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着

2011-08-15 00:49时建功
西部 2011年6期
关键词:娜娜

文/时建功

活 着

文/时建功

半夜的时候,突然起了风,那风就好像白天隐藏在什么地方,趁人们睡着了忽一下蹦出来专门搞个破坏似的,隐约听到谁家窗户破碎的声音,接着,细密的雨点子就把小城笼罩在雨幕中。

早上,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乌云在头顶低低地压着,雨倒是小多了,淅淅沥沥的,路两旁的花池子里原本盛开的紫藤花,经过这场狂风暴雨的摧残,纷纷凋离枝头,地上的水洼里,楼角的旮旯里,到处散落着一层淡紫色的花瓣,风扬过,它们便像浮萍一般挤挤挨挨、跌跌撞撞向前涌去。

时令早过了立夏,气温仍旧稳定不下来,忽冷忽热的让人猝不及防,上午的时候加件外套还觉得冷,到了下午,恨不能光了膀子,

程千宝起劲儿的蹬着三轮车,藏蓝色的外套挂在车把儿上,车筐里放着个大西瓜。他刚从厂里下了班,顺道在菜市场买的。大棚瓜,不是顺应季节的东西,肯定要贵些。狄娜娜肯定又要埋怨我乱花钱了,他想。她说她的,这天天在人家里蹭饭吃,时常地表示一下也是应该的。丈母娘,哦不,是未来的丈母娘,也对咱高看一眼,“啧啧,瞧人家小程多懂事!”程千宝想象着丈母娘对丈夫说这话时的喜气样儿。

程千宝是幸运的,他是外地人,考了技工学校分进了工厂,他遇到了一个好人,同一个车间的师傅,就是他现在的岳父——狄建堂。他看小伙子人实诚、踏实,便萌生了招婿的想法,也算如愿,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很快就谈婚论嫁了。前几天,程千宝和狄娜娜已经领了结婚证,就差一个婚庆仪式了,程家找人算好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初。眼下,小两口正盘算着去哪里度蜜月呢。

程千宝一路哼着小曲拐进了狄娜娜家楼下,锁好车子,抱着西瓜噔噔地上了楼。果不其然,狄娜娜一看见他抱的西瓜,就责备道:“有钱烧的你,这反季节的东西不好吃,还死贵,给你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

程千宝早料着这一招,嘿嘿笑着,“你不吃,别人还吃呢。”

狄娜娜气鼓鼓地说:“马上就结婚了,到处都用钱,还胡花乱花!”

程千宝顶了一句,“还差这十块八块的吗?”

“过日子不就是十块八块的攒着过吗?咱又不是有钱人!”狄娜娜白了程千宝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嘿!”程千宝感觉面子上很过不去,一屁股坐到沙发里。

“好了,买回来就吃,别吵吵了!”岳父狄建堂从卧室出来,说了一句,算是给程千宝找了个台阶,接着又朝厨房里喊道:“娜娜,洗两个酒盅,让小程陪我喝一杯。”程千宝赶紧从沙发上坐起来,毕恭毕敬地喊道:“爸……”狄建堂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吃完饭,岳母已把西瓜洗好,切了一大盘端出来,笑吟吟地招呼道:“小程啊,来吃瓜吧。”程千宝拿了一叶,咬了一口,瓜不甜,反而有股涩涩的苦味儿。程千宝偷眼瞅了瞅狄娜娜,她正嘟着嘴收拾碗筷,当下心里便悔的不行。岳母看出了苗头,笑着说:“明儿我去早市买点瓜种子,赶你爸有空俺俩在咱的菜地里套种几垄西瓜,一夏天就够吃的。以后少在外面花这冤枉钱,空手来就行,咱一家人不见外。”程千宝脸红红的,“哦哦”的答应着。到厨房里哄还在赌气的狄娜娜。狄娜娜推搡着他,“去去,别在这碍事!”只过了几分钟,厨房里就传来俩人的嬉闹声,狄家老两口相视一下,无声地笑起来。接着,两个年轻人就拿着羽毛球拍勾肩搭背地到楼下打球去了。

狄娜娜长得说不上漂亮,身材微胖,个头也不算高,但绝对属于那种过日子的女孩。高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什么学,父亲托人给她在社区服务站找了个工作,负责一个小区的楼道清洁。活儿虽然不累,但她开始总觉得难为情,毕竟年轻轻的女孩子干个清洁工,老想着别人会把自己看低了去,可父亲就这么大能耐,总得面对现实,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也不高,但总归是个正经职业,好在狄娜娜适应能力挺强,时间久了,倒也慢慢沉下心来,尽心尽力地去干好这个工作。

狄娜娜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是她的向往。她和程千宝都是本本分分的人,结婚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水到渠成后再生个孩子,柴米油盐地一辈子,父辈们不也是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大半生吗,狄娜娜心想。这样想着,她便高兴起来,还有一个月就要披上洁白的婚纱做新娘了,这对每个女孩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狄娜娜憧憬着,拿着扫把和簸箕,哼着歌开始了她的工作。

