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妹与老佛爷

2011-08-15 00:49杨继光
山花 2011年18期
关键词:老佛爷

杨继光

老佛爷是周奶奶的外号。

周奶奶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她靠在农场干临时工,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儿子国庆结婚成家后,周奶奶与儿媳妇潘云处不好关系,赌气跑回农场单过去了。许多年后,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她却中风了。偏瘫后,她只有再次住进儿子家。叮叮当当地过了几年,国庆在市里购买的新楼房交付使用了,潘云执意不愿带婆婆过去,国庆虽也忌讳带着个残疾人去住新楼,但毕竟是自己的老娘,有些为难。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找到吴妈,问能不能寄养在她家。吴妈与潘云关系不错,是个无儿无女的闲人,她老公马大粗是食品厂的下岗职工,以收购破烂为业,她那儿有地方住。当时,吴妈娘家一个姐姐治病正急着用钱,吴妈手头又没有钱,见每月给七百元托老费,就答应了。

一天深夜,将老人家接来安顿好,听国庆说以后要她费心了,吴妈笑着回答,放心吧,改日把这屋粉刷一下,我拿你妈当老佛爷来孝敬,保证不让老人家受半点委屈,当即对周奶奶喊了声“老佛爷”。当时电视里正在热播一部关于老佛爷的宫廷连续剧,吴妈看得如痴如醉。

听她这样喊,国庆笑,周奶奶也笑。

周奶奶本以为她是开玩笑的,见吴妈过后真这么称呼,心想,她拿了钱,理应伺候我。就以老佛爷自居了,她喊她就答应。

照顾了一段时间,痴迷打麻将的吴妈开始马虎了。有一天,老佛爷起来解手不慎扭了脚脖子,不能下床,害得吴妈端屎端尿地受罪。忙气了,她就在老公面前发牢骚。马大粗疼爱吴妈,就想让豆妹来当小保姆。吴妈问豆妹是什么人?马大粗说,她是个罗锅子女伢,好像十三四岁吧。吴妈担忧地说,现在从农村请小保姆,不是容易的事。马大粗说,豆妹父母都病逝了,她是孤儿,跟叔婶在一起。她叔叔是我的亲戚,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们去说说,估计差不多。吴妈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请个小丫头来,无非给点吃喝,花不了几个钱,自己就解脱了。两人搭车从县城赶到山里,到了豆妹家。豆妹叔婶正为养活豆妹犯愁呢,听说有这种好事,当下就让他们将豆妹带走了。

那天傍晚,头被围巾裹得仅露出双眼的豆妹被吴妈领进了那间旧土坯房。解开围巾,豆妹瞧屋里光线暗暗的,漏了句嘴:这屋里真黑。吴妈笑着说:黑什么黑,这儿是皇宫,要不了几天,保管你养得像白萝卜。言罢,将她拉到床前。看清床上躺着位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老女人,豆妹叫声啊吔,瘫子,转身往外跑。

吴妈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什么瘫子,她是老佛爷,往后你就孝敬她,要是怠慢了,看我不剥你的皮!随后俯下身子对那老女人说,老佛爷,她叫豆妹。请来服侍你的,要得啵?老佛爷挪挪身子,见这小丫头佝偻着身子,仅三尺来高,皱了皱眉头。

天黑了下来,豆妹怯生生地低头靠墙站着。在家,此刻她该给牛睡觉的地方换上干净草,回家去吃饭了。老佛爷支起身子指指床头旁,豆妹过去摸住那根线绳,一拉,叭嗒一响,电灯亮了。光线很弱,老佛爷啊啊着,豆妹就按她的手势站到灯下。当老佛爷看清豆妹右边脸满是疤子疙瘩,眼帘红杏杏地翻露着,流着黏乎乎的液体,模样丑得吓人,忍不住一笑。豆妹感到被羞辱了,冲到她面前,扮个鬼相,嚷道,看,看,让你看个够,吓死你。

吴妈端着饭菜进来了。吃饭了,豆妹不与老佛爷计较了,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她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吴妈对豆妹说以后你与老佛爷一起睡,夜里要多照顾她,别睡得太死。豆妹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吴妈收拾碗筷回到自己的屋里,豆妹却跟来了,说想看电视。吴妈的脸瞬间像放下闸门似的,阴着说,不许看,你要陪老佛爷。马大粗说,不让她看,夜里怎么混?

吴妈白了他一眼:看野了心,往后怎么管她?夜里老佛爷身边不能离开人。

吴妈住的是食品厂的老房子,院子四周用土坯围着一人多高的院墙,一角摆放着几口大破缸,缸边还有个大水凼。厂子倒闭后,这些破破烂烂的老房子由马大粗看管。

清早起来,豆妹下床站在那儿抹眼泪,老佛爷问怎么啦?她也不吭声,直到吴妈来问,她才说昨晚梦见她家的牛了,牛冲她哞哞叫唤,牛叫唤是牛饿了,要给它喂草,牵到山上去放。

吴妈打来盆热水,给老佛爷洗脸,并要豆妹在一旁看怎么洗。洗好,她叫豆妹洗,豆妹拔腿便跑。吴妈抓住她,将她的头按住,洗了好几盆脏水,才把她那蓬乱的脏头发洗干净,这才对她说,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别再牛啊牛的,又将照顾老佛爷的事一一作了交代。

吴妈让马大粗在屋里砌了个锅台。隔壁那五六间破房子里放的都是马大粗捡来的不能卖的破烂,吴妈让豆妹选里面能烧的东西当柴烧,送来一袋米,让她俩自炊自饮,规定一日两餐,早上稀饭,半下午吃干饭。将事情交给豆妹,她当了甩手大仙,想何时去打牌就能何时去,轻松自在,快乐逍遥。

那天见面豆妹就敢对她嚷嚷,这让阅历丰富的老佛爷察觉出这丑丫头身上有股子野气,心想,不将这野气驱散了,往后肯定难以相处,就端出主人的架子,啊啊地支派她干这干那。

豆妹听不懂她的话,这样做,她摆头皱眉,那样干,她又摇手瞪眼,常被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挨了吴妈几次责骂,她觉得老佛爷这人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心里默想,当我好欺负可是?对付牛,她有门道,对付这瘫子老女人,她自然也有土招。老佛爷板牙差不多掉光了,吃不惯硬饭,做饭时,她有意将饭烧得硬硬的。

开始老佛爷还将就着吃,后来就嚷嚷着发脾气,有时还用那把不锈钢勺子砸豆妹,再后来就将问题反映给了吴妈。吴妈噼噼啪啪地骂了豆妹一通,当她发现几天时间,那袋米浅了一大截,心一怵,将剩下的半袋子米拎走后,每天只给一碗米,给点菜,实行计划供应。并规定饭烧好后,老佛爷先吃,吃饱了,豆妹再吃,要豆妹夜里早睡,别起得太早。多睡觉,豆妹喜欢,一碗米两人吃一天,真吃不饱。在叔婶家有时也吃不饱,可能在野外找山芋、玉米之类的东西来充饥,而在这徒有四壁的皇宫,连根青草都没有,豆妹只有眼巴巴地挨饿。为了能多吃点,她就在锅里打起主意,给老佛爷盛稀饭时,尽量将黏稠的留下;烧干饭时撇点浓米汤留着,有意让锅巴烧厚点,等老佛爷吃完,她既能吃到饭又能喝锅巴粥。

吴妈照顾时,老佛爷虽吃不了多少,但一日三餐,现在陡然改为两顿,饭量也大了,她先吃能吃饱,发现了豆妹的秘密后,就嚷着要吃锅巴粥。既然如此,豆妹有意让老佛爷先吃锅巴粥,将饭留给自己吃,反正饭由她端着送去,老佛爷看不见锅里。豆妹玩的小把戏当然也瞒不过老佛爷。

这天,看着盛来的稀饭,她假装说找吴妈有点事,要豆妹去喊。吴妈来了,老佛爷指指缸子,又指指锅里,要吴妈看。吴妈看后,抄起锅铲就打豆妹。豆妹晓得自己做得不对,挨打后,就不敢再暗中与老佛爷作对了。

皇宫里有了烟火,老鼠也多了,大白天也敢窜来窜去的。有天上午,豆妹正在熬粥,见几只老鼠围着灶台转,举起手中的铁火钳照着一只猛地打去,唧哇一叫,那只老鼠在地上弹了几下,被打死了。老佛爷摆摆手催豆妹快丢了,可豆妹却背着她,在大水凼旁扣团泥巴包裹好,丢进灶洞里烧。中午,还没到做饭时间,豆妹饿了,从灶洞里掏出那烧得黑乎乎的泥团子,拿到走廊上,剥去泥巴,小心翼翼地吃鼠肉。老佛爷在屋里嗅到香味,大声啊啊着。豆妹过去拉条鼠腿,送到她嘴边。老佛爷问是什么,豆妹哄她说是鸟。听说是鸟肉,老佛爷张嘴就吃。吃完,豆妹问好吃不好吃?她点头说好吃,当她看见豆妹手中拿着的泥巴团里有根尾巴,才晓得吃的是老鼠,顿时哇哇直吐,比划着说老鼠不能吃,吃了要生病,可豆妹照吃不误。

吃老鼠令老佛爷恶心,想到豆妹正在长身子,不能让她饿着,这天,趁吴妈来送米送菜,她说出豆妹吃老鼠的事,商量能不能多给点米。沉吟片刻,吴妈说,米就不加了,以后每天给你俩每个人加个馍。配给的米,吴妈也晓得不够,所以这样做,一是想让豆妹饿饿肚子;二是乘机摸摸底,好掌握她俩吃饱得要多少粮食;三是慢慢加更有人情。所以给馍,因为面粉比米便宜,吴妈会蒸馍,一蒸就是几十个,随吃随取,省事又省钱。将馍拿给豆妹时,她特意对她说,吃,让你吃饱,可你要好好服侍老佛爷。老佛爷一次一个馍也吃不完,拿到后就掰半个给豆妹。有馍吃,不再挨饿了,豆妹高兴了。

