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诗家李睟光对摘句批评的承传

2011-04-12 20:59王成
关键词:诗家诗学李白

王成

(中央民族大学朝鲜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朝鲜诗家李睟光对摘句批评的承传

王成

(中央民族大学朝鲜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朝鲜李睟光的诗学理论,不仅继承了中国诗学的理论观点,更承传了中国诗学的批评方式。其对摘句批评的承传,体现了他独特的审美意识,对后世诗学批评以及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睟光的摘句批评和中国诗家的摘句批评共同构成了独具东方特色的诗歌批评方式。

李睟光;摘句批评;承传;价值

摘句是东方文学一种传统的批评方式,是对诗歌具体诗句的审美批评,其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对《诗经》的运用上。春秋时期,各国使臣在交往中往往引用《诗经》中的诗句,巧妙、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和主张。张伯伟先生说:“将《左传》中的引《诗》作全面考察的话,我们可以发现有以下三个颇为突出的现象:其一,引《诗》以两句最为普遍;其二,引《诗》多在‘君子曰’中;其三,《诗》往往被引来以作判断行为的标准或衡量事物的准则。”[1](P362~327)当时,人们只是运用《诗经》表达意愿、想法,而不是把诗句当作审美对象。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学走向成熟,品评人物的风气盛行,这一风气也渗透到对诗人诗作的评价中。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治之区别文体,陆机辨于《赋》,李充论于《翰林》,张视摘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2](P26)张视的摘句褒贬,标志着摘句批评的正式形成。摘句在诗学批评中的具体运用,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一,直接摘录诗句,并加以欣赏;其二,指出作品中有佳句,但不坐实。这两种表现形式,以钟嵘《诗品》最为典型。前者如:“‘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2](P44)后者如评谢灵运“名章迥句,处处间起”、评谢眺“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评戴逵“有清上之句”、评虞羲“奇句清拔”等等[2](P48)。中国诗话对于摘句批评应用得相当广泛,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选录王维等二十四位诗人诗作,对每位诗人都有简短的评语。如评常建曰:“‘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2](P128)宋代罗大经评杜甫诗曰:“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病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1](P344)精当翔实,鞭辟入里,表现出了摘句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及和诗歌独特的审美感受。

摘句批评,不但被中国诗家普遍使用,也是朝鲜诗家论诗的重要方法之一。高丽诗家李仁老以摘句论诗法:“琢句之法,唯少陵独尽其妙。如‘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之类是已。”[3](P3)李仁老更通过摘句比较出诗人运用诗法的优劣:“诗家作诗多使事,谓之点鬼簿;李商隐用事险僻,号西昆体;此文章一篇。近者苏、黄崛起,虽追尚其法,而造语益工,了无斧凿之痕,可谓青于蓝矣。如东坡‘见说骑鲸游汗漫,忆曾扪虱话悲辛’、‘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尔远来情’,句法如造化生成,读之者莫知用何事。”[3](P4)亦有诗家以摘句对诗歌作注释,如李齐贤《栎翁稗说》:“郑司谏知常云:‘雨歇长堤草色多,送君南浦动悲歌。大同江水何时尽,别泪年年添作波。’燕南梁载尝写此诗作‘别泪年年涨绿波’。余谓‘作、涨’二字皆未圆,当是‘添绿波’耳。”[4](P50)李齐贤通过自己的分析,认为诗句应是“添绿波”最为稳妥,这就给后世的朝鲜汉诗选本提供了可资参考之处。

邝健行先生说:“韩国历代不少学者学养丰硕,诗学湛深,谈论诗歌问题时,往往能提出独特而可取的见解。这些见解或者中国学者从来未提及;或者即使提及,也在韩人之后,可能又不如韩人的清晰完整。”[3](P10)在朝鲜诗学史上,摘句批评集大成者是诗家李睟光。李睟光①,字润卿,号芝峰,朝鲜朝著名哲学家、实学派先驱人物之一。其著作《芝峰类说》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献巨作,涉猎天文、地理、生物、历法、医学、政治、经济、历史、语言、文学、宗教、哲学等内容,是研究朝鲜古代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文献。

