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2011-05-10 03:19王季明
小说林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猫日本

十二岁那年元旦大清早,我亲眼目睹我爸在石库门天井里,如狼似虎地用一道粗麻绳紧紧捆绑着我那二十二岁的姐姐,我姐杀猪般地吼叫并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我爸把我姐往肩上一扛,走出石库门天井,朝他停在门口上下班开的警用三轮摩托车车兜里一扔,我爸朝摩托车上一坐,一踩油门,摩托车穿过大街小巷,狂奔在通往远郊的市精神病防治所。当时我吓得目瞪口呆。我拉着我妈的手说:妈,我要姐,爸爸不能这样对待我姐,不能啊。我妈没作声,紧紧抓住我的小手,除了泪水直流,只是傻傻地看着。

如果说我姐这年龄是花骨朵儿一样显得有些矫情的话,那么说她青春靓丽,妩媚动人那是肯定的。我姐在学校、里弄、单位里的外号就是“一枝花”。就算进了精神病院,她的“一枝花”的外号还是雷打不动。

我爸杀气腾腾地把我姐送进精神病院,让我不解的是为何我爸每月还要带着我和我妈一起去看我姐呢?更让我狐疑的是我姐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头几年,我们每次探望时,我姐看到我和我妈没啥,而一见到我爸(哪怕吃了药,打了针),她总会二话不说,拿起东西劈头盖脸朝我爸砸去。若是手边没东西可砸,她就会扑上去噬咬我爸,简直像头发怒的母狮扑向一头老山羊。

我姐吞噬我爸时,通常身边站着两个膀粗腰圆的大汉。开始他们不敢对我姐动粗,只是恭敬地看着我爸说:王队长,你看……我爸总是大手一挥,大暴粗口:我操,再凶残的罪犯我都见过,我还怕她?我爸真的不怕我姐。我姐总是疯狂地想把我爸那张老脸撕得鲜血淋漓,不过我爸长年累月在外办案,那张老脸又黑又粗,像张砂皮,根本不怕我姐撕他,且还一副任凭风浪吹,稳坐钓鱼台。后来情形发生了变化。那次我爸办完案件心血来潮,又带着我与我妈去了医院。我爸当时想,我姐除了会抓会捶会踢这些老花头外,是翻不出其他花样经的,像往常一样,他根本不当回事,不过这次没料到,我姐会对准他的下身狠狠踢了一脚,我爸熬不住了,当即疼得蹲在地上。我爸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倏地不见了。我爸大怒,忍着疼痛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我姐头发,就像抓起一条大鱼,往地上摔去般地把我姐活生生地摔在水门汀上。我姐当即昏了过去。当时我与我妈就在一边,我妈吓得转身就逃,我吓得哇哇大哭。而我爸呢,恨恨地骂了一句,你个不要脸的婊子,没杀你算是便宜你了,然后一把攥住我的小手就走。

我妈在我姐关进精神病防治所的第三年害病了。她不能看我姐了,我便由我爸开着三轮警用摩托车去看我姐。不过自从我姐一脚踢伤我爸下身后,我爸这样一个海城市大名鼎鼎的刑警队队长也开始发憷,每次看我姐时只能躲得远远地抽烟。即使如此,只要我姐看到我爸,依然不要命地总想冲过去。我姐无法冲过去了,那两个看着我姐的彪形大汉,死死按住我姐,且对我小声说:你姐这头母狮幸亏没枪,否则你爸一定死在她的枪口之下。他们说得对,你看我姐,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发怒的母狮,不停地冲着我爸挣扎着,咆哮着,我爸呢,站得远远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姐。有一次,我见我爸转过身子,像是暗里抹泪。我说:爸你怎么哭啦?我爸对准我头顶就是一个毛栗子,冲我怒吼一句:老子会哭?你才会哭呢?老子是眼里进了沙子。

奇异的是这头时常见了我爸咆哮的母狮,见到我时,却温柔的像只小绵羊。她会轻轻地向我招手,让我走近她的身旁,总会抚摸着我的小脸说:小禾,你来看姐姐啦,快快,姐姐给你喂大白兔奶糖吃。十二岁时,我姐这样;二十二岁、三十二岁,如今我都四十二岁了,我姐还是这样。在她心目中,我一直定格在十二岁。

