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施西(上)

2011-08-15 00:49高寒
西部 2011年10期
关键词:大哥

文/高寒

爱上施西(上)

文/高寒

三十二岁那年我爱上施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恋爱,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一切,那疯狂的劲头犹如飓风,毫不留情,肆无忌惮。

那一年我已独身三年,前妻带着女儿离开我改嫁给一位富翁。前妻忍受不了平淡清寒的生活,她狂热地痴迷钻石、珠宝、服饰、美容、美食,于是离开我去奔自己的美好生活,改变太过平凡的命运。对于前妻的嫌贫爱富我没有过多的反感,满街的繁华富庶、灯红酒绿,这些财富的魅力以势不可挡的姿势诱使着人们去屈服现实。在无可抵挡的俗媚面前,我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懦弱、无能。用我已成过去式的妻子的话说,我只是一个拿着死工资、心态未老先衰、毫无情趣的木头人。老实说我也觉得离婚并不是损失和打击,和她一起生活压力太大,近一米八的男人硬是被她压成了矮子。“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宁可无妻也不能让女人用高跟鞋踩在脚底。”怀抱这种壮怀的想法,我潇洒地走出了婚姻,痛是有一点的,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就在我孤独的时候,我遇上了施西。那年施西二十二岁,刚从卫校毕业,她一走上工作岗位就深恶痛绝护士职业,整天就想脱掉那件充满苏打味的白大褂。

一天晚上,我正百无聊赖地值着夜班,从监控镜头里发现一名年轻女子出现了,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探头探脑。我以为有好戏看了,迅速扔下报纸,逮住目标来拷问。被我疑为小偷的女子一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告诉我她正无聊得发慌,是出来找乐子混时间的。我认为她狡辩,但她一副纯真无邪的样子,仍坚持说她的确是太孤独太无聊了,怕自己发疯就想出来搞点恶作剧。为了让我相信,她告诉我她如何从地摊上偷拿了一本书扔到厕所里,如何偷拿了一根冰糖葫芦被人追赶,等对方不追了她才扔掉,如何溜到别墅区往人家密实的窗户上扔石头,等人家出来骂人时她却乐滋滋地笑……一阵哈哈大笑之后,看着她也乐不可支的样子,我才意识到丧失了基本的原则。我不得不认真打量眼前的另类——她太瘦了,像芦柴棒,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像一块布料挂在衣架上整不出形来,如果不是干净清爽,没准会让人误认为是乞丐。但她浑身有一种魔力,让人看了不得不打心底里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那是她的气质,光芒的谜底都在她那双眼睛里。

那晚她一直绘声绘色地为我讲述她恶作剧的种种行径。而对个人档案之类的东西她只字不提,即使我明确问了她也是顾左右而言它,非常机灵。她唯一告诉我的是她的姓名,这也是我再三追问之下才很不情愿透露的。她说每一次别人问她姓名她都恨不得自杀后重新转世一回,只为获得再次命名的机会。

我说:“这世上居然有那么恐怖的、叫人生不如死的名字?我要知道。”

她这才鬼哭狼嚎般地大叫道:“施西。”

我脱口而出:“吴越美女。”

她很痛苦地说:“倒翻过来念,要注意平音与卷舌音的区别,我那神经病父亲给取的烂名。”

从她那深恶痛绝的神态猜测,跟我神侃了两个多小时的年轻女子或许只有此刻是真实的。

告别离开时,她清清爽爽地对我说:“叔叔,再见。”

我心底一惊,有点怅然若失,小心问道:“我有这么老吗?”

她莞尔一笑:“我这样称呼你是为了防止你对我想入非非。”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望着她飚车而去的背影,许久都无法从她最后那醉人的微笑中缓过神来。

一周后,我正在值班时,施西又出现了。她一见我就哈哈大笑不止,笑到心满意足时她才告诉我她刚刚捉弄了一位带孩子上街的年轻女子——趁她讨价还价时把她的儿子拐走了,让那母亲找不到儿子而哭天喊地。

我严肃地说:“你这招就太阴损了。”

她鄙夷不屑地说:“恶心!俗!我最讨厌俗气的女人。”

我哑然,不再说话。她悻悻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天南地北地聊起她的壮举。

我严肃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干这么无聊的事?”

