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一九四三

2011-05-14 09:54雨歇微凉
桃之夭夭A 2011年9期

雨歇微凉

三年前,拜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所赐,她伤心欲绝,跳海自尽。三年后,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视野,想要他为曾经的绝情行为付出代价。然而,她却不知道,在她精心策划的这场阴谋里,他才是一直掌控全局的那个人。原来,即便是三年后遇上他,她仍旧只能输得一败涂地。

楔子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百乐门里奏起了舒缓动听的旋律,接着有女子上台,扭着曼妙的身躯轻轻吟唱:“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桃红花色的旗袍下摆处大大的开岔直到大腿,襟前的琵琶盘扣一直绕到脖颈,规矩地扣紧,胸口处却开了一个小小的扇形圆弧,露出她半片裸露细腻的肌肤,以及那颗妖娆魅惑的朱砂痣。

一曲终了,众人皆拍手叫好,嚷嚷着“再来一首”,但那女子却不顾众人的要求,微笑着弯腰鞠躬,然后缓步下台。

宋书廷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从台上至台下,当她端着酒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开口唤她:“阿阮——”

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恍如隔世。白梦回头,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惊诧,片刻后又恢复到方才镇定悠然的模样,然后眉目含笑地扭着细软的腰肢走过来招呼他:“这位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叫白梦,不是阿阮。”

“阿阮——”宋书廷不敢相信似的,再次唤她的名字,声音里竟掺杂着异样的颤抖,他后面还想继续说什么,但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

白梦冲他职业性地微笑,同面对这里所有男人一样的微笑,嫣然百媚,媚骨天成,总之一个字,媚。

这确实让宋书廷有些难以置信,看这面目,分明就是三年前跳海身亡的阿阮,但这通身的气派却无异于红楼卖笑,饱经风霜的风尘女子,及不上阿阮半分清纯可人。

怕是真的是他认错人了!宋书廷摇摇头,颓然地坐回座位,继续与自己的同僚喝酒,方才失态的行为,不免惹来他们一阵调笑。

刚刚的一段小插曲,白梦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依旧同往常一样哼着调子走到后台换装。

化妆间的妆镜旁清一色的玫瑰、百合惹来其他女子一阵羡慕的欷歔,她们说:“白梦,你还是赶紧趁着年轻、人红,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吧!若是等到年老色衰,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白梦拢了拢自己的杏色披肩,笑着回她们:“你们这群多事精,还是多多考虑一下你们自己的大事吧!反正我是不急的。”

大家一阵说笑之后,便各自去忙各自的,白梦换了简单的旗袍,对着镜子细细地卸去脸上那艳丽妖媚的妆容,提了手袋便要回自己的公寓。

走到门口的时候,刚要招呼黄包车,不料,身后的披肩却被人猛扯了一把,一个喝醉了的男子便搂上了她的身子,嘴里污言秽语的,说了一通,惹得她几欲作呕。

白梦想推开他,无奈那男子身强体壮,怎么推也是推不动,他大概是被她惹恼了,扯着嗓子大骂:“明明是个婊子,还装什么贞烈,老子肯碰你,是看得起你!”

如此秽亵难听的言辞,无疑是在白梦的心上扎刀,她气得浑身颤抖,眼见就要吃亏了。此时,有一双有力的手将那男子的身体狠狠剥离白梦身边,并且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竟然是他!

白梦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原来,救她的正是方才唤她“阿阮”的那名男子。

他将那名喝醉的陌生男人打得逃走,便回身理了理自己的银灰色西装外套,对着白梦微笑,他说:“你没事吧?白小姐。”

白梦愣愣地点头,仿佛还未从刚才的那场惊吓中回过神来,过了半晌,她才回道:“我没事。”

“白小姐这样回家实在不安全,若你信得过宋某,便让宋某送你一程好了。”宋书廷指了指自己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对白梦客气地说道。

白梦略有些迟疑地摇头拒绝:“那太叨扰了,我坐黄包车回去便好。”

看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宋书廷佯装生气地挑眉:“那白小姐是信不过宋某了?”