幸福小区38号楼2单元,被狄娜娜列为最反感的楼道,倒不是整个楼道里的住户都被她划为反感的对象,只是这个楼道四楼的一个男人特别令人生厌,很多次狄娜娜来清扫楼道时都会看到楼梯上吐的满地的秽物,还散发着刺鼻的酒味。楼道里的住户也都纷纷咒骂,说是4楼的那个男人天天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上楼的时候必定扯开喉咙喊着不着调的低俗小调儿,说不定走到几楼就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回到家就打老婆,骂孩子,吵得一楼道的人不得安宁。狄娜娜见过那个男人,40岁上下年纪,剃着个光头,精瘦精瘦的,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看人时眼睛直勾勾的,给人阴森森的感觉。狄娜娜听楼道里的大妈说起过那个男人,大号丁卯,绰号丁二球。此人有班不上,天天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一不顺心就打老婆出气,那可怜的女人也不敢离婚,她一说那话必得挨一顿毒打,打完后那男人又恶狠狠地威胁,要把女人和她娘家人全都拿刀剁了,这可不是吓唬人,他可是啥事都能做得出来。完了大妈还好心地叮嘱狄娜娜,“姑娘,你可别招惹他,离他远远的。”所以,狄娜娜在进入这个楼道的时候总赶紧胆战心惊,但有时难免会遇到丁二球,这时,狄娜娜赶紧闪身把自己贴在墙上,给他让开路。

当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狄娜娜沿着38号楼2单元的楼梯逐级而上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她的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扫把划在地上唰唰的声音。在4楼的拐角处,一摊刺鼻的秽物赫然映入狄娜娜的眼帘,令她不禁一阵反胃,“太恶心了!“她忍不住轻轻咒骂了一句,但随即屏住呼吸,侧着脸,将那摊秽物收进簸箕,正准备到楼下取些沙土再回来细细地打扫一番时,一扇门无声地开了,她不知道一双邪恶的眼睛在门上的猫眼里已观察她多时了,她丝毫没有防备,嘴就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她拼命挣扎,惊恐地看到正是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丁二球。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战栗,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挥起手中的铁簸箕向丁二球头上抡去,她强烈的反抗反而更招致丁二球下了黑手,铁钳般的手死死扼住狄娜娜的喉咙,令她不能呼吸动弹不得。狄娜娜的身体贴在墙上,像一只被恶狼咬住咽喉的羔羊,做着徒劳的挣扎,片刻,如一根面条般瘫软下去,丁二球狞笑着,把自己的猎物拖回屋。

暴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狄娜娜慢慢恢复了意识,恍惚中,她听到自己的爱人程千宝一遍遍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不能死,我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强烈的求生欲迫使她睁开眼睛。

当头疼欲裂、周身散了架般的狄娜娜踉跄着走出那个魔窟的时候,她明白,耻辱已深深根植于自己身上。肉体的疼痛是暂时的,可精神上的伤害将伴随她一生,她恍恍惚惚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内心里两种声音在强烈碰撞:“我就要做新娘了啊!”“你这个样还有什么资格去做新娘?”狄娜娜木然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呆呆地看着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地从面前走过。“哎,娜娜,你怎么在这儿,刚才小宝到处找你呢!”一个熟识的同事恰好路过,看到呆若木鸡般的狄娜娜,好心地告诉她。“小宝!”想到他,狄娜娜的心像被刺蛰了一下,疼得紧缩起来。“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他的新娘?我所有的幸福都被那个混蛋毁了啊!”狄娜娜终于哭出声来,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下,她站起身,把凌乱的头发拢了拢,心里的主意已打定,她去找她的爱人程千宝。

在程千宝所在工厂的单身宿舍里,他前脚刚进门,狄娜娜随后跟了进来。他埋怨道:“娜娜,你一上午干啥去了,让我好找。本来我是想咱俩一块去市场买请帖呢,没找到你,我自己去了,你看我买的请帖好看不?”程千宝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狄娜娜的异常。狄娜娜看到那厚厚一沓鲜红艳丽的请帖,泪水早已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慌得程千宝乱了手脚,忙上前哄到:“娜娜,你咋地了,生我的气了?”狄娜娜缩成一团,哭得悲怆至极。程千宝捧起她的脸,赫然发现脸上、脖颈处那一道道血痕,惊诧地问:“娜娜,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狄娜娜痛苦地摇着头,只是哭。程千宝急了,抓起她的双臂使劲摇晃,“娜娜,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狄娜娜抬起哭得梨花带泪的脸,看着程千宝那急切的样子,她真不想说出那句话,她甚至天真地想,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昨天多好。“小宝,“她艰难地张开嘴,说出那句让她也撕心裂肺的话,“我们分手吧。”“什么?娜娜!”程千宝几乎要蹦起来,“你疯了吗?这是为什么,你快告诉我?”程千宝眼珠暴突,仿佛要喷出火来。“没有为什么,这婚,我不结了,你爱找谁找谁去!”狄娜娜用力甩开程千宝的手,决绝地转身走出门去。“狄娜娜,你给我站住!”程千宝一个箭步追出来,拦住她的去路,似凶神恶煞般的点着她的鼻子,“狄娜娜,你今儿要不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其实狄娜娜是最害怕这一点的,平日里程千宝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怕他在这种悲情时刻一时冲动酿出大祸。狄娜娜顺着门板痛苦地蹲下身去,头抵着门,哽咽着说:“小宝,我怕说出来你接受不了……”“快说!”程千宝咆哮道,“我被那个恶棍丁二球……”狄娜娜捂着脸,泣不成声。“啊!”程千宝像只受伤的狼一样拔腿就往外冲,狄娜娜一把抱住他的腿,昂着脸哀求道:“小宝,千万别做傻事,咱们去告他,叫公安局去抓他!”“放开我!”程千宝一甩腿,狄娜娜扑到在地,伤痛,惊慌,悲愤,一起涌上心头,她猝然昏厥过去。“娜娜!”程千宝忙抱起躺倒在地的狄娜娜,把她轻轻放到床上。“等我去找那个狗日的丁二球算账!”程千宝只感觉浑身血液贲张,直涌头顶。他一步跨出门去,忽然,他又折了回来,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跟了他多年的电工刀,义无反顾地冲出门去。