记得我姐每次喂我吃糖时,只要看到长得高大英俊的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她的身体就会颤栗,发疯般地把头埋进我的胸脯,摇着我的身体歇斯底里大叫:小禾快跑,小禾快跑,他们在跟踪我,快,我来掩护你。

2

我姐打小知道自己貌若天仙。不过就我而言,那时人太小,我姐又是与我朝夕相处,年龄相差十岁,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天仙不天仙。而我真正知道我姐漂亮,是在十一二岁时发现外人从不叫我姐姓名,而是叫她“一枝花”。那时我爸不是在局里值班就是外出办案,时常不在家。每到夜晚,我妈总是搂着我一起睡。不过我妈时常半夜三更会被我姐惊醒。那时我姐刚刚踏上工作岗位,在一家小小的仪表厂里工作。上长中班。每晚总是十二点后到家。我姐有个习惯,只要中班下班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会不声不响地烧上一大桶水,在灶间里用蜂花牌香皂把身体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完后又擦上香喷喷的百雀灵雪花膏。有时呢,她见煤饼炉子还烧得旺旺时,又总会把火钳放上去烧得通红,然后细心地烫了刘海儿。每当发红的火钳头碰到我姐前额上的头发,发出“滋”的声响时,我姐就会左顾右盼地对着镜子横照竖照,美滋滋地抛着媚眼。那时,我就时常听到我妈在骂:你发哪门子疯啊,老是不困觉,老是翻腾你那张脸,还擦得那么香,你是急着嫁人哪。我姐呢,并不怕我妈,她总是说:你困你的觉,我又没妨碍你。我妈就说:怎么不妨碍,深更半夜,你这边有一点儿动静我就睡不着。再说你开着个大灯,我心疼电,也睡不着。我妈这么一说,我姐就会还嘴说:每个月工资,除了留下一块五角钱买卫生纸,全都如数交给你了,用点电怎么了。我妈说,光用电啊?你不吃饭啊?你不用水啊?你不用煤啊?你不用肥皂啊。我姐烦我妈,每当我妈没完没了地说着时,我姐唯一的做法就是当做耳边风,依旧我行我素。有时我妈发急了,就会冲着我姐骂粗话:你看你那样儿,整个就是一卖相!我姐一听气急了,就会回敬一句:我卖你就开心了吧!一句话把我妈噎得直翻白眼。

3

我姐二十一岁那年,暗里交了一个男友。我妈讲,是个小日本,叫龟田一郎。我家没有海外关系,我姐又是如何会与龟田一郎交上朋友的呢?说来也是件奇事。1972年毛泽东会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后,海城市电台开始有了日语教育,我姐十六岁,我们家里有台红灯牌无线电,我姐那时刚读中学二年级,闲着没事,买了本日语教材跟着电台学起“莎哟喔那拉”。我姐悟性好,跟着电台学了两年日语,中学毕业分进工厂那年,她的日语竟然比学校教的英语还好。

