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唯识学的梦境言说
——以《唯识二十颂》为文本

2011-08-15 00:49
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责难言说梦境

陈 昊

(华侨大学,福建 厦门,361021)

浅谈唯识学的梦境言说
——以《唯识二十颂》为文本

陈 昊

(华侨大学,福建 厦门,361021)

佛教最终目标指向个人开悟与众生解脱,因而有种种言说法门,如说人生如梦、梦境非实有,则不必执迷此一期生命因缘际会。尤其是唯识学,主张“万法唯识”,认为外境俱非实有,皆为阿赖耶识所变现,于是,“做梦”的譬喻就很贴切地表达了唯识学的内涵,也恰到好处地回应了外道小乘对唯识学的责难。分析《唯识二十颂》中做梦、关于梦境的责难与辩说,可窥唯识学理论展开向路之一二。

唯识学;梦境言说;做梦;理论向路

一、唯识学

唯识宗为法相宗异名,又名普为乘教宗、应理圆实宗、慈恩宗。由大唐慈恩寺玄奘、窥基二师所弘传,此宗学统,传自印度无著与世亲创立的瑜伽行学派。它是佛灭度后九百年左右(西元四、五世纪间),大乘佛教继中观学派之后兴起的一个学派。唯识学否定客观外境实在性,树立了极为细致的“万法唯识所变”理论,其学说要点如下:

1、世间万法,根身器界等,都是“三能变识”之所变现,而第八阿赖耶识储藏的万法种子,为万法本源。

2、“三能变识”变现诸法,诸识体即变现出相、见二分。见分是能认识的主体,相分是所认识之境的影像,由见相二分的“能分别”、“所分别”,因而有宇宙人生的存在。

3、宇宙人生,因相、见二分显现,相、见二分皆为心识所变现,离此心识即无宇宙人生之存在,此即万法唯识之义。

二、《唯识二十颂》及其版本

唯识宗所依经论,有“六经十一论”之说,《唯识二十颂》是其中之一,又名《唯识二十论》、亦名《二十唯识论》。相比于姊妹篇《唯识三十颂》,二十颂重在破斥邪说,以明唯识无境、万法唯识所现的唯识宗义。论文中,世亲菩萨假借外人质疑问难,采取一问一答颂文形式,解释“唯识无境”的道理,从而破斥执著外境实有的小乘外道。

唯识二十颂,在我国共有三种译本。最早译本,是南北朝时代北魏般若流支所译,名《大乘楞伽经唯识论》;其次是陈代真谛三藏所译《大乘唯识论》;最后的译本是唐代玄奘三藏所的《唯识二十颂》。三种译本不仅内容上有出入,颂文数量也不同。本文参照玄奘三藏的译本。奘师译本,采用似诗非诗的偈颂式,每颂四句,每句五字,共有二十一颂,每颂之后有长行解释。二十正颂之后的一颂是结叹语,用以结束全文。

三、梦境言说

围绕外境是否实有,小乘外道提出责难,唯识学则举做梦加以辩诘。在二十颂中,外学问难步步为营,二十颂破之也随顺切合。外境万法皆非实有恰如梦境,是演说唯识说的关键点之一。通篇观之,有以下几处涉及梦境比喻:

1、四事不成

唯识宗基本理论认为,“万法唯识,识外无境”。也就是说,有内在的虚妄分别的心识,而无外在的似义显现的境界。而在唯识学以外的观点看来,山河大地、房舍器物等外境,明明存在,怎能说是幻相呢?于是,二十颂第一颂即有外道对“唯识无实境”提出质疑:

若识无实境,即处时决定,相续不决定,作用不应成。[1]

也就是说,若世间一切现像都是心识变现,并无实在外境,那么有四种情况,唯识学理论将陷入矛盾,“若有心无境,四事皆不成”:

外境处所决定;外境时间决定;相续不决定;事物作用不应成[2]

简而言之,若外境是心识所变现:外境处所决定(即有一定的处所)这一点不能成立;外境时间决定(即有一定的时间)不能成立;相续[3]不决定这一点不能成立;事物间相互作用不能成立。而外境总是表现为一定的处所空间、表现为一定的一维性时间,事物间相互发生作用以及不同个体心识面临同一外境,此四点,均出于常识。常识经验表明,外境客观独立于心识的存在,这四个责难直指唯识学“万法唯识所变现”的理论基础。

二十颂中,唯识家即此反驳,引入梦境的比喻:

处时定如梦,身不定如鬼,同见脓河等,如梦损有用。[4]

处时定如梦——在唯识家看来,外境与做梦相同,外境有一定的处所、时间,梦境也有一定处所、时间,因此“有处所时间”的责难,并不足以推翻外境非实有的观点。应当看到,常识同意“梦境是心识所变现”,唯识家就认为:应当以此例彼,扩大常识的适用范围,应当同意,白天的境界同样可以是心识变现。在此,我们可以窥见唯识学乃至佛学逻辑之独特所在:如果一定要执着于白天的境界离开识而实有,就得承认梦中境界亦实有;如果以为梦中境界是心识变现,就得承认白天境界也是心识变现。

在佛教看来,众生执迷、真如遮蔽染着,我们所执着的现实世界无非就是一场大梦,而我们上床睡觉再做梦,无非是梦中之梦。诚如庄子《齐物论》所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5]佛教就是要人大觉醒。

此外,二十颂中唯识家提出等同齐观梦境与外境,这只是一种言说,一种可能性。“外境与梦境一般、非实有”,这一演说是对外道责难的相对反应,其最终目的是要论证“万法唯识”。归根结底,佛家要人解脱开悟,它的种种学说、说法,只是假说、方便之说。事实上,承认外境为识所变现的大前提之后,唯识学对外境真假程度性考察,其结论别有分歧,这里不赘言。

与应对“处所、时间”的责难类似,对“作用不应成”的辩驳,同样引入了梦境之喻。外人质疑:世间万物各有其作用,如衣以御寒,食以充饥,若万法心识所变,则万物作用不能成立。争辩的关键在于,当唯识家齐同梦境与白天境界,引入梦境言说时——外难指出:梦中境界不生作用。白天饮酒会醉、吃饭能饱,梦中饮酒不醉、吃饭不饱。二者究竟不同。

对此,唯识家的回答是“如梦损有用”。梦境虽是心识幻境,但有时也有其作用,如男女梦淫,可使流失精液损害身体。唯识家再次要求推而广之,提出:白天境界为心识所现之幻境,仍可以发生作用。事实上,唯识家这一处论辩,并不完满,是经不起推敲的——人的意识活动,比如做梦,必然牵涉心理的、生理的及至引发物理作用,它与现实活动有相似之处,但决然不是一回事。因此,此处以梦境譬喻白天境界,是非法的,视之为权宜性言说方可通过。当然,唯识家自己也意识到,“梦遗”之类的特殊事例只是偶尔发生,基本上,做梦并不引发身体作用[6]。推而致极,人梦中死亡,结局是醒来,这是可实证的。而如果现世生命消失,除了听信佛陀教导,说进入轮回或解脱究竟,谁又能说得清楚魂归何处?又有什么证据?据此可以判断,佛教到底归于宗教向路,而非实证的科学的知识系统。佛如此言说,听佛说,自得其理,自圆其说,但其理究竟,却令人怀疑。

2、现觉如梦

与主张外境实有的问难者的辩驳持续进行,外难者的责难是:外境是否实有,应由量智(即现量、比量、非量的三量)来判定,其中,以现量即直觉,最为正确。若外境非实有,怎么会有“我见此物”的现量智?

“我见此物”的现量智,某种程度上,并不超出常识范围。在哲学观念中,休谟谨慎地拒斥独断论,他怀疑经验事实的因果联系不过是人的心理联想。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休谟认为,因果联系之类的经验事实,正如同唯识学所谓“心识变现”?而值得怀疑、不经过审慎考察就不值得相信的外在经验世界,则类于唯识学所主张的非实有的外境?

在一个层面上,“我见此物”的现量智毋庸置疑,它具备常识性,给人以日常性;我见此物之感,不需经过哲学的怀疑和审查,它是确定无疑的事实、真理和存在之基石。“存在就是被感知”哲学论点是荒唐的、是疯癫的,因为它与经验常识对立如同水火。贝克莱本人也不得不声明,其哲学体系目的在于论证神学,并不愿意挑战日常经验世界的观念。

与贝克莱一样,休谟也极富自省心理地说明,一旦中止经验事实彻底的审问与怀疑,回到现实生活,对于原先在书房胡诌出来的结论自己也不免惊慌、迷乱:“我就餐,我玩双六,我谈话,并和我的朋友谈笑;在经过三四个钟头的娱乐之后,我再返回来看这一类思辨时,就觉得这些思辨那样冷酷、牵强、可笑,因而发现自己无心再进行这类思辨了。”[7]