白梦怕他误会,连忙急得摆手,说:“没有的事,那便有劳宋先生了。”

宋书廷这才朗朗一笑,殷切地替她开了车门,边开车边问她:“白小姐是哪里人?”

“西关。”白梦的手指把玩着披肩上的流苏穗子,不紧不慢地回答。

宋书廷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脸上的笑容也霎时僵住,白梦觉察出他的反常,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

宋书廷摇摇头,试探似的说道:“没什么,想到一个朋友,她也是西关来的,你们——很像。”说完,还仔细地去留意白梦的反应。

白梦却只是哦了一声,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她说:“那真是巧。”

宋书廷叹了一口气,继续开车,心里却反复疑问,真的是巧合?难道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可怎么就长得这样相似?

这样的疑惑,吸引着宋书廷想要一探究竟,如此一来,他便时常光临百乐门舞厅,有时是听白梦唱歌,有时是来约她吃饭,白梦本就擅长交际应酬,一来二去的,两人也越发熟络起来。

那晚,白梦唱完一场回到后台,看到自己的梳妆台上摆着一捧淡紫色花束,不禁有些讶异。此时,宋书廷走了过来,笑着问她:“白小姐可喜欢这花?”

白梦嘴角一扬,鼻尖凑到那束花里轻嗅:“我这里皆是玫瑰、百合也越发看得厌了,独独宋先生这束不知名的鲜花,倒令人觉得淡雅芳香,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你那个朋友喜欢的?”

听出白梦的话略含嘲讽之意,宋书廷原本微笑着的面庞有一瞬间的窘迫,嗫嚅了半晌,才道:“白小姐打趣我了。”

白梦看他一副紧张局促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宋书廷也就跟着她尴尬地笑了起来。

等到白梦的表演完全结束之后,宋书廷请她去西餐厅吃饭,聊得正欢畅之际,他掏出一个精致的黑色锦盒推到白梦的面前,说道:“这个送给白小姐。”

打开,竟是一条铂金项链,中间嵌着三颗红色钻石,在黑色锦盒的映衬下,更显得色泽鲜亮,圆润剔透,定然是价值不菲。

白梦连忙摆手:“宋先生,礼物贵重,白梦是断然不能收的。”他却忽然抓了她的手,神色略有些恍惚地喃喃:“不管你是不是阿阮,我都不会再轻易放开你了。”他的掌心宽厚温热,让白梦有种熟悉的心安,加上餐厅里昏黄的灯光和悠扬浪漫的钢琴曲,竟让她意乱情迷,一时怔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时,宋书廷却忽然起身绕到她的背后,将那条钻石项链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脖子上。

灯光下,那红色的钻石项链在她雪白的颈子上闪着荧荧的光,宋书廷盯着她,幽黑的眸子深情款款:“阿阮……”他轻唤。

白梦抬头,他的唇便覆了上去,带着淡淡的红酒气息似火焰般在她的唇上游走,让她透不过气来。竟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眼前这个深情专注的男人,就是曾经令她差点葬身大海的那个人。

三年前,她还不是百乐门里的歌女白梦,而是信德师范的女学生苏庆阮。那时,宋书廷是她们学院的校长,并且早已娶妻,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了。

两人虽早已心意相通,但依旧如朋友一般相处,不料宋书廷的妻子会忽然找来,口口声声地指责阿阮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

阿阮本就是面皮极薄之人,经她这样一番胡闹,阿阮在学院里早已无法见人,但最令她羞愤的是,宋书廷为了自己的名誉,居然在报纸上发表声明,与阿阮撇清关系。人生至此,阿阮才真正体会到何为人心薄凉、生无可恋,于是一时糊涂,竟然跳海自尽。

一想到这些往事,白梦的表情立刻变得冷硬起来,纤细的手指在背后狠命地攥紧拳头,而脖子上亮眼的项链也像是枷锁一般令她拘谨难堪。

翌日傍晚,当举着报纸一脸愤怒的方佩出现在白梦的公寓门前时,白梦的面上并未露出半点惊讶之色。因为,她的来意,白梦早已心知肚明。

果然,方佩一进屋就将报纸拍在茶几上,低声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让你在百乐门收集情报,怎么又会招惹上他,你忘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跳海自尽?”