中风后,老佛爷的嘴歪了,舌头也僵硬得不如从前那般灵活,说出来的话有时吐字清晰,但大多是混沌不清的啊啊,遇见心急的事,会结巴得脸通红,啥也说不出来。豆妹说的是一口山区的土语,许多话,她也弄不明白是啥意思。夜里坐在床上,她就主动与豆妹闲聊。豆妹也意识到两人在一起过日子,不懂话不方便,乐意与她说话,有时还教她发音吐字。两人牛话马话说多了,逐渐有了默契,老佛爷张口啊啊,在别人听来简直是天话,而豆妹心有灵犀,晓得她发出的圣旨是啥意思;有时不用吭声,只要打个手势,豆妹就清楚是何用意。

从山间一下子被关进皇宫,豆妹很不适应。这天上午,她又坐在门口发呆,忽听老佛爷嚷嚷,忙来到床边。老佛爷撑着身子要下床解手。解手,对她来说是大事,因为偏瘫,她不能下蹲,只有将椅子中间弄个洞,洞下面放个接粪便的小塑料桶,坐着方便。没等豆妹将椅子搬来,尿夹不住解了出来,将裤子淋湿了。老佛爷抱怨豆妹,豆妹却对她嚷道,还怪我,尿尿也不说?让她靠床站好,弄点热水把她的下身擦擦,找条干净裤子帮她穿上,扶其上床靠好,又坐在门槛上望天。

望着豆妹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想着刚才撒尿的狼狈,老佛爷心想得使个法子缠住豆妹,就招手将其唤到身边,问她可喜欢玩泥巴。豆妹说在家乡的河边放牛,常与狗蛋在一起玩摔泥巴炮。老佛爷让她玩给她看,豆妹跑到大水凼边弄来团泥巴,熟练地做成了碓臼般的窝状,往里面呸呸地吐几下口水,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黄泥炮,黄泥炮,你不响,我不要,举起来往地上使劲一摔,啪的一响,泥巴炮炸开了,豆妹欢快地问老佛爷,响吧?

老佛爷笑着回答,响。又问她还会玩什么?

豆妹又将一团泥巴搓成圆圆的团子,挺自豪地问像不像汤圆?老佛爷说像。豆妹得意地说用糯米粉搓的汤圆,糯糍糯糍的,好吃极了。

老佛爷见她将话扯远了,就点拨她搓个大汤圆,搓个小汤圆,再搓四个长条子。搓好,豆妹问她下面怎么弄。老佛爷要她将那小的黏在大的上面,将那四个条条分别黏在大的两边与下面。豆妹做好后,老佛爷拿过来,用长指甲在小泥人脸上划了几道,问豆妹,你看,像不像太监。豆妹拍手说真像。老佛爷要她再做一个,又用指甲在头上和身上划了印子,说,这是宫女。豆妹纠正说宫女头上有辫褡,就用小泥团做了个,黏在头上。老佛爷夸她做得好,趁机逗她说,在这皇宫里,我是老佛爷,你就是皇后,皇宫归你管,没有宫女和太监,你当什么,唆使她多做。老佛爷与皇后的电视剧,豆妹在狗蛋家里的电视里看过,她怕剧中的老佛爷,因为那老佛爷一天到晚板着脸,可她喜欢皇后,皇后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听老佛爷说自己是皇后,豆妹笑了,坐在老佛爷床前的凳子上,埋头搓泥巴做太监和宫女,边做边向老佛爷问这问那。看用做小泥人绊住了豆妹,老佛爷有意添乐子,叫她做个胖太监,说这是小李子,逗她扮演。

豆妹果然灵泛,指着泥人说,小李子快给老佛爷上茶,自己嗻了声,往茶缸里到点儿水,送到老佛爷跟前,又模仿小李子的样子,拖着腔调说,老佛爷,请用。老佛爷拿着勺子,将茶水往嘴里送,豆妹又指着那泥人说,还不快喂,又嗻了一声,拿过勺子喂水给她喝。豆妹做了只小泥牛,问老佛爷是公的是母的,老佛爷摇头说看不出来,豆妹笑着说,真木,母牛在屁股这儿撒尿,公牛在肚子下面撒,你没见这儿有个鸡鸡?老佛爷被她说笑了。

小泥人做多了,老佛爷要豆妹数数有多少。豆妹数到十就不数了,再要她数她就笑。老佛爷指着六个泥人问是多少,豆妹看了好一会儿说八个,再指八个问是多少,她说六个。老佛爷断定她不识数,就教她。豆妹晓得老佛爷是好心,就对着小泥人耐心地学。早年她也上过几天学,因父母病重需要照顾,歇学没再念了。很快,她就能分清十以内的数了。老佛爷教她写,她却摇头,问为何不学?她回答,念书识字操心,操多了心,人活不长。老佛爷板着脸问谁告诉她的?豆妹说是婶婶讲的。老佛爷说她婶婶说的是屁话。豆妹就顶嘴说,你不信我信。哄着教了几次,见豆妹不学,老佛爷就随她了。

豆妹将做好的小泥人放在床底下,兵马俑般排得整整齐齐。

罗锅子是天生的,可豆妹那张丑脸背后肯定有来历,有天夜里,两人说得高兴,老佛爷便问了出来。摸摸脸上的疙瘩,豆妹说两岁时,冬天烤火,有次她不小心跌进炭火炽热的火盆中,幸亏她妈及时回来了,半边脸被烧伤了,家里又没钱诊,慢慢就成了这丑样子。说罢,眼泪汪汪的。老佛爷拉住她的手,说,丑人也是人,没啥可自卑的,只要挺直腰杆子做人,照样活得自在。别人嫌弃你,我不嫌弃。

用土坯封堵的窗户,缝隙里射进一束光亮。黄亮亮的光柱中漂浮的微尘依稀可见,光点落在地上宛如镜子般眩目。豆妹起来,听老佛爷啊啊着要洗脸刷牙,见瓶里没水了,拿着空瓶去了吴妈房间。吴妈打牌熬了夜,正在床上撅着屁股睡。马大粗将几只瓶晃晃,见都空的,心想总不能老给他俩打水,就拎着瓶带豆妹出去了。

豆妹是第一次出皇宫。出了胡同就是老街,老街很古老,青石板铺的路面被磨得坑坑洼洼,街两边都是老式房子,杂货店、饭店、美容店、裁缝铺、木匠铺、铁匠铺……摆摊的,卖东西的,一个挨一个,整条街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热闹异常。

打开水的老虎灶在街旁的一棵大树下。来到老虎灶。老板娘见到豆妹,一愣,随即挑逗马大粗说,唷嗬,哪儿弄来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艳福不浅啊。马大粗也打趣地说,我养小娘子你挣钱,往后多照应啊。

有人围来看豆妹了,目光带着惊讶、好奇或讥讽,这样的场景豆妹常遇见,可少女的羞涩使她拎起那只灌满水的瓶,红着脸快步走开了。她的窘态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此后,马大粗给了豆妹一些水牌子,让她自己打开水。开始,豆妹磨磨蹭蹭不想去,老佛爷鼓励她说,生成的眉毛长成的骨,看多了自然就不稀奇了。豆妹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鼓足勇气去打了几次,周围的人对她习以为常了,也不围观了。渐渐地,她都喜欢上了拎着水瓶去打开水,因为出去后,能在街上走走,看看热闹。

胡同口对面是家杂货店,店里的老板姓胡,老家也在山里。他长得胖胖的,总爱笑嘻嘻地与豆妹说说土话,让她喊其为胡伯。胡伯家隔壁楼上开了家棋牌室,吴妈常在这儿打牌。

老佛爷以前没到这一带来过,每次打开水回来,她就向豆妹打听外面的事,这天听豆妹说到了老虎灶再往前走,是个卖菜的地方,白菜、萝卜、毛豆什么菜都有卖的,人可多了,她就比划着告诉她那是菜市场,想想,摸出十块钱,要豆妹去割点肉回来。她身上的几十块钱是国庆送她来时悄悄给她零用的。

见买肉吃,豆妹来劲了,进了皇宫,吃的菜除了咸菜就是新鲜菜,根本见不着荤腥。平时吴妈不许她外出,她就将瓶里的水倒在锅里,拎着空瓶出去了。到了老虎灶,豆妹将瓶放在那儿,对老板娘说声一会儿来拿,火急火燎地去了菜市场。她是头次来菜市场,一出现,人们好奇地看她,几个孩子还围着喊叫花子,丑八怪。她没在菜市场称过肉,不晓得如何称,来到一个屠凳前,就站在那儿不走,有人围观,也不敢将钱拿出来。屠夫瞧她那脏兮兮的邋遢样,当是来讨钱,将屠刀重重地往案板上一拍,吼声:滚!豆妹吓得来到另一位屠夫的屠凳前,又站得桩一般。这屠夫也拍刀吓唬,吓唬也不走,用手指着肉,说:肉,我要肉。面对跟前这满脸疙瘩的丑罗锅子,这屠夫不想影响生意,就发慈悲地将几根骨头用刀砍砍,抓过几块削下来的肥肉膘,用塑料袋一包,往她手里一塞。豆妹打算给钱,见屠夫挥挥手撵她走,转身就离开了。出了菜市场,她怕屠夫追来要钱,一口气跑回皇宫,“嘭”地将门关住,气喘吁吁地掏出袋子给老佛爷看。

称到肉了,老佛爷马上指着锅催豆妹烧。老佛爷急,豆妹更急,点火烧灶,将肉放在锅里煮。锅里飘出肉香,还没熟,老佛爷指了好几次嚷着要吃,豆妹也流着口水尝了几口。见能吃了,豆妹拿过老佛爷吃饭的缸子给她盛。老佛爷嚷嚷要肉,豆妹就将肉给了她,自己啃骨头。老佛爷吧唧吧唧吃得欢快,吃完,又要骨头。肉是老佛爷出钱买的,她该多吃,豆妹就由她吃。