她理直气壮地说:“孤独得发慌,只好寻找刺激来治疗失眠症。”

我没有往下深究年轻的她为何会失眠。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把握一个度,不能太深入,否则容易身陷其中,特别是面对一个别样的女子。

过了一会,她手机响起,她简洁地说:“你到车站了?你等着我去接你。”她挂了手机便对我说:“我男朋友来了,要来订婚,带着一个破戒指,还是他祖母传给他妈,他妈决定给我的。不知我爸会有什么过激表现,今晚保准刺激热闹。”然后一脸愁云惨淡地看着我。

今晚她要订婚,这个消息撞击着我的心扉。这个在我生活中惊鸿一瞥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被折腾得心神不宁,但什么都捕捉不到,也许唯有她的姓名是真的,是可以让我记住的。好在我不善表达感情,我把情感的起伏处理得水波不兴,在她离开时还真诚地送上了一句祝福。

我忽然特想看看女儿,打电话给前妻时,她断然拒绝:“没必要,她认为吴汉就是亲生父亲,和他感情非常好,吴汉也很宠她,你就别再搅和进来打扰我们的平静了。”我对着手机大操国粹,但那爱财如命的女人“啪”的一声关了手机。

回到家,面对乱得一塌糊涂的家,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放了贝多芬的钢琴曲,我一般只重复播放《田园》、《月光》,这是我百听不厌的乐曲。在那优美的旋律中,我的精神、灵魂得到了最好的抚慰,音乐陪伴我上网,我把自己钉在电脑前,直到第二天上班时间的到来。

我的家是结婚时买下的套房,离婚时前妻塞给我的。一方面她已暗渡陈仓,算是对离开我的一种补偿;另一方面房子是按揭的,每月必须按时交纳一笔数目不菲的钱。财产分配上她很爽快,拿了首饰存折带着女儿就走了。存折上的钱多数是她父母寄给她的,她拿走理所当然。她之所以要把房子给我,主要原因是她不想恋战,她希望速战速决,她急于进驻富翁在南方的别墅里。

离婚后,我每月请家政公司打理一次卫生。第一次我除了付工钱,还赠送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具,只剩下电视、电脑和家里最昂贵的东西——一套组合音响。从此,家政公司的服务员对我特别友善,每次都干得很认真。我新买了两张床垫,叠在一起便是一张舒适的床。厨房的餐具也全部送掉了,我宁愿挨饿也不会走进厨房,因为我妈教育过我“君子远庖厨”。前妻也是一个极端懒惰的人,一干家务活她就发牢骚,不给我好脸色。

所有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我不再为这些琐事而苦恼,唯有女儿是我心头的痛。我想争取,但前妻不屑,她认为那是我舍不得离婚的低级把戏,她轻蔑地说:“你们男人不就贡献了一个精子,一个精子不过是你们一次射精中的万分之一,你就当那个精子流进厕所里了。”奈何不了前妻,可我又无法遏制地想女儿,眼前总是出现女儿粉红圆润的样子,似乎还可以闻到她身上独特的奶香。如今她五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一天,我和同事出去喝酒,喝到微醉,走路时脚步有点踉跄,刚好一个走路也像螃蟹的人撞上来,火星撞上金星,两人二话不说就切磋起武艺来。最终,我因酒力发作、发挥不佳,败下阵来,还受了皮外伤进了医院。当我像战场上的伤员带着无限光荣要离开医院时,我看到一个大口罩上面一双夺人魂魄的眼睛,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显然对方也愣了许久。回来后思索了很久才终于恍然大悟,那是施西的眼睛,她原来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

我利用这次受伤的机会和同事换了值班时间,我不愿再上演聊斋志异般“人狐幽会”的故事。

施西出来夜游时没遇到落魄潦倒的我,她问了值班的老女人,老女人显然对施西看不惯,昂着头颅说:“换了。”

施西很识趣:“换就换了,你那么傲气干吗?一个老女人还有啥资格骄傲得像公鸡!”

