在此他强调语言条件的目的还是为着“能收教训与宣传的功效”。明白这一层便不难理解,胡适何以在古典小说中特别推崇的是《儒林外史》而不是《红楼梦》;同样也就不难理解,胡适何以推崇《三国演义》为绝好的通俗历史,却因其中的封建正统观念而认定作者思想的“平凡”,进而导致对该书文学艺术的彻底否定。

第三,偏重语言艺术而疏略其他因素。在小说的文化观念上胡适偏重思想意义而疏略审美功能,在小说的文学理解上则又偏重语言表达而疏略其他因素。胡适推崇古代小说是从倡导文学革命、促进白话运动的立场出发的。他回顾说:“文学革命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便是那些传统小说名著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以及后来的讽刺十八世纪中国士子的小说《儒林外史》等名著已为它打下了坚固的基础……这些小说名著都是教授白话文的老师;都是使白话文标准化的促成者。”*《胡适口述自传》,第166页,华东师大出版社1993年版。置身文学革命的特定背景,顺应国语建设的实际要求,胡适在小说艺术方面特别注重语言艺术也是必然的。在文学语体上他赞赏作家敢于运用方言与土语。他说:“《醒世姻缘》的伟大,就是作者敢用山东土话……《金瓶梅》也是用的山东土话,《水浒传》里有许多是中国东北部西北部的方言,《儿女英雄传》、《红楼梦》用的更是纯粹的北京话,这也是方言。”他认定正是“敢用真正实地的谨严的记录下来的方言,才使这些书成为不朽的名著”*《什么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胡适文集》,第12册,第54-55页。。在艺术技巧上他赞赏语言表现的传神与风趣。他认为:“《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海上花列传序》,《胡适文集》,第4册,第411页。他还认为:“《儿女英雄传》的最大长处在于说话的生动与风趣。为了这点子语言上的风趣,我们真愿意轻轻地放过这书内容上的许多陋见与腐气了。”*《儿女英雄传序》,《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下册,第1172页。联系这些评论来看,下面的矛盾就不足为怪:在小说语体层面上,他可以承认《三国演义》是“历史上白话文长篇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本”*《中国再生时期》,《胡适文集》,第12册,第119页。;但在语言艺术层面上,凭他的感觉,反倒不及《海上花列传》、《儿女英雄传》的水准。这样颠倒的价值评判反映了他文学理解上的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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