天闷得很,没有一丝风,知了趴在树上无聊地叫着,狗卧在树荫下,吐着长舌头,虎视眈眈地瞅着这个风风火火跑过来的年轻人。程千宝的心已和这燥热的天气一样,仿佛点上个火把就能烧起来。

对于程千宝来说,丁卯他是认识的,早先丁卯和程千宝还是同一个工厂里的同事,后因劣迹斑斑,被厂里除了名,混迹于社会。在小城里,丁卯早已臭名昭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失去理智的程千宝一开始并没有找到那个恶棍,急得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围着丁卯家团团转了数圈。突然,他想到了“一品茶楼”,那个茶楼外面只不过是个幌子,里面则是个地下赌场,社会上的一些闲散人员都是那里的常客,那丁卯也经常在那鬼混,这会子,他会不会躲那儿去了。想到这,程千宝直奔“一品茶楼”。

穿过嘈杂的人群,程千宝挨个屋搜索仇人的身影,在第九个小隔间里,程千宝一眼就看见个光亮亮的脑袋,上面布满疤瘌,不消说,是丁卯无疑,积郁的怒火一下喷将出来,程千宝猛地冲了过去,一把将牌桌掀翻,唬得几个人以为来了警察,拔腿就要跑。程千宝拦住门口,大声喝道:“你们不要怕,我只找丁卯!”众人听了顿时松了口气,把目光瞄向丁卯。那丁卯毕竟是个见过场面的人,并不怎么惊慌,从兜里摸出烟,顾自点上,慢条斯理地说:“哎,这不是程千宝兄弟嘛,好久不见,今儿咋的了,吃呛药了?”程千宝两眼喷火,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这个恶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还有脸问我,你自己干的啥事不知道?装什么糊涂,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来寻仇的!”

“噢,”丁卯无耻地笑起来,“又一个来寻仇的,我今儿中彩了,哈哈!”

“你……”程千宝气得七窍生烟,挥起拳向丁卯抡去,众人赶紧拦住,“兄弟,兄弟,有话好好说,丁二球,你小子又干什么缺德事了?”众人质问道。“我想想,”丁卯故意用手摸着光头,“噢,想起来了,今儿上午一个打扫卫生的小妹妹到我家敲门,说想跟我玩玩,听说我床上功夫不错,这不,就这点事。哎,可都是她情我愿的,又不是什么缺德事!”丁卯继续无耻地表演,众人也跟着放肆地大笑起来。程千宝的脸早已憋成了猪肝色,右手插在兜里,反复地转着电工刀的刀柄。

“哎,兄弟,那妹子和你啥关系啊,你这么上火?”丁卯乜斜着眼问道。

“我对象!”程千宝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唉,你早说嘛。要知道是你女人我也不碰了。哎,不过,那妹子,嘿嘿,手感不错……”丁卯的厚颜无耻,又引发了一阵哄笑。

程千宝脸上的肉突突地跳,他在想,是一刀结果了他还是杀他个千刀,慢慢折磨死他。“哎,兄弟,刚才说啥来着,来报仇的是吧,你想怎么个报法?”丁卯肆无忌惮地挑衅道。

程千宝从兜里掏出明晃晃的电工刀,冷笑道:“果然脸皮够厚的,我刚磨的刀,看几刀才能见到血!”众人一见要动刀子,唯恐真闹出人命,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俩人拉开。那丁卯倒上来火儿,叫道:“你们别拉他,让他放马过来,爷伸着脑袋叫他砍!小样,还长脾气了!”众人反过来劝丁卯,“本来你做了恶事,赶紧住嘴吧。要不赔钱要不谢罪,再叨叨个没完,当心真把你砍了。”没成想这丁卯却耍起了泼,拨开众人道:“今儿谁要拦着他,谁就是婊子养的。”众人一听,谁都不敢拦了,丁卯斜着眼睛,梗着脖子,腰弯曲着,身体向前弓,活脱脱一副滚刀肉模样。

程千宝把刀高高举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突着,手不停地颤抖,迟迟地下不去手。毕竟,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那丁卯其实也紧张,他真怕面前这个盛怒之下的年轻人手起刀落把他剁成肉酱,但他经历的这种场面不是一次两次了,心里觉得胜算的几率要大得多。等了片刻,他见自己的脑袋还在肩膀上,便知道对方彻底败了,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对方把刀往地上一扔,抱头痛哭。丁卯鄙夷地看着这个举着刀的后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可是给你机会了,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呶,”他从兜里掏出200块钱,“就权当我嫖了个娼吧。”说完,把钱扔到程千宝脸上,转身招呼众人道:“接着玩,接着玩!”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高高举起的电工刀似暴风骤雨般落在他身上,头上。程千宝怪叫着,屈辱,悲愤,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众人都被他的疯狂吓呆了,顷刻间,丁卯就被刺成了血筛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在人世间最后的哀嚎,便像个沉重的麻袋一头栽倒在地。