老女人一听火冒三丈:“你说些什么?你必须向我道歉,否则我会不轻易放了你。你以为你是谁?深更半夜出来找男人,是不是良家妇女还不知道呢。”

两个年龄悬殊的女人接下来是一场激烈的舌战,最终结果是我这个被施西打听的人被唤到了战场,那时已是深夜两点了。

施西在我的劝说开导下不再刁蛮,认真地道了歉,但我那快退休的正处于更年期的女同事郭秀丽却毫不退让,定要施西的父母到场道歉,她要让那两个对自己子女管教不严的家长难堪。

没想到,施西反而幸灾乐祸似地说道:“太好了,让他们半夜三更从被窝里爬出来也是一种惩罚。”说完拨了手机,没有称呼就直截了当地命令,“你们两个快来市公安局,一小时之内不出现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我和郭秀丽听后不禁对视了一眼,郭秀丽很不屑地冷笑了一下,摇摇头。我心一沉:这一定是一个问题青年,而问题青年形成的原因一定是问题家庭引起的。

施西的父母在规定时间内赶来了,从两人的衣着打扮看,是家底殷实的成功人士。施西的父亲清瘦挺拔,那双眼睛像两泓看不见底的潭水,沉静深邃,是个极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她的母亲长相一般,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皮肤保养得极好,打扮得很富贵,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富太太。

施西看见父母极为不屑,厌恶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向她道歉吧,我困了,想回去睡觉了。”说完极不礼貌地把脸扭向一边。

“养不教,父之过,惭愧!我这女儿……咳,总之对不起,我向你赔不是了。”施西父亲严肃郑重地说。

施西站在一旁冷笑了一下,耸了耸肩。

他们一家走出大门时,施西冷不防对父亲另一侧的母亲说:“干妈你穿得一身珠光宝气,俗不俗?何不干脆像春秋战国时的木乃伊打造一身金缕衣穿上?”

“放肆!”施西的父亲气得大吼一声,她的干妈走在一旁低头不语。三人坐进一辆黑色宝马,不一会就驶进夜色之中。

我坠入了情网无法自拔,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种爱给我的折磨和我所产生的绝望心理。我是无聊的户籍工作人员,整天在电脑里增删人头,掌控着这座城市居民的户籍,有点像阎罗王的黑白无常。晚上,我总是独自到单位的小篮球场上打球,我喜欢深夜里篮球打在水泥地上所产生的回响,空旷、单调、孤独。

一天晚上我又打得汗水淋淋,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抽烟。我努力学着吐烟圈,一根接一根,烟圈从我嘴里喷薄而出,袅袅缕缕慢慢上腾,然后弥漫进雾气渐浓的夜色,最后融入到虚无缥缈中。我曾多次用手去感受去触摸,却什么也摸不到。它没有重量也没有热度,是一种虚幻,但我喜欢,在这过程中我能忘记时间的流逝。我扔掉手中的烟蒂,伸手摸摸身边的石凳:“妈的,怎这么快又没了。”

“别抽了。”

我惊得灵魂出窍,霍地站起转身一看,只见施西站在我背后。我问:“你今晚怎么又耍到我头上来了?”夜色中的施西单薄飘逸,像画里出来的很不真实。

“你内心很苦,从你的眼睛中我看得出来,你别不承认。”

“刁蛮姑娘故作深沉了。告诉你,女人成熟了就不可爱了。”

“可爱?就是可怜没人爱的意思吧?”

“今晚又有什么活动?”我转换话题。

“想不出新招,烦!不过今晚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她双手插在胖嘟嘟的裤袋里。

“随便。”我到处找香烟。

“别找了,被我扔过墙头了。”

“浪费!”