吃完,打个油嗝,老佛爷对豆妹打打手势,示意将骨头快清理掉,免得吴妈回来发现了,随后眯着眼躺在那儿。将骨头收拾好丢了,豆妹见老佛爷睡了,便来到屋外墙旮旯处,摸出那十元钱,放在手里使劲搓,搓成根细卷儿,解开裤子,又解开裤头上的带子,将纸卷儿塞进裤带的间隙里。在老家有次她捡了张一元的纸币,就是这样收藏的,鬼都不晓得。藏好钱,在院子的大水凼边,她弄了团泥巴打算做小泥人,陡然想起热水瓶,拔腿就往老虎灶跑。一口气跑到老虎灶,见放瓶的地方没有瓶了,灶台上也没找着,就问老板娘。老板娘一怔,忙碌中,她也没留神豆妹的瓶哪去了,眼一眨,说,瓶,你不是拿回去了嘛。头皮一麻,豆妹说没拿。老板娘回答你没拿,我也不晓得。豆妹急得哭着要。老板娘先是不睬,随后就呵斥。丢了水瓶肯定要挨打,豆妹犟着找老板娘要,老板娘仍说她拿回去了。牛脾气上来了,豆妹抓起灶台上一只瓶拎着就跑。老板娘追来夺,她死死捏着不放,打她,打也不松手。双方正纠缠,马大粗拉着一车废品过来了。

老板娘喊住他,气冲冲地说你家小娘子将热水瓶弄丢了,拿别人的瓶耍赖。马大粗问豆妹咋回事,豆妹红着脸说自己将瓶放在这儿,不见了。老板娘将豆妹一推,对前来看热闹的人高声道,我开了十几年老虎灶,从来没谁丢过瓶,不信你问问。遇见这种事,马大粗也没办法。夺下豆妹手里的瓶,还给老板娘,要豆妹跟他回去。

丢了热水瓶,吴妈骂她打了水怎么不回来?棍子火钳教训了她一顿。豆妹瘫坐在地上嘤嘤地哭,老佛爷要她起来,刚站起身子,哎哟一叫又蹲下,原来她的左腿被吴妈打伤了。老佛爷找出上次跌伤时没用完的几张活血止痛膏给她贴上,除了做饭,劝她缩在床上养腿。

两人脸对脸地坐着,老佛爷就用她那特殊的语言,对豆妹述说着往事。她说她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前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豆妹问毛主席是谁,老佛爷比划一个大胖脸,指指墙中央的位置。豆妹猜是不是毛爹,因为山里人都是这样称呼的,老佛爷点点头说是。接着,她又比划毛主席招手致意的样子,举臂高呼万岁,然后又说遇见困难了只要找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会来相救。豆妹问可是真的?她说毛主席是人民的领袖,最关心老百姓,当然是真的。接着又说自己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豆妹笑她吹牛,老佛爷脸一落说是真的,为了证实她以前过的是好日子,她从枕头里摸出个黄亮亮的东西。豆妹问是什么,老佛爷说是金耳环。豆妹伸手抢过去,老佛爷一把又夺回来。豆妹问她哪弄的?老佛爷说是她男人给她买的,丢了一只。

老佛爷说累了,轮到豆妹说了。豆妹说她在山上放牛,说牛打角,说公牛爬母牛的骚,一下子没爬上,又爬第二次,还比划着牛鞭子又细又长,逗得老佛爷开怀大笑。笑后,豆妹又说她家的那头黄牛是母牛,总爱舔她,舌头软软的,舔得很舒服,没谁看得起她,她很少与人接触,只有那黄牛喜欢她,是她的好伙伴。

豆妹的腿走路不痛了。当晚一觉睡醒,她爬起来偷偷跑出去了。夜,格外寂静,整条老街仿佛睡熟了。豆妹在家乡夜里常牵着牛在山间走来走去,不晓得怕。借着朦胧的月色,她蹑手蹑脚来到老虎灶门口,想偷个热水瓶回来。水瓶弄丢了,吴妈又给了一只,可那瓶不保温,晚上给她洗屁股,就成冷水了,惹得老佛爷嘟嘟哝哝的不高兴。老虎灶的窗口上着板子,豆妹扳松了一块,弄开,想钻进去,又怕被捉住,就将手伸进去乱摸,没摸到瓶,却摸了根铁家伙,拿出来见是老板娘烧火用的炉钩,正要再摸,对面木匠铺里的狗叫了,就飞快地跑了回来。

翌日,豆妹去了老虎灶。老虎灶里有好几个人,老板娘气呼呼地说,昨晚遭贼了,把她的炉钩偷了。豆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心想你要我挨打,我也要你倒霉,瞧老板娘在望自己,快步闪进巷子。见一家饭店的屋背后窗里有许多热水瓶,便记在心里。半夜,豆妹带着炉钩溜出去了。来到饭店屋后窗下,她用炉钩撬窗子,窗子被顺利地撬开了,可窗台太高,拿不到瓶。在地上摸几块断砖头垫着,她又爬上窗台,正欲拿瓶,忽听见里面有咳嗽声,惊得身子一歪,脚下一空,跌下来。手臂被摔得生疼,吓得趴着不敢动。里面没动静了,她再次忍疼爬上去,拿了只瓶。到家,老佛爷被惊醒了。豆妹将热水瓶给她看,说以后有热水洗屁股了。老佛爷却抱怨她夜里不该出去偷东西。

怕偷来的水瓶被吴妈发现,豆妹将其藏了起来,做饭前烧锅开水灌进去再藏起来。老佛爷说,烧开水浪费柴,吴妈迟早会发现的。想了想,点拨豆妹说,你将这只瓶的瓶胆换到那只瓶上,别人就不晓得了,你就能去打开水了。豆妹手一拍,钦佩她点子真多,按她说的,将瓶壳子的底座转开,将瓶胆换了。老佛爷说这只水瓶是多余的,你设法给人家送回去吧,乘机教育她说偷东西是做贼,不好。豆妹没吭声,在山里老家,谁家菜园里黄瓜架子上结了黄瓜,想吃她夜里就去摘,捉住无非挨顿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夜里,还是将那只水瓶悄悄放在了那家饭店门口,因为她不想让老佛爷瞧不起她。将瓶放好,捡块石头,她照着饭店的门咣当一击,拔腿便跑,跑到远处,见开门的人将水瓶拿进去了,才松了口气。

偷炉钩和热水瓶本来与老佛爷没啥干系,老佛爷却与豆妹闹了一场。这天,老佛爷从枕头里拿东西,发现金耳环不见了,就将在门口洗衣服的豆妹喊了过来,问她拿了没有?豆妹说不晓得,她板着脸说,你没拿,难道金耳环长翅膀飞了。豆妹要她再找找,是不是掉到哪儿了。她下床,将床上翻个底朝天,仍没找到,指着豆妹说皇宫里没旁人,别人也不晓得她有,说她偷东西偷惯了,准是她拿的。豆妹见冤枉她了,气得与她吵起来,吵火了,就不理她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见了,老佛爷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向吴妈告了状。

吴妈阴着脸要豆妹交出来。豆妹一口咬定没拿,说急了就委屈地蹲在墙根嘤嘤地哭,心想,自己没拿,她俩一起逼着要,这小保姆无法当了,不如回去放牛,气鼓鼓地起身出去了。

半下午,马大粗收破烂回来,喊豆妹来帮他下车,不见人影,问老佛爷,老佛爷没好声地说不晓得。吴妈发现豆妹的东西不在了,估猜准是为金耳环的事跑了,让马大粗快去追。马大粗晓得豆妹身上没钱,要回家也是步行,骑上自行车顺着通往山里的公路追去。追一会儿,追上了。豆妹正坐在树下呱唧呱唧地吃胡萝卜。

马大粗劝她说:你没拿金耳环就这样跑回去,老佛爷还当你真拿了,一辈子都说不清。

豆妹觉得这说得对,跟他回来了。

豆妹不辞而别,越发让老佛爷怀疑金耳环是她偷的,见她回来了,就要吴妈脱光她的衣服搜,可豆妹犟着不脱,老佛爷说没偷你怎么怕搜?豆妹指天发毒誓,我偷了,雷劈死我,没偷怎么办?老佛爷赌气地啊啊,没偷,你打我耳巴子。豆妹负气地说,说话不算数,你就不如牛!气鼓鼓地几把将身上的衣服脱干净,赤条条地让她俩看。

见她身上确实没有,老佛爷又冒出一句:鬼晓得你藏哪儿了。闻言,豆妹发了疯般举手打老佛爷,吴妈一把抱住,喝叫不许打。吴妈不想将事情弄僵,劝老佛爷算了,刀切豆腐两面光,又用好话安慰豆妹,还将马大粗捡来的一件旧T恤衫给了她。

闹了这场,豆妹觉得老佛爷疑心太重,自己将心都掏出来给她吃,她还不相信自己,很生气,吃饭时,将装饭的缸子端来往她身边一放,不喂了;夜里,也不用热水替她擦身子。

头两天老佛爷还憋气,第三天身上难受了。清醒过来后,她感到自己做得过分,豆妹毕竟是个孩子,又没抓住把柄,仅凭着习惯就说是她偷的,她当然不服,自己是当奶奶的人了,姿态应该高些,就主动妥协,给了豆妹几个一元的硬币,要她去买包卫生纸,剩下的钱给她买方便面吃,因为豆妹曾说她没吃过方便面。

将东西买来,豆妹打开方便面吃得津津有味,见老佛爷看着她,就掐点往她嘴里喂。老佛爷摇头说吃不下干的,她用力将方便面掰开,拿一块与佐料一起用开水泡好喂她吃。老佛爷笑了。豆妹憋在心里的气也散了。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谁都舍不得,老佛爷错怪自己,肯定是一时急糊涂了。想起在家看牛时,有次黄牛意外地踩伤了她的脚,痛了很久,她并没有责怪牛。

夜里,豆妹不能离开皇宫,偷着跑出去几次,那是例外。睡早了,也睡不着,她玩抓子给老佛爷看,有时两人还一起玩石头剪子布。这天夜里,豆妹陡然听见外面有录音机在放歌,老佛爷说这歌调子好,词更好。第二天去打开水,豆妹拎着水瓶沿店看,来到木匠铺隔壁那家修理家用电器的铺子,站住了,因为铺子柜台里有台录音机正在放歌。铺子里的师傅姓丁,是位小儿麻痹症患者,整天坐在椅子上修电器。豆妹问昨晚的歌是不是你放的?丁师傅笑着回答是啊。豆妹说今晚到时候再放好吗?丁师傅没吭声。豆妹说,你放,我替你打开水。丁师傅眼一亮给她个水牌子,让她拿去打了。

豆妹回来将情况对老佛爷一说,老佛爷问可是真的?