白梦并未回答,捡起茶几上的报纸,竟看到宋书廷给她戴项链的一幕,她略有些嘲讽地一笑,对方佩说:“不错,把我拍得挺漂亮的。”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意了,忘了当初我父亲是如何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方佩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更加生气地提醒道。

“他如今的身份是汪伪政府的高官要员,对我们大大有利。你放心,他现在还没认出我来,大概是心怀愧疚,才会一再接近,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找到更多想要的东西。”白梦对着方佩妩媚地一笑,将那报纸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略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你总是那么多理由,不过,要多加小心。”方佩无奈地摇头,临走前又十分不放心地叮嘱她一句。

报纸的事虽出乎白梦的意料,但也算间接地帮了她的忙。因为三日之后,宋书廷买了戒指来向她求婚,白梦面上虽有些犹豫,却并没有当真拒绝。

她问他:“像宋先生这样优秀的男子,怎么会至今没有娶妻?”

宋书廷大概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于是叹息一声,一副往事难提的模样,说道:“三年前是有的,后来我那朋友死后,便离婚了,她太强势刚烈,硬害得人家身败名裂,跳海自杀。”

听到这里,白梦的脸色略有些发白,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十分惋惜地叹道:“那真是可惜,否则,我也想看看自己同她如何相似。”

宋书廷想起自己曾在车上提起她与阿阮相像的事,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干笑两声,赶紧一语带过,说:“都是些旧事了,不提也罢!”

事情发展得似乎十分顺利,宋书廷对白梦的身份并未产生什么怀疑,成婚之后,两人经常一同出席舞会晚宴,郎才女貌,倒也惹得众人连连称赞。

那日,宋书廷说南京来了重要人物,要携她去参加晚上的接风宴会,白梦一脸欢喜,连声说好,片刻之后,却冷了脸说:“这种场合可都是要穿什么高档礼服的,我又没有,还是不去了。”

宋书廷以为她是哪里闹别扭,听她说出理由后,不免笑道:“这还不是小事,我陪你去百货公司买一件不就行了?”

白梦的愿望达成,失望的小脸儿又立刻雀跃起来,但嘴上还是十分平静地说道:“你那么忙,还是我自己去吧!”

然而,她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并未打消宋书廷想要陪她一起去的念头,他一本正经地握紧她的手道:“那怎么行,再怎么忙都要陪的。”

白梦开心地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便送了个大大的香吻,但转过身去的时候,面色却变得十分阴森可怕。

下午,宋书廷陪白梦在百货公司里选了一件款式十分新颖的红色礼服,白梦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一边倒着走路,一边蹦跳着同他讲话,出门的时候却不小心被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倒,幸而那女子眼尖,一把扶住白梦才没有让她受伤。

宋书廷被她刚才的惊险动作吓得心惊,又不忍心真的责备她,只好开玩笑似的说道:“看你,总这样莽莽撞撞的,若真受伤了,今晚的舞会我怕是要找新的舞伴了。”

白梦本在抚着胸口喘气,听他这样说,故意装作吃醋似的拍他的肩:“你敢?”

宋书廷原是有意逗她,但看她一副瞪着眼睛的样子,便立刻举手投降,道:“不敢,不敢。

两人回到家之后,白梦便迫不及待地跑进卧室试礼服,还刻意将门反锁了起来,宋书廷打趣她:“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白梦也玩笑着反驳他:“总不能便宜你这色狼。”说着,将手中的字条儿拿出来细看,那是方才在百货公司时,方佩给她的,既然有心支开宋书廷不成,她只好故意装作要跌倒,然后顺手接过方佩手中的字条儿。

上面没写文字,只有几行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她们之间的暗语密码,上面的意思是,“暗杀聂少文”。