“抽了才更浪费,是浪费生命。”

“好了,你说说你的消息吧。”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漫长的五年恋爱之后订婚了,让不可一世的施辉煌低了头,他承认他输给了女儿,承认他高压手段似的家长作风失败了。两个月后的今天晚上,我和男朋友散伙了,退婚终于成功了,我打退了所有说客的请求,连同未来婆婆的下跪和眼泪,统统都滚蛋了,我又恢复了自由,我让我那爱面子的父亲又一次失败了。”

“神经,哪天我送你去三院治疗一下。”

“我非常清醒,我就是要以牙还牙地折磨他,让他痛苦万分。”

“你才妙龄几何,就有五年的恋爱史,等不及长大呀。”

“高中时出了点事就恋爱了,当时特烦就寻找寄托了。”

“就是对待敌人,也不该用自己的婚姻幸福作为武器去战斗。”

“男朋友是高中同学,糊里糊涂谈上了,可家庭太悬殊,他家太穷,我父亲不同意。我硬拗着和他一谈就是五年,等到父亲终于屈服于我们的坚持让我们订婚时,我像泄气的皮球一点劲都没有了。回头冷静分析自己的感情,才发觉这段青涩的感情太幼稚太平淡。何时不再爱他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只想和父亲较劲,等到订婚了,眼看就要和他一起生活了我才慌了场,感觉到自己并不爱他。我要一场一见钟情的爱情,浪漫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小姐别浪漫了,回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聊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那么恨他?”她大声而突兀地说。

“他是谁?你父亲?那晚来的女人你叫她干妈,说明她只是你后妈,你父亲发迹后抛弃你母亲娶了这个女人,你爱你母亲,你留恋原来的家,所有你就这么强烈地恨他。”

“我后妈是谁?”施西变了声调,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本是你母亲的好姐妹,你出生后你母亲就让你认她为干妈,因为走得太勤,后来你爸和她好上了,你母亲没想到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男人一起背叛了自己,于是你母亲愤然离开了你们,你父亲便娶了你干妈。”

“你跟踪我调查过我?”施西抓住我的手臂气愤地说。

我指指墨黑的天空,摇摇头。

施西忽然放声痛哭,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巨变吓了一跳,捡起脚边的篮球开始投篮,无休止地投篮。半小时后,施西平静下来,她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我打球,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安静平和。那晚施西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居然不知道。

大哥患了流行性感冒,拖了一个多月,人瘦了十几斤,瘦到让人害怕。感冒好了接着便是吃啥拉啥,到医院一查居然是胃癌,还好发现早,又是良性的,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大哥得知消息后就像遭受了十二级台风,人很快更加消瘦下去,完全乱了方寸。我知道这种状态只能速战速决,否则死路一条,便劝他:“你别犹豫了,手术就手术,不就是挨几刀。”可他惊慌失措,是一天拖一天。我举了无数例子开导他说明这病并不可怕,手术也不可怕,可他就像木头人一样不表态。

我以为他吓得没胆了,说:“大哥,如果在战争时代你还不被吓死,一旦被抓还不当了叛徒?”

“你嫂子不拿钱出来,我怎治?”大哥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听后气得直想扯开喉咙骂人,如果人世间的女人都这德行,我打十辈子光棍也不会看女人一眼。

“钱我出,不够我再去借,凑一凑就解决了。命比钱重要,钱可以再赚,可我们妈不能生你两回。此事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大哥又打电话让我过去他们家,嫂子为我开门时居然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微笑,吓得我以为白天遇到了鬼。大哥躺在床上,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们的床垫是结婚时买的,用了十多年了,人躺上去就深陷进去,大哥瘦得几乎只能填平那个凹陷。我鼻子一酸,大哥这日子真是水深火热啊。

“你也让嫂子熬点骨头汤给你喝啊。”

“还想喝汤?下辈子吧,现在每顿都吃剩菜。”

我沉默了,大哥结婚后窝囊得不像个男人了,但他是我哥,是我的手足,我能说啥。

“让她请假吧,我们明天就去医院。”

“她不去的,她怕学校扣工资。”

我气得肺都快要炸了,但最终还是忍着,我坚定地说:“我带你去。”

父母死后,大哥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了,我不知道窝囊的大哥是如何当上学校政教处主任的。