豆妹伸出小拇指说哄你是小狗子。

天还没黑,两人就候在床上静静地盼着。歌声果然响了,两人边听边跟着哼唱。

此后,豆妹天天给丁师傅打开水,夜里就与老佛爷一起听歌。丁师傅还给了她一张歌词。有了歌词,豆妹才晓得这歌叫《感恩的心》,经老佛爷一句句教字,她很快会唱了。一到夜里,就是丁师傅不放,两人也要唱几遍……

初春的阳光如母亲的笑脸般让人温暖。

皇宫里因光线太暗,很阴冷。

老佛爷嚷着要晒太阳。豆妹也感到有必要,整天待在房里,别说是大活人,就是牛也受不了。将她扶下床,自己蹲下,让其在背上伏好,打算将她背出来,喊声一、二、三,豆妹一用劲,不但没背起来,反而被压趴下了。老佛爷说你个子太小,不行,豆妹仍坚持再来一次,见再来一次还是不行,就改变方式,想搀着她走到外面去。老佛爷那条孬腿僵硬异常,扶东西能站立,但迈不开步子,试了试,见差点跌倒,豆妹劝她别做梦了。

老佛爷指着那封死的窗户,要豆妹将土坯扒掉。豆妹说扒掉吴妈会打她。老佛爷拍着胸脯说吴妈打她,她来说。豆妹心想这样也好,就拿起炉钩将土坯戳掉一块。一缕绚丽的阳光射了进来,皇宫里亮多了。老佛爷要豆妹将她移到床那头,让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她,豆妹答应了。

有了这方小孔,半上午,豆妹就喊老佛爷上朝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豆妹用一把旧斧头发狠地劈一个破缸盖子当柴烧,老佛爷指着窗洞外惊喜地要她看。豆妹当她看到了什么宝贝,过去了。顺着老佛爷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对面苔藓斑驳的老墙上长了株野草,豆妹撇撇嘴说草有啥好看的,可老佛爷却哇哇地说些豆妹不懂的话。

老佛爷又嗷嗷叫豆妹来看,那野草上长出个蚕豆般大小的花蕾。

豆妹说春天来了,当然有花,讲她老家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牛看了都抬起脖子哞哞叫,那才好瞧呢。老佛爷哼唧道,再好看,我也看不到,说了有屁用。豆妹又与她打嘴仗,我说了没屁用,你看了有屁用,该行了吧。

下雨了,吴妈过来将窗洞用土坯封了。

天晴后,老佛爷又想上朝,叫豆妹再用炉钩撬开。没想到这一撬,整个窗户的土坯都松动了,哗啦一响,全塌下来。豆妹闪得快,可一只脚还是被砸了。豆妹蹲在那儿哎哟哎哟地揉脚,老佛爷关心地问没事吧。揉了一气,豆妹将倒下来的土坯收拾好,又将窗台扫扫,想将窗户推开,推几下没推动,才晓得被钉死了。她问老佛爷这样敞着,下雨咋办?老佛爷嗯嗯唧唧地也不晓得咋办。

马大粗回来了。豆妹向他求助。马大粗问怎么搞的?豆妹撒谎说土坯不晓得怎么倒了,把她的脚也砸了。马大粗擦擦头上的汗,找块塑料布,钉在窗户框子上。老佛爷却冲他啊啊,马大粗听不懂老人家说的是什么,豆妹翻译说她讲这样蒙着看不见外面。马大粗不耐烦地说,看不见就看不见,敞亮就行,出去分拣破烂了。

老佛爷无法上朝了,可墙上的花草却令她牵挂,就叫豆妹到那边去看看。绕道来到窗那边,豆妹敲敲塑料布朝里面喊道,花草好着呢。

老佛爷大声啊啊着问,花开了没有?豆妹说开了。老佛爷又问,可香? 豆妹说香喷喷的。老佛爷嚷嚷着叫她回来。豆妹跑回来问老佛爷,给你看了,你还要干嘛?老佛爷要豆妹用手指头将塑料布给她抠个洞,说要看看。豆妹说要抠你自己抠,我不敢。老佛爷伸出那只灵活的手,狠下心来将塑料布抠穿,使劲一拉,拉个大窟窿,斜着身子从洞里朝外探望,望了好一会儿,气得对豆妹嚷嚷花还没开,怎么说开了,抱怨不该骗她。豆妹说不说花开了,你又要骂我。

老佛爷歪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那花草,心好像被黏住了。

豆妹心想要是能装块玻璃那该多好,就出去了。在那排破房子窗户上四处寻找,发现有一块是好的。玻璃被钉着,取几下没取下来,豆妹怕使劲弄碎了,跑回来拿把破菜刀,鼓捣好一气,取下来了。看豆妹拿块玻璃回来了,老佛爷很高兴,指挥豆妹安装。

豆妹笨手笨脚折腾了大半天,手都弄出了血,才装好,又擦得镜子般明亮。

靠着床头,老佛爷欣赏着花草,郁闷的心情缓解多了。透过这事,她感到了豆妹宛如墙上那朵小野花般散发着质朴的美,为在这孤寂的环境中有这么个懂事的女孩做伴而庆幸。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不时还传来锣鼓声。

趁吴妈不在家,老佛爷下圣旨叫豆妹上街去看看。

从街上回来,豆妹对她说,刚才街上过去好多车,车上装满了人,敲锣打鼓,还插着红红绿绿的旗子。老佛爷扬扬眉毛说,清明要到了,那些人是去祭祖的。豆妹问她,你有父母吗?老佛爷说当然有。豆妹傻乎乎地问他们也是瘫子吗?老佛爷啐了她一口,做个骑马打枪的样子,说她父亲是军官;说到母亲,又做个纺线的动作,说她母亲会纺线。豆妹摇手不信,说他们那么有本事,怎么会生下你这瘫子。老佛爷说她以前也是身体强健的女人,那年秋天,她挖菜地时,不幸中风了,半边身子就没用了。豆妹问中风是咋回事?老佛爷说是脑子里的血管破了,出了血。豆妹说声真可怜,又问:你有孩子吗?老佛爷从枕头里摸出个皮夹子,掏出张照片给豆妹看。照片上有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老佛爷指着那梳着大辫子的女人说这就是她。豆妹看看照片,再瞧瞧老佛爷,说她年轻时真漂亮。老佛爷又指着照片中那男人,说是她男人。豆妹伸出大拇指说长得帅,然后指着下面的男孩与女孩问是谁?老佛爷说我的孩子。豆妹上去捂住她的嘴,说她骗人。老佛爷说没骗她,自己有儿有女。豆妹站在老佛爷面前腰一叉,问,你有儿有女,怎么不同他们过?也不见他们来看你?

老佛爷沉默了,她女儿跟一个福建商人私奔了,母女就此断绝了来往,至今音讯全无。女儿的事无脸说,儿子国庆怕老婆,媳妇潘云与自己有隔阂,她不想将这些告诉给豆妹。

豆妹逼问道:说啊,说不出来就是骗人。

老佛爷回答,儿子寄钱来养活她。

豆妹嘴巴张大了,问钱呢?怎么没看见他送来?

老佛爷告诉她,钱,由她儿子国庆按月寄给吴妈,不然吴妈怎么会养她?喊她老佛爷?说罢,她伸出四个指头。说她儿子国庆每月给吴妈四百元。当初国庆将她寄养在吴妈这儿时,对她说的是这数,担忧说多了怕她不愿意,至于到底给多少,她也不晓得。

豆妹舌头一伸,说,乖乖子,给这么多。

老佛爷指着豆妹:你吃的就是我的饭。

豆妹脚一跺:不对,我是吴妈和马叔接来的,他们养我。

老佛爷道,他俩接你来给我当保姆,当然是我养你。

豆妹争辩道,吴妈给米,给馍。

老佛爷说,馍是我叫她加的,我不给她钱,她能听我的话吗?

豆妹觉得是这么回事,很感动,忙给老佛爷跪下磕头致谢。

老佛爷说,光磕头还不行,得拿出行动来报答。

豆妹问怎么报答?

老佛爷说,以后你要喂我吃饭。

豆妹说,好。

老佛爷又逗她说,不但要喂,还要祝福。

豆妹问怎么祝福?

老佛爷说,喂饭时你要念叨吃一勺放个响屁,吃两勺轻松下床,吃三勺身体健康,吃四勺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豆妹听成了是身子发僵。就问是什么意思?老佛爷纠正说是万寿无疆,比划着解释了好半天,豆妹才恍然大悟地说,晓得了,万寿无疆就是老不死的。老佛爷哈哈一笑,说她说对了。

老佛爷说,过了清明,就是五一节,国庆准来看我。

豆妹说,你哄吧,随你哄,反正我不信。老佛爷急得大声啊啊,这回豆妹没听懂她说得是啥意思,就对她说,养儿养女不就是为着老了守在身边端吃端喝,死了烧香吗?你给我饭吃,对我这么好,你就是我奶奶,现在我照顾你,将来你死了,我给你烧香。

老佛爷问她这话是听谁说的。

豆妹又讲是婶婶告诉她的,看老佛爷一副伤心的模样,又问,我婶婶说得不对吗?

