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探寻者的契若金兰
——毕希纳、昆德拉、曹雪芹的身体叙事

2011-04-13 05:45
关键词:昆德拉肉身丽莎

杜 瑾 焕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1)

存在探寻者的契若金兰
——毕希纳、昆德拉、曹雪芹的身体叙事

杜 瑾 焕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1)

毕希纳、昆德拉和曹雪芹存在于三个不同的时空,但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发现了身体的偶在及其终极意义的虚无。超越这种虚无,必须让肉体拉住灵魂的衣角完成文学性的诗学转换。在对身体的态度上,他们有惊人的契合之处。这对我们思考存在、探寻健康合理的生存方式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毕希纳;昆德拉;曹雪芹;身体叙事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说,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约三千年前,希腊人编织了赫拉克勒斯神话,要他在代表邪恶、淫荡的卡吉娅和代表美德、美好的阿蕾特之间进行选择。其父宙斯曾赋予他一项艰巨的使命——消除人世间的一切不幸,为减轻其负担,宙斯又赋予他编织语言织体的特殊能力。

一、丹东之死和托马斯的困惑

没等赫拉克勒斯做出选择,以苏格拉底为首的男人们就给了他一个道德指令:你应该和阿蕾特在一起。苏格拉底蔑视身体自在的感觉幸福而将身体的幸福与神明联系起来,目的在于统一古希腊人的幸福观。为此,他预设了卡吉娅和阿蕾特的身体在伦理价值上的天壤之别。伦理是一个人对自己身体在世的态度,其中成文或不成文规例就是道德规范。世界上所有古老的道德规范都是男性按照自身的意愿编织出来的。阿蕾特身体的美好是因为它是灵魂的仆人,卡吉娅身体的邪恶在于她只注重身体的感觉。幸福可以通过单纯的身体感官享乐来获得,美好的幸福则必须使身体成为灵魂的居所来获得,因此,美好的幸福会让身体变得沉重和艰辛,而邪恶的幸福感觉则是轻逸。其实,卡吉娅和阿蕾特只是身体欲望和身体情愫的不同,身体价值则是由男性叙述构造的、用言语编织的对女性身体的伦理想象。

现代启蒙之后,人自然欲望的自然权利消除了身体感觉差异的不平等——任何身体感觉在伦理价值上都是平等的。19世纪德国思想家毕希纳在《丹东之死》里探析了法国大革命时期资深革命家丹东之死的内在因由,丹东从妓女玛丽昂的个体生存感觉偏好——身体的自然性享乐中,发现了个体自由伦理与人民公意道德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本来每个公民都是一个个体,应允许他有自己的价值偏好,有满足身体的享乐欲望的权利。身体是永恒不变之体,感觉是它的渴念和掳取,这是生存的自然意义,估量身体价值应依循自然性自由,拒绝应然性自由[1]。身体享乐本身没有罪恶,人的生活方式也不分善恶,每个人在自然本性上都是享乐者,只是寻求享乐的方式有别。但另一个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却主张人民的公意道德,认为人民是总体或共同体,其伦理律令是良心,人民没有享乐没有个体偏好才是道德的。人民共同体的道德形式是公意——人民的意志,必须抹掉个人的价值偏好,否则就不能成为共和国的公民。公民成为美德的公意符号,由这样的人民组成的国家代表了人民公意的道德,国家机器享有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丹东把妓女玛丽昂的身体感觉当作个体自由伦理的极端个例,以个体的享乐欲望、具体的感觉偏好抵制人民的道德公意和抽象的共同体良心。因此,他被代表人民公意道德的罗伯斯庇尔当成人民公敌并推向断头台。