李睟光对摘句批评的承传,体现在摘句批评中国诗和摘句批评朝鲜诗两方面。对中国诗最突出的是对唐代诗人的摘句批评,是他尊唐诗学观的最为突出的表现。韩国赵钟业先生在《中韩日诗话比较研究》中指出:“芝峰之诗话一言以蔽之:强调唐诗。是以‘逼唐’‘唐调’‘盛唐韵’‘近唐’‘非唐’等语往往有之。”李睟光对唐代诗人的摘句批评如:“卢僎诗:‘抱玉三朝楚,怀书十上秦。年年洛阳陌,花鸟弄归人。’此言下第而归,为花鸟所嘲弄。著一‘弄’字,而无聊困顿之状可掬,妙甚,妙甚。但‘三朝楚’,‘朝’字似来稳。”[3](P72)“下第而归”是对诗歌主旨的概括归纳;“‘朝’字似未稳”,是诗法分析;“著一‘弄’字,而无聊困顿之状可掬,妙甚,妙甚”,是鉴赏品析。这种融主旨归纳、诗法技巧分析等为一炉的诗歌摘句批评,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李睟光对唐诗的摘句批评,最大的价值在于,他不是一味地尊唐,而是敢于大胆地指出诗人诗作的不足,哪怕是如日月辉耀古今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他摘句批评李白《凤凰台》一诗:“李白《凤凰台》诗,起结两句全袭崔颢法。第二联是寻常怀古语,且与五言诗‘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同义。第三联视‘晴川历历汉阳树’,太不侔矣。且既曰江自流,而又曰二水分,似叠。余妄谓李白此诗,虽不作可也。”[3](P74)李睟光亦摘句褒贬杜甫的诗歌:“杜诗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其语近俗。”[3](P77)“杜子美《岳阳楼》诗,古今绝唱,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与上句不属,且与岳阳楼不相称。”[3](P76)

李睟光在运用摘句批评时,往往能不畏前人之定论,大胆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李商隐诗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杨诚齐谓此句喻唐祚之将衰亡也。余则以为不过吟暮景耳。”[3](P84)李睟光不是简单地反驳杨诚齐的观点,而是通过具体分析,证明自己的理论观点。他说:“僧无可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古人谓此诗以落叶为雨声,余则以为落叶深乃雨后景耳。唐人作诗多在有意无意间,情景宛然,而观者辄以有意求之,恐不免穿凿。”[3](P84)李睟光认为诗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理解诗歌时要注重其本身,不能穿凿附会,否则会影响诗歌的审美意蕴。

李睟光对诗歌的摘句批评,最多的是采用比较摘句之法。这种批评就诗论诗,在比较中显差异,较为具体、客观、公允。如他对李白、韩愈的比较摘句批评,显示出了很高的学术价值。在诗学批评史上,李白“以诗为文”、韩愈“以文为诗”是惯例说法,而李睟光认为李白也有“诗中之文”、韩愈也有“文中之诗”。他说:“世谓李白以诗为文,故曰:‘生不用对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韩愈以文为诗,故曰:‘破屋数间而已矣。’此亦诗而文者。韩文云:‘夫子至今有耿光。’此亦文而诗者。”[3](P80)李睟光亦通过对比,否认前人的评论,如:“孟浩然诗曰:‘江清月近人。’杜子美云:‘江月近人只数尺。’罗大经以为浩然浑涵,子美精工。余谓子美此句大不如浩然。”[3](P92)李睟光不赞同罗大经的观点,他认为杜甫的诗句不如孟浩然。

李睟光也通过摘句论不同诗人的同题之作,如:“《早朝大明宫》诗,古人以岑参为第一,王维为第二,杜甫为第三,贾至为第四。余谓四诗俱绝佳,未易优劣。若言其微瑕,则岑参‘莺啭皇州春色阑’,似妥。而连用‘曙’、‘晓’二字,且‘花迎剑佩’一联好矣,而‘星初落’三字似不亲矣……”[3](P84)这种以摘句论不同诗人的同题之作,评析令人信服。