与龟田一郎相遇纯粹是个意外。那天我姐中班下班后,穿过人民广场准备回家。偌大的人民广场空荡荡的。我姐正走在人民广场上的马恩列斯毛的巨幅画像边,忽然听到毛主席画像下的路灯旁有人在哼哼唧唧。我姐定睛一看,是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高大英俊的男人。我姐吓了一大跳。那年代全中国没有一个男人会有西装,更何况穿上西装?穿西装的只有苏修的赫鲁晓夫、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和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这是个什么人?我姐凑前一看,原来这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喝多了,跌得头破血流。我姐那时虽然爱臭美,爱漂亮,不过心地善良,她就走了上去扶住那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她的花手绢轻轻地替男人擦去脸上的血污。擦着擦着,我姐闻到男人身上酒味的同时,又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那时我姐只知道这世上除了蜂花牌香皂外,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古龙、乔治·阿玛尼和佛罗蒙香水。那天我姐觉得男人穿西装奇异,男人身上香喷喷的更是匪夷所思。当然我姐是不会问一个陌生男人为何穿着西装,为何身上香气袭人,她只是问:同志你怎么啦。男人根本听不懂我姐问他什么,但是他显然感觉到我姐的意思了,脱口就是一口日语:我,我喝多了,你能否送我回宾馆?男人一开口,我姐傻了。有那么一刹那,我姐还以为电台里的日语老师走到眼前呢。不过这也只是一刹那而已。我姐马上用日语与男人交谈起来。我姐这才明白男人是海城市新建涤纶厂一名日本技术人员,住在海城宾馆。晚上他独自出来喝醉迷路了,又叫不到出租汽车,只能坐在地上。我姐一看,也有些急了。那时整个海城市出租汽车很少,且要预约,也没有像现在110警车大街小巷整天整夜呼啸而过。怎么办呢?我姐心想,自己是个团员,帮助外国友人,是海城市每个老百姓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就顾不得回家,就把日本男人送到了宾馆。到了宾馆,我姐心想,好事做到底吧,便又鬼使神差地把日本男人送回了房间。那时我姐与龟田一郎没啥瓜葛,送到后,我姐也就走了。不过,正当她走到房间门口时,被龟田一郎叫住了。他说,谢谢你了。我在这个城市要待上一年,我没有朋友,如果你有空的话,能否陪我外出走走。我姐也没多想,只是说行。我姐说完后,小日本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随手从包里取出一个计算器送给了我姐。我姐根本没见到过什么计算器,且是什么卡西欧的牌子。我们所有的计算工具就是算盘。我姐当然喜欢,她想到了我,收下了。

我姐拿了小日本送的计算器要走时,小日本随即从柜子上拿起一听罐头。我姐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愣愣地看着小日本,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这时小日本“啪”地打开了罐头,我姐看到罐头口子上冒出一股密密麻麻的小汽泡。看着我姐傻不拉几的样子,小日本笑着说:这是美国饮料,是世上最好喝的东西,叫可口可乐。我姐一听反问:可口可乐是个什么东西?小日本也不多说,只是做了个请喝的动作。我姐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试着喝了一口。就这一口,让我姐明白了,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可口可乐那样好喝的饮料。在她心目中,这世上除了单位里发的盐汽水或者说马路上卖的棒冰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外,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一种叫可口可乐的东西呢。我姐猛喝了几口,一下呛了,饮料就喷到了袖口上。我姐不好意思,她那条花手绢又弄脏了,正当尴尬时分,小日本二话没说,马上又从桌上拿起了一卷雪白的卷筒纸,从上面撕下一长条递给我姐说:这是擦嘴用的餐巾纸。餐巾纸,我姐又是一惊,她还真没想到小日本会用那么雪白柔软的卷筒纸擦嘴,那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

我姐脸红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就是了。

那天深夜,我姐拿着小日本送的计算器喜眉笑眼地走出宾馆往家里走。刚出宾馆大门,被两个高大英俊的陌生男人拦住了。我姐打小一直生活在海城市,我爸又是个老公安了,我姐根本不怕。我姐生气地问:你们是谁?想耍流氓看看对象行不?那两个陌生男人也不说话,拿出红派司给我姐一看,我姐在我爸那里见过这种红封皮的派司,她马上明白了,他们是市局的。可我姐糊涂了,说:市局找我干吗?两个男人也不说话,上来架起我姐就朝路边一辆小乌龟车里塞去。我姐发脾气了,动了粗口:我操,你们胆子真大,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王钧超的女儿。两个男人一听愣住了。我姐一看越发恼羞成怒:王钧超就是我爸。对方说,你真是王钧超女儿。我姐说:那还有假的。狗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非得让我爸好好收拾你们不可。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说:那好,既然你说是我们王队长的女儿,我们把你送回家吧。我姐一听勃然大怒:滚他妈的一边去。

我姐理也不理他们,径直回家了。

那辆小乌龟车不紧不慢一直尾随着我姐。

4

我姐与小日本龟田一郎认识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除了更爱打扮更要漂亮外,还真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陪着小日本外出逛街了。后来我姐说,她陪小日本外出玩时,总感到有什么人在跟踪她。具体什么人,我姐也搞不清楚。后来我猜想,我姐之所以胆大包天陪着小日本外出游玩,除了她本身胆子大外,还有一个原因,仗着我爸是海城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

