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有这么一个文字知己”——曹聚仁谈《大波》

2011-06-09 02:09曹聚仁
郭沫若学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死水李氏微澜

前记

今天的青年人,对曹聚仁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陌生。我要说:这可是一个集记者、作家、评论家、文学史家于一身的传奇人物。他采访过国共两党的名人之多,写作的题材体裁之广,著作之丰富,评论人和事之独创,在现代文人中实属罕见。

李劼人长期被忽视,被冷落。是曹聚仁最早也最卖力给予鼓吹推荐。他的《书林新话》(1954 年香港创垦版)、《文坛五十年》《文坛五十年续集》(1955 年香港新文化版)、《小说新语》(1964 年香港南苑版)、《现代中国通鉴甲编》(1967 年香港三育版)等一系列著作中都有关于李劼人的评论文字,至于散见于报刊,未收入文集的还不少。对于李劼人的评论贯串了他的晚年(从1954 年到1972 年逝世),如果收集成册,足足20 多万字。这些评论文字多发表于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报刊,内地的读者是不太容易读到的。现将他谈论《大波》的文字汇集于后,以纪念李劼人诞辰120周年,同时,藉此纪念李劼人的“文字知己”曹聚仁先生及其夫人邓珂云女士。

题中华本《大波》下卷

我手边这一本中华本《大波》下卷,看来该是海外孤本了,并非我要卖弄什么古董珍品,而是情势所造成的。记得,三十多年前,即一九三七年九月十四那天,那时,八八师司令部已从茂新面粉厂移往四行仓库,我们吃了晚饭;孙司令叫我回租界时,到中华书局买一本新出的《大波》下卷来。自愧孤陋,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李劼人先生,写过那么多种历史小说,《大波》已经出了《上》、《中》两卷呢!(我只读过李氏所译的《波娃荔夫人》)。当时,我也不知道孙兄为什么那么急于看这部新出版的小说?我自己也买了一本,回到家中,把电讯写了发了,立即翻开看了,一直看到三更后,就把它吞下去了。原来是一部写辛亥革命以成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写得真生动够味;用四川土语夹在对白中,更是生动。第二天上午,我回司令部前,绕道棋盘街,又把上、中两册买了来。那天,我在司令部,几乎废食忘餐,把《上》、《中》二卷又吞了下去;几乎连战讯都搁下来了。孙兄也是如此;他忘记了自己是军事指挥官,整晚在看这一本小说。又明日,我到中华书局,买了李氏所写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接着吞了下去。李氏笔下的女性,有如左拉笔下的“娜娜”,(不是“娜拉”)。泼刺刺味、好似吃辣椒。这是我和李劼人先生的小说的一段因缘。直到二十年后,他已经动手改写《死水微澜》;从徐淡如兄的口中,知道海外有这么一个文字知己,而且作过好几回评介文字,推许他为新文学家的“白眉”。这又是我和李氏相识的另一小因缘。清诗人赵瓯北论诗绝句,有云:

只眼虽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文艺批评,世人都是矮人看戏,随着别人说短长,自己能有真见的,实在太少了。

不过,海外朋友,成为李氏文学知己的颇有其人。二十年前,吴仲裁主持文华影片公司,便和费穆商定了,要把这三部小说,摄制影片,有如《乱世佳人》《战争与和平》呢。这当然不是今日看重票房纪录的老板们所能够了解的了。假使日译本《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刺激了日本影坛,会有影片出来,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的。