李睟光不仅摘句论中国诗,亦摘句论朝鲜诗,如:“陈烨诗曰:‘还笑游人心大燥,一来欲上最高峰。’郑道传诗曰:‘望欲远时愁更远,登高莫上最高峰。’观此两诗,陈作太迫,无余味,其不能远到宜矣。道传似知足者,而贪进不止,卒以自祸,亦不足道也。李齐贤《登鹄岭》诗曰:‘莫怪后来当面过,徐行终亦到山头。’可见其远大气象矣。”[4](P236)李睟光用比较之法论陈烨、郑道传、李齐贤三人的诗歌,他认为陈烨诗“无余味”、郑道传诗“不足道”、李齐贤诗“远大气象”,可谓精辟。

李睟光也摘句论朝鲜诗人诗句的优劣,如:“前朝李奎报、李齐贤、李穑,我朝金时习,最号名家。其警联则李奎报《呈李给事》诗曰:‘仙鳌壮力扶山起,金虎雄精叱电蚯。’《题寺院》曰:‘满院松篁僧富贵,一江烟月寺风流。’……李齐贤《记行》诗曰:‘雨催寒犊归渔店,波送轻鸥近客舟。’又‘穷秋雨锁青神树,落日云横白帝城。’……李穑《早春》诗曰:‘寒声入榻风敲竹,翠影当窗日转梧。’《山中》诗曰:‘风清竹院逢僧话,草软阳坡共鹿眠。’……金时习《山居》诗曰:‘风曳洞云归远壑,雁拖寒月下遥岑。’又‘流莺趁蝶斜穿槛,游蚁拖虫倒上阶。’……此其最佳者也。但李穑诗‘翠影当窗日转梧’,为早春则未稳。”[4](P242)李睟光通过对李奎报、李齐贤、李穑三人诗歌的摘句批评,指出佳句与不妥之句,体现了诗家的独特的审美意识。

李睟光的摘句批评,记录了他在欣赏中国诗和朝鲜诗时的感受、体会、评价,对朝鲜学诗者理解诗歌大有裨益。李睟光从域外视角摘句中国诗,有许多与中国诗家不同的看法。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问题,往往得出不同的结论,即苏轼所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中国诗家可以通过李睟光的摘句批评了解中国诗的域外感受,从而反观中国诗。李睟光摘录诗歌的佳句隽语以品藻鉴赏,不仅保留了诗歌的名句、佳句,更为后代学诗者提供了学习的素材,可以启发作诗者的诗兴;其中摘句论说诗法,更可以给作诗者提供技巧性的参考,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和现实价值。

注释:

①对于本文论述的中心人物李睟光,有的版本亦写作李晬光。邹志远《对朝鲜古代诗学研究范围中的“李睟光”名字的考证》(《东疆学刊》2006年第3期)一文通过分析考证认为应是李睟光,本文从其观点。

[1]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蒋祖怡,陈志椿.中国诗话辞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

[3]赵钟业.修正增补韩国诗话丛编[M].韩国:太学社,1996.

[4]邝健行,等.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邹志远.对朝鲜古代诗学研究范围中的“李睟光”名字的考证[J].东疆学刊,2006(3):112.

Korean P oetry Li Suiguang B ears to P ut S entences in C riticism for I nheritting

W ANG C heng
(K orean L anguage and L iterature D epartment,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081)

Korean Li Sui guang's poetic theory not only inherited Chinese poetry theory,but also Chinese poetry criticism's manner,which reflects his uniqu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and has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later poetic criticism and poetry creation.Li Sui guang's theory of criticism and Chinese poetry's putting sentences in criticism together constitute distinctive oriental characteristics of poetry criticism way.

Li Suiguang;p utting sentences in criticism;i nheritting;value 〔编辑 裴兴荣〕

I312.07

A

1674-0882(2011)01-0055-03

2010-12-28

王 成(1980-),男,吉林松原人,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朝鲜古典文学和中韩古典文学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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