老佛爷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亲,说,你婶婶说得对,你真是孝顺的孩子。

马大粗接到了国庆打来的电话,问他妈过得怎么样?马大粗回复说前不久,他们从农村亲戚家请来位小保姆,专门伺候老人家,他妈在这边过得好着呢,让他放心。天晓得放不放心,反正国庆说五一节要去看看。

听国庆说五一节要来,马大粗很高兴,吴妈却说,明天,我去把照相馆的小刘请来,照几张相寄去。马大粗不解地问寄照片干嘛?吴妈用胖手在他额头上一点: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他们来了,我们要花钱接待,还得改善条件,将照片寄过去,见老佛爷在这边过得好,他们就不会来了,我们也有由头提出来加钱。

马大粗钦佩她真会借东风。

拎桶热水,拿着水瓶,吴妈过来了。她叫豆妹去把她房里的大塑料澡盆拿来。听说洗澡,老佛爷乐了。关了门,豆妹将她从床上扶下来。先给她洗头,洗好,要她脱衣服,她指指玻璃。豆妹讪笑道,鬼看你。老佛爷用眼挖她,她才找本旧杂志遮住。脱了衣服,老佛爷赤裸着身子坐在澡盆里,她半边身子明显干瘪了,胳膊一只粗一只细,腿也一条粗一条细,屁股一边好好的,另一边骨头凸暴。豆妹从澡盆里捞起毛巾往她身上擦,老佛爷猛地一叫,你烫死我啊!豆妹忙往盆中添点冷水。洗时,豆妹搓洗着那半边肌肉萎缩的身子,问有感觉没有,老佛爷说有点,但僵僵的,不听使唤。把老佛爷洗罢在床上安顿妥帖,豆妹将衣服脱了,就着水也洗洗。望着豆妹那骨瘦嶙峋的身子,后背如背了只小锅般凸起着,前面那瘪凹的胸脯也鼓出两个拳头大小的肉球,整个一副被捏变了形的泥人,老佛爷一阵心酸。

洗毕,将水倒了,豆妹坐在那儿梳头。

吴妈拿着新床单、新被子同照相的小刘一起进来了。铺好床,吴妈又找件新衣服给老佛爷穿上,拿出件褂子让豆妹换了,还将她房间里的彩电也抱来了。老佛爷事先晓得照相的事,谈不上欣喜,不知情的豆妹却乐颠颠的。布置好了,面对豆妹那满是疤子疙瘩的半边丑脸,吴妈先是拿痱子粉遮盖,扑几下见盖不住,直皱眉,一旁的小刘建议涂牙膏试试。吴妈把牙膏挤出来往豆妹脸上涂抹,豆妹捂着脸嚷着不愿意,吴妈说想好看就不能怕难受,一会儿就洗掉,怕啥呢?涂了一层,遮盖的效果并不佳,小刘说没关系,拍照时他注意一点。在吴妈的导演下,小刘咔嚓咔嚓拍了豆妹喂饭给老佛爷吃,给老佛爷洗脚,老佛爷在看电视等情景的照片。

拍完,吴妈将新床单和新被子收走了,豆妹明白了吴妈的用意,做个鬼样,说她真会弄虚作假。老佛爷说照片是寄给她儿子国庆的,豆妹忙用手捂住脸说丑死了。

照片拿来了,豆妹见自己照出来的模样并不难看,央求着找吴妈要了张。

接到照片,国庆喜笑颜开地拿给妻子潘云看。看后,潘云说当初将你妈寄养在吴妈家,你还有想法,这回该放心了吧。国庆忙说自己是担心别人讲闲话,其实他也巴不得能给母亲找个养老的好地方。两人正说着,吴妈打来电话,问照片收到没有,满意吗?有意见只管提。接电话的国庆连连说满意,表示感谢。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吴妈说现在东西贵,两个人要吃要喝,收破烂的人越来越多,她家老马也挣不到什么钱,绕个大圈子,将话落在加钱上。

潘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给她给她,每月加一百元。

国庆一听这话,满口答应了吴妈。

吴妈说五一节你们要来,提前打个招呼啊。

国庆搔着头皮问潘云去不去?潘云阴着脸敲鼓般咚咚咚地说,五一节,我们去九寨沟,伴都邀好了,要当孝子,你自己去。见老婆是这种态度,国庆就回复吴妈,五一节他要忙生意,走不开,中秋节再说吧。

吴妈乐滋滋地过来对老佛爷说,国庆他们看了照片很高兴,五一节要来看您老人家呢。听说儿子要来看自己,老佛爷的脸一下子开阳了,要国庆的电话号码,吴妈笑着说有事只管告诉她,她会转告给国庆的,没给。

吴妈离开后,老佛爷扬着脖子要豆妹泡茶给她喝。豆妹说,你儿子来看你,又不看我。老佛爷许诺道,国庆来了,叫他买好多好东西给你吃。

从那天起,老佛爷就要豆妹与她一起数日子,不再看窗外了,而是将脸转过来对着门,门口稍微有点动静,就打发豆妹去看看是不是国庆来了。豆妹晓得她想儿子,看了一次又一次也不觉得厌烦。五一节头天傍晚,老佛爷再次对豆妹嚷嚷,说国庆来了,她听见脚步声了。豆妹也当是真的,跑到大门口,见是两个人在往院子的围墙上用石灰写大字,回来失望地对老佛爷说,不是你儿子。天黑透了,国庆还没来,老佛爷焦急地要豆妹去将吴妈喊来,问是怎么回事。吴妈哄她说,上午国庆打电话来,说急着做笔大生意,不来了。老佛爷怔住了,好半天没缓过神来。豆妹在一旁掩嘴笑着说,空等了吧。老佛爷气得嗷嗷叫。吴妈忙摆出慈善的样子说,国庆不来,我给您过节。

五一节,街上很热闹。听见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豆妹心里痒痒的,可又不敢上街,就与老佛爷边听鞭炮声边议论。中午吃饭时,吴妈端碗红烧肉来了,笑眯眯地对老佛爷说,过节加餐,吃肉。两人呼呼啦啦地吃起来,吃完,豆妹捧着碗在舔,老佛爷却嘟哝,什么红烧肉,尽是炼了油的肥肉渣,抱怨吴妈太抠。豆妹说,这么好吃的肉还说是油渣,你嘴也太刁了。

半下午,豆妹叔叔陪邻居进城买农机,顺便来吴妈家看看豆妹,还给她带来四个荞麦粑。见面,豆妹关心地问家里的黄牛好吗?叔叔说黄牛好着呢,让她别牵挂。豆妹将粑在饭锅里蒸好,给老佛爷一个,吴妈一个,马叔一个,自己留一个。没料到老佛爷对着粑却流泪了。豆妹说这粑看起来黑乎乎的,可好吃了。老佛爷没吭声,仍在抹泪,豆妹估计她是在为国庆没来而悲伤,就边吃边唱小调:“红杆子绿叶,开白花,磨白粉,做黑粑,吃得伢儿笑哈哈……”逗老佛爷开心。老佛爷不但没乐,反而破口大骂国庆是个不孝的东西,良心让狗吃了。哄了几句见哄不好,豆妹将桌子一拍,对她说,你头回吃我的东西,应该高兴才对,你哭着骂儿子,你心里还有我没?她这一咋呼,让老佛爷一愣,心想豆妹说得对啊,不能冷了她的这片热心,忙擦去泪说,奶奶气晕头了,是奶奶不对,拿起粑吃起来。见豆妹将自己的粑用刀切开,就问干什么?豆妹说这半边送给胡伯,那半边是送丁师傅,平时他俩对她好,她要感谢,说罢,拿着粑出去了。老佛爷忙将手中的粑用刀切开,给豆妹留下半边。

国庆没来,老佛爷总感觉不对劲,想了一下,叫豆妹去看看吴妈家电话有没有来电显示。狗蛋家有电话,豆妹虽未碰过,可耳濡目染也清楚是怎么回事。看了后,豆妹说有。老佛爷要她再去看上面的号码,豆妹两个数两个数地记,跑了几趟,老佛爷将那号码用铁钉写在墙上,问豆妹可会打?豆妹摇头说不会。老佛爷要她搓十个泥巴团子来,按扁,用火柴棒在上面分别写上1、2、3、4、5、6、7、8、9、0,教她按。教了几次,豆妹会了。

吴妈出去了,屋里没人,豆妹偷着去给国庆打电话。她拿起话筒打过去,听话筒里有声音了,吓得将话筒一丢,跑来惊喜地对老佛爷说里有人说话了,问该说什么。老佛爷把要说的话告诉了她,豆妹赶紧去说话,吴妈却回来了,见话筒放在一边,估计准是豆妹偷着打的,再出去就将电话锁了。

院子外的树上叶子茂盛了。

脱了破棉袄,穿着单衣,豆妹感到爽溜多了。这天,阳光明媚,她将床上的被褥拆开来洗了,将棉絮床单搭在铁丝上晒。打扫皇宫,清理床下小泥人时,她发现有个黄亮亮的东西,捡起来一瞧,竟是老佛爷的金耳环。

老佛爷见金耳环找到了,笑着伸手去接。豆妹将手往回一收说,你错怪了我,该不该打?老佛爷笑着说,我向你赔礼道歉,打吧,爱怎么打,你就怎么打。

豆妹一把捧住老佛爷的脸,像上次她亲她时那样,亲了亲说,我哪敢打老佛爷啊,将金耳环给了她。

往外倒垃圾时,豆妹感觉下身有点不对劲,去了厕所。不一会儿,她提着裤子跑来惊慌地问老佛爷,身上怎么出血了?看后,老佛爷笑了,说你的大姨妈来了。豆妹问大姨妈是谁?老佛爷在她耳边咕哝一句,豆妹顿时羞得低下头。老佛爷摸出几块钱,要她到杂货店里去买包卫生纸,教她怎么处理。豆妹的裤头弄脏了,老佛爷见她没换的,就将一条衬裤剪短给她穿了。

豆妹拿着脏裤头来到外面,小心翼翼地将藏在里面的十元钱掏了出来,把裤头洗好晒干,想将钱再藏进去,却塞不进了,她就将钱藏在围墙的一个洞里。

豆妹身上干净了,老佛爷要她洗个澡,然后让她坐在身边,叮嘱以后例假来了,要注意休息。豆妹点点头。这时,老佛爷替她抹去眼泪,掏出金耳环对她说,往后,你就成人了,这耳环送给你,算是奶奶给你的嫁妆。豆妹红着脸说我不嫁人,永远照顾您。老佛爷说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我是个废人了,早晚是要死的,耳环留着也没用。豆妹说,你死了,我也死,陪你作鬼。老佛爷脸一唬,你又乱讲了。边说着话,边抚摸着豆妹的头发。还从来没谁这样疼爱过豆妹呢,老佛爷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这么想着,豆妹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

这天,豆妹见破烂堆里有两个废旧的自行车钢圈,就拿回来滚给老佛爷看。思忖了一下,老佛爷说将这两个轮子绑在椅子上就成轮椅了,有了轮椅,就能推她到外面去。豆妹在街上见过轮椅,觉得是个好法子,就找来绳子、木头和篾片,想将那两只钢圈绑在木椅子上。她将钢圈与椅子放在一起,用绳子绕来绕去地捆绑着,老佛爷说这么绑不行,得找根棍子先从椅子档中穿过去再绑钢圈,豆妹照办了,可怎么绑都不管用,埋头摆弄到天黑,也没搞成。

