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老头

2011-08-15 00:48胡树彬
江河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副镇长残联镇政府

■胡树彬

这是万山丛中的一个小城,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小城里的常驻人口是二万七千人,外来人口是三千六百人。但是幺花不相信这个数据,不相信官方。

幺花是个残疾人,左脚不行。幺花不相信官方是从自家身上开始的。前几天听说残疾人有小额扶贫贷款,幺花就去小城里的农行营业所贷,工作人员告诉他,钱是有,但要政府先批过来,现在已经批了的文件中没有他的名字。幺花问要找哪一级政府,工作人员说找镇政府就行。

小城里有两个政府,一个县政府,一个镇政府。幺花架着拐杖,跳了四十分钟才从城北的农行营业所跳到城南的镇政府,管扶贫的副镇长告诉他,这个款是要还的,只是没有利息,而且只给有证的人。幺花问要什么证,副镇长说残疾证。幺花问残疾证要到哪里办,副镇长说到县残联。幺花又跳了半小时,才来到位于城中心县政府对面的县残联,县残联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办残疾证要乡镇先开证明。于是幺花又再跳了半小时,返回镇政府,那位副镇长已经不在了,幺花跳来跳去问了半天才问清楚,证明要由民政办开。幺花跳累了,坐在镇政府门前的石阶上休息了半小时,又再找了二十分钟,才找到民政办的小何姑娘,小何姑娘告诉他,要村委会先开证明。幺花又再跳了四十分钟,才跳到城北村委会,可是主任告诉他,开证明是行,但要先出具县医院的残疾证明。

村委会主任幺花是认识的,于是说:“我这只脚就是最好的残疾证明。”可是主任不干,说得公事公办。跳来跳去跳了半天连张证明都开不成,幺花彻底灰心了,再也不相信政府了。其实幺花不相信政府不仅仅是因为这件小事。幺花的父亲原是一名建筑工人,在遥远的江苏上班,五年前突然被单位下放回家了,再也没去上过班,后来幺花才知道,那不是下放,是叫下岗。幺花的父亲是怎样被下岗的他不知道,但他母亲被下岗的原因和过程他却一清二楚。母亲原是农民,土地被政府征用后被安排在县纺织厂上班,属于“转正不转粮”,依然保留着农业户口。纺织厂是集体企业,县里直接管着,四年前由于效益不好要裁人,母亲托了许多人去求情,结果还是被裁了。父亲长年在外,幺花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幺花很清楚自己的母亲,从来都只知道埋头苦干,任劳任怨,认为裁谁都裁不到她,结果幺花还是失望了。

父亲下岗后,腰肌劳损得厉害,几乎是台报废车辆,三个姐姐相继出嫁,一家三口的生计全靠母亲贩菜卖勉强维持。可是最近小城要统一规划,由于买不起摊位,卷缩菜场一角的母亲被城管赶了出来。但赶归赶,饭还得吃,菜还得卖,于是幺花五十三岁的母亲只好挑着箩筐打游击,把毛主席老人家 “敌来我躲,敌追我绕”的战术活学活用,年纪大来五十几,居然学会飞毛腿,同龄的姐妹们夸她,她笑笑说:“这叫环境憋着练气功。”

母亲的这句笑谈被幺花听到了,幺花心里一疼,泪水止不住又涌上了眼眶,于是才架着拐棍跳到农行营业所去贷款。他想买个电三轮,在城里拉客奉养爹娘。款没贷成,幺花很灰心,离开村委会后不回家,一跳一跳地来到电影院门口。电影院现在不放电影了,破败不堪,谁也没想到从前热闹非凡的电影院门口如今竟然如此冷清,就像没想到当年大红大紫的食品站如今也如此荒凉一样。电影院虽然不放电影了,但电影院门前依然是小城最大的广场。说大,也仅仅有几个篮球场大,小城是座山城,没有太大的地方修广场。在幺花的记忆中,十多年前这里是经常开宣判大会的地方,广场上聚集了几千人,一溜犯人排在电影院门口,耷拉着脑袋接受众人“瞻仰”。那个时候喇叭里往往会播放一首听上去很苍凉的歌曲,幺花知道那是迟志强唱的 《愁啊愁》,“二尺八的牌子脖子上挂呀,大街小巷把我游”的旋律落在心坎上,直催人落泪。现在很少开这样的宣判大会了,电影院门口摆了五个象棋摊,幺花是这里的常客。

这些象棋摊,四个是摆残棋的,要挂钱才能下,幺花没钱,从来没下过,也不知道那四个摊主棋艺如何。另外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刚来一个多月,不摆残棋,纯粹为了消遣,谁都可以找他下两局。幺花是在六岁那年残疾的,读完初中就没再上学了,却喜欢下象棋,并且棋艺不错,在小城棋坛小有名气,是老头最铁的棋友。老头来自何方没人知道,反正棋锋很厉害,刚交手时让着幺花一个车,现在依然让幺花一个马,所以人称棋老头。不下棋的时候,棋老头就跟大伙摆白话,天上的地下的神的鬼的什么都摆,上到国家大事世界新闻,下到民间故事历史传奇,在老头的嘴里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犹如亲身经历。