我姐有恃无恐。

那是个冬天晚上,我姐还在仪表厂上中班呢,我爸破天荒地提早从刑警队回到家里。我爸一回家,我就看到那张铁青铁青的脸。我妈当时就犯憷。我呢,吓得躲进马桶间里不敢出来。我听到我爸对我妈说:拿老酒来。我妈乖乖地拿来了一瓶五加皮。我爸也不多说话,满满倒上一杯,狠狠地一口干了。我妈小心谨慎地问我爸:怎么啦,是不是被案子闹烦心了。我爸一听,把酒杯狠狠地朝地上一摔,酒杯顿成碎片。我爸恶狠狠地骂道:什么案子不案子,海城市再大的案子老子也能破。我爸这话不是牛皮。前两年海城市解放后首例碎尸案就是我爸侦破的。当时我妈一听奇怪了:那你拉长个脸,摔杯子干吗?你摔给谁看?我爸一听,霍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我妈骂道:你个娘儿们生了个好女儿。我妈说:怎么啦。女儿不也是你生的吗?我爸二话不说,转身从皮包里拿出一厚叠照片扔给我妈。我妈一看,脸色发白,差点倒在地上。我妈哆嗦着嘴唇骂道:她,她,她,怎么能这样啊。看着我妈快要晕到的样子,我爸说:这事你不用管,我现在就等着她下班。我爸说完,从后腰杆子上拔出了他从不离身的五四式手枪,“啪”地往桌上一放。看着我爸拔出手枪,我妈害怕了。我妈生怕我爸借着酒劲,一枪毙了我姐。我妈乘着我爸喝酒的当儿,悄然无声地走进马桶间里对我说:小禾,快去你姐那儿,告诉她千万千万不要回家。我说:为什么?我妈嘴唇哆嗦着对我说:你没看你爸拿出了枪吗?他要毙了你姐。我妈这么一说,我的泪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乘着我爸不注意,我从家里溜出了门,飞也似的朝我姐她们那家仪表厂跑去。

我给我姐通风报信了。

我爸想等着我姐回家后毙了她。我妈又让我赶紧去我姐工作的那家小型仪表厂。其实都是白辛苦。当我气喘吁吁赶到我姐单位时,门房老头一下把我拦下了。我说:我找我姐。门房老头认识我,悄声对我说:你不就是“一枝花”的弟弟吗,赶紧回家告诉你爸,刚才市局来电话了,保卫科已经把你姐送往公安局了。我一听吓坏了,我哭了。门房对我说:你哭有屁用啊,赶紧找你爸开后门,把你姐弄出来。

5

门房老头这么一说,我疯也似的边哭边撒腿往家里跑去,当我一头撞进我家石库门天井时,我爸妈吓了一大跳。我妈一把抱住我说:小禾,你这是干吗?我除了直掉眼泪,小胸脯一上一下直喘气,什么话也讲不出。这时我爸脾气已经缓和了一些。他拿来一杯水对我说:刚才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啦?我没吭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爸。我妈急了:你这个小囡真没出息,有话就说。我哭着看着我爸,又看着我妈,随即吱溜躲到我妈身后说:我姐厂门口的老伯伯说我姐被警察抓走了。我爸一愣,眼睛一瞪:你胡说。我哭着说:没有,是真的。爸,我求你了,你不要枪毙我姐,你得把我姐救出来好吗?