第二天,她将椅子和钢圈费力地拖到木匠铺,请木匠帮忙。

小木匠要她拿钱,她就苦苦相求。屋里的老木匠出来问清是怎么回事后,看看椅子和钢圈,让她将东西放在铺子里。晚上老木匠找到马大粗,来到皇宫,看看躺在床上的老佛爷,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几天,老木匠把一部用椅子和钢圈做成的轮椅送来了。豆妹将老佛爷扶下床,让她坐了上去。老木匠推着试试,轮椅虽笨重,但能推得动。马大粗问要多少钱,老木匠看着豆妹,说给点工夫钱算了。马大粗当场支付了二十元钱。

吴妈过来看看轮椅,转身就给国庆打电话,说他妈要做个轮椅,材料费、加工费得三百八十元,问做不做?国庆在那边爽快地说做,钱与生活费一起寄给她。

有了轮椅,吴妈担心推翻了出事,只许豆妹推着老佛爷在院子里活动,不准出去。

豆妹用轮椅将老佛爷推出皇宫,在院子里吱吱呀呀地推着。

这天,老佛爷坐在轮椅上听见院外树上有斑鸠在咕咕地叫唤,执意要出去看光景,豆妹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院子的大铁门一边封死了,能开关的那扇门下面有根铁档,想将轮椅推出去,得将两边垫高了才行,豆妹搬来土坯很快就垫好了。

将轮椅推出院子,老佛爷一双眼到处张望。豆妹指着墙上那个用白石灰写的大字,问是啥字。老佛爷说是个拆字。豆妹又问拆字是啥意思?老佛爷回答,这儿的房子可能要拆。豆妹焦急地问,房子拆了,我们住那儿?老佛爷回答,不用你操心,到时候政府自然会有安排。

闲扯几句,老佛爷嚷着要上街。豆妹推她去,可通往街上的胡同太窄,轮椅进不去,就转身顺着大道推着往前走。来到臭水沟旁,沟上原来的小桥断了,被马大粗架了两块水泥板,板车能过去,轮椅却不行。

豆妹只得将轮椅停在这儿,尽管面前臭气熏天,但这儿视野开阔,远处树木苍翠,景色迷人。坐在轮椅上,老佛爷举目眺望,只见田野上结了荚的油菜绿生生一大片,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着,远处的公路上车来车往,喇叭声不断……就对豆妹说,来这儿这么久了,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高兴。

那天特别闷热,下午老佛爷又要出宫去巡游。豆妹掌握了吴妈的习惯,晓得她打牌不到天黑不会回来,于是又将老佛爷推到臭水沟那儿。因为例假又来了,豆妹得回去换卫生纸。换好,见裤头上脏了,就脱下来洗,还没洗完,天空咔嚓一下,炸个响雷,惊得她一跳。看天暗暗的要下暴雨,她丢下裤头跑来推老佛爷回宫。雨说下就下了起来,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下来,过大门槛子时,豆妹一用劲,不慎将轮椅推翻了,老佛爷重重地从轮椅里摔了下来。豆妹赶紧将她往轮椅上抱,这时暴雨铺天盖地地下起来。豆妹因矮小瘦弱,好半天也没将老佛爷弄上来,急得冒雨跑到杂货店,大喊救命。

胡伯得知情况,跑来帮着将老佛爷弄回屋里。老佛爷嚷嚷着腿疼,豆妹将她那湿漉漉的裤腿拉上来一看,见那条好腿中间鼓个包,料定不好,吓得直哆嗦。

吴妈回来见老佛爷的腿摔断了,气得揪住豆妹的头发,将她的头朝墙上撞。豆妹抱头缩在墙角扭动着身子哇哇痛哭。打豆妹出了气,可老佛爷却在床上痛得嗷嗷叫,送她去医院?治疗要花钱,而且是花大钱。找国庆要?想都别想。要是国庆知道了这事,追问起来,话不好说。吴妈与马大粗一合计,既然事已被胡伯知道了,不给老人家治,他那喇叭嘴肯定要到处乱说,不如喊老莫来替老佛爷吊几天水,就算以后被国庆晓得了,也能推卸责任。

个体诊所的医生老莫当晚来给老佛爷诊断后,用绷带将腿包扎了一下,然后吊水。见豆妹在拼命咳嗽,老佛爷伸过手摸了模,额头滚烫,晓得是被雨淋病了,要老莫给治疗,钱由她出,说着,将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拿出来交给了老莫。收了钱,老莫给豆妹打了一针,给几片退烧药,叮嘱了几句。

第二天吴妈来送米和菜,老佛爷指着豆妹头上鹅蛋大的包,说就是犯了天大错误,也不能这样打她。吴妈懒得同她啰唆,心想我调教豆妹,要你逞能做什么好人。吴妈走后,老佛爷开导豆妹说,她凭什么打你,再打,你去告她,打人犯法。豆妹不懂得啥叫犯法,只晓得老佛爷是在护自己,虽病得晕头耷脑,走路都打飘,但仍用破脸盆为老佛爷端屎接尿,悉心照顾着。

吃了退烧药,豆妹的病渐渐好了,可老佛爷却不能下床了。听老佛爷叹息自己成了“四缺三”,豆妹抹着泪说,都怪我不好,推翻了轮椅,跌断了你的腿。老佛爷嘿嘿一笑,说:我放个屁都要你用手捧着,享福得很。你别往心里去,是奶奶命该如此,不怪你,过些日子,养养,自然会好。她越这样宽容,豆妹就越感到内疚。

摔坏的轮椅,被吴妈丢进垃圾堆里,不许豆妹再碰。

树上有知了叫了。

晚上,皇宫里蚊子多得成把抓。老佛爷啊啊着示意豆妹去找吴妈要蚊帐。豆妹硬着头皮将话对马大粗说了,一旁的吴妈厉声道,我们房里还没挂呢,就你们命金贵。老佛爷见吴妈不给蚊帐,气得摔东西大骂。

夜里,豆妹就用老家的土办法,弄来柴草烧一小堆火,用烟来熏赶蚊子。不一会儿,老佛爷呛得连连咳嗽,大叫受不了。吴妈发现后担心失火,要打豆妹。老佛爷瞪着眼冲她咋呼不准打,又要蚊帐。

马大粗说干脆将旧蚊帐给她们,我们去买顶新的。吴妈说当初国庆将他妈交给我们时说添置东西找他,要买也得国庆买。拿起电话打过去,对国庆说,夏天到了,在我们这儿条件差,大城市里不是有养老院嘛,你还是把你妈送到那儿去享福。一听这话,国庆心里打起小鼓,料定准是要钱,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我妈要添置什么东西?

吴妈说,夏天嘛,蚊帐席子少不了,我家又没多余的。

挂了电话,国庆与潘云商量。潘云嘟囔道,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无非是变着法子诓钱。国庆虽厌恶吴妈揩油,可老娘在她手里,也没啥好对策。

拿到钱,马大粗要去买蚊帐。吴妈却买来几盒蚊香交给豆妹,将钱拿去打牌了。

有了蚊香,豆妹很高兴,夜里在床头各点一盘。蚊子是少了,可闷热依旧,没几天老佛爷就焐出一身痱子,痒得她要豆妹替她到处抓。她又找吴妈要席子,吴妈嘴上嗯嗯,过后就成了耳边风。以前,她对老佛爷比较恭让,近来见她时常当着豆妹的面对她嚷嚷,便有了看法。热得实在受不了,豆妹将被子拆了,盖被单,并将蒙窗户的塑料布上扯下一块,从破烂堆里捡张破草席,洗干净垫在床上,还拣来把破蒲扇,替老佛爷扑哒扑哒地扇着。

因皇宫里阴暗潮湿,卫生条件太差,豆妹腿上生了疮,红肿红肿的,难受异常。老佛爷的腰间也生了好几个黑头疔,生猛生猛的,很吓人。豆妹原来在家腿上生过疮,是婶婶用新鲜的南瓜瓤子敷在上面才敷好的。她跑到城郊人家的菜园里偷了个南瓜。瓜肉被炒着吃了,新鲜的瓜瓤用来敷疮。

老佛爷问管用吗,她说管用。两天后,她腿上的疮明显好多了,而老佛爷腰间的黑头疔却灌了脓,四周红赤赤的,肿得像发粑。

豆妹皱着眉头直感叹这真是怪事,又想起了狗蛋生疮时喜欢用树叶子贴,就摘了几片树叶洗干净,用口水黏在疮上,不让老佛爷再穿裤子了。可这土法子不管用,很快,老佛爷腰间的疮有一个疮头出脓了。她痛得哼哼唧唧。她哼一声,豆妹心里就跟着难受一下。这天,见老佛爷疼得直咧嘴,她俯下身子,将嘴凑近疮,说要用嘴吸脓根,将脓根吸出来了,疮就会好。老佛爷说这样吸太脏,可豆妹全然不顾,对着疮上的脓头,用力吸吮了一大口,随着老佛爷哎哟一叫,一团腥臭的绿脓被吸进了嘴里,一缕殷红的鲜血随即流了出来。豆妹呸地吐掉,用水漱漱口,用卫生纸擦去血,又要去吸,老佛爷摇摇手,说她疼得受不了。豆妹说不吸出来不能好。又吸吮了一口,见老佛爷疼得身子直扭动,才算作罢。

夜里下暴雨了,围墙的一角轰然倒塌。

天晴后,豆妹就在土坯里扒拉,找寻那十元钱。手扒疼了也没找到,心里欠欠的。

天气凉快了一点,老佛爷用被单将身子裹住了,第二天,被单黏在烂歪歪的疮面上。豆妹小心翼翼地将床单揭了下来,可还是揭掉了疮面上的一层烂肉。

疮面发炎溃疡了,烂歪歪地流着脓水,周围乌紫乌紫的。难闻的气味,招来苍蝇在上面叮爬。豆妹就挥着扇子驱赶。老佛爷解手时,身子稍微动动,就痛得揪心钻肺。无奈,就将屎尿直接排在床上。床上臭烘烘的一片狼藉,豆妹找来几块破塑料布,勤快地换洗着。

