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空间发问(外一篇)

2011-08-15 00:47薛尔康
雨花 2011年8期
关键词:空间人类

● 薛尔康

宇宙中,凡是空间都是美的,渺如细胞在显微观察下也呈现令人炫目的生物图式。人类有“丑恶”一词,从未用来形容空间,只用于定性人的行为。

人除了享受空间,试图理解空间吗?

空间是幽默的,将金子藏在丑陋的岩石里,将生命藏在肉眼看不见的精虫内,将最大的能量压缩在最小的单位中。于是,人生注定是寻觅,倾其一生,找不见想要的东西。在进去了死活不想离开的空间,人留不下美名也宁愿留点儿臭气,直至交还占有的一切,听到一声叱喝:你滚吧,是时候了!

当意识到空间等同生命,我们胸腔内便涌动着野心。你可以说人不是人,但不能谴责从人的基因中发育出来的本能。现代生物学证明:生物生来具有数学上大和小的概念,哪怕是草履虫这样的单细胞生物概不例外,欲望就在大和小的比较中产生了。小鸡一钻出蛋壳就懂得方向,懂得空间具有伸展的特性,更何况是人。活着产生占有,活得好必须更多地占有,既为空间而生,那么,人生便是绝对的占有空间。当托儿所的孩子面对“天下什么最大”的问题,他们的回答是:人心。世上确实不存在比人心更大的事物,这是人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而鸡只能成为人胃中之物的原因。

究竟是人还是鸡过得更快乐?据说牛眼看人、看一切东西都大,于是它的心变小了,甘愿劳作一世;狗眼正好相反,看一切东西都小,于是敢于对人不敬,动不动狂吠,有时还会咬你一口。我一直不能忘记小时候听来的关于牛眼狗眼的故事,不断受做牛还是做狗的折磨,结果一生在牛和狗之间摇摆不定。牛眼和狗眼故事抵得上一篇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博士论文:《人的空间感与命运》。

人兽共处的时期过去几万年了,狮群仍然囿于草原,猿猴还在树上晃荡,人的足迹早已遍布地球,而且登上月球。人的特别,在于不是用脚和视觉感受空间,而是用梦想。梦想具有颠覆性和革命性,中国文化便是从天人合一的梦想发轫,殷人崇拜天上的神鸟,很快,便被高维空间的神物——龙替代,龙寄托着一个族群的渴望,汉唐拥有当时地球上最为辽阔的疆域真的顺理成章。

人造就空间的繁荣也造就空间的麻烦,空间在人的发现中一次次拓展,直达今天所知的深度:一百亿光年。

空间是愈来愈大了,人的生存反而感到窒息。我们一起脚弄不好踩疼别人的脚板,打个喷嚏把唾沫星子喷到别人脸上,常常因为拥挤而全身肌肉紧张,避免腿被挤痛却把胳膊扭伤。空间以橡皮筋的弹性支撑着超量的负荷,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焦躁。在人类自以为穷尽实体世界的时候,虚拟空间突然出现。没有明确界面包围的天地是无限的,无数通道接纳来自实体世界的难民,进入它是多么容易,只需按一下键盘。虚拟而不虚无,依然是人间,没有重压、争斗和虚伪,荡涤尽世俗的腐朽气息。它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甚至五六岁的孩子也想探头探脑进去看个究竟。从此,围绕太阳运转着两个地球。

网络分发得最多的是自由,包括愚弄别人和欺骗自己的自由。谁都可以尽情地放飞人性,游戏人生,不需要对谁负责,也没有公认的判别标准,你自己就是原则。它的出现是对实体世界的嘲弄。在这片天地里,你可以拍拍任何人的肩膀和他(她)做朋友,撕掉异化的脸皮,裸露真面目。虚拟打造出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的世界,以致有人宁愿要虚拟而不要现实。游离在两个世界中,说不清在哪个空间中活得更正常。

空间原来不止于用光年衡量,它还将如何演化,显现怎样的神奇?

火与血,从来是地球上最不缺乏的风景,人用来识别气味的鼻子总是被焦糊味呛痛。野兽用气味划定领地,严守边防。人也如此,国与国的界限蛇一般在血泊中游移,人与人的争斗在占有和丧失中开演,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惟有永远的利益。仿佛失去战争,空间将失去自身的意义,战争也就不需要理由只是在需要时爆发,恰如寻衅的流氓。火战之后有冷战,冷战之后有商战,心理的意识的空间也决不拱手相让,既然一个民族为丢一个球而整个儿发疯,那么,一个科学家、艺术家、商人或是政客,发一发狂又何必大惊小怪?