幺花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棋老头正在和别的几个老头谈论小城的人口问题,棋老头说小城的常驻人口是二万七千人,流动人口是三千六百人,幺花当即反对说,这是官方公布的,我不相信。棋老头愣了一下,问他:“你凭什么不相信?”幺花气愤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凡是官方公布的,我都不相信。”棋老头说:“你这个年轻人,棋还下得不错,就是太固执。”幺花说:“你是老人,我不跟你争。”棋老头说:“有理打得三辈老祖公,你说说不相信政府的理由。”幺花说:“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是个残疾人,要是你父母也都是下岗工人,男的劳伤躺床,女的五十三岁了还去打游击练飞毛腿,你就相信我的话了。”

棋老头不说话了,听白话的几个老头也相继离去。幺花在棋老头对面坐下,两人又军阀重开战。棋老头边下棋边问:“今天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幺花说:“什么都烦。”棋老头说:“闷在心里也是闷,不妨说来听听。”幺花于是把贷款和办证的遭遇说了,还狠狠地骂了几句。棋老头听他说完,思考了一下,说:“你决定要开电三轮?”幺花说:“决定要开。”棋老头说:“可是你的身体——”幺花拍着左腿说:“我问过了,我这种情况可以办电三轮驾照的,绝对安全。嘿嘿,要是条件凑成,我还想开飞机呢。”老头又思考了一下,问:“你身份证户口簿有吗?”幺花说:“有。”棋老头说:“今天晚了,明天你准备几张半身照片,把身份证和户口本带上,我陪你去办。”幺花提着一颗棋,看着白发苍苍的棋老头说:“能成吗?”棋老头说:“应该没问题。”幺花心想又没别的路子,不妨跟棋老头去碰碰运气,于是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幺花提着两瓶酒,踏着朝阳架着拐,一跳一跳地来了,棋老头早已等在电影院门口。棋老头问幺花提的是什么,幺花嘿嘿一笑,说:“两瓶烂酒,放在家里没人喝,提来送人。”棋老头笑得眯起眼睛,说:“我可没打算陪你去行贿。再说就这种酒,贪官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幺花提的酒就是小城酒厂生产的,叫做“小城春”,散装的两块钱一斤,瓶装的三块钱一瓶。幺花脸红了一下,说:“不是提去送官的,是提来送你的。”棋老头乐了,说:“我只是陪你跑跑腿,还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不如这样,酒放在这里,我们先去办事,回头再把它喝了。”说完,棋老头就接过幺花手里的酒瓶放在棋摊上,招呼幺花跟他走。幺花问:“不怕被偷了?”棋老头说:“放心,不会有人要。”

棋老头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但看上去却很健朗,穿着中山服和解放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像是种庄稼出身的,加上棋锋又那么厉害,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退休老干部,但在小城,谁也说不清他来自何方,将去何处,住在哪里,一个月前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门口,除了下棋就是跟人们聊天摆白话,再不就是满大街溜达溜达。其实也有人特意问过他,可棋老头笑笑说:“他人隐私,莫要打听。”的确,打听他人隐私是一种不好的行为,幺花从来没有打听过棋老头的出身来路,但觉得他是个好人,和蔼、温厚,常常给人以笑容和安慰,跟他下棋,不管棋艺高低,三五盘中他总会故意让你赢上一两盘。

这两个小城里最好的棋友,一个白发苍苍,一个一瘸一跳,他们没有去县医院,而是直接去县政府对面的县残联。残联有好几个办公室,棋老头带着幺花来到第一个办公室,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孩在桌子后面问:“老人,你们来做什么的?”棋老头说:“办残疾证。”女孩再问:“有证明吗?”棋老头指着幺花的左脚说:“那就是最好的证明。”女孩笑了一下,转过眼对幺花说:“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要有乡镇民政办的证明才能办理。”幺花看了女孩一眼,对棋老头说:“说不通的,我们走吧,我不办了。”棋老头摇摇头说:“真是判官面前好过,小鬼面前难逃。小王呢?小王哪里去了?”

棋老头说的小王名叫王家辉,四十多岁年纪,二十年前参加过自卫还击,因战致残,现任县残联主席,在小城很少有人敢称呼他小王。女孩愣了一下,说:“王主席在楼上。”棋老头说:“麻烦你帮我叫他来一下。”女孩只好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一跛一跛地上楼去了。棋老头对幺花说:“只要有身份证和户口簿,县残联主席亲自鉴定并签字后,也可以办残疾证。”幺花没有说话,他知道真的很麻烦棋老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不大会王主席也跛着脚来了,看了棋老头一眼,点了点头,问幺花:“哪里人?”幺花说:“城关镇城北村。”王主席再问:“身份证和户口簿有没?”幺花说有,连忙拿出来递给他。王主席接过看了一下,递给桌子后面的女孩,说:“给他填表。”然后转过身叫幺花:“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幺花架着拐杖跳了几步,王主席对女孩说:“一级。”