聂少文是汪伪政府十分倚重的人,此次来上海的目的是要与日本人签订一份秘密协议,而他也正是宋书廷口中的重要人物。

白梦将手中的字条儿撕得粉碎扔出窗外,看着白色的碎屑飘舞着飞远,嘴角钩起一抹戏谑的笑容,今晚,恐怕要有好戏看了。

傍晚时分,当穿着红色礼服的白梦挽着宋书廷的手出现在舞会现场时,立刻吸引了在座宾客热切惊艳的目光。

此时,一个身穿麻灰西装的中年男子向他们走过来,隔着半米远就伸出手来同宋书廷打招呼:“宋老弟,好久不见。听说不久前办了喜事,恭喜恭喜啊!”

“难为聂兄还挂念着老弟。”宋书廷也伸出手去,同那男子的手重重相握,两人皆朗笑着让对方落座。

白梦听到宋书廷那一声称呼,眼睛倏忽一亮,面上虽是十分礼貌地跟着宋书廷与那男子握手寒暄,心中却小心地盘算着今晚的暗杀计划。

屋顶的几盏大型水晶吊灯照在宋书廷送给白梦的红色钻石项链上,熠熠生辉,惹得不少女眷啧啧艳羡,口中或真心或恭维地赞叹几句:“嫁给宋先生这等好男人,白小姐真是好福气。”

白梦略有些羞涩谦逊地低头微笑,心中却是在冷笑讥讽:“好男人?恐怕是衣冠禽兽吧!”

众女眷见白梦不说话,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也不多说,客气地举着酒杯继续到各处招呼其她官太太。

白梦站在离聂少文不远的位置,看着他与宋书廷频频点头说话,一副精明睿智的模样,心里头不免有些紧张。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舞会正式开始,众人皆携了舞伴双双步入舞池,白梦也迈着优雅精湛的舞步同宋书廷一起跳了起来,但是,范围却一直徘徊在聂少文和他的舞伴周边。

正是酒酣舞醉之际,屋内的灯光却骤然熄灭,黑不见影。众人皆慌乱起来,频频发出女眷们的惊呼声,此时,一声枪响更是将他们吓得四处逃窜,乱成一团。

卫兵们第一时间从门口冲进室内,但苦于没有一丝光线,竟是无从下手。过了十分钟,厅内的灯光线路被重新接好,水晶吊灯全都打开,霎时亮如白昼,众人却只看见聂少文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大理石地面上,胸口处正汩汩地冒着猩红的鲜血。

白梦尖叫一声,用力地抓紧了宋书廷的手,靠在他的怀里不敢睁眼,宋书廷安慰似的拍着她的肩膀,嘴里喃喃地劝道:“别害怕,有我在。”

这本是一场好好儿的接风宴,不想竟演变成了聂少文的催命宴,上海汪伪政府的相关部门害怕身在南京的汪精卫追究,于是赶紧下令追查,在场的所有人也全都被软禁在家中,接受盘问。

那日,白梦与宋书廷在家中闲来无事,一个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个在书房里写字,白梦只觉得无聊,于是想问问宋书廷中午要吃什么。

但是,刚走到门口,宋书廷就迅速地将手中的信纸折起来放入抽屉,白梦装作没看见,继续皱着眉头,十分不满地问他:“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早知道便不陪你参加什么鬼舞会了。”

宋书廷却不以为然地冲她咧嘴一笑:“这也算好事,正好可以在家陪你,平时你不总嫌我太忙吗?”

如此牵强的答案,令白梦愈加不满,于是撅着嘴反驳道:“这不是一回事,我可不想失去自由。”

宋书廷被她天真的样子逗笑,俯首在她耳旁轻语道:“你放心,我们很快便能重获自由的,听说聂少文死前,抓了那刺客的一片衣料,现如今他们正在一人一人地核对呢!相信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听了宋书廷所谓的内部消息,白梦的表情立时僵住:“此话当真?”她又问他一遍,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变得苍白无力。

宋书廷见她不信自己,于是,再一次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那是自然。”

白梦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瘫软似的,但嘴上还是强装镇定地欢呼:“那真是好,我可早就受够了。”