事后法医检验,丁卯身中十七刀,刀刀致命。每个刀口的深度都达20公分以上,几乎穿透被害人的身体。这也是恶贯满盈的丁卯自作自受的下场。

程千宝没有跑,他从极度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扔下刀,径直去公安局做了自首。

案件的脉络很清晰,虽然丁卯被杀的过程令人吃惊,但鉴于他有罪在先,程千宝处理方法简单,一时激愤杀人犯案,但存在自首情节,法院给出的审判结果是死缓,程千宝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就此被这突来的变故止步于幸福门外。狄娜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面,这个善良的姑娘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她一直在自责,如果我不告诉小宝,或者我直接去告那个恶棍,就能避免小宝锒铛入狱的后果。一想到身陷牢狱的小宝,狄娜娜就觉得生不如死,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在窗前一站就是半天,只要推开窗户,轻轻一跃,就可以解脱了,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狄娜娜的脑海里。可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双亲怎能轻易放弃。母亲不眠不休地守在门口,一声声哭叫着她的乳名,直到声嘶力竭,嗓子充血失音。父亲是那种轻易不说话,一出口就一锤子定音的人,他只对着女儿的房间喊了一句:“你要是寻了短见,就是个孬种,人家小宝是条汉子,为了你,把号称天煞星下凡的丁二球给剁了,英雄啊,咱镇上多少人都点鞭放炮啊,你要是不好好生活着等他出来,你就不是我的闺女。”

三天后,狄娜娜把门打开,走了出来,人整个瘦了一圈儿,憔悴得厉害。母亲一把搂住她,俩人抱头痛哭。

第一次探监的时候,狄娜娜和父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焦急的在候监室里等待。一会儿,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在狱警的带领下徐徐走过来,狄娜娜忍不住紧迎了几步,“小宝!”她热切地叫道。程千宝眼睛里满是惊喜,顷刻,四只眸子磁石般吸引着,但转瞬,程千宝就把头深埋了下去,想到两人曾经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狄娜娜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还在恨我吧,小宝?”她不安地问。

程千宝努力挤出一丝笑,极不自在地说:“哪能,娜娜,我几时恨过你。”

“那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狄娜娜委屈地说。

慌地程千宝忙抬起头,眼神却是游离不定。

“你瘦了,你这个样子让我难过。答应我,好好改造,好好地活,我会一直等你。”狄娜娜的眼眶里涌动着泪花,饱含深情地说。

“娜娜,”程千宝厚厚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听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等我了,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等我出来,都成了黄土埋半截的人了。”

“小宝,你……”狄娜娜满腔的话都被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半响,她才抚着胸口一字一顿地说:“程千宝,你为了我都敢杀人,我敬你是个男人,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当下就撞死在这给你看!”

程千宝的内心其实是脆弱的,他一直在做着自我挣扎,他盘算过,假使有一天他出去了,头顶上扣的杀人犯的帽子是摘不掉的,终究会被社会抛弃。到那一天,人已近半百,谁会接纳他?他心里矛盾得很,他知道娜娜肯定会等他,但他实在不忍心看一个弱女子独自苦捱20年,这样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心里上和生理上的摧残。他又怕狄娜娜不等他,毕竟今天沦落到这一步全是为她,如果漫长的牢狱生涯里连一个念想的人都没有,那真是生不如死。但今天他看到了狄娜娜的态度如此坚决,也就彻底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说:“娜娜,我的罪够重了,已经身背一条人命了,你可别这样,我还想早点出来呢。”

狄娜娜倒竖的柳叶眉立即舒缓了下来,转而笑说:“小宝,你看看那边谁来了?”

程千宝早就注意到了后面的岳父母,三步并作两步奔将过去,颤声叫道:“爸,妈……”

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慌得程千宝一手搀一个,“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折煞我啊!”

岳父老泪纵横,开口道:“小宝啊,你受苦了,下辈子,我们做牛做马报答你吧!”

程千宝一见拉不起来,干脆也对着他们跪了下去,哭道:“爸,您说的啥话,我又没判死刑,等我出来,咱再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到时候我给您打酒,让妈炒俩菜咱爷俩天天喝上几盅。”说着说着,这一家四口就哭着抱成一团儿。

对程千宝来说,监狱生活是枯燥的,却也不乏甜蜜,像他同样的重型犯,思想波动很大,因为出狱遥遥无期,很多人消极改造,抵制劳动,经常被狱警叫去做思想工作,但程千宝不同,狄娜娜的等待对他来说就是动力之源,他随身携带着娜娜的照片,劳动之余,疲乏之时,他便把狄娜娜的照片拿出来,一遍遍地摩挲着娜娜的笑靥:盘嘟嘟的圆脸上那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他,就像轻轻说出照片背面的八个字:好好改造,等你回家。看到照片,程千宝的心里便滋生出无限的动力。由于改造积极,他多次被评为优秀改造人员,并作为典型在全监区宣传他的模范事迹,入狱第一年,他的无期就被改作有期徒刑20年。

与程千宝住同一个监室的是三个20出头的年轻人,都有绰号,分别叫“眼镜”、“老虎”、“青子”,他们是一桩抢劫杀人的同案犯,刑期都在18——20年之间,其中以“眼镜”为首,狱警也是看到程千宝的积极改造,想带动一下这三个年轻人的。一开始,他们倒也听话,因为程千宝比他们都年长,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大哥,可渐渐的,他就发现了一些异常,三个人慢慢疏远了他,且经常私下里说些悄悄话,程千宝一走近他们三个人立即闭口,神色明显不自然,程千宝心里隐约觉得他们有事避着自己,试着劝导道:“咱们还年轻,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去是唯一的出路,千万不要一错再错。”三个人表面上唯唯诺诺,但一转身,依旧我行我素。程千宝猜想三个人可能要走极端,但一时拿捏不住,只好暗中观察。