起身告辞时,客厅挤满了小孩,是我嫂子班上的学生,晚上过来晚修的,十好几个。这些学生放学后由我嫂子带回家,晚饭在他们家里吃,然后做作业,九点左右家长来接,一个月八百块。嫂子在市第四实验小学教书,她对赚第二份收入简直上了瘾入了迷,寒暑假也是一天不落下,完全疯狂了。大哥在市郊一所初中当地理老师,没人会请他辅导,反而是他去求学生念书。所以,大哥就包揽了所有家务活,连同为我嫂子的学生洗碗筷,有时家长临时有事不能接孩子,他就当临时车夫。大哥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职业,变成嫂子的佣人了。就这样,大哥三十九岁就有些衰老,还得了这胃癌。

“你收拾下行李,明天我带大哥去手术。”我离开时对嫂子说,她毫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后就又低头去辅导学生。走出他们家,我心底无限凄凉。

晚上我请几个哥儿们吃饭,大家被酒精麻醉到处于清醒与混沌状态时,我拿起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中间,双手抱拳:“哥儿们,兄弟今天有事顾不上面子了,请大家掏出身上的钱放在盘子里,告诉我个数,日后兄弟定会如数奉还。”大伙以为我在开什么玩笑,哈哈大笑不已。我双手抱拳,一脸严肃地静立着,大家静下来看着我,终于相信了我的化缘。

“请大家帮忙,大恩不言谢。”大家严肃下来,谁也没发问,都把口袋里的钱放在了盘子里。

大哥的手术很成功,第二天就从重危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手术当天,嫂子还是说请不了假,我便在家属一栏郑重地签上了名。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照顾一位重病号,除了吃喝拉撒,还要陪大哥聊天。这期间有个周末,我以为嫂子会带着侄女来医院看望大哥的,可从早到晚都不见她们的身影,看到大哥从满怀希望到一点点失望下去,我不敢发问。那晚我一个人在医院旁的小菜馆里对着两碟小菜喝了十瓶啤酒。我没醉,心情还是非常烦躁郁闷。

我把只剩下九十多斤的大哥送到他家交给我嫂子。嫂子虽知道我们当晚回家,可仍然带着十几个学生在家做作业。离开他们家快速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脸上冰凉,我用手一摸,是泪。抬头仰望天空,天空已被冰冷的水泥建筑物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压抑万分,吼道:“我干你妈的冷漠、自私、孤独。”

回家后我没有收拾满是尘埃的家,而是拿起球径直到了球场。好久没有打球了,投得很不顺,我浑身是劲,总是用力过猛。

“你打了两小时三十四分。”我坐着吐烟圈,现在我的已经可以把烟圈吐得无以伦比的美妙了。对于背后响起的那个女声,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是谁。

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拨弄手机,可能是发信息,一来一回地有点不亦乐乎,仿佛没有说话的必要。我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仍然闷头抽烟,等到一包烟抽完,我站起来拿起球就走,到了篮球场另一端我转身看去,她仍然坐在那里拨弄手机,我吐出一口浓浓的气息,冷冷地掉头走了。

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施西的电话,她问我为何好久没去打球,我说自己在加班。我很想问她如何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结果还是忍住了。那是我们认识两年多的第一次通话。

她说:“我在篮球场等你。”

我赶到时已是一身汗。夜晚十点了,整座城市仍像着了火似的燃烧着,离开空调房就是一身粘乎。我望着空荡荡的篮球场,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更瘦了,简直不盈一掬,麻布休闲服套在她身上更显空荡,她没有任何修饰,懒散、随意和零乱,头发蓬蓬,人很憔悴。我惊讶她的变化,便递过去一瓶冰冻的啤酒。

她说:“香烟也来一根。”

“不行,牙齿会熏黑。”

她听后看了我一眼,不再坚持,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我吐烟圈。

“你有五万块钱吗?”

我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银联卡:“只有两万多,密码是6个1。”我喝着啤酒抽着烟望着天空,天空是那么黑那么远,没有星星。

“我恋爱了,网恋,一个黑龙江人,他得了败血病,需要换血治疗,治疗费要十万块。”

“多长时间了?”我深深吐出一口香烟问。

“半年多了。”

“见过面吗?”