当李劼人先生的重写本《死水微澜》初来香港时,我曾经说过如次一番:“香港正流行着传奇性的浪漫小说(剑侠小说和武侠影片,还是后来的事。)即是以才子佳人为主题的作品;在我看来,仿佛时光倒流,那是五十年前,在上海流行过的“海派小说”。其中的男女,都是东方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实在是摩登化的文素臣、安公子、十三妹、一见钟情式的恋爱。所谓“美”,乃是三围、大哺乳与红唇,穿插其中的有汽车、单楼、夜总会、爵士音乐时代曲、跳舞,一种世纪末的“失乐园”;喝了白兰地、毡酒,在发呓语,就是人生美梦!香港真的是天堂?现实社会真的如此吗?实际上,这些所谓“作家”,他们都住在自己“曼伊帕”中,种种痴人,正在说种种不同的梦话。莫泊桑说:“有一派小说家,将恒久的,粗率的,无趣味的事实,转变了他们的面目,以取得一种意外的动人的奇迹。他们并不管这些事的真实性如何,任意安排许多局势,加工以修饰与布置,总要读者格外喜欢或感动。他们小说的布局,是一种很意外的结合,神巧得引人入胜。中间若干事迹,一件件安放起来,曾合在某一高潮上,这地方便是小说中的核心了。初读小说时所引起的好奇心,在这一方面获得了满足;过此再也没有一点兴趣,于是他所叙述的历史,也就此告终”。莫泊桑所说的,不正是传奇小说武侠小说的面目吗?他们都在说梦话,绝对没有真实性!

我们再来看李劼人先生的小说,那就一点也没有传奇的意味了。他所说的故事,就是我们这一辈人所身经亲历的世变。他所创造的人物,如黄澜生、郝又三、孙雅堂这些新派旧官僚,如周宏道、葛环中这些旧派新官僚,如楚子材、彭家麒、王文炳这些干学生运动的小伙子,又如帮会出身的军人吴凤梧,吃洋教的绅士顾天成;至于那一群绅士领袖,如邓慕鲁、罗梓青、蒲伯英、张表方……没有一个是英雄,他们都是我们所熟识的,在我们周围的活生生的人。至于他所写的川路事件的发展,并不是一本传奇,我们不妨看看周善培的《辛亥四川争路亲历记》。(他是川督赵尔丰的左右手之一,小说中的周秃子,就是他。)和吴玉章的《辛亥革命》(他是早期的四川同盟会成员之一),便明白《大波》所叙述的,完全是事实。但《大波》是小说,不是历史,却又不是传奇小说。

李劼人先生写《大波》第三卷,写了十章,所写篇幅和前两卷差不多,这只写到成都的假独立,到达预定结穴之处,仍然有一段距离。第四卷,李氏旁搜博采,在旧版的基础上,再次酝酿,发展下去。第四卷,李氏原决定写四十多万字,将涉及的史实是:同志军开进成都维持秩序,镇压了叛军。赵尔丰复辟阴谋继续暴露,在同志军和群众的压力下,尹昌衡杀了赵尔丰;同时,重庆蜀军政府在吴玉章同志主持下,镇压了极其危险的复辟活动,成渝两军政府合流,反动政客胡景伊篡夺了四川的军政大要,给北洋军阀袁世凯造成了复辟声势等等。不幸的是,李先生仅写了四章约十二万字,就在这色彩斑斓,紧锣密鼓的历史场景面前轰笔了。这一来,旧本《大波》下卷,倒更值得我们怀念了。

这一串小说,正如莫泊桑所说的,“还有和浪漫派相反的小说家,他们想给我们以生活的真实印象,绝对避免着虚诞不经的事故;他们并不是叙述一段历史给我们听,也不想使我们愉快,或温存我们;但是,要我们去思想,去理会事实隐秘而深刻的意义。这一派作家,(莫泊桑也就是这一派的大师,李劼人先生也是这一派的作家。)经过了一番考察研究的工作,用了从反省所得的结果,他们在观察宇宙、社会和人生。他们想告诉我们的,就是他们首先受了生命的感动,然后赤裸裸地在我们的面前,把它一一指点出来,使我们也得了同样的感动。在他们作品中,不必造出什么奇迹,使读者从头到尾感到趣味;他们只是描写其中的人物,从生活中某一时期起,沿着自然的转变,到某一时期为止。”我们这一辈,都是经过了辛亥革命的大波,我们却并不了解辛亥革命真正意义,《大波》这小说,却给我们以深切的启示。