晚间,好不容易等到宋书廷睡熟,白梦从卧室里拿了那件宴会穿过的红色礼服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先是打开白日里宋书廷藏东西的抽屉,乱翻了一通,又将红色礼服翻来覆去地看。

“你在找这个吧?”此时,宋书廷忽然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出现在门口,白梦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衣服飘然落地。

此刻,她什么都不用解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白梦的表情麻木镇定,声音也是出奇平静。

“在你刺杀聂少文的那晚。当时我并不十分确定,于是,后来编出聂少文死前抓了衣料的事,那晚,你心慌得很,定然是不曾注意的,我如今这样一提,你若心虚,便一定会偷偷拿出来看。”宋书廷随意地走到书房的桌案前坐下,语调相当平缓地叙述着事实,并未觉得此刻的白梦是个危险的人物。

白梦惊讶于他的机智,不禁有些恼怒,他如今是要她自投罗网,不攻自破,真是城府够深,“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宋书廷没有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支派克笔任意把玩,片刻之后,他才站起身走到白梦的身边,与她对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悲痛。

“若我想置你于死地,此时大可打电话检举,命人来捉拿你。”宋书廷的手握上她瘦削的肩膀,口气有些发恨似的吼道。

他眼里的悲痛似乎要将白梦淹没一般,令她的心无端酸涩起来,为掩饰自己的不安与难过,她偏过头去不理他。

宋书廷却用力地扳过她的肩膀,令她的眼睛直视自己:“因为是我亏欠你的,阿阮。”

最后那一句“阿阮”,彻底击垮了白梦的心理防线,她的眼角湿湿的,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溢出,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送你鸢尾花的那日。还记得三年前我与你去郊游时,在草地上看到了好些漂亮的花儿吗?你很喜欢,采了好多,隔天却出了一脸的红疹,医生说你对这种花粉过敏,那天我为了试探你,故意送了你那种花儿,你还凑过去闻,结果我第二天去找你时,有人说你病了,脸上出了好些红疹,我就有所怀疑了。”宋书廷叹息一声,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其实,他也并非刻意试探她,只因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也只好随她一起演戏,想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宋书廷,我竟未料到你是如此心细如尘,我还真是低估了你。”阿阮不再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眼睛里尽透露着不甘。原来,他与她的这场较量,她从一开始便一败涂地。

“阿阮,你从我这里陆续偷走的情报,已经让他们对我起了疑。所以,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其他的事,便交给我处理。”说到这里,宋书廷一脸决然,令阿阮觉得有些意外,她隐瞒自己的身份,潜伏在他身边,如今杀了人,他倒要替自己背黑锅,这还是当初那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宋书廷吗?莫不是,他想要通过她,引出自己身后的其他共产党员?真是奸诈!

“你不要在这里装好心了,我是不会听你的。”阿阮一副不肯上当的样子,扭过头去并不理会宋书廷此刻满脸紧张与不安。

如此一来,阿阮与宋书廷便僵持了一夜,两人谁也不肯退步。天明之时,有卫兵闯进宋书廷的宅子,来人手持逮捕令,说宋书廷是政府的内奸,并且与聂少文的案子有关。

宋书廷装着认罪的样子伸出手来,待那人走近时却用力将他打昏,一个转身从腰中拔出佩枪对冲上来的卫兵放了两枪。

“还不快逃!”看着仍旧愣在原地的阿阮,宋书廷着急地大吼,额上的青筋似乎也要跳出来一般。阿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宋书廷,不禁有些吃惊,回过神来之后,立即听他的话向外逃去。

宋书廷以一敌众,自然是有些吃不消的。但是,虽然腿上中了一枪,却还是拼尽全力将追赶阿阮的卫兵打倒在地,然而自己因寡不敌众,最终被人捆了起来。

阿阮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于是拼命地跑到方佩的公寓门口。方佩一开门,阿阮便直直地瘫倒了下去,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的身份暴露了?”方佩见她一脸狼狈,可想而知是发生了十分危险的事。

“怎么办?他被抓了,怎么办……”阿阮的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这两句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前的碎发也全部贴在额上。

当阿阮将宋书廷如何发现她的身份,如何掩护她逃跑的事一一道出时,方佩也顿时被惊呆了!