我爸听完我这么一说,彻底傻掉了。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来回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呀,不可能呀。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的呢?这时我妈一把推开我,发疯般地扑到我爸身上,拉着我爸的警服虎领大声叫着:王钧超你听着,如果你不把我女儿弄出来,我跟你没完。我爸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我妈又说:你耳朵聋啦,你说话呀,你气死我啦。我爸半晌才说: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你说弄出来就弄出来呀。我妈脾气上来了。我妈说:王钧超,打我与你结婚后,我什么事儿都顺着你惯着你,从没求过你任何事,而你呢,对海城市社会治安做出了重大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你觉得去老局长那儿不方便,那么我去。我妈说完,推开我爸,冲向门外。这时我爸突然跳了起来,暴跳如雷地对我妈说:你女儿不要脸,你现在去找老局长,那是更不要脸,不准去。我爸说着,冲到门口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死死顶着大门……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那天之所以提早下班回家,是那天下午,市局领导找我爸谈话了。我爸刚进入老局长办公室,这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局长就递给我爸一厚叠照片。我爸看到我姐与一个男人(老局长愤怒地指着我爸说:看看你女儿干得好事,竟然与小日本鬼子上了床)赤裸裸地拥抱在一张席梦思上。我爸彻底垮了。局长又指了指一边的录音机对我爸说:你是不是还想听听你女儿是怎么与小日本浪声浪语的?我爸摇头了。局长说:根据市出入境管理局的资料显示,这是个已婚的小日本,叫什么狗日的龟田一郎,简直就是乌龟王八蛋,还他妈的是我市涤纶厂的一名日本技术员呢。我爸听后,气得就差喷血。我爸强忍愤怒,当即表态,自己没有管好女儿,责任在于自己。老局长见我爸检讨了自己,语调也变得缓和些说:小日本玩弄我们海城市女性,我们必须向有关部门建议,立即驱逐出境。至于你女儿,我们将建议单位严肃处理。你要做好准备,有可能会送去劳教。

6

我姐最终没有送去劳教。她被开除了团籍。龟田一郎玩弄女性,成为海城市最不受欢迎的人,从而由市局建议送回日本。

我爸呢,自己向组织打报告要求调往市局档案处,我爸成了那里的处长。档案处与刑警队是一个级别,不过性质差远了。我爸从此以后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我姐在单位里也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姐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我姐开始在单位里不能正常工作,她成了一个扫厕所的小女人。我姐人漂亮,又喜欢打扮,就算她在单位里打扫厕所吧,总也穿戴得整整齐齐,总也打扮得干干净净。

我姐现在不上中班了,她上常日班了。记得我姐上常日班后,每天五点钟下班,一般来说,回家再怎么慢吞吞的,六点钟那是无论如何可以到家了,但是我姐时常晚上七八点钟回家。我妈看着我姐沉默寡言,除了长吁短叹,也不想多说什么。我妈就怕我姐想不通,一不留神成了神经病。不过我妈不想问我姐,但是她时常暗示我去问我姐。问的内容无非是希望我姐下班后早点回家。我妈这样对我嘱咐着,我自然也会去问我姐的。我姐总是朝我笑笑说:小禾,不要怕,姐没事的。说完总还喜欢从包里拿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剥了糖纸喂我吃。我记得,我姐喂我吃糖时,最喜欢说得一句话就是:小禾,姐总觉得有坏人在跟踪我呢。那时我人太小,我说:那我告诉爸爸,把这个坏人抓起来。

我姐苦笑一下说:没事,或者我神经过敏了。

我姐下班这段时间在干吗?她独自一人不是漫无目的地逛街就是在海城市的江边闲荡。

这天晚上,我姐下班后到了江边。那时是早春,江边依旧刺骨般的寒冷。我姐看着江边停泊的万吨远洋轮,不知在想着什么时,忽然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着大衣,长得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我姐看着这个男人总觉得脸熟,就是记不得在哪里见过。男人一见我姐看着他,慢慢上来搭讪:小阿妹,你好像有心思啊。我姐一听转身就走,男人不紧不慢跟了上来,突然拦住我姐说:小阿妹,我能看出你非常苦闷,其实我呢,也一样。我姐一听停住了脚,心想这个男人怎么会看出她的心思呢?男人说:你知道我为何几乎天天到江边来?你不知道吧,我就是犯了点生活问题,单位领导与公安局把我往死里整,让我扫厕所,接受监督劳动。妈的,这是个什么社会。我姐一听,竟然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说:简直是个吃人的黑社会。男子一听,眼睛一亮说:你说得真对,你再说。这时江边吹过一阵海风,我姐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她觉得不该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这些犯忌的话,就闭了嘴。男人见我姐不说了,指着江上的万吨远洋轮说:看见了吧,上面都是外国人,他们披红戴绿吃香喝辣,更重要的是有人的自由,我真的想偷偷溜上去,寻找自由。我姐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外国就是好,哪像我们海城,什么都不自由,整个城市简直就是一座大监狱。我姐说:是吗?男人说:你有没有魄力,我们一起溜上去,到日本去。我姐一听日本,心头一动,专注地看了眼男人。男人说:你看看这条船,上面不是写着“樱花号”吗,那就是日本人的船。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女人,如果在国外,那可真的是没的说了。我姐长叹一声骂道,操那,我真想偷渡出去,可是我家里还有爸妈与小弟。那男人一听说:你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一起偷渡吧。当男人说这话的口气陡然提高时,一下引起了我姐的警惕,尤其是在黑暗的江边路灯下,男人那双像狼一样闪着锋利寒光的眼神,让我姐不知怎的想到了我爸的眼睛,她也没回答,而是撒腿就跑。我姐边跑边回头看时,那个男人站在江边似笑非笑地冲着她笑道:你跑啥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的。