一个电闪雷鸣之夜,程千宝躺在床上佯装睡熟,突然,他隐约听到对面床板悉悉索索地响,遂睁开眼,看见“眼镜”翻身坐起,径直走到他的床边,俯下身来观察他,慌得程千宝赶紧闭上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眼镜”确认他睡熟,轻咳一声,“老虎”和“青子”也随后下了床,三个人头挨头碰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半天,尽管程千宝竖起耳朵倾听,也没有听出说的是啥,只隐隐约约听到了“明天”俩字。接着,三个人又蹑手蹑脚地各回各的床。此时,恰好一个霹雳打过来,一道闪电划过监室,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程千宝看见“眼镜”正把一柄闪着寒光的片儿刀放进自己的鞋里。

“越狱!“这个可怕的字眼瞬间出现在程千宝的脑海里,他紧张得不能自持,还是要杀警越狱,他立即想起曾经听说过有服刑犯杀死狱警,穿其警服,并把狱警的手指割下来用其指纹打开监狱大门逃跑的恶性事件。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样危险的犯人就在自己身边,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要告发吗?他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日后万一遭他们报复可是得不偿失,若不告发,倘若他们越狱成功,抑或失败,自己都有同处一监室知而不报之虞。整整一个晚上,程千宝做着艰难的择决,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决断。出早操的时候,程千宝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眼镜”微笑着冲着一个狱警的背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旁边的“老虎”和“青子”会意地点了点头。程千宝的头脑顿时清楚了。

吃完早饭,正准备出工,忽然,警铃大作,荷枪实弹的狱警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全部犯人被隔成数行,一列列进行搜查。当“眼镜”正要把刀吞进肚子里的时候,被及时赶到的狱警一把夺下,当即带走。很快,他便招认了伙同“老虎”、“青子”越狱的意图。

毫无疑问,三人被加刑至无期。宣判大会那天,程千宝同所有的犯人都坐在台下的马扎子上,看着台上那三张年轻的面孔,他们高昂着头,目光越过一排排犯人的头顶,六道恶狠狠的眼光像毒箭般刺来,程千宝的心像被针猛戳了一下。

程千宝因检举越狱而荣膺嘉奖,减刑两年。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昂贵的奖赏呢,这意味着他可以提前两年与狄娜娜开始幸福的旅程。可他的兴奋没过几天,有一次,他正趴在床上给狄娜娜写信,突然,从窗棂外飞进一个纸团,骨碌碌直滚到他脚下,他好奇地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用鲜血写就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的幸福注定长久不了。程千宝的脑袋蓦地嗡嗡作响,他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尽管换了监室,但程千宝并未觉得安生,他老是感觉同监室的人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更令他苦恼的是,他常常做恶梦,有好几个面目狰狞的人手举片儿刀追砍自己,他跑不动,直至被剁成一堆肉泥,那几个人还不解气,又转身去砍狄娜娜和自己的岳父母,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凡是在监狱里呆的年头长的,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犯人,各种各样的传闻也听说过不少,曾经就有这样的先例,一名犯人举报他人越狱,被举报者怀恨在心,指使家人雇职业杀手把刚刚出狱的狱友一家五口都灭了门。想到这,程千宝不觉像被抽掉了魂魄般六神无主,这种结果是他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那立功受奖早日出狱的初衷,现在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刻,他怕狄娜娜来探监,也怕日渐苍老的岳父母来看他,他担心自己早一天出狱就会早一天给他们带去灾难。可是,他又不能把这种担心害怕告诉他们,只有把忧虑深深掩埋在心底。绝不能拖累他们,他对自己说,岳父母年事已高,娜娜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年,他们需要一个强壮的男人来支撑那个家,而不是等我去破坏那个家。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逐步付施诸行动。

在监区里,程千宝的积极改造是出了名的,本身就是一个勤快人,又加上心态摆的正,常常是一个人干俩个人的活。这天,狱警夏春看程千宝在劳动时脸色苍白,勾着腰一身冷汗,忙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别耗着,有病赶紧去看。”程千宝忙摆手,“夏警官,我没事,这胃疼是老毛病了,挺一会儿就好。”夏警官不放心地问了一句:“确实没问题?”程千宝强装出笑脸:“确实没问题。”监狱的干警都知道他为人实诚,所以也就轻易相信了他。可一连半个月的时间,程千宝总是勾着腰,甚至连正常走路都直不起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狱警看出不对头,强制他休息,他不肯,终于有一天,他猝然躺倒在地,昏死过去。

解开他的衣服,连负责为他检查的医生都惊呆了,只见程千宝的两个睾丸被两根鞋带紧紧勒住,干瘪,乌黑,早没了血色。医生说,犯人用这种极端的自残方式阻断了阴部血液的流动,已经完全丧失了生育功能。这个见多识广的老医生直摇头:“这人出此下策,身心得经受多大的痛苦啊,要是在战场上,绝对是个经得起考验的人,可惜,在这种环境用此种方式自残,让我不齿!”