这样,我们不妨翻开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重读一遍,会觉得这两种小说,互为注解,相互发明呢。辛亥革命乃是一种盘辫子的革命,满清王朝是过去了。可是封建社会的残余观点,官僚政治的贪污与无能,一直贯串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的国民政府,换汤不换药,一点也没有进步,直到新中国的到来,才有着彻底的改变。这也是该读《大波》的因由。

李劼人的《大波》

我曾经推荐过李劼人的几种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我说在现代中国小说作家中,李劼人的成就,还在茅盾、巴金之上。李氏,四川人,受法国写实主义大师佛罗贝尔、左拉、莫泊桑的影响甚深。他写了一连串庚子拳变以来中国社会变迁之迹为主题的小说。第一种是《死水微澜》,以成都城外一个小乡镇为主要背景,具体写出那时内地社会上两种恶势力(教民与袍哥)的相激相。第二种为《暴风雨前》,时代为一九○一到一九○九年,即辛丑条约订定,民智渐开,改良主义的维新运动已在内地勃兴,到己酉年,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再容忍腐败官僚压制的这一段时期。背景是成都。主要内容是写一个半官半神家庭和几个当时所谓志士的形成和变化。第三种是《大波》,专写一九一一年,即辛亥年四川争路事件。这是近代中国史上一个规模相当大的民众运动,因它才引起了武昌起义,各省独立,结束了满清二百六十七年的专制统治。这一运动的构成,是非常复杂的,就是当时参加这运动的人,也往往蔽于它那光怪陆离的外貌,而不容易说明它的本质。他把这一个运动分析综合,形象化地具体写出。

推荐《大波》给我的,乃是淞沪战场上的孙元良将军。那是”八一三“战事发生后第二星期,他看见了中华书局的广告,催我立刻去买来。那是《大波》下册。他一拿到了书,就发痴似的看下去。我受了他的暗示,也就吞下了《大波》。再回头把《死水微澜》、《暴风雨前》也吞下去,有一晚,几乎误了我的战事电讯。后来,我介绍给友人看,他们的反应也是如此。在我说来,只有《飘》的读本曾经这么使我感动过。他那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是和郝恩嘉一样凸出的,一个有魔力的女性。

最近,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已经把这三部小说,由李氏自己修正一番,重新刊行了。我昨天重读新版的《死水微澜》,依然兴奋得很。大陆文化界,毕竟还不是完全盲目的!

再谈《大波》

日本文艺界,最近编译《现代中国文学丛书》十二卷,竹内实译李劼人先生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为第七卷。海外朋友或许没看见过中华本《大波》,以为劼人先生并未写完这部大书;我曾指出改写本虽未写完,可是,抗战前夜的中华本,却已写完了。即是说:中华本大波下卷,便是改写本第四卷的蓝本。如有人要替李氏完成此一大书,不妨取中华本来试试看的。这就等着现代高鹗来做了。

且说李劼人先生,改写《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那是一九五五年六月间的事;那时,他任四川成都副市长,断断续续把那两部历史小说修改好了。依我所了解,《死水微澜》改动得较多。有一件大变动,便是他把这一串小说中的人物改得统一了。到了一九五六年七月间,他才开始改写《大波》,第二年夏天,已把上卷写完了。李氏自言:“我这次安排重写之前,的确想把它写得结实一些。因此,搜集的素材相当多。其中好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好多是知道得不十分清楚的,甚至有一些还证明了我以前弄错了的。可以说,这次重写出的《大波》,内容方面,比起二十年前写的,丰富多了。因为素材多,内容丰富,书中的人物不得不增加,人物活动的幅度不能不广阔。又感到《死水微澜》、《暴风雨前》这两部书中人物,有一些原来都是为《大波》安排的。二十年前写《大波》时前两部的稿子寄出去了,不在手边,由于记得不十分清楚,未曾利用,现在正好利用了。同时,还可把一些埋伏在前两书的线索,统一上来。比如利用了顾天成,既可以把风潮面由城中扩展到乡间;又可把蔡大嫂的终身作一小小交待;而且还利用了邓幺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商人中作一个随波逐流的代表人物。比如利用了伍大嫂的丈夫伍平,就很方便描写出巡防新军与同志军作战的实况;同时也把伍大嫂与郝又三的非法关系作一小结。还有,利用葛环中,也容易显示出当时官场中的两面派。二十年前那部旧《大波》当中一些人物,凡有代表性的,当然大部分保留下来。有一些,在个性方面,还使其更为突出。”这段话,对于《大波》的了解,该有些帮助的。