“没有,经常视频。”

“小心上当。”

“不会的,我不仅跟他聊,跟她姐也有联系,他姐是公务员,一切都是真的,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决定挽救他的生命?”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么爱?值得要死要活的?”我望着天空,心底迷惘又绝望。

“刻骨铭心!”她语气非常决断,我只好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轻声问。

“我故乡,童年的故乡。那是一个宁静的海边渔村,那时的沙滩是金黄色的,非常纯粹的金黄。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礁石上的妇女在敲牡蛎捡海螺,整个沙滩回落着我们的呼喊,却又那么宁静。那时我总是穿着红背心蓝短裤、赤着脚丫整天在海边玩,人黑得像泥鳅。傍晚要回家时,大伙脱光衣服扔在沙滩上,冲进海水里洗澡,上岸迟了常常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总会被先上岸的藏起来。回家时走过一片高大茂密的木麻黄,远远就能望见家里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暖暖的东西,于是拼命往家跑去,家里的那只大黄狗远远看到我就会欢叫着朝我奔来……”

“那么美?虚构的吧?”

“的确就是那么美,美得仿佛是遥远的虚拟的世界,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我们至少还有一个美丽的童年,至少还有美丽的回忆,可你们这一代人是什么都没有。”

“你们?你有那么老吗?”

“我和你是两代人了,这就是距离。”

“你还有什么故事吗?”

“小时候一旦家里没粮吃,父亲便会提着一个竹篮出门,不一会儿回来时就是满满的一篮螃蟹,我们便一整天吃着螃蟹,当饭吃,吃着吃着,后来看到那张牙舞爪的东西都恶心了。有一天回家时看到锅里煮的是稀饭,我大喜过望,抓起勺子捞上一大勺就往嘴里送,结果烫得嘴巴起了个大水泡,整整一星期吃不下饭。”我停下点燃一根香烟,施西坐在旁边,她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了。我努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我觉得我的眼底有两股热乎乎的东西要涌出来。

“接着讲,我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酒吧、健身房、美容厅、游泳池、网吧,还有这么另类的世界。”

“另类?”我苦笑了一下,“我大哥小时候身体弱常生病,他常被其他孩子欺负,而我结实高大,很小就窜过了他,我便成了他的保护神,我总是为他和别人决斗,明知打不过对方也打,经常是头破血流。我妈说打虎亲兄弟……”

施西睁着眼睛望着我,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纱,更加迷人,我抬头望着天,继续吐着烟圈。

“那时海边还有海带、海蛰皮、干贝,我们总是边玩边捡,同伴之间经常为这些东西打起架来,但我们都会指天发誓不告诉大人,不记恨不记愁,所以经常是伤口还流着血又和好了。”

“那些东西拿去卖?”

“卖啥?自己吃,吃不完就送亲戚朋友,或是晒干等台风季节时应急。”

“我多么渴望早出生十年,也曾经和你们赤着脚在沙滩上玩耍追逐过。”

“生活没有如果,事实上你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内容和方式,你网恋了,还爱得死去活来的。回去吧,用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谨慎一点以防上当。网络是虚拟的世界,不靠谱。”我站起身走了,忽然我觉得步履轻松了许多,不像来时那么沉重了。

一天大哥忽然跑到我家,进门就摆出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我泡了茶自己喝,给了他一盒伊利牛奶。

“你嫂子闹着要和我离婚。”话一出口,他的泪水就跟着下来了。

我还是抽着烟,我发觉烟瘾越来越大了。

“起因是上个月她母亲被查出是子宫癌,医生建议动手术摘除,结果他们六兄妹为手术费的分摊问题在手术室外吵起来。你嫂子不同意平摊,就和他们闹翻了。我想不就是两千块钱,前天我领了补贴,把平时攒的私房钱也拿出来,凑足数给他们送过去了,她知道后就日夜地闹腾,说我没本事还打肿脸充胖子,说家里的钱都是她赚的,而我却防着她学会藏钱了,硬要和我离婚,说不然家里的钱早晚会被我挥霍光……”

我还是拼命抽烟,否则除了骂娘还能干啥。大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努力去想别的事情,不愿意听。我发觉大哥的手抖抖索索的,便问他吃饭了没。