经过全力抢救,程千宝的命算是保住了,当听说自己已丧失生育能力时,他倒有一种释然的轻松——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要用这种闻所未闻的自残方式迫使狄娜娜彻底放弃他。

然而,他错了,他以为凭他的小聪明,再加上超常的忍耐力就能让狄家人放弃那份守候,当他看到狄家人因悲恸绝望而嚎啕大哭时,方才明白自己做了件最傻不过的事情,狄娜娜捶打着他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哭道:“程千宝,你太自私了,你以为你活着是为了自己吗,你想怎样就怎样,别忘了咱们是法律上认可的夫妻啊,你也知道,为了赔偿丁二球的孤儿寡母,爸爸把家底都掏空了,我拼命干活,爸爸这么大岁数还在工地干小工,为了啥?不就觉得当时欠了你的!你在这里坐大牢,以为我们日子就好过啊,旁人都说我是杀人犯的女朋友,个个躲着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单位搞下岗,其中就有我,我去找社区主任理论,谁知那老色鬼非要我陪他睡觉,我气不过咬了他一口,他竟叫人打了我……我活得那么难,也没说再找个男人成家不受欺负,你就这么辜负我们啊……”狄娜娜一边哭诉着,一边瘫软着跪了下去。“娜娜!”年迈的岳父母赶紧扶住昏厥的女儿,程千宝急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他悔恨地用手捶着自己的头,“小宝,你可别再傻了。”岳父一把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等你出来,咱还要过好日子呢!”程千宝无言以对,只有拼命地点头。

经历了这场风波,程千宝的心也淡定下来,人生来自有天命,何必想那么多。他想开了,但代价似乎太大。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由于程千宝在狱中积极改造,表现突出,又获得两次减刑嘉奖,在杀死恶棍丁卯的十六年后,程千宝出狱了,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俨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世间有几人经得起这般的蹉跎。此时,程千宝的岳母已于几年前病疫,出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岳父及狄娜娜的陪伴下,到岳母的坟前祭祀。程千宝手拿厚厚一沓纸钱,在坟前烧了,双膝一跪,哭道:“妈,我出来了,您老人家早走一步,没赶上,今儿,我给您烧点钱,在世的时候,您就没享过我的福,现今您走了,我来看看您,若地下有灵,您多多保佑我们活在世上啊。”

在岳父的操办下,程千宝和狄娜娜举办了一个简单质朴的婚礼,请了几个街坊和老友,在一个老街坊的主持下,俩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俩人面对面站着,忽然都给对方跪了下来,抱头大哭,这个迟到的婚礼,应是十六年前就该办的啊。所有在场的人,看之无不动容。

由于程千宝早就被原先的厂子除了名,狄娜娜所在的单位也倒闭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俩人一商量,决定在街头摆个小吃摊,卖些饺子、混沌、菜煎饼。俩人起早贪黑,不怕劳苦,又热情周到,周围的住户都知道这个家庭曾遭受过不寻常的磨难,也尽量地帮衬一下,小日子也凑合着过下去了。

满是孝心的程千宝不再让岳父出去打工了,让他安享晚年,可操劳一辈子的老爷子一闲下来便直嚷烦闷,小两口一合计,反正程千宝没有生育能力,干脆从别人家抱养了个三岁的女婴。从此,这个家算是完整了,老爷子天天在家看外孙女,养花种草,小两口又盘下个小店面,日子慢慢滋润起来。

转眼就过了三年。有一天,老爷子突觉喉部不适,到医院一查,竟然是食道癌,且是晚期,这病来的突然,老爷子走得也快,前后不到一个月功夫,老爷子就撒手西去了。临终前,老爷子死死拽住程千宝的手,说:“你这辈子不容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答应我,好好活着……”程千宝握着岳父枯瘦的手,眼含热泪,唯有不住点头。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养女楠楠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自理能力特别强,她知道父母早上三、四点就得早起到店里去,没有闲暇照顾她,便定好闹钟自己起床,穿衣洗涮,饭锅里有妈妈蒸好的馍或包子,吃完了饭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乖巧得让人心疼。

正是数九隆冬的一个早晨,程千宝夫妇早早起了床,直奔向自己的小门面店。一进门,程千宝先把灶点着火,他心疼自己的女人,哪怕多费点炭,也不愿让她冻着。早上这一阵最忙碌,第一拨是上早班的工人,第二拨是上课的学生,第三拨是晨练的老头儿老太们。所以,一到就得脚不沾地地忙活,生意好,心情也舒畅,程千宝哼着小曲儿和面,他盘算着,再攒个一年半载的钱,把门面扩大些,这样就不用家和门面店两头跑了,一是女儿也有了照应,二是把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让九泉之下的二老含笑。

程千宝和完了一团面,再伸手去舀面时,发现面缸里已空空如也。“糟了。”他说,“娜娜,昨晚上忘了这一茬了,我回去拿。”狄娜娜正手脚麻利地将一锅热腾腾的大包子拾出笼屉,边解围裙边说:“我去吧,是我疏忽了,今天格外冷,我正好回去把楠楠的厚羽绒服给她找出来。”说着她已走出门去,程千宝掀开厚厚的门帘追出去,喊道:“路上慢着点,娜娜,不着急回来!”“哎!”狄娜娜答应着,跨上三轮车骑远了。程千宝历经磨难,他太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了,对他来说,家里的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是他的全部,反过来,亦然。

天渐渐亮了起来,上早班的工人陆续登门,有点包子配豆腐脑的,有要油条喝豆汁的,狄娜娜还没来,把程千宝忙活的鼻尖上淌汗,工人们都跟他熟稔得很,有的等不及就嚷开了,“哎,我说程老板,给你婆娘放假了,这可不成,女人不能太惯了。”程千宝不好意思地向工人笑笑,并不作任何解释。从门面店到家打个来回顶多半个小时,刨去娜娜拿上面再和孩子说上几句话,再费上几分钟,也该回来了,现在已过去一个小时了,他知道,娜娜绝不是那种懒惰之人,任何时候,小店里都不能缺人手。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开来,程千宝把炭火熄了,急火火地对正在吃饭的工人们说:“伙计们,你们先吃着,我回去看看。”工人们错愕地看着他,有的还喊他:“不做生意了!”他已无暇顾及,旋风般地跑出门去。