这几天,我把李劼人先生的《大波》各卷及《死水微澜》、《暴风雨前》都找了出来,把他所写的题记以及“李劼人先生著作整理委员会”的后记看了一回,有些资料,或许可以备日本文艺界朋友的参考。因为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不独对四川话有些隔膜,对于辛亥革命在成都的过程,也未必了然的。他们或许不明白成都的星星之火,才是武昌起义的导火线。要不是端方把武汉的新军带到四川去,武昌工兵营的起义,可能会失败呢!四川局势之乱,一方面也是端方入川所激成的;关于赵尔丰在成都同意独立的蛛丝马迹,颇可寻味。这都得读中华本的《大波》(下卷)来交待了。日本朋友没看过旧本大波下卷,当然看不透了。

《大波》(新版)第一卷附页上,李氏说到他写《大波》中的人物:“大波叙说的是真事,在其中活动的,免不了就有真人。真人与创造的人物混和创作的人物混在一起。但也略有分别,即是:对真人的描写少,而真人的动作也大有限制。”这和曹雪芹的“真事隐去,假托村言”大不相同。和严兄的拟真人、拟真语也不相同。我们且把周善培老人的《川路事件》看一看,便明白李氏写真人真事之“真”了。当赵季帅决定释放争路的民众领袖蒲伯英、罗子清、张表方(润)他们那一天,群众对他们作盛大欢迎,欢迎行列中,有几个人也正噪噪喳喳在说“我们以前都把罗先生他们当作是救国救民的好人,因才吃了迷魂汤似的听他们的话。他咋个说,我们就咋个做。他喊我们争路,我们就争;喊我们办同志会,我们就办;喊我们罢市,我们就罢。到七月十五日他们打来了,喊我们来援救。我们就舍死忘生的扑去救援。如今弄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他先生今天太太平平的出来了。我们也望他们这几位老先生还我们一个太平日子来过才对啦。”但罗、蒲、张他们似乎还有点不明白这种重大的意义,所以,他们在大花厅把事情商量停妥之后,先是欢欣,后是坦然的,偕同别的官绅们,巍轩轩乘由家里备去的大轿,一到辕门,看见热情群众,蜂拥而上,争着把红绫向他们的轿上绕来,不等他们开口说话,那比七朋十五的排枪声还为震耳的千子响火爆,已在轿子前后燃放起来,一直哔哔叭叭把他们送到了咨议局。他们真是说不尽的高兴。因而自信:“人民还这样的在爱戴我们,那我们的话,人民一定仍是相信的。现在我们好好的出来了,怕不只须一纸通告,两场演说,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解甲归农了。”他们如此自信,以为四川的治乱,果就系于他们的身上。但李氏却指出这些开明绅士领导了群众运动,谁知时势推移,群众远远地向前推进,他们已经领导不了了;他们所发出的通告,等于一张白纸,一点效力也没有了。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在《大波》的人物中,李氏笔下创造了一个突出的、朴素的善良的小市民傅隆盛;他是一个做雨伞的工人,他把蒲、罗他们看作是神明,不计一切,愿为他们而牺牲,在欢迎他们的行列中,他站在最前面。结果,他幻灭了,他目中的神明,对于他们的期待,一点也不能兑现,只能说:“再照这关下去,老子们倒要造反了。”这就是辛亥革命!