这天,老佛爷解大便了,豆妹忙用塑料布接着。等解好,她屏住呼吸将粪便丢进厕所,在水龙头旁将手冲洗干净,将吴妈拉过来,指着老佛爷腰间的疮,说烂得太厉害了,得请来医生治。吴妈说,大热天生疮,有啥了不起的,擦点药自然会好,找出一小瓶紫药水,交给豆妹,打牌去了。

豆妹用火柴棒裹着棉花,蘸着紫药水往疮上擦了擦。痛得老佛爷直叹息,这次怕要死了。豆妹说生疮能有多厉害,叫她别瞎叨叨。

老佛爷发高烧了,身子烧得滚烫滚烫的。一连烧了几天,声音变得微弱,像只蚊子一样哼哼叽叽。

豆妹见这样拖下去不行,将墙上的电话号码记在心里,跑到胡伯家店里给老佛爷的儿子国庆打电话。她对着电话激动地说,老佛爷身上的疮烂得吓人,要死嘞……

接电话的潘云听不懂豆妹说的土话,啪地挂了。

豆妹捏着话筒焦急地问胡伯怎么没声音了,胡伯再打过去,对方却不接了。

打电话没用,豆妹晓得求吴妈也不行,就来到倒塌的墙边,钱在里面,不信找不到,将手指头都扒出血了,那卷得筷子般粗细的十元钱终于找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钱展开,见仍是好好的,快步跑到老莫那儿,将钱往桌上一拍,请他快去。

老莫说这点钱不够。

豆妹嚷道:这么大的钱还不够,你要多少啊?老佛爷烧得像火炭,求你救救她。

看她在哭喊,老莫寻个机会溜了。

回了皇宫,来到床前,苍蝇飞起,黑嗡嗡一片,豆妹见老佛爷身上溃烂的疮上有东西在动,一看,居然是几个白生生的小蛆,周身一阵麻怵,吓得跑去将情况告诉了胡伯。胡伯冲到隔壁楼上,将吴妈面前的麻将一推:周奶奶身上都长蛆了,你也不请医生给她治,有良心没有?

吴妈这才将老莫请来给老佛爷打吊针,把一顶旧帐子从箱子里找出来给她们挂上,还送来台马大粗收购来的破电扇。破电扇扇了一会儿就不转了,豆妹赶紧拿去求丁师傅修。心想,吴妈也真是的,屎非要顶着屁股门子才屙,早这样,老佛爷就不会病得这么狠了。

吊了两天水,老佛爷精神好了点,想吃饭了。豆妹就将熬好的稀饭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喂,边喂边念叨,吃一勺放个响屁,吃两勺身体健康……

吃了半碗饭,老佛爷对豆妹说,国庆是个乖孩子,不会不问我的事,过两天,他准来送我去医院。豆妹说,来个屁,打电话过去都不睬,怕又是空等一场。愣了片刻,老佛爷告诉她说,要是国庆再不来,我死了,见到他,你就替我狠狠骂他。

第三天头上,老莫不来打针了。豆妹跑去喊,老莫不在,诊所里的护士说,吴妈不愿再出钱了。豆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佛爷病得要死了,吴妈还钱啊钱的,那年家里的黄牛病了,叔婶到处请兽医,还喂熟黄豆给牛吃,难道老佛爷的命连牛都不如?

并非是吴妈心狠,她也有她的难处,打电话告诉国庆,说他妈病了,要住院治疗。国庆说自己忙完这笔生意就过去,钱就不寄了。吴妈也只好听之任之。马大粗忧心忡忡,说老佛爷死了怎么办?久病床前无孝子,吴妈说,国庆他们巴不得他妈早点死呢。这样的耗钱精,谁家也拖不起。再说就周奶奶这副模样,早死早解脱,找医生看,也是白花钱。

国庆之所以迟迟不来,因为接到吴妈的电话,心里琢磨着,母亲虽然偏瘫,也没什么大病,上次寄来的照片,有小保姆伺候,情况不错吗,最近又添置了轮椅、蚊帐和席子,无非是头痛脑热的,估计又是吴妈夫妻俩变着法子占便宜,等捱过这几天酷暑,再去看个究竟。

老佛爷吃不下东西了,身上烧得如火炭般炽热,奄奄一息了。

夜里豆妹给老佛爷擦身子时,看着那烂乎乎的一大块疮,心疼得掉泪了。这时候,《感恩的心》响起来了,她感到这首歌是专门对自己唱的,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佛爷死去。也不管吴妈打不打她,第二天她就跑到菜市场,面前放个破碗,跪在那儿向路人讨钱。见无人问津,豆妹就大声哭诉道,我奶奶身上生疮长蛆了,求好心的大伯大妈给点钱,救她一命吧。这一哭喊,果然有人来围观了。有人说她是装的,也有好心的人往碗里丢钱。

城管的人来了,呵斥着赶她走。见她死犟着不走,就强行将她拉开。这时有人指点她说,你去县政府那儿跪着喊救命,说不定会有人去救你奶奶。

顶着烈日,满怀希望,一路打听找到县政府办公大楼,汗流浃背的豆妹跪在门前的台阶上,大声哭叫:救救老佛爷。门卫赶她走,她挣扎着不肯离开。出来一位干部,问她怎么啦?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老佛爷的事,说要找书记去救命。干部听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时楼上又下来一位干部。这干部的家住在老街,认出了豆妹,很快联系到了吴妈。

吴妈急匆匆赶来,对那几位干部说,这孩子有神经病,牵住豆妹的胳膊就往回拉。这回豆妹却不怕她,发起泼来,说自己没有神经病,疾呼老佛爷快死了,快去救命。吴妈再次拉她走,她竟牛发疯似的在地上又滚又嚎,又窜又跳,狂呼毛主席快救老佛爷。见来硬的不行,吴妈就摆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搂着豆妹乖啊宝啊的好言抚慰,答应回去请医生给老佛爷治病。骗人!豆妹嚷道,你才不出钱哪!吴妈拍着胸脯,保证这回一定治,耐着性子将她哄到外面,喊辆三轮车,带走了。

吴妈将豆妹带进自己的房里,这回不打不骂不说,还搅了杯白糖水让她喝了。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傻,老佛爷病得厉害,她儿子过几天要来送她去住院,你着个什么急?大热天,你去讨钱,丢丑不说,热病了,鬼管你?随后弄了些米和菜,给了她几块钱,说自己有事得外出两天,要她在家照看老佛爷,别再犯傻,最后还把那半小袋白糖给她,要她搅糖水给老佛爷喝,防暑降温。原来吴妈打牌欠了赌债,还债的期限到了,人家逼着要,就与马大粗一起回娘家借钱去了。

给老佛爷喂糖水,喝了两口,她就喝不下去了。豆妹晓得吴妈的话不可信,可她手里的钱太少,请不动医生,想到了金耳环,忙拿着跑去找胡伯,求他替她换成钱,给老佛爷治病。胡伯问她哪来的?她说是老佛爷送的。

胡伯晓得吴妈夫妻俩不在家,抽支烟,将金耳环还给了豆妹,要她收好。豆妹朝胡伯一跪,哀求道,救老佛爷要紧,求你拿去换了吧。

胡伯将她拉起来说,难得你对周奶奶一片孝心,这耳环不能卖,钱的事嘛,我来替你想法子。说罢,找个纸盒子,让豆妹端着,领着她沿街一个店一个店化缘。

老街店铺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纷纷捐钱。收到一份钱,豆妹就跪下来给施主磕头,老虎灶的老板娘给了钱,还怜惜地给了个西瓜。胡伯用化来的三百多块钱,把老莫请去给老佛爷看病。

看老佛爷在打吊针了,豆妹感到有希望了。老佛爷睁开眼了,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她就用勺子喂西瓜水给她喝。这时老佛爷已说不出话了,一边艰难地吞咽,一边眼泪汪汪地望着豆妹。

吴妈和马大粗回来了,听说了豆妹化缘的事,不但不领情,还抱怨胡伯多管闲事。老莫过来给老佛爷打针时,郑重地告诉吴妈,周奶奶的病很严重,得赶紧送到县医院去。吴妈赶紧往国庆家里再打电话,催他们火速来人。潘云却在那边说,国庆做生意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走不开,国庆一回来,就叫他去。

老佛爷的病又拖了下来。

这天深夜,老佛爷昏昏迷迷地睡下了。想起老虎灶的老板娘给钱又给瓜的,豆妹一阵愧疚,拿着炉钩,避开乘凉的人,悄悄来到老虎灶门口,挂在树上开门就能看见的枝桠上。转回来,看老佛爷精神好了点,就问她想吃点什么。老佛爷愣愣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张口直喊国庆,国庆……这回吐字清晰,一点也不含混。

豆妹说你病昏了,我是豆妹,不是国庆。

老佛爷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说,你是国庆,我孙子呢?好多蚊子……

瞧她在胡言乱语,豆妹估计她饿了,就将锅里的稀饭打在缸子里用勺子喂她。没等豆妹念叨口诀,老佛爷就大口大口吃起来。看着她吃饭那劲儿,豆妹心想准会慢慢好起来的。可吃了几大口,老佛爷不张嘴了,目光聚在豆妹的脸上,一个劲儿地呼唤,国庆国庆,声音越来越微弱。豆妹俯下身将耳朵贴着她的嘴,想听她说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

过了一会儿,老佛爷的眼似闭非闭,目光呆滞,只见右眼的一根睫毛宛如即将熄灭的灯火在颤抖。陡然间,颤抖停止了。豆妹当她睡了,就用湿毛巾替她将身子抹干净,放下蚊帐,替她打扇子。扇着扇着,眼一闭,就倒在老佛爷身旁睡着了。

一只蚊子在豆妹脸上叮了一下,她睁开眼,见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到屋中间了,赶紧爬起来。

这一夜,豆妹睡得格外沉,老佛爷没吭声也没动弹,身上凉凉的,让她挨着挺舒服。起来后,豆妹仍像往常那样问老佛爷洗脸不?老佛爷也不吭声。豆妹奇怪了,摇摇她的肩,又狠狠掐了下,见一点反应也没有,又伸手往鼻子下试试,发现情况不妙,吓得一气跑到棋牌室,抓住吴妈的手,哭喊着将她往回拉。