他一路小跑着,七八里的路,今天却觉得如次漫长,他一路张望着,期待着会从哪个角落看到因三轮车链子掉或者扎胎而手足无措的狄娜娜,但直到家门口都没看见。远远地,他看到自己家里竟然还亮着灯,“楠楠还没上学去吗?”他暗自思忖着,“楠楠!”他边上楼边喊,无人应答,“娜娜!”他又叫了一声,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急切地推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他的脑子顿时出现了一阵短暂空白,随即,疯了般的冲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他终身难忘的惨烈一幕,妻子狄娜娜半坐半卧在卧室的衣柜旁,披散的头发遮住了整个面部,白色的羽绒服已被粘稠的血液染成酱红色;女儿楠楠躺在床上,凌乱的卧具上全是喷溅状的血渍,女儿的两只大眼睛瞪得很大,冲着天花板,似在诉说着对这个世界的疑惑和向往……“来人啊!”程千宝像受伤的狼一样嚎叫起来。

案件并不复杂,家中的财物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也可以排除情杀,警方定性为偶然性突发案件。程千宝心里明白,是数年前的预感得到应验了,无论怎样,他得吞下这个苦果,接受爱女楠楠离世的事实,万幸的是,狄娜娜经抢救活了过来,只是,脊柱神经被刺穿,下半身毫无知觉,她将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

命运似乎对程千宝开了个玩笑,让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欲哭无泪。他把女儿楠楠的后事办妥,将经营多年的早餐店转让了,他要全心全意地伺候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这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彼此已把自己溶入到对方的生命。据狄娜娜回忆,作案的有三个人,都蒙着脸,其中有一个额头上有片特殊的伤疤,像是烫伤。他们是尾随着她进屋的,手段残忍,老辣,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程千宝心里清楚,他们应该是被雇佣的职业杀手,虽然警方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组侦破此案,但案犯的狡猾却使案件的侦破进程陷入僵局,现场没有留下可以利用的蛛丝马迹,程千宝知道,像这种职业杀手居无定所,单靠警方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他自有主意,买了辆板子车,推着妻子,带上所有的家当,仍以卖早餐为生,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案件的真凶,为女儿昭雪,为妻子复仇。

在很多城市的大街小巷,人们都曾见过这样一个人,50岁上下的面容,苍老但目光矍铄,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像钢针般根根竖起,他支口大油锅,有时卖炸油条果子,有时摊菜煎饼,他的小吃口味好,人实诚,走到哪煎饼果子香飘到哪儿,他身后的板车上,躺着个半瘫的女人,女人虽不能动弹,但穿得很整洁,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男人忙碌的背影,男人也忙里偷闲地不时转回身朝女人笑笑,眉眼里全是爱意,让看到的人不由得唏嘘不已,这就是携妻追凶的程千宝。

光阴荏苒,转眼间又过去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颠沛流离的苦楚,让程千宝心里那刻骨铭心的仇恨愈发的强烈,他发誓,此生不抓到那几个凶手将死不瞑目。妻子狄娜娜是他忠实的支持者,这一对夫妻,用苦行僧般的方式践行着他们最质朴的誓约。

一个阳光晴好的早晨,程千宝用热毛巾给老伴儿狄娜娜擦完脸,转身又去给她挤牙膏,狄娜娜开口道:“她爹,过几天就是清明了,等会子收了摊你拉着我去给爸妈和楠楠买点烧纸去。”程千宝没抬头,只是沉重地嗯了声。这几年一直在外流浪,清明时只能给他们在十字路口烧点纸钱,亲人们的坟头长满荒草了吧。程千宝悲戚地想,可仇人一天找不到,他就一天回不了家乡。“楠楠,爸爸真是无能啊!”他的心时常被自责包围着。

这是个星期天,周末人们起得晚,生意也得晚开张一会儿,程千宝支起帆篷,架起油锅,系上围裙,炸起了油条。第一锅出来的时候,他先用长筷子夹了两根,用草纸包好,递给板车上的老婆,狄娜娜接过来,一边嚼着,一边用心观察着周围过往的人。

一个穿着另类歪叼着根烟的年轻人来到摊前,不逊地叫道:“哎,卖油条的,来上两斤。”程千宝打量了他一眼:敞开的胸口领子处露出一只张牙舞爪的龙的纹身,头发很长,焗成栗红色且故意遮住半边脸。程千宝笑呵呵地应着,长年在外讨生活,他早已习惯了有些人的无礼。年轻人在旁边的马扎子上坐下,仰脸又抛来一句:“哎,有热豆汁吗?”

“有!”程千宝满脸堆笑,“您要加糖的还是不加糖的?”

“废话,当然是加糖的!”年轻人眼一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好,稍等。”程千宝憨厚地应着,转身去忙活。

一阵风吹来,把年轻人的长发撩起,他赶紧用手护头,把吹起的头发压住。

“她爹!”狄娜娜轻声叫道。

程千宝转过身来,见老婆的眼神有些异样,忙放下长筷,走了过来。

“啥事?”他关切地问。 “那个人,”狄娜娜悄声说,“很面熟,八成就是……”

“你确定?”程千宝内心一阵狂喜,但又不敢相信,因为这几年狄娜娜经常神经质地认错人。

又一阵风撩起那个年轻人的长发,年轻人低头摆弄着手机,索性没有理会。

“我确定!”狄娜娜几乎惊呼起来,强按捺住狂跳的心,“他额头上那块疤我一辈子忘不了,我敢拿命担保,这个人就是杀咱楠楠的凶手啊!“狄娜娜浑身颤栗着,三年前那可怖一幕再次浮现脑海,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哎,你干嘛哪你?快点!”年轻人抬起头,厌烦地催着程千宝。

“这就好。”程千宝沉着地应道。

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舀水用的大舀子,从滚烫的油锅里舀了一大勺,走到年轻人跟前站定,仍卑躬地说:“您的热豆汁来了。”说完,一勺热油朝那人头顶浇去,只听一声惨叫,那年轻人抱头在地上打起了滚。

“这一勺,是给楠楠报仇。”程千宝边说着,又舀了一大勺热油,“这一勺,是给我老婆子解恨!”