也和曹雪芹一样,李劼人先生在《大波》中创造了一群精明能干的女人。(左拉也是如此。)贯串在《大波》的起伏浪潮中,黄澜生夫人(龙二姑娘)是一个出色的角色。那位三山五岳的好汉吴凤梧替她写过“速写”:

澜生,他那太太么?岂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龙家二姑娘的;澜生续娶了这位太太我就一宝押定了,我们这位老兄的耳朵,非拉不可。为啥呢?就因为龙二姑娘名不虚传,足可承继母德。模样儿不算怎么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气,两道眉毛一撑,两眼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他说她一生了气,凭你啥子金刚天王,都会低眉下拜的。她还自看自赞中,记起了她丈夫澜生对她说的话:“你发起气来,实在比笑起来还好看。”她在那样的士大夫官僚门第中,有一大堆情人:一个是她的陶二表哥,启发她的情窦。一个是她的大姊夫孙大哥,说她连眉毛里都有韵味。她的丈夫,成为不叛之臣是不必说的了。还有一位妹夫徐独清,是一位近视眼的教书先生。还有正在她的裙子下发痴的年青内姪楚子材。在她的心头,时时把这些情人展览着,有的是绍兴老酒,有的是竹叶青,有的是茅台,各有各的香甜和不同的刺激。她是一个能够旋转乾坤的人。以她的丈夫黄澜生那样老于官场,以孙雅堂那样干练,以吴凤梧那样油滑勇于冒险,然而临到最紧要关头,澜生徬徨不能决,孙大哥也给风浪吓住了,独有她冷静地支持吴凤梧的“决然一掷”,把大权抓到手中来了。她对吴凤梧说:“吴老权,这样好了,我替他答应下,你只管把札子拿来就是了!”这样,吴凤梧做定了他的标统,澜生做了军需官,孙雅堂做了书记官,实际上,她才是真正的标统。在革命狂潮中,那些畏首畏尾的男人,连尤铁民、王文炳、楚子材在内,都是不中用的,只有这位有决断的黄太太,才真正把握了“革命”。

大波已写完,未写完?

日本河出斋房新社陆续出版了《现代中国文学》,全部十二卷,已出版的,有竹内好译的《鲁迅》《茅盾》为第一、二卷,……竹内实译的李劼人列第七卷,克亮先生说:“在这十二卷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竹内实译的李劼人,这是首次在日本介绍李劼人的小说。老实说,李劼人的作品在中国文坛上,仍不受到真正的认识和评价;这位以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和以写实主义的笔调来刻画清末民初,在四川的社会变迁而出色的作家,在一般的中国读者(特别是年青的一代)中,的确非常陌生,原因是他的作品不多,并且全部都在中华书局出版,如短篇集《好人家》、《同情》,长篇《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俱已绝版。读者不易读到,而介绍和批评的文章也很少,所以认识这位作家的作品的读者实在不多。近年作家出版社虽然重印了他的几部长篇小说,但似乎也没有引起广大读者的注意,在海外,除了曹聚仁先生有专文讨论过他之外,就很少人读起他。如今日本的文化界竟然有人注意他,并且译出了他的《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两部小说,倒是使我有点意外之感。”(日译新书是豪华的精装本,仅印四千部。)