我姐一口气地跑回了家。我姐气喘吁吁。那时我爸不干刑侦,已经正常下班回家吃晚饭了。当时看到我姐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皱着眉,也没多说。我妈却问了:你干吗呀,每天那么晚回家。现在回家了,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你呀。我姐一愣,看着我妈脱口而出:有人在跟踪我。我爸一听,说:你说什么?我姐不吭声了。我妈急了,对我姐说:你说呀,谁在跟踪你呀。我姐这才把这些日子的情况,包括刚才在江边那个陌生男子的搭讪话讲给了我爸听了(当然我姐隐瞒了自己讲过的话)。我爸一听愣住了。我爸没多说,只是对我姐说:这些日子你不要上班了,你去请病假吧,你单位里,我会去说的。

我姐点点头。

7

我姐请了三个月的病假。整个早春我姐就在家里窝着。我姐哪儿都不去了。我姐不但没有离开我家石库门一步,就是她困觉的亭子间,她也轻易不会离开。

我姐在家里刚待了半个月的时间吧,一天正午,她去阳台上晾衣服时,无意中看到楼下的垃圾桶边,有只小猫正在找烂菜皮吃。我姐看着看着,就见弄堂口来了几个小男孩。他们走到垃圾桶边一下注意到了那只小猫,其中一个上前揪住了小猫的后脖子,放到了一边一个盒子内,那只小猫太小了,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我姐的目光就死死盯着那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小男孩,从书包里拿出了一盒火柴,点着了火苗,就放在那个纸盒下面开始烧了起来。我姐突然听到了那只小猫的惨叫声,我姐一下从阳台上冲了下去,狂奔到垃圾桶边。这时小猫已经被点着了,我姐救起了那只脏兮兮的小猫,这时几个孩子一看是我姐,齐声指着我姐骂道:女流氓,不要脸的女流氓。

我姐什么话也没说,抱着小猫轻轻回到石库门里的亭子间,轻手轻脚地为小猫洗澡,又为它用上了蓝油氢,还给小猫拿来了吃的。

开始我们并不知道我姐在亭子间里养着一只小猫,是我妈发现的。我妈没说什么。心想,我姐在家没事,养就养吧。不过这只小猫我并不喜欢。我不喜欢主要在于它的毛色不好,是一种灰白相间的,我们叫做老虎猫的猫。我姐知道我不喜欢这只小猫,她就给我说:小禾,你听到过小猫困觉时还会打呼噜吗?我听了目瞪口呆。小猫困觉怎么会打呼噜呢?如果小猫困觉会打呼噜,那真是太可爱了。我觉得有点喜欢上这只老虎猫了。但是接下去,我姐却说了一句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话。我姐说:这只老虎猫啊,别看它小,每隔三二天,它就会撕咬我,抓我,它这么做是因为它有时会忘记它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它咬我,我不怪它。因为我知道没有安全感是种什么滋味。

我姐说过这样一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后的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们全家都在吃饭时,我姐突然对我爸说:爸,今天我在阳台上晾衣服时,看到那个男人了。我爸糊涂了:你说什么?我姐说:我看到那个高个子的穿着大衣的年轻男人了,他就站着我们家楼下的弄堂口了。我爸狐疑地看了我姐一眼说:你长病假也差不多了,准备上班吧。