女孩填好表递给王主席,王主席签了字交给她,然后向棋老头打了个招呼,上楼去了。女孩向幺花要过照片,很快就把残疾证办好了。他们没有回电影院门口,而是去了镇政府,找到那位管扶贫的副镇长,把身份证、户口簿、残疾证等全给他看了。副镇长知道他们的来意,就给幺花批了五千块钱的小额扶贫贷款。拿着副镇长批的条子,再回家带上土地使用证,在棋老头的陪伴下,幺花当天就办理了贷款手续。

回到棋摊上,酒果然还在,棋老头说:“走,喝酒去。”

电影院对面的小饭馆里,他们老少二人炒了几个菜,几乎喝了一瓶酒,幺花假装上厕所,来到前台结账,老板娘却说棋老头是记账的,月底才结。幺花只好摇摇头,重新回到座位上,棋老头问:“五千块钱够买电三轮了吗?”幺花说:“二手的够了。”棋老头说:“这是你一生的衣禄,要买就买辆新的。”幺花说钱不够,棋老头说他有一笔养老钱,可以借给他。果然第二天棋老头给幺花带来了三千块钱,加上贷的五千,八千块人民币为幺花换来了一辆崭新的电三轮。

幺花没时间下棋了,他要忙着学车,学了半个月就熟练了,还真办了驾驶证。

幺花开始做生意了,但人们看到幺花的拐杖,都不敢坐他的车,生怕发生意外。正式开张一个星期了,还没有拉到一个客人。幺花灰心丧气地来到电影院门口,把最近的境况告诉了棋老头。棋老头安慰他说:“明天早上你到县政府门口去,一定有人坐你的车。”幺花不放心地问:“肯定?”棋老人说:“肯定。”于是他们又杀了几盘,棋老头依旧让他一个马,两人互有输赢。

第二天早上,幺花开着他的电三轮来到县政府门口,果然一个三十多岁干部模样的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他的车,旁边还有人拿着相机和摄影机拍照。幺花有些害怕,问客人:“师傅到哪里?”客人笑了笑,说:“来小城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好好逛上一圈,你拉我把小城逛翻吧。”客人递给幺花十块钱,叫他不要找了。按小城规定,上车一块,只要不出城,走多远都是一块。幺花坚决找给客人九块钱,说不能乱了规矩。客人很赞赏他的风格,收下钱说:“那走吧。”幺花笑了一下发动车子,拉着客人就走。

小城真的太小了,很快他们就把小城逛翻,又回到了县政府门口,那些手拿照相机和摄影机的人还在,他们一拥而上,都要欣赏他的电三轮。那一天,幺花足足挣了五十块钱,按当时的算法,是一个普通干部五天的工资了。夕阳西下时幺花开着电三轮来到电影院门口,棋老头问他:“生意如何?”幺花连声道谢,说:“我是个残疾人,一直不敢去县政府门口拉人,没想到那些干部会这样喜欢坐电三轮,还说我的车开得好,开得稳,叫我好好干。”棋老头笑笑说:“我敢肯定,从明天开始,小城里的人们都会放心大胆坐你车的。”幺花再次向棋老头致谢,提出用电三轮送他回家,却遭到拒绝。

幺花家没有电视。收工回家后幺花正坐在门口吃晚饭,突然邻居跑来把他拉去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小城新闻,幺花一看就万分激动,原来电视里那个开电三轮的就是他,第一个坐电三轮的客人居然是县长大人,县长在电视里号召小城人民关注这个身残志不残的年轻人,说他人品很好,车也开得非常稳。他还鼓励全城全县残疾人都要向幺花学习,要求有关部门一定要优惠残疾人,关心残疾人。

幺花感动得哭了。第二天开始,幺花一心开他的三轮,很少来找棋老头下棋了。两个月后,幺花还清了棋老头的钱;半年后,幺花提前还清了扶贫贷款,他妈妈也不用练飞毛腿了。慢慢地小城有了变化,变得漂亮起来,也大了起来,破败不堪的电影院被拆了,建成小城第一个健身娱乐场,棋老头依然在那里摆棋摊。

幺花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官方公布的小城常驻人口渐渐地从二万七千人上升到了三万三千人,外来人口也从三千六百人上升到了二万九千人,幺花在心里很相信这个数据,因为每天满城疯跑的他见证了小城的发展和人们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平。第五年,已经结婚并当上了父亲的幺花在县残联和镇政府的帮助下,在小城边上开了个养鸡场。第一批小鸡长大,幺花想起棋老头,于是捉了两只公鸡开着电三轮给他送到小城健身娱乐场,可是人们告诉他,自从一个月前县政府换届后,棋老头就没再出现过了。

幺花把鸡放在往常棋老头摆棋摊的地方,怅然若失地听人们议论棋老头。人们都说,五年来,只要知道谁有困难,棋老头总是乐于相助,真是一个好老人,小城里许多人都记着他的好,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至于棋老头的身份,有人说他是本县原县长的老爹,为了监督儿子廉洁执政才来小城,儿子升到市里当副市长,他也跟着去了;也有人说,许多年前,他本身就是一个县长,一个廉洁奉公的老县长;还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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