20世纪后期,随着后现代社会结构的功能性和知识话语的转型,小说这一叙事艺术的存在遭遇到了危机。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自觉开始了对小说可能性限度的探索。他认为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说出唯有小说才能说出的东西。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存在并非已经发生而是属于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小说家的目的就是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存在的可能性。他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就是由若干个关键词组成的这个或那个人物的存在编码、生存密码,延续了赫拉克勒斯选择的故事。萨宾娜许诺要给托马斯带来生命的享受而非辛劳和沉重,为此,她必须颠覆“美好”的幸福,使身体感觉或幸福的差异不再具有邪恶与美好这种道德对立的含义。萨宾娜从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那儿看到,身体感觉是生命意义的基础,灵魂反而让身体不安。她注重身体的自在感觉,那些为此感觉不自在的人是媚俗作态,“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2]。幸福是身体的幸福,没有身体的支撑,感觉及精神气质范畴的形上现象就失却了凭借与依托。受到现代启蒙的萨宾娜用身体感觉的价值诉求,从根本上颠覆了阿蕾特沉重肉身感觉到的美好的生命情感。昆德拉发现,人类所有的宗教、礼教和政治信仰的背后都有一种信念——人类的存在是美好的,因为那是神明的创造。但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马拉开始,性行为不再有正常和变态的区分。到了尼采,他视肉身为人的自我经验和存在经验的唯一场所,灵魂不过是附在身体上的一个语词。到了福柯,他更是全面颠覆了对身体感觉的所有价值区分。认为肉身为言语与灵魂的在场提供了必需的空间。

困惑托马斯的问题依然是虚无问题。托马斯为了反抗人民伦理的身体性政治,选择了在无数女人之间进行性漂泊,但遇见特丽莎之后出现了身体障碍:必须麻醉自己。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萨宾娜的身体原则,仅仅是出于反抗被人民伦理的“美好”意识形态所抹去的身体差异,在肉身的无差别中探索肉身的差别。特丽莎信奉西塞罗所说的一旦灵魂被奉献或流逝,身体就不再有任何感觉,她不理解托马斯和萨宾娜为坚持身体的伦理原则所采取的反抗媚俗行为。她从对托马斯的痴爱中体悟到自己所追求的幸福不过是悲凉,所谓的灵之爱像蛛丝般脆弱易断,从而跌入身心虚无的深渊。但特丽莎毕竟也经受过现代启蒙,她想理解萨宾娜的身体原则,所以,她走进那个工程师的无爱之欲当中,让自己的“灵魂看着背叛灵魂的肉体”。

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找寻,生命就变轻。特丽莎的痴爱与悲悯使托马斯恢复了灵魂感觉并随着对特丽莎身心的伤害过程而逐渐觉悟。伤害并没有让特丽莎放弃自己的身体原则改变自己的个体性情,反而使其生命绕过虚寂变得成熟,由情感的单纯变成了复杂的单纯,身体与灵魂变得更加清纯透明。托马斯最终选择她是因为他在她那里懂得了“命运”的含义不是沉重、必然和价值的交织,而是幸福与不幸这两个全然相悖的可能性的交织。灵魂只有物质化为身体时才真实地存在,肉体必须拉住灵魂的衣角才能完成文学性的诗学转换。灵魂和肉身各自具有对方所不具备的感受性和认知力,二者同时作用才能使人超越存在的空虚,找到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二、贾宝玉的身体感觉

无独有偶,较毕希纳略早的曹雪芹在“道”中发现了身体的偶在,在“佛”处看见了生命的虚无,于生命体验中感知到个体感觉的价值偏好以及身体与灵魂的分离。但在他那个时代,如果持守个体身体在世的属己性,坚持个人的价值偏好,必然会导致灵魂受伤甚至身体灭亡。曹雪芹并非中国历史上身体发现的第一人。明代哲学家李贽就曾反对过朱熹理学宣称的“存天理,灭人欲”,他注重身体的世俗享受和满足,寻求精神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超然。他遁入空门的目的就是要抛却呆板拘束的生活,实现身体解放和个性的自由发展。

曹雪芹生逢康乾盛世,社会政治秩序的超稳定意味着思想者探寻存在可能性的热情丧失,《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个另类。作品第一回让读者见识了他的前世,第二回看见了他的今生。针对贾宝玉怪异性情的成因作品有两种不同的说辞,故事叙述者的介绍及故事中人物贾雨村的分析,前者借助的是神话传说,后者参照的是朱熹哲学。贾宝玉的灵性来自女娲补天炼就的彩石,身形则是西方仙界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他来人间造历幻缘纯粹出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心血来潮,天生的不才禀性。贾雨村则借朱熹理学“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认为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所余之秀气与邪气偶遇而生者,聪俊灵秀之气,使其超越众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使其显得另类。朱熹理学认为宇宙和人间的各种事物都由“气”构成,通过“理”的不同形式而成为不同的“物”。孔子的仁、孟子的性善都是“天理”。各人秉气有清有浊。若浊气抬头,天理就被“人欲”取代。补救的办法是“格物”,即接受事物和观察、研究事物,使人回归天理[3]。然而从宋代的陆九渊到明代的王阳明、李贽,他们发现宇宙的自然法则和社会的伦理道德同形同构很难获得实证,但人们可以用个体人的心理(视觉、听觉、直觉和灵感)作为结构宇宙的工具,以心灵观照宇宙自然实现天人之间的灵犀相通,从中领悟社会秩序和道德的真谛,直觉顿悟到宇宙间难以用语言形容和描述的真理和美感,实现心灵的提升。这是一种诗性认知。

