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口吃的兔子

*林一苇

一只兔子，正在邙山的一片草原上吃草，一回头，他看到了另外一只兔子。

“你你你你……好。”兔子激动地向另一只兔子打招呼，这一开口，不料他口吃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害羞地低下了头。他再也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在想着。想着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他只好低下头装作吃草，但是吃草也不用心了，刚才口口可以嚼出甜蜜汁液的青草，现在嚼着味同嚼蜡，他“啪”地吐出来，恨自己。

另一只兔子并没有走，她来到他身边。

“你你你你……好。”兔子想问候她，想和她说话，但是他一张口，又口吃了。这下，他更羞了。他只好羞耻地低下头。他原来是不口吃的，这一点，连他吃过的草都知道。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只感到羞耻。于是，他偷偷地离开另一只兔子，是的，偷偷地，因为他感到走路时他的腿都软了，他感到渺小而且卑下。他一心只想逃跑，走到另一只兔子听不到他说话的地方，说出他想说的话——

你好！

这不是不口吃吗？你好！你好！你好！他说了很多遍。直到他坚信他不口吃了，他才兴冲冲地回来，找到还在吃草的另一只兔子。

“你你你你……好。”走到另一只兔子身边，他鼓足勇气向另一只兔子问好。可是一张口，他又口吃了。

这下他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心里那个羞啊。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脚在微微地颤抖。他憋了很长时间，“突”地一下逃跑了。他飞奔着逃啊逃啊，跑出了一身汗，跑出了一眼泪。

他知道他是爱上另一只兔子，他才变得这样渺小。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卑微、害羞、没有自信，血脉贲张但又羞于表达。在远离另一只兔子时，他知道他是悠然而自信的，但当他走近她，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你……”

另一只兔子呢，后来我们知道，她恰巧是不喜欢说话的兔子。她只喜欢纯洁的眼睛和害羞的脸庞。她能理解的语言不多，她知道害羞是一种心灵的语言，只有纯洁的人才能够拥抱它，所以，兔子说出那一个“你”字时，已经感动她了。

一个字就感动她了。也只有一个字，才可以感动她。

“你……”另一只兔子因为这一个字爱上了这只兔子。

在宽阔的邙山上，风走过，沙走过，到处是灰白的石头和碧绿的草地。一只兔子，热乎乎地从被窝里走出来，寻找另一只兔子，直到心被风和自己的害羞吹冷。另外一只兔子，梦游般地走到兔子身边，不知道吃草，也不懂得表达，在听到兔子的问候时紧张得发抖。

“你你你……好。”

这是她听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

一只兔子和另一只兔子在邙山嶙峋的山间和丰茂的草地上走过。他们会偶尔碰到一起，他们相互看一眼，又迅速各自走开。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们的腿都会发软，但他们都不回来，他们都不了解对方，也不敢正视自己。

就这样，你能想像到，在夜空，在邙山的山头，一只兔子走出来，走在山这边，另一只兔子走出来，走在另一面。他们热血沸腾地站在那里，他们知道变不成石头，他们也不会不朽，但他们在自己的时间里，在活着的每一天里，孤独地，热血沸腾地，充满天空。

（郑百莲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一只小猪天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