吴妈火速打120,来了辆救护车,将老佛爷拉去医院抢救。医生看了看说,人已经死了。

豆妹在太平间,趴在老佛爷身边哭得死去活来。

看着老佛爷的遗体,吴妈觉得如此光景不好向国庆家人交代,对马大粗耳语了一番。马大粗跑到附近的药店买来几张大膏药,将豆妹支派出去后,两人将老佛爷身上溃烂的疮面用膏药贴了个严实。吴妈又回家找件夏天穿的衣服,穿在遗体上,然后让马大粗给火葬场打电话。

火葬场的车来了,豆妹哭喊着要去,吴妈对她说那地方不准小孩去,买只雪糕,哄她回去。将遗体送了过去,他们请火葬场的人快冷冻起来。

吴妈想到国庆他们来后肯定要到皇宫里来烧纸,就与马大粗火速收拾一番,该布置的就布置一下,一切料理妥当,才打电话将消息通知给国庆。为了严防豆妹在治丧期间多嘴乱说,吴妈恐吓她说,是你将老佛爷的腿弄断的,要是被她家人晓得了,弄不好会把你打死,告诫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吭声。给了豆妹一瓶水,几个馍和一小袋榨菜,就把她锁在了皇宫隔壁那间破屋里。

接到噩耗,国庆悲痛欲绝,包辆车,连夜带着妻儿赶来料理后事。

半夜赶到县城,吴妈和马大粗一副悲伤的样子,将他们接到旅社安顿好。

马大粗抹着泪说,老人家清早还好好的,下午说不行就不行了,走得太快,遗体已送到火葬场妥善安置了。为了防止国庆去皇宫祭奠时,胡伯等人晓得后告诉他豆妹化缘的事,吴妈建议说趁夜里凉快,最好现在就去烧纸,香纸鞭炮都已准备好了。潘云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跟着国庆一起去吴妈家。

豆妹缩在墙角,听见隔壁在放鞭炮,估猜是老佛爷的家人来了,想起吴妈说的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鞭炮声停了,她听见有个女人问那小保姆呢?吴妈说老佛爷走了,小保姆胆小害怕,被她送到朋友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国庆一行人来到火葬场。

吴妈与马大粗也素衣素服,跟着忙来忙去,搞得国庆和潘云很是感动。在殡仪馆的礼堂里见到了母亲遗体,国庆全家顿时号啕大哭。痛哭中,国庆闻到一股浓烈的膏药气味,忍不住掀开遮盖遗体的被单,又揭开母亲身上的丧服,不看则已,看后大吃一惊,尽管有膏药覆盖,且冻得硬梆梆的,但溃烂的疮口有迹可寻,其状之惨可想而知。

国庆想问问马大粗是怎么回事,潘云却低声劝阻,算了算了,人都死了,何必再计较,你妈瘫在床上,吴妈夫妻俩能照顾到今天,很不容易了。想到自己此前的大意,国庆深感惭愧,无脸追问。

遗体被送去火化了,豆妹跟着就找来了。

这一夜,宛如放电影一般,与老佛爷在一起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一幕幕地交织闪现。豆妹仿佛看见老佛爷对她微笑,对她喃喃地说心里话,深情地抚摸她的头发,给她金耳环,叫她别偷东西……长这么大,只有老佛爷看得起她,像对待亲人那样疼她,爱她,呵护她,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爱抚与温暖,现在老人家死了,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了,自己不去送行,太对不起老人家了。不错,老佛爷的腿是自己推轮椅跑雨时跌断的,是她的过失,她有责任,老佛爷的家人要杀要剐,让她陪着老佛爷一起去死,她都心甘情愿。越想越愧疚,越想越悲哀,一夜之间,好像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一下子长大了。天大亮后,见后窗户没被封死,抱着死也要出去的强烈愿望,找东西撬开土坯,使劲砸断一根窗档,也不顾疼痛,凭借瘦小的身躯拼命从狭小的窗洞里挤了出来。衣衫刮破了,皮肉也被划出道道伤痕,在不停地流血,她全然不顾,跑到胡伯那儿问清吴妈他们去了火葬场,火葬场在大烟囱那儿,就不顾一切地奔去了。

当豆妹晓得老佛爷的遗体正在火化,当即舞着双臂往火化房里跑去。

马大粗上去将她抱住,她就哭喊、挣扎,见无法进去,就跪在火化房门口边哭边喊,老佛爷,我来给你送行,太监宫女保佑你……

国庆问这罗锅子女孩是谁,吴妈介绍说她就是照顾你母亲的小保姆。望着豆妹那丑样子,潘云闪到一旁。披麻戴孝的国庆对着她一跪,豆妹料定面前这人准是老佛爷的儿子国庆,指着他哭诉道,你怎么不来看你妈,老佛爷想你都想疯了,光念叨你不会丢下她不管,她骂你……

马大粗见她说得太不像话,将其拉开了,可豆妹仍犟着对国庆说,骂你是不孝的东西!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吴妈凶狠地一把将她推开,对国庆与潘云说,别听这孩子胡说八道。豆妹挥手嚷道,我没胡说八道,老佛爷身上生疮,你们……

吴妈扇了她一巴掌,骂她发什么神经!对马大粗使个眼色,要他迅速将豆妹送回去。

豆妹被马大粗送回皇宫锁在里面了。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老佛爷了,自己孤零零如断了线的风筝,下一步不晓得是回家,还是继续待在这儿,忍不住边哭边低声唱……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国庆家人办完丧事走后,吴妈将门打开了。

马大粗问吴妈,周奶奶死了,豆妹怎么办?

吴妈胸有成竹地说,豆妹已被调教出来了,我们还要靠她来挣钱呢,当然不能送回去。马大粗问这话怎么说。吴妈道,如今患老佛爷这种富贵病的人多得很,老佛爷走了,再找个皇上或慈禧来,不就行了?还讪笑现在像国庆那样孝顺的儿女有的是。

马大粗觉得这真是条财路呢。此后,他在衣服外套个黄马甲,背上写着“奉献爱心,专业伺候瘫痪老人”,下面是联系电话,拖着板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边收破烂边做广告。

独居在皇宫里,豆妹想的全是老佛爷。有天夜里,她梦见老家的那头黄牛在朝她流泪,说它是老佛爷变的,牛面随即变成老佛爷的脸,就见老人家抱怨怎么不来看看她,她好可怜,连说话的人也没有。醒来后,豆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决定去老佛爷坟地上烧香祭拜,陪陪她。不知道坟墓在哪儿,她又问胡伯。胡伯说葬在公墓里,指点顺着东边那条公路走,走到城外那个山头就到了。

大清早,豆妹挽个篮子去找公墓了。来到城外,走了很远很远,她找到了。墓地上伫立着一大片墓碑,豆妹不晓得哪块是老佛爷的,就挨排挨个地看,寻了很久,在一个墓碑上见到了老佛爷的照片,忍不住对着墓碑说,啊吔,老佛爷,你躲在这儿,叫我好找。从篮子里拿出纸张和鞭炮,祭拜后,她将带来的小泥人太监与宫女摆放在墓碑两旁,然后跪着哭诉道,老佛爷,我替你骂国庆了,他要是早来救你,你就不会死,你死得冤啊……吴妈太狠心,将来肯定有报应……老佛爷,那些太监与宫女我给你送来了,有它们陪伴,有人玩了……老佛爷,我梦见你变成我家的黄牛了……将来我死了也变牛,我们一起吃草拉犁……

哭了一会儿,她陡然想到是来陪老佛爷的,不能光哭,得让她高兴才对,就抹去泪水,站起来对着墓碑,大声唱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清亮而凄婉的歌声伴着白云与山风在天空中飘荡着、回旋着、萦绕着,豆妹相信老佛爷在坟墓中一定能听见……

傍晚,管理墓地的人当死的人是豆妹的奶奶,过来劝她说,人死了不能复生,天黑了,你回去吧。豆妹这才向老佛爷告别,离开公墓下山了。

几天后的夜里,豆妹正打算睡觉,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呼呼啦啦进来几个人,吓得她不晓得站哪儿好,就见一位中年男子将背着的老头往床上一放。吴妈指着躺在床上的老头,调侃地对豆妹说,给你请来个皇上,高兴了吧?

马大粗搬来张旧木沙发,放在床旁。

吴妈指着沙发对豆妹说,以后你就睡在这上面。

那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相貌丑陋的小罗锅子。

望着床上那嘴角流涎的偏瘫老伯,豆妹一脸茫然。

豆妹与皇上在皇宫里没过多久,吴妈住的那片旧房子就被政府拆除了。

吴妈被安置到风仪山庄小区,住进了崭新的楼房。夫妻俩开了爿早点店,吴妈不打牌了,一门心思忙着做生意挣钱。

搬家前,吴妈打算将豆妹送回山里老家,胡伯在市残联工作的女儿这时回来看望父亲,听说了豆妹照顾老佛爷的事,很感动,见到了豆妹,更是怜惜万分,得知了她的境况,就与县残联商量,问能不能设法照顾一下。县残联正在筹建残疾人幸福院,缺少人手,趁机将豆妹招进去当了临时工。得知在那儿干临时工管吃管住,还给工资,吴妈笑着感叹豆妹家祖坟真是冒烟了,让她有了这份好差事。

豆妹乐得嘴都笑歪了。

在幸福院里,豆妹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悉心照料那些残疾人,不管是谁,只要喊她,随叫随到,如只小蝴蝶般飞来飞去。大家都很喜欢她。她睡觉的床旁贴着那张与老佛爷在一起合影的照片,金耳环也被她戴在耳朵上。若逢有人问是谁给的,她就笑眯眯地回答是她奶奶给的。问她奶奶姓什么,她说姓周,有个外号叫老佛爷,还说清明节要去给她烧香,接着就唱感恩的心……

那位被吴妈称为皇上的老伯也在这幸福院里,豆妹常用铮亮的轮椅推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欣赏花草。这时,豆妹就会想要是老佛爷没死,在这儿养老,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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