“你嫂子不给我饭吃,她说我有私房钱,想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掏钱去。”

“走吧,外面吃去。”走进一家小餐馆,我点了豆腐煲、芹菜炒牛肉、铁板洋葱田鸡,大哥望着眼前的美食,眼睛都发光了,我不禁有点心酸。

这时一对情侣手拉手推门走进来,如果不是对方直直地看着我,我还不会注意他们。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施西和一个男人亲密地相拥着。我起身招呼:“过来一块吃吧,再多加几样菜。”

施西很快从惊慌紧张中镇定下来,拉着她的男朋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汪一洋,烟台人……”我清晰地听到她向她的男朋友介绍我时说是“熟人”而不称“朋友”,我没去分辨两者间的区别,微微一笑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对方的手不像我这么粗糙,我推测他没有职业或干着极轻松的工作。我再次邀请他们一起用餐,施西婉转谢绝,我不再坚持,毕竟不能打扰人家的两人世界。结账时我把他们的单也买了,远远和他们挥了一下手离开。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打球时施西又出现了,她一个人,身边没带那个汪一洋。我继续打球直到筋疲力尽,然后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抽烟。

“谢谢你那顿饭。”

“客气了,说得那么酸,不像你。”

“为什么对我好?”她微笑地反问。

“你是能容许我抽烟的女人。学医的一般都有洁癖,都知道二手烟更可怕,可你忍受让我毒死患上癌症的威胁,不容易!”

施西听后,抱住双肩哭了起来,我莫名其妙:“我这是表扬你感激你,你怎么不分褒贬是非了?”

“我和他同居了。”施西停止哭泣平静下来。

“还好吗?”

“性生活?”她大胆地问我。

“随便问的,没有特指。”我苦笑了一下,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

“只有性生活是美好的,每天每次都能达到高潮,羡慕吗?”

“淑女一点含蓄一点,这么私人的问题,你自己去体悟,别告诉别人。人不是动物,是需要遮羞布的。”

“网上认识的,他本来是小学老师,结婚一年后妻子跟初恋情人跑了,还把他们的房子卖了,卷走了所有的钱,他一无所有。我们惺惺相惜,聊了一周就好上了,他便跑来了,见面当晚就上床,非常棒,欲死欲仙的。我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两人就这样了。”

我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开放、荒唐、草率。”

“开放、荒唐、草率,施西呀施西,你头脑并不糊涂啊。帮他找个工作吧,否则你负担太重,不久就会为经济问题闹矛盾,激情就会减退,就不会有高潮了。”

“他特有头脑,就是太冷漠。现在找工作太难了。”

“有啥难?我们这座城市居住着近百万的外来工,他们找得到工作,你的汪一洋就找不到?”

“他没有任何技能,已经碰了很多次壁了。”

“技术活干不了,那就委屈一下干点粗活,别宠着他,房租很贵,你养不起小白脸。”

施西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假装吐烟圈,感觉四周的高楼在黑压压地俯瞰我,让我喘不过气,高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是那么惨淡、苍白。

“你为何对我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何不打听我的事?比如我是不是妖怪?凡事都一本正经的。”

“这是对你的尊重,每个人都有隐私。”

“我是没有隐私的人,我要把自己的事告诉你,让你的心灵有阴影,让你活得很压抑很累,折磨折磨你。”施西忽然刁蛮起来,咬牙切齿。

我站起来:“如果我找到了什么粗活的工作就跟你联系,你别心疼他,也得考验考验他。”说完我挥挥手。

“站住!”

“别发飙了,回去吧,免得你的小白脸看不到你着急。”

“坐下。”她命令道。

我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坐下,我不接受任何女人的命令,除了我母亲。

“你为何不问问黑龙江那个网友?”

“你汇了钱过去,他便从网上消失了。小姐,这种事太多,不会有悬念。”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钱?”