这事过后的一星期吧,我记得太清楚了,那还是个大清早啊,我们全家都在困觉,突然从亭子间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我爸一下从床上跃起,赤着脚从前楼冲到亭子间门口。我爸呆住了。我爸看到我姐打着赤脚,披着长发,指着门楣,不停地尖叫:是那个男人,肯定就是那个男人干的,爸……

我姐从垃圾桶边捡拾到的那只老虎猫,被活活地吊死在门楣上。

就在小猫被活活地吊死后的第三天一早,我爸刚去上班,我看到一辆警车开到我家门口,我姐被警察押到市局接受谈话。

8

十二岁那年元旦大清早,我亲眼目睹我爸在石库门天井里,如狼似虎地用一道粗麻绳紧紧捆绑着我那二十二岁的姐姐,把她送往了市郊精神病防治所。我爸后来说,他断定我姐成了精神病患者。那个长得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根本不存在。而那只被活活吊死的老虎猫,用他那双老公安的目光来看,根本就是我姐自己弄死的。

我爸是这样说的。我爸说了这样的话后,我开始憎恨我爸。我一辈子不会原谅我爸。我想如果我有枪,我操他妈的,肯定一枪毙了我爸。我姐说得没错。就是那个毫不放过她的,时常在明里暗里跟踪他的男人干的。

2007年我爸八十岁那年去世了。

我在整理我爸遗物时,发现了一份复印件。这是一份原存于市局档案处的审讯笔录。当我看到上面的名字时,吓了一跳。

被审讯者是我姐。

不过为了我姐,我不想披露她的真实姓名。

现摘自审讯笔录中的两小段:

我姐:我真的非常爱他。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就不能爱他吗?

警察: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姐: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警察:就算你不知道,就算你爱他,但是你们没有结婚证,怎么能上床困觉呢?你恶不恶心啊。

我姐:我爱他。我没觉得有啥恶心。我愿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的自由。

警察:你这是爱吗?你这是自由吗?你这是流氓行为。现在你要老实交代你们是怎么搞流氓活动的经过。越详细越好,明白了吗?

我姐:我不明白。

警察:这关系到你是否劳教,更关系到王钧超的名誉问题。

我姐:好,那我就告诉你们。那晚他喝醉了酒在人民广场摔伤了,我原以为只是擦破了皮,送他回到了宾馆,没想到第二天他到医院看病去了,医生给他上了绷带。一星期后,我就想他了。我去了宾馆。我们轻轻抱在一起。他是缠着绷带跟我做那事的。

警察:怎么做的。你要老实交代。

我姐:你们不就是想知道细节吗,好,我告诉你们。他采取背后取汤勺式,以便我将腰往外形成弓形,以便他缠了绷带的手无力地耷拉在大腿外侧而不致造成伤害。我的身子一起一伏,犹如在很小的接触点上旋转的一只陀螺。他的阴茎头像一截燃烧的蜡烛在熔化似的。非常美……

我爸在上面用红笔批了一行杀气腾腾字字如血的红字:婊子婊子婊子,我要杀了你。

接着我继续往下看着复印件上的审讯笔录。

警察:你还说过外国就是好,哪像我们海城,什么都不自由,整个城市简直就是一座大监狱。

我姐:我没说过。

警察:你还说过,我们这个社会简直就是个吃人的黑社会。

我姐:我没说过。

警察:你还不老实,我告诉你,我们有人证与录音,足够证明你说过。

我姐:没有就是没有。

警察:你知道后果吗?你不要以为你是王钧超的女儿就会逃脱法律的惩罚。

我姐:没说过就是没说过。

警察:你的事情还多着呢。你还想偷渡到日本去。

我姐:没有。

……

在这段审讯笔录的下面,我看到我爸用红笔又写了一行大字:你不得精神病,你就要被杀头!!!

看着三个大大的滴血般的惊叹号,尤其是下面签署的日期,我顿时泪流满面。

那日期是19××年12月31日。

我知道第二天是元旦,是我爸把我姐送往市精神病防治所的那一天。

作者简介:王季明,男,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文学班与影视班。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在《十月》、《中国作家》、《小说界》、《山花》、《小说林》、《清明》、《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与影视作品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我想过穷日子》。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露天舞会》。著有四十七集长篇电视连续剧《老马家的幸福往事》(与人合作)。有小说被转载并入选年度作品集。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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