克亮先生,他既一本正经在谈李劼人的小说,且让我来替他补注一下。《大波》这部历史小说,究竟李先生写完了没有?我们应该说是已经写完了,或许克亮先生没有见过。这部写辛亥革命以四川成都为背景的小说,先出上、中两卷,到了下卷出版,已是“八一三”战事发生后的第二月。其后,日军进攻,上海成为孤岛;国内文士,大半流转在西南大后方,因此,这一本“下卷”,很多人未看到过。但,劼人先生实在已经把它写完了。辛亥革命已完成第一步,成都已经独立,蒲伯英已经做了都督,黄夫人也已出了头了。不过,也可以说是没有写完,那是新中国建国以来,李氏任成都副市长时期;他一面养病,一面改写,写到了第四卷,只写了五分之一,便在成都逝世了。改写本的第四卷,便是旧本的第二卷的后半。旧本的下卷,在预定计划中,便是第五卷。假使有人要替他续写的话,下卷正是李氏预定的轮廓。依李氏的预定,他原想如左拉那样,要把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另写一部小说的。

买《收获》,看《大波》

——书林新话之十

笔者,前天晚上,在某书店,为了买《收获》的事,几乎和一位不相识的朋友闹了不快意的趣事。因为北京出版的《收获》双月刊,到得不多;我曾在几个月前,请店中务必替我留下一本。某君也要买这一种杂志,看见店中替我留下了,他却失望了,因此,咕噜了一阵子。我呢,也只能自私一点,拿到这两本杂志便走了。这件小事,也正说明了海外人士对这一种文艺性双月刊的注意。这种双月刊,也可以说是文艺季刊的复活,主编的巴金、靳以两先生以及写稿的作家,也差不多就是文季的旧人。过去八年间,中国文艺作家,由于解放后,文化工作太繁重了,旧时作家,差不多都搁下笔来了;《收获》的刊行,在我们印象中,乃是旧作家重新转到写作圈子中来的新《收获》。

我这么自私地把《收获》拿回来,翻开来就是看李劼人先生重写的《大波》(上卷);前晚,看到三更后,昨天看了一整天;我曾出门看朋友,就在巴士上一直看了去,在钻石山的仄径上,也连走边看;昨晚,又看到了三更后,总算把这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看完了。看完了以后,我就伸伸懒腰,把昏沉沉的头在冷水中冰了一下;我舐了嘴唇,好似吃饱了的猫,舒舒适适又坐下去了。这部长篇小说,并不曾使我失望。

原来,李劼人先生(他是介绍左拉、莫泊桑那些写实小说的法国文学之一人。)他曾用近百年历史演变,从庚子拳变到辛亥革命作背景,写了三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死水微澜》写教案在成都的波动,《暴风雨前》写辛亥革命的前夜,《大波》写辛亥革命的初期,规模颇近于左拉的长篇小说连丛,风格也颇相近。过去五十年间,算得上长篇小说的实在太少,他这三部小说,可以说是新文学中的最高成就。这三部小说,都曾于十五年前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可是《大波》出版时,中日战争已经发生,因此流传得很少,几乎连文艺界朋友都不曾看到过。直到前年,他才重新把这三部小说修改一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这才为世人所注意。不过,他的修改本,如《死水微澜》,修改得最少,也最够味。《暴风雨前》,修改得太多,太不近于左拉的风格,也可以说是最失败的了。本来,李氏(他这几年,担任成都副市长)声言,要把《大波》大大地修改,(李氏自以为《大波》写得最坏,我们却认为《大波》写得并不坏。)会失去原来的风趣,连忙写信去忠告他。依《收获》所刊《大波》上卷看来,他修改得颇成功的,他并没有变成清教徒。

李氏的小说,忠于历史的事实演变的,但,他不是借小说来说教。(李氏自言:《大波》叙说的是真事,在其中活动的,免不了就有真人。真人与创造的人物混在一起。但也略有分别。即是:对真人的描写少,而真人的动作也大有限制。)他不是写历史小说,时代的轮廓却很鲜明。他所创造的人物,都很生动,跃然纸上,却又不情节离奇。尤其是女人,他所创造的女人,如蔡大嫂、伍大嫂、黄太太(龙二姑娘)都是带有辣味的,使人看了有说不出的快感。龙家那位小姐,都是性的解放者,这位黄太太,她和那几位姊夫,都有一手的,而这故事发展中,和一位远亲(表侄)楚子材正搞得火热。她的丈夫黄澜生是在他的手掌中打滚的,但他的妹妹龙三姑娘又和他的丈夫搞得火热。这样微妙的男女关系,穿插在时代大变动的波澜中,显得格外够味。这回,李氏的修改,并没有把黄太太进入节堂,楚子材依然是她的情人,只替龙三姑娘找了一个男人,不知下卷中,如何交待的。