人类的癫狂在于有自我毁灭的倾向,研究出生物圈的科学,却偏不放过生物链上物种的生存权,物种每年以惊人的速度消亡,有报告称:到21世纪末,地球上将有三分之二的物种消失。地球经历过五次物种大灭绝,而第六次的祸首是宇宙射线、小行星撞击,还是人的自戕?

面对浩荡的空间,人始终不承认自己的渺小。每当我眺望夜空下那一片绵密的灯光,便自问人营造地球与蚂蚁在树洞里营造蚁穴有什么不同?人间是天堂还是地狱的讨论永远不会有结果,人情愿将空虚、孱弱、易碎的生命,投入两极熊熊升起的无色的火焰中。

一旦与外星生命联系上将会如何?外星人会不会与地球人称兄道弟?

好莱坞的编剧依据地球人的冲突演绎出许多星球大战的故事,依我看大差不离。原因十分简单,凡是生物都懂得空间的魅力,更遑论智能生物。

我多次进入海南岛尖峰岭的热带雨林,探寻神秘原始的进化动力。冒着雨林中的叶露,去路常被大板根挡住,从主干四周斜生的直角三角形大板根,令千年巨树如同一座座艾菲尔铁塔,在热带风暴中岿然屹立。除了生物求生的本能,难以解释一棵树怎么会聪明到具有建筑结构学的知识。另一位雨林霸王是桑科榕树属植物,树枝派生出随风飘拂的气生根,当气生根扎进土壤长成树干,被挤占的植物来不及呼喊就死去,热带雨林中也就有“独木成林”的景观。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罢了,榕树又将种子阴险地洒到别的大树上,吮吸树身养分,多少年后,由气生根演变的支柱根将母树紧紧缠绕,直至将它勒死,植物学家对此种生物现象的命名很血腥:千年绞杀。

雨林中布满杀喊声,林中演出的空间大战与动物世界的猎杀有区别吗?多少物种在生存选择的理论中悄然消失,在物种基因库中,具有强烈的让自己的基因得到最大程度扩散的生物才能生存下来。萨特撂过一句重话:“他人即地狱。”我听见树木在喊:“我就是地狱!”生的藤类植物在雨林中只配占有巴掌大一块地,造成它不在乎土壤养分而依赖光照的活法。我看见一条红藤,在攀附中失足下垂十余米,又在空中呈U形向上,抓住一根枝桠,奋力攀爬,消失在上百米的雨林顶部。无法想象它的空中绝技是如何做到的,大凡生存的奇迹都不能解释,此情此景,谁敢说它还弱势?它诉说空间中有一样东西绝对重要:信念。看来,占有空间是生物基因的本能,本能意味着不屈不挠、不择手段、拼死相搏。

诡秘的“毒箭树”在雨林中以剧毒的汁液捍卫自己的存在,将敢于冒犯者置于死地。来自侏罗纪比恐龙还早的植物桫椤采用的则是柔术,这位地球“活化石”最有资格详解古生代、中生代到新生代空间中发生过的一切,它亲眼目睹一亿年前恐龙灭绝,高达几十米雄踞半球的同类化为地下煤层,唯独它乐意忘记昔日的辉煌,将身高缩小10倍,再将腰身缩小100倍,曲身蜗居野心勃勃的新生代树木瞧不上眼的林中凹地,成功穿越天体的大变迁大更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就生存技能而言,大脑发达的人类并不比植物高明多少,不同的是雨林中的物种毫不掩饰自己的手段,也无需为自己的手段辩解,比人直率得多。物质社会中的人可否与雨林中的物种一一对号入座呢,令人难堪的问题出现了:人的本能与其他生物的本能有没有不同?人的本性是自私还是无私?人类行为的成因是由本能决定还是由文化决定?人类行为的成因充满疑问,争论的焦点不在于生命有没有本能,在于本能的性质。有学者从解剖学角度指出,人脑的三重结构决定人类不可能彻底摆脱首先为自身生存的动物性;又有学者从基因遗传的角度论证自私是人的自然根性,而且认为愈是自私的基因愈是好的基因。还有人认为:只要有竞争,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不会改变,因为竞争的实质是为自身争取更多的利益。