曹雪芹对待身体的态度不同于李贽。贾宝玉厌倦仕途经济,心仪佛家空无世界观,追寻诗性生存,都归因于作者曹雪芹对宇宙、社会和人生的感悟和理解。曹雪芹从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钟鸣鼎食之家,沦落到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的地步,仍然能于悼红轩中对《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见他早已彻悟了《好了歌》及其解注中的一切,洞见了生命的两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真谛,人生在世无论贵贱穷通,最后都逃不脱“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终局。李贽、曹雪芹二人在世相距百年之遥,都发现身体与灵魂的分离,但哲学家李贽选择了身体的轻逸,他要满足身体的一切本能欲求,小说家曹雪芹选择了身体的沉重,他发现身体是灵魂驻足的地方。贾宝玉的灵魂是那块无材补天的灵石,身体则拉住了神瑛侍者的衣襟来到下界。投胎人间的贾宝玉既向往灵魂也渴慕肉体。林黛玉的本体是绛珠仙草,因得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又吸收天地精华滋养而脱却草胎木质终成女体。她和昆德拉笔下的特丽莎有异曲同工之妙。特丽莎是被放在树脂涂敷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其本体也跟草木与水有关,寓意她们的生命源于自然的偶造,契合了贾宝玉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的女儿观。曹雪芹笔下大观园的女儿个个钟灵毓秀,锦心绣口,其可贵处在于灵魂的美好和才情气质的超凡脱俗。宝玉入世历劫缘起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炽,绛珠仙子下凡乃为偿还甘露之惠,其他大观园女儿皆因各有一段冤孽风流公案需要了结。宝、黛为仙体,作者对其状貌描绘采用比喻,显得朦胧模糊。宝玉给黛玉印象最深的是心灵的窗户——眼睛:“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宝玉看到的黛玉是似蹙非蹙、似泣非泣的眉眼,和“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心智与神情。宝黛相互吸引的原因皆属于身体的情愫,他俩一照面就能擦出心灵火花。介绍薛宝钗出场的文字则不然,作品写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面容轮廓描画得较为清晰。第二十八回宝玉要看元妃赏宝钗的红麝珠串,宝玉看见宝钗的雪白酥臂动起羡慕之心:“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再看宝钗的形容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怔了。尽管宝玉与黛玉亲密到“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二人之间却未曾有过这种身体感觉。薛宝钗刺激了贾宝玉的身体欲望。与现代萨宾娜不同,在《红楼梦》的语境中,薛宝钗的身体欲望不允许随意挥洒,更不可能在肉身的无差别中探索肉身的差别而采取反抗媚俗的行为,而是服用冷香丸自觉遏制身体的欲望之火。

封建大家庭中的男性大都妻妾成群,宝玉也不例外。从品性来看,袭人和宝钗志向一致,她俩搭班是一妻一妾的最佳组合;就灵性而论,晴雯则与黛玉相近。身为丫鬟的晴雯虽然没有黛玉的诗情文采,但大观园女儿中唯有她心灵手巧。晴雯吸引宝玉的地方是属于身体情愫的高傲与灵巧。黛玉和晴雯搭配最合宝玉的心思,但宝玉并非现代的托马斯,不能像他那样选择自己心仪的女人。宝玉听凭母姊意志与宝钗完婚,但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抛却宝钗魂归青埂峰,形回西方仙界,黛玉也早已魂魄归天,这与托马斯和特丽莎因车祸双双魂归天国何其相似。只有魂升天国,才能永恒与不朽。

[1]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24.

[2]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264.

[3]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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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3-0221-03

201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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