李氏自言:“因为素材多,内容丰富,书中的人物不得不增加。人物活动的幅度不能广阔,又感到《死水微澜》、《暴风雨前》这两部书中人物,有一些原是为《大波》安排的。现在可把一些埋伏在前两书中的线索,统一起来。如利用了顾天成,既可以把风潮面由城扩展到乡,又可把蔡大嫂的终身作一小小交待。而且还利用了邓幺姑的异父异母的哥哥在商人中作一个随波逐流的代表人物。比如利用了伍大嫂的丈夫伍平,就很方便描写出巡防兵新军与同志军作战的实况,同时,也把伍大嫂与郝又三的非法关系作了小结。还有,利用葛寰中,也容易显示出当时官场中的两面派。”他自有扛鼎的魄力的,《大波》不曾使我们失望的。

后话

读完曹聚仁先生关于《大波》的这些评述,我相信读者一定会说:真不愧为一个“文字知己”。

这里,还得顺便简单地向读者交待一下我是怎样知道曹聚仁先生的。那是1978年冬,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率先召开了一个关于胡风与现实主义的学术研讨会,我应邀出席了会议。该院所编辑的内部刊物《文教资料简报》负责人姚北桦先生约请我编辑郭沫若、李劼人的资料。我满口答应了。回校后,便和伍加伦同志跑省委统战部、市府办公厅、查阅有关档案,又跑图书馆,走访李劼人的亲属及友人、学生……很快编辑了一个李劼人专辑。

1983年我有幸参与了由四川作协分会、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四川大学中文系及学报编辑部、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及学报编辑部等单位共同发起和组织的李劼人创作研讨会的整个会务工作。会议于3月11日到15日在成都召开,大专院校、研究机关,出版机构、文艺团体和文学评论及研究工作者、李劼人的学生等40余人出席了会议。代表们各抒己见,对李劼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李劼人作品的学术成就等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会后,先后编辑出版了《四川作家研究》、发表了李劼人著译目录及有关史料。还成立了李劼人研究学会……先后出版了《李劼人研究》、《李劼人的品与文品》等著作。

不久,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承头联合高等院校和出版单位编辑一套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丛书,《李劼人研究资料》名列其中,邀请伍加伦和我负责。编好后,甘肃人民出版社主动向编委会要了去。该社不但没有按计划出版,而且将书稿也给遗失了。重庆出版社当时启动了出版一套中国现代作家评传丛书的计划,邀请我担任《李劼人评传》的撰写,我满口答应了,没几时,我调到四川大学出版社担任领导工作,同时还负责国内外研究生、进修生的培养,实在忙得透不气来,未能完成评传的写作!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两件事,至今还非常内疚,辜负了好些人的善意而心不安。

值得庆幸的是:在编辑资料、准备撰写评传的过程中,李劼人的女儿李眉同志,曹聚仁的夫人邓珂云女士,弟弟曹艺先生,美国进修生巴乃诃、日本友人竹内实、《死水微澜》法文译者温晋仪女士等都给了我们以大力支持和帮助。特别是李眉和邓珂云女士。李眉同志在北京、在成都多次接待我们的访问,提供许多宝贵资料和难得的信息;邓珂云女士不但尽力为我们提供了曹聚仁评论李劼人的文字,图书,还给了我们不少复印件,甚至将原件也邮寄我们阅读,实在令人感动!今天,这些材料得以和读者相见,应当深深地感谢李眉、邓珂云两位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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