面对以上问题,人们满可以“难得糊涂”一回,谁要刨根究底,那么,请你问一问自己吧。

承认人的本性自私,不等于表达对人性的悲观。空间记录的人类行为并不重要,认识空间的哲学至关重要。宗教总是诞生于人类生存斗争日趋残酷的年代,用来拯救扭曲的灵魂。基督教的原罪和赎罪主张,等于承认人性本恶。伊斯兰教以末日审判和死后复活的信仰,对人的本能发出警告。佛教慈悲为怀,以苦、空、无常、无我的基本思想,对人进行劝导。中国道教提出一项彻底的解决方案,诸位处身世外、修炼成仙去吧,在你活着的时候摆脱凡人的苦恼。

几千年过去了,人类对宗教的依赖愈发严重,可见宗教对人性带来的扭转性改变。在我的理解中,《新约》的真谛是劝导众人像献出五饼二鱼那样献出空间,于是人人便有了空间。那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伸手将五饼二鱼献给耶稣的孩子在哪里?耶稣对野地里听他讲道的众人大声说:“人若不能变成小孩子就断不能进天国。”类似的话,老子提前五百年说了出来,“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如果人人都成了小孩,还需要教主们布道吗?除非超凡入圣者,让人变成小孩与让人退回去做猴子一样的困难。

任何一种哲学在空间的哲学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人类文化史的伟人和代言人,目睹人世的混乱而束手无策,沉湎到初民时期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中。孔、老二位的“小国寡民”和大同社会,古希腊的“黄金国”,陶渊明的“桃花源”,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他们倔强地表达对人类的期望永不破灭。近几十年来,对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引发的全球性热情,再次证实人类心头的痛。谁不想找回消失的地平线?“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圣人曾经教给找回的方法,我们找了三千年,再找三千年如何?

空间规则在人们没有提防的时候悄然改变。一个美国人说:世界变平了。

变平二字,令人听到推土机推平山头的隆隆巨响。平的世界不是用来散步或者庆祝的广场,它很像足球场或者西班牙斗牛场。不是人人有资格走到平的世界上来的,当世界由立体变成平面,没有掩体,短兵相接,胜负完全由实力决定。平的世界依然有丛林的血腥但是闻不到血腥味,因为平的世界上盛行公平交易,展现出人类世界心仪已久的契约精神,比如,用七千五百万件衬衣可以换回一架波音飞机。世界变平的结果也是前提,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型机构总是能轻易获取最大收益。这些狠角色只需从兜里掏出利润的十分之一,就能买到想要的土地、劳动力和资源,让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争抢成为打工者,他们的所在国被称为新兴国家。强势国家无须像一二百年前那样鲁莽地闯入他人的家园,也不必花功夫推行政治理念,而绅士般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是实体经济的奴役者,是不能称为霸权的霸权。如果将历史往前倒得更多,秦始皇大可不必派他的虎狼之师兼并六国,而照样当他的始皇帝。

在极度膨胀的欲望中,平的世界发生过一次严重倾斜,中国人从趔趄中清醒过来,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游戏。空间规则已经改写,争抢了千百年的地理空间处于次要地位,一种新的空间概念已然形成——这是由高技术、原创和创新、货币及货币工具构成的巨大而又无形的空间,它强化着对应的地理空间的布势和力量结构,改写了强国的定义,决定着国与国之间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博弈方式。软空间将照搬地理空间本有的逻辑,无情地决定你我今后的生存。除非你强大得以有形的价值崛起在无形的空间中,否则,你将被奴役。

这比造一颗原子弹要困难得多。排除历史发展的非逻辑部分,唯一的逻辑是技术的推动,历史学家将朝代更替作为人类历史的做法是大错特错了。

在寂静中受孕,以爆炸的方式分娩,一个蓝色星球就这样诞生了。不知道它将运转到何时,但已知它孕育的生命的生存方式。空间的冷酷使它对时空里发生的事情,不管公平与否,一概熟视无睹,连结果也不想知道。它听不懂人的祈祷,不理会人的忏悔,让你们胡闹个够。谁也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只觉得它控制着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空间中不断发生着创造、再生和毁灭的事件,就像人体细胞的微空间每时每刻发生的分裂、衰亡和繁衍。空间每天在更新,更新的意义是:即或是地狱,你也要舍身投入。

我向空间发问:这是你存在的本质吗,人将为你拼斗到何时?

只有我的回声在天地间震荡,这就是空间的回答吗?

