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谈涓生与子君精神需求的不对接

2011-06-26 10:30卢玮玮
青年文学 2011年12期
关键词:雪莱子君谈论

卢玮玮

《伤逝》是鲁迅小说中唯一涉及男女婚恋题材的作品,钱理群先生称它为“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之一。

《伤逝》中的爱情悲剧历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悲剧产生的原因更是众说纷纭。究其文本及多种研究资料显示,悲剧始于涓生对华丽理想的膜拜,终于理想幻境的褪色。

一、因爱情而绽放的女子

子君勇敢、大无畏,对社会做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豪迈宣言,令人为之击掌,涓生甚至认为“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拨开迷雾,我们发现这样一个决绝的女子,她的大无畏,她的沉静,她的坦然,居然全来自于人类最奇妙的情感——爱情。

子君的勇敢源于对涓生的爱。因为爱,她崇拜涓生的一言一行;因为爱,她接受并认同涓生膜拜的种种理想;更因为爱,她毅然同整个家庭决裂,斩断亲情的脐带。她是一朵玫瑰,单靠个体无法盛开。在爱情中,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坚决,男性有时会犹豫不决,思前想后,女性反而显得更加义无反顾。

靠着爱情的支撑,子君走出了封建家庭,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渐渐回归传统女性角色,或者说,她根本不曾逃避这一角色,她的为爱勇敢,她的唯爱至上,决定了她不吝啬为爱情牺牲自己,她不再关注雪莱们,而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给了阿随和小油鸡们。与其说这是个人主体性的丧失,不如说子君一开始就不具备这种主体性,一开始就依附在涓生为她设计的爱情幻境中。西蒙•波伏娃说,“依附性是压在大多数妇女头上的不幸,无论她们自己对它是不堪其苦还是安之若素,甚至是自得其乐,它终归是妇女的不幸。”当涓生被辞退,子君表现出更强烈的遇挫情绪,因为她依赖爱情,把一切都寄托在涓生身上,当爱情的世界有所动摇,她惶恐异常。当涓生的态度改变,于子君而言,是爱情的消逝,她从一开始的使用“冰冷的分子”,到后来的“复习温存”,一切都在涓生的一句“我已经不爱你了”中轰然倒塌,爱情的凋谢粉碎了子君的世界,雪莱们救赎不了她,她要的、依赖的只是爱情。对她而言,这只是一段得爱、失爱、终归于毁灭的人生悲剧。

二、沉醉于理想中的理想主义者

子君要的是爱情,那么涓生呢?毋庸置疑,他坚定地认为同样是爱情。两人在会馆恋爱时期,涓生对子君的感觉是这样的,“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脚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细腻的恋爱心理描写令人叫绝,也让读者包括主人公确信爱情来了,感觉如此,便对么?

邓逸群有过这样一段叙述,“易卜生、泰戈尔、雪莱等作家,也在这时被介绍到中国来,他们的作品所宣扬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激动着正在从封建制度下挣脱出来的青年人的心,成为他们反抗封建势力的一种武器。这些作家是当时许多青年崇拜的对象,有些人甚至把他们奉为精神上的领袖。”当然,作为知识分子的涓生也是众多青年中的一员,这从会馆悬挂的雪莱画像及与子君谈论的话题中可见一斑,他喜欢子君“孩子似的单纯无辜的眼神”,也喜欢同子君谈论理想时的酣畅恣肆,当子君“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时,涓生欣喜不已,“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他感到子君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理想的光辉让他眩晕,这样的光辉应该是常新的,一成不变的,自己爱上的子君也应该是不变的,可以随时给予自己无穷的力量。

同居之后,生活的拮据加上工作的不如意,使涓生更希望能从子君身上得到力量,就像两人去找住处时一样,可是,如今涓生眼中的子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所以涓生感到失望、绝望,他不明白那样一个决绝的子君怎么会变得如此庸俗,她身上所附着的理想的光芒正在慢慢暗淡,甚至使涓生感觉她已经成为一种累赘,一种他前行时的阻碍和负担。

诚然,工作被辞、生活拮据确实足以摧垮一个人,鲁迅先生就曾说,“钱——高雅地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能够买到的,但能为钱而卖掉。”但对于涓生,生活的拮据,工作的不顺心,原因是他一直以来奉为力量源泉的子君,他认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其自私、自我暴露无遗,或者他想要做出某种改变,但骨子里却是怯懦与服从。

涓生爱的,并非子君,而是自己的某种理想,某种强加在子君身上的理想,或者说是子君身上的果敢、进步和与众不同,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果敢、进步和与众不同通通都是因爱而生的,当这种果敢、进步和与众不同渐渐消失,代之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市井气时,涓生失望了,他开始真诚地相信唯有两人分离才是唯一的出路,甚至为如何将这种分离灌输给子君而大费周折,“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这种表面上的勇敢、坦诚,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虚伪与掩饰,在这种虚伪与掩饰下是不是还有所谓的爱情?至多,他有对理想的沉醉与追求,只是,与爱情无关。

三、精神需求的不对接成为悲剧根源

“爱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生命的全部。”更何况在这个故事中,或许没有爱情,吉兆胡同中涓生与子君再谈理想和雪莱们,“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谈论的内容没有变,谈论的对象没有变,甚至谈论者都没有变,为什么已显得这般空洞?只是因为涓生投射在子君身上的理想光辉褪色了,那不再是让涓生“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的子君了,而是跌入尘世的一个陌生女子。

涓生以为自己是不爱子君了,可是真正的爱情是说来就来说没有就消失的么?从最初热烈的追求,到最终发自心底的厌烦感和拖累感,哪还有一点爱的影子,唯一不变的,是涓生对理想、对人生大义的追求,卡西尔说“人被宣称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之中。”可以说,涓生一直在进行着这种审视,当他审视到自己的人生受到拖累时,就想拼命逃脱这种束缚,终于找到这个“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支撑,作为解放自己也解放子君的支撑。

得到爱情,回归传统角色,子君“竟然胖了起来”,因为她得到了想要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实则打破了涓生的理想,打破了他附加在子君身上的理想,所以他选择放弃。两个人在精神上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子君要的是爱情,仅此而已,而涓生,需要的是时时更新的理想,这种需求的不对接必然造成爱情幻境的破灭。

总之,涓生作为启蒙者,把子君从封建的家庭中解放出来,这让他欣喜的解放其实只是爱情的呼唤,子君依然不是自己的,她是涓生的,是爱情的,而涓生却是属于理想的,鲁迅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无论对子君,或是涓生,此言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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