“我阻止得了你吗?你是施西,一意孤行、为所欲为的刁蛮小姐。”

“汪一洋对我很好,为我煮饭、洗衣服、扫地板。”

“别骗我了,他的手非常细嫩。再说你总不至于想找个男佣吧?”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回头是我的风格,也因为我眼里含着泪水。

我几乎对晚上打球上瘾了,我必须打到整件T恤可以拧出汗来才痛快。打累了我就坐下抽烟,看着烟雾在我眼前缓缓升腾慢慢消失,一如世间一切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我也常常迷失在烟雾中。

远处有几棵树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枝桠被剪得光秃秃的,只剩下短短的几截小棍,几片单薄的叶子孤独地抖索着粘在枝杈上,丑陋、单调、突兀。看到这树,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家老屋旁边两棵上了年龄的火柴树,长得蓬勃旺盛,浓荫密布,就像两把大伞在天地间潇洒地撑开,撒下的树叶金黄金黄,像给大地铺上了一条金黄的毛毯。

一缕青烟飘过来,我扭转头一看,施西居然也抽起烟来,我忍了忍没有阻止她,我不知她何时学会了抽烟。

“你的前妻漂亮吗?”

“漂亮。”

“和我相比呢?”

“你们是不同类型。”

“告诉我她的一切,好吗?我仅仅是好奇。”

我慢慢把烟抽完:“她是一位华侨子女,从小爱唱歌跳舞打扮,虚荣,娇气,被她父母宠坏了。她是我同事的老婆介绍的,见了面我就认为不合适,但她愿意,坚决要和我在一起。结婚后柴米油盐的,她受不了了。她是财会毕业,刚开始在银行工作,后来裁员了就到一家外企当会计,再后来就跟老板跑了。”

“跑到了哪里?”

“深圳。”

“跑得好,跟你这种木头人一起生活有啥劲?还不如用手自娱。”施西刻薄粗野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仍旧闷闷地抽烟。

“那老板没结婚?”

“结了,他的子女都结婚了,子女老婆都在香港。”

“老板就抛弃老妻娶了你的前妻?”

“不知道,我没打听,也不想知道。”

“你还爱她?”

“我已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我常常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害怕。”

“你谈过几次恋爱?”

我重新点燃一根香烟,痛苦地咧咧嘴,苦笑了一下:“初中时偷偷地喜欢上我们班上一位漂亮的女生,她小巧纤细,很文静,家境很好,我知道悬殊太大,没有任何奢望,只是偶尔偷偷看她一眼,毕业后再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也从不去打听她,后来几次我居然梦见了她,还是初中时那稚嫩的模样。去年我们同学聚会,她居然回来了,看到她时我惊呆了,完全惊呆了,她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人了,完全变了,又矮又胖。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没有勇气,同学会结束后我便不再梦到她,心中的梦像烟雾一样散了。听同学说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丈夫搞房产,她协助丈夫打理业务。”

“没有任何感觉了?”

“没有,也许冷漠使人丧失了爱的能力,时间、空间也可以使感情淡漠。”

这时施西的手机响起,她眉心大皱、语气很冲地说:“我在超市买点生活用品不行吗?你是老几?你如果再打电话到单位去查岗我就休了你,让你滚蛋……狗屁爱我,有你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紧盯着爱的?有你这样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地爱的?你快把我逼疯了,你以后再对我说一个爱字我就跳楼。”

“回去吧,以后晚上别到处乱跑了,好好休息,你瘦得不成人样了。”

“你老婆的美是什么样子的?”

“比较精致,她从小养尊处优,所以有一股娇气傲气,总之很适合她现在的富太太生活。”

“你还会爱她吗?”

我只好苦笑:“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与她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一直理智地拒绝她,不想和她走下去。我从小就有严重的自卑情结,父母都疼爱关心我大哥,我从小就没人疼,家里有好吃好穿的,总是先给我大哥,我常常以为自己是抱养的。所以,自卑一直是我的天敌,我无法战胜它,但她寻死觅活地缠着我,我们是奉女成婚的。”

“哇,看你吹的,送上嘴的美味不得不痛苦地咽下去,男人都这副德行!”

我吐着烟圈,缄默着,沉重地缄默着。

汪一洋又来电话,施西对着手机吼:“告诉你,你再催我我就把手机扔掉。”说完用力地关掉手机。

我站起身,抓起石凳上的外衣,摆摆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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