体验自由

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说自由,颇有讽刺意味,恰如面孔饿得发青奢谈美味佳肴;转念一想,相比肠胃撑得难受的人来说,那个脸皮发青的家伙才真的懂得何为美味。

号子分里外两间,里间是真正坐的,外间同样大小,顶上封着扁钢与钢管焊成的网,遛腿用,叫风场。

每当早晨传来空谷足音,“咔嗒”一声好清脆,是上帝的咳嗽:风门开了。在里间足足憋了二十三小时的囚犯迫不及待到外间走动透气,风场是人性的表示,证实关在里间的不是四足哺乳类动物,一小时的放风大大降低精神性疾病发生的可能。透过钢铁的网,仰望蓝色的天,内心悸动起来:在与自然的惟一联系中,远古的记忆在体内苏醒,发觉灵魂与天空存在着血缘的联系,我就是从那深邃的蔚蓝中诞生。凭着这样的感觉,我信了天人合一那句话,有理由拒绝人从猴子变来的学说。人类祖先或许是遨游天空的会飞的动物吧,就像今天的科学家琢磨鸟的祖先是不是恐龙?

佛教传说地球人类来自光音天第七重天,本是观光而已,结果贪吃地球上的某种食物,身体变重再也飞不回去。可见地球上的美食在宇宙中领先。要想推定这种结论,目前可以找到的根据有二,一是地球人个个是天生的馋嘴,二凡是人都爱仰望天空。

人能够抬起头来,完全由天道决定。几百万年来,所有的脊椎类爬行动物迫于生存的压力都在进化,大自然惟独让人直立,尚且颈椎骨特别灵活,做昂首向天的动作毫不费力。有人说,整个哲学的起点和终点是自由;人类的起点和终点不也如此?人类对于自由的追求从仰望天空开始,谁不想挣脱地球的引力,获得飞翔的自由。远古中国人的崇拜物一式是腾云驾雾的,就连太阳也被想象为鸟,称作金乌、赤乌、曙雀;古埃及的法老们不敢落伍,将鹰神荷鲁斯奉为崇拜物,鹰至今刻在一些西方国家的货币或者旗帜上。自由成为人类根本的追求,当是最无争议的事,人一出生便意味着与自由签订了生命之约。

天空培养人类最初的自由精神,但人老是抬头望天也不是件好事,容易想入非非,像我现在凝望头顶上的天被割成36块大小相等的矩形,就犯糊涂,我与天空究竟谁被囚禁了?鸟笼是一定要用黑布蒙起来的,开在牢房高处的小窗非得用挡板挡起来。

在号子里呆久了,我终于能平静地接受没有自由的日子,原来置身的那个世界淡出记忆,安于六平米的空间。你是一只打开鸟笼也不想飞出去的鸟了吧?我没事找事问自己,直把自己问得心惊肉跳,惊悟自己处境的危险,也为自身的堕落悲痛。自由的意念难道是可以从人性中清除掉的吗?

有一阵,牢里安排做工,插塑料花或做灯珠,尽是简单重复的活儿。干活是欢天喜地的事,因为风门就整天开着了。出于所方照顾,没让我干,其余五人到外面做活,让我独占六平米不说,还能随时到风场溜达,活动空间一下子扩大到十二平米。这个便宜捡得大了去了,就因为那扩大了一倍的空间,我读书、思考竟然格外专注深入,写点儿笔记之类思路敏捷。早先写作,有一种不是我在写的感觉,我不过是某种力量借来捏笔的一支胳臂,夜以继日不觉得累。事后,常常觉得那些文字不是我写的,文章发表后读着会吃惊:是我写的吗?

现在,精神的麻木以及脑血管的淤塞被清除干净,我重新变做那支捏笔的胳臂。自由实在用不着太多,我索性整天窝在里间做我的事,懒得到风场去,以至于有人往返进出的时候,总要叮嘱一声:“请关上风门。”

空间虽只扩大一倍,带来的却是十倍的自由,还有一百倍的感叹。空间是如此可爱,空间原来等于自由,此种判断似乎触及到生存的本原,于是理解了人为什么舍命追求各自的空间。人类历史,除了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争夺地盘,打打杀杀之外,也实在看不到别的故事。

两个月后,没工做了,长叹短吁在四壁间来回撞击。我的奢华生活戛然而止,内心已无法接受回归的正常,整日惶惶不安,靠来回踱步压制浮躁的情绪。自由是不能得而复失的,哪怕只给你那么一点儿,这该是中外专制制度不愿意触摸自由,历代独夫民贼闻自由而丧胆的缘故吧?