“她爹,住手,你这是犯法啊!”程千宝的手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惊地叫了起来,“老婆子,你,咋站起来了?”

狄娜娜竟然也浑然不觉,“咦,我咋站起来了呢?”

经审讯,该年轻人对三年前犯下的凶杀案供认不讳,并供出了另两名同案犯,他们承认,有人以十万元的酬金雇佣他们,警方顺藤摸瓜,把幕后主使者全部抓获。当得知这三年受害人的家属程千宝为寻找他们而历经的苦难后,连雇凶者都叹服不已。

终于可以回家了,在阔别三年之久的亲人坟前,夫妻俩相互搀扶着,重重地给亲人们磕了几个头,程千宝眼含热泪,声音哽咽:“爸、妈,楠楠,你们可以安息了,请你们放心,剩下的日子,我会和娜娜一路走好,好好活下去!”

俩人重又租了间小小的门面房,依旧卖早点,狄娜娜虽然能站了,但身体终归是受过大伤,只能帮着程千宝打打下手。一旦安定下来,俩人立时觉得很空虚,日后的养老问题也不能不考虑,一商量,他们决定到当地的孤儿院抱养一个。

在孤儿院院长办公室,他们说明了来意,年轻的黄院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俩,并立即在电脑上调出院内所有孤儿的照片和资料让他们一一过目,俩人一张张仔细浏览着。突然,一张面孔的出现惊得程千宝目瞪口呆,仿若遭了雷击一般,浑身颤栗起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中的人酷似当年被程千宝捅成筛子的恶棍丁卯,就像他的一个翻版再生。程千宝用颤抖的手指着照片中的人,嘴唇哆嗦着问黄院长:“这,这个人……”黄院长并未看见他的异样,热情地介绍道:“他呀,叫吴龙,很聪明很勤奋的一个小伙子,唉,就是小时候患上小儿麻痹症,一直拄着柺,不过,生活还是能自理的,就因为这个残疾,都20出头了一直没人认养,但小伙子很上进,自学了电脑维修,现在我们孤儿院里所有电脑都归他管!”黄院长颇为自豪地忙着介绍,丝毫没有注意到程家老两口的表情。狄娜娜背过身,捂住双眼轻轻啜泣起来,声音由小变大,终于声嘶力竭地哭喊出来:“作孽啊,老天爷真是作孽啊!”

程千宝扶住她不停抖动的肩头,淡定地说:“老婆子,有啥事你就别掖着了,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狄娜娜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牙关紧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他爹,我也不瞒你了,都跟你说了吧。唉,我现在这个悔啊,当年,丁卯把我侮辱了后,我竟怀了孕,当时因为你蹲了大牢我一门心思寻死,一直没发觉,等肚子老大了,我这才知道坏事了,想打掉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想想孩子也是无辜的,索性就把他偷偷生下来了,可一看到他的样子,就好像丁二球活脱脱转世了,我又气又恨,就把他扔了,没成想这20多年了,他又活着站这儿了。作孽啊,老天爷真是作孽啊……”狄娜娜捶胸顿足,一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这么说,这是你的亲骨肉?”程千宝往前逼近一步,瞪着血红的双眼问道。

狄娜娜看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只是一个劲儿往后退。

“哎,我说大叔大婶,”黄院长还不明就里,“如果你们不喜欢他的话,咱们再往后看别的有没有合适的。吴龙这么多年一直无人认养,他自己也是无所谓的。”

“不!我们就要认养他!”程千宝冲着黄院长出乎预料地嚷道。

“这,”黄院长扰扰头皮,“好吧,我去叫他,如果他有意向的话,办个手续,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孩儿他爹,你……”狄娜娜惊愕地张大嘴巴。

“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亲骨肉,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已把恩怨看透了,我杀了丁卯,再替他养孩子,也算是我心里的安慰吧。”程千宝说这话的时候,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从容和淡定。

两个人等了片刻,黄院长就把吴龙带来了。

小伙子尽管拄着柺,但长得却很精神,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清澈,充满了智慧。黄院长做了个简单地介绍,小伙子礼貌地伸过手来,叫道:“叔叔,婶婶好。”

程千宝握住那双有力的大手,顿时感觉一股热流自指端传递过来。他想: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礼物吧。

狄娜娜早已控制不住,抱住吴龙,哭将起来:“孩子,你受苦了……”

两天后,他们办理完所有的手续,顺理成章地组建了一个完整的家。

“千宝早餐店”装饰一新,店老板程千宝站在油锅前,麻利地捡着油条,旁边狄娜娜帮他摇着蒲扇,眉眼里飞出来浓浓爱意。程千宝乐呵呵对人说:“哈,老伙计,你家电脑坏了,找我儿子修啊,他手艺好着呐!”

人家问:“你几时有儿子啦?”

“嘿,都二十多岁了,赶明儿你得多费心给介绍个媳妇啊!”

“哎,你好福气!”

“呵呵,谢谢,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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