但是,她还是拍着阿阮的肩膀安慰她:“这是他欠你的,你不必因此愧疚。”

阿阮点头,缓缓闭上眼睛,气息也渐渐变得均匀而平稳。但是,不知为何,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在隐隐作痛,如同针扎一般,绵延不歇地痛。

此后,阿阮的身份又回到了过去,不再是百乐门的歌女,也不再是宋书廷的妻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她要回西关,忘了上海发生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对于阿阮想要离开的念头,方佩并没有劝说和挽留,因为这几日,她看着她心神恍惚的样子,早就有些担心,若她留在上海总是想着宋书廷,还不如让她回家,回西关去。那样,她或许可以好起来。

1943年,上海黄埔江码头。

轮船离岸时那一下长长的鸣笛声划破了黄浦江的平静,船上的乘客和码头上送别亲友的人群,也都立时喧闹沸腾起来,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在自己的眼前渐渐模糊不清,阿阮的心里有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虽然,三年前,她差点死在这里,三年后又差点死在这里,但她还是对这座城市充满了眷恋与不舍,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围绕着那个男子,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阿阮的眼里渐渐有泪浮了上来,她抬手去拭,此时却有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他问:“小姐,你怎么哭了?”

阿阮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于是,头也不回地解释道:“被风吹得有些发痛。”

但说完之后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阿阮有些惊讶地猛然回过头去,却看到宋书廷在对着她笑,他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家常的棉布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边眼镜,与三年前信德师范的校长宋书廷没什么两样。

阿阮的记忆似乎被带回了过去,可转念一想,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于是一脸不敢置信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船上?”

“那天,是组织派人救了我。你以为我是汪伪政府的官员,才故意接近我窃取情报,可是,你却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是国民党军统局的情报员。”宋书廷的话说的既轻松又简单,仿佛只是一桩小事一般。

阿阮听后,却忽然冷了脸,他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这场谋划的操纵者,可是,殊不知,他才是。

阿阮觉得自己既失败又难过,仿佛一个小丑一样在他的面前演戏,却不知道他却是这场戏的导演。

宋书廷看着阿阮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漠,没有温度,心里头难免犯了急,他将她揽入怀中,急切地开口解释道:“阿阮,当初是慧娟以我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声明的,并不是我,阿阮,你信我。”

阿阮本欲推开他的身体,狠狠地给他一记耳光,但听了他的解释,她便一动不动了。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任他抱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刚擦过的眼泪又像泉水一般,汩汩地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阿阮,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阿阮,你不要再恨我!”宋书廷见她不说话,心里更是没有底,于是,手臂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在她耳边大声地保证。

阿阮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但依旧带着哭腔骂他:“傻子,为什么不早说?”

其实,当他那样不顾一切地掩护她逃走时,她就已经不恨他了。因为,一个肯为自己丢掉性命的男人,他再怎样对不起自己,那也只是曾经了,如今,她对他,更是没有恨了。

“阿阮,你是原谅我了?阿阮,我太开心了!阿阮……”宋书廷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口不择言,他一遍遍唤她的名字,生怕这是个入了很久的梦境。

“你不用再回去了吗?”阿阮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宋书廷却对着她神秘一笑,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回道:“不回了,那样腐败的国民政府,我早就想离开了。可是,你呢?”

阿阮的担心和疑虑随即解除,但她似乎为了捉弄他一般,轻声耳语道:“我是离开了,可我还是共产党员啊!所以你要小心,我很可能继续潜伏在你身边,随时给你重重的一击。”

宋书廷故意装作害怕的模样,惹来阿阮一阵笑声,他在她的唇边印上浅浅的一吻,继续小声回她:“那我就跟你一起干革命好了,我为共产党办事,你总不会害我吧?”

于是,两人便一同笑着闹成一团。

空中的落日余晖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天边蔓延,如同他们的幸福一样,在整艘轮船上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