我不时走过去捶风门出气,显然,锁上的风门是让我感到窒息的原因。平心而论,两个月来风门虽未上锁,也是关住的,与现在形式相似,但自由绝不可以只是形式,以前,我可以不出去,扩大的自由依然存在,当内容已在要命的“咔嗒”声中丧失殆尽,除非白痴,想要想象风门开着是不可能的。由此而言,人对自由的感知是毋求内容而拒绝形式。

时间又过去一年,说起来请别不信,我竟然喜欢上这个六平米空间了。几年来,马不停蹄,忙于实务,抱怨没有读书的自由,休息的自由,抱怨多了,命运便以荒唐的形式让我有了这种自由。都说牢里时间如山,压得死人,我竟能将这座山挖空,还掘出坑来,超出“把牢底坐穿”的纪录。对于时间,不再有子在川上曰的喟叹,而是对白驹过隙的埋怨,时间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消逝,还没做多少事呢,一晃眼一天过去了,一不留神,一周、一个月又过去了。虽未坐禅,已体悟到“坐禅一日一弹指”的境界。有时,读书读至入神,我从心里对自己说可别这几天放出去,容我将书读完吧!

坐牢并不是我的选择,但将牢房变为书房却是我的选择,这种选择对我来说很自然,意想不到的是牢房这种鬼地方竟是修身养性的好所在,比寺院差不太多甚至有胜出之处,让我悟明世情,思想飞跃,站着比从前更像一个男人。沃伦·巴菲特是世界上最忙碌也是最出名的桥牌迷,他经常说,“如果一个监狱的房间里有三个会打桥牌的人的话,我不介意去坐牢。”这老头太可爱了,宁可要桥牌而不要自由,如果他的超级牌友奥斯伯格和凯瑟琳·格雷厄姆不介意陪他坐牢,必成史上第一佳话。

风门,还有那扇每次关闭必会发出震悚心灵的金属撞击声的牢门,我已经不在意它们的存在,空间无限延伸,而且丰富,再联想那些打开笼子也不想飞出去的鸟,觉得可悲的不是鸟,倒是笼子。

鸟不以为笼子是笼子了吧?

局外人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尤其西方人认为自由是神性的赋予,但在中国文化中对自由的认知是来自自然之理,来路不同,造成对自由形态上理解的不同。

基督教世界有天赋人权一说,人是上帝创造的,必然享有上帝赋予的权利,故而小布什总统向全世界宣称“自由和尊严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最宝贵的礼物”,另一个比他早生二百多年的美国人则说“不自由,毋宁死”。基督教世界的自由重视人身的不被奴役和束缚,《圣经》既然由犹太人写出来,自然要表达在埃及当过四百五十年奴隶的民族的诉求,他们渴望人的解放、平等、博爱以及对权力的反感。

在中国,首先从西方引进“自由”这个词的是严复,他老人家认为西方之所以强,中国之所以弱,其原因全在国民之“自由不自由异耳”。然而,没有自由的字眼不等于没有自由的概念,两千余年来,在中国哲学的各种学派中,尤其是老庄思想的基本观念,比对西方对自由的诠释,后者只达到及格的分数线。

道家既追求人身的自由,又追求精神的彻底的自由,其浪漫程度不是西方人能够望其项背。超逸脱俗,无为自化,直让西方人摸不着头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这不是上帝才有的自由吗?至于追求长生久视之道,将生命从时空中彻底解脱出来,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禅宗汲取道家理念,提出“平常心是道”、“心即自然”,比较接近世俗,这种对自由本质的理解,创造出东方特有的审美的自然主义的境界。

庄子是追求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的榜样。他辞去蒙城小官的职务,宁愿布衣草鞋,糁汤野菜,安居陋巷著书。楚威王慕名派遣使者,携千金厚礼请庄子出任楚国宰相,庄子在谈笑中向楚王使者“喻牛辞相”,他不想失去人生和身心的自由,像牛那样被役使,落入宰杀为牲的命运。庄子在《逍遥游》中处处表达他摆脱物质世界制约的个人绝对的精神自由,无极之外又是无极的自由。这种自由凭赖心性的熔炼,精神的升华,不须他人恩赐。

我无自由之身,但有自由之心,意识既已自由,肉体的禁锢能算是禁锢吗?当精神摆脱客观现实的制约,营造出一份自在的心情,便进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的境界。

自由的实质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必须对“自由即空间”的概念重新定义,这个空间应当包括精神的超越在内。如果不摆脱来自客体的和自身的精神束缚,人体的自由恐怕只是行尸走肉和爬虫走兽的自由,离自由的真义远了去了。

精神的不可囚禁正如天空的不可囚禁,是人类不会退化为动物的保证。在最不自由的环境里,苦难仅限于肉体,我活得充实,以至将牢房认作再生之地。

这是我不愿意恶咒这个该死的六平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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