休谟和贝克莱面临的困境,以及他们区分哲学世界和日常世界的做法,恰反映了东西方哲学思维路向的不同。佛学,作为起源发展自印度的一种宗教教谕,并不认为哲学世界与生活世界有本质区别,而是指认二者的根本统一:诸法因缘无常、苦、无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唯识学言说,便是心识所变现的梦。其终极指向在于,劝人勘破红尘,教人悟开解脱成佛。唯识学竟然如此坚称“外境非实有”,又这般笃定“万法唯识”,相形之下,休谟、贝克莱太过小心翼翼了,他们以及整个西方哲学传统因此难逃形而上、形而下的分裂。

回到二十颂“现觉如梦”的争辩,唯识学是如何处置“我见此物”之现量智呢?

现觉如梦等,已起现觉时。见及境已无,宁许有现量。[8]

现觉是现量的觉知,外道以为在现量的直觉下,觉其为有,“我见此物”就该当实境了。但唯识家指出,现觉如梦一样,梦中并无实有境界,却有梦中现觉。例如,眼有翳病者,看见眼前有毛、两个月亮,都是幻相,现觉并不确证实有。

不仅如此,唯识家进一步分析八识,对“现量”本身提出质疑:在六识中,唯有前五识处在根、境初接触一刹,才生起无分别的“现量”。等到生起“我见此物”之念时,能见的眼识及所见的外境已成过去,已堕入第六识的“比量”了,这时,只是第六识就六尘缘影加以追忆、及虚妄分别而已。既然没有现量,何来外在实境?这就是随后三句颂文:“已起现觉时,见及境已无,甯许有现量?”

应当特别指出的是,二十颂中,唯识学借梦境比喻白日之境,已渐渐越过比喻的限度,这种比喻,甚至可以当成实际的指认。白日如梦,意思似乎说,白日就是梦。梦境非实有,白日之境亦非实有。梦境为心识变现,白日之境亦然。

3、梦境未觉不知是梦

此一回合,是第十五颂“现觉如梦等”辩难的延续,问难者提出:梦里的确无实有境界,但醒来即知是梦境。若醒时也如梦,外境不实有,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唯识家回答:“未觉不能知,梦所见非有。”[9]意思是说,梦中人没有觉醒,则不知身在梦中,梦中人也不会明白所见外境非实有。必须到觉醒后,才知道是做梦、所见都是幻境。

这里,我们再次涉及佛学的关键点:佛教判定人世无常和苦,追究这无常与苦的根源,佛教又判定世人无明蒙蔽,说起来,人的无明渴爱与人生的无常苦是互为因果的。由此,唯识学认定人终日昏昏昧昧,虚妄分别,如若梦中,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佛教也给人交待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只要修行佛法,就能证得出世圣智——大觉位的佛果。到时候,以般若智光,照破无明,便有如梦中醒来,便知道生死迁流,虚妄执境,全是眼中幻翳,妄见空华,无一非假。在理论上,唯识学再次完满地回答了责难,仍然通过梦境“做喻”。

4、梦作不受果

外人质难:若醒时境界与梦同,为什么醒时作业得果报,而梦中造作善业恶业却不受报?

二十颂答:心由睡眠坏,梦觉果不同。[10]

人在睡眠时,心力薄弱,虽造恶业、善业,不受苦果、乐果。而醒时不然,醒时心识势力增强,缘境明了,人可以自我控制,做主张,所以为善便是善,为恶便是恶。人醒时,强盛的心力薰习种子,故感果受报。如《唯识二十颂述记》所解:

四不定中,睡眠心所,能令有情身分沈重,心分昏昧,在寐梦中,为此所坏,令心昧故,虑不分明,势力羸劣。其觉时心,既无眠坏,缘境明了,势力增强,不同梦位,故此二位所造善恶当受异熟,非梦果胜,梦果乃劣。非曰外境,其果不同。[11]

佛教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之说,以现代常识视之,固然荒诞不经,但它们在佛教理论体系中具有基础性的建构意义。而且,综观佛教发展历史,上述两种学说得到了历代僧人的整合修订变通,推动下层民众信仰,影响广大深远。通过言说“梦中造作,心力昏昧,势力羸弱,不受果报”,唯识学家将外境如梦的唯识学说与因果报应学说、六道轮回之说沟通整合,这也是符合唯识学应理圆实的宗派特点。

唯识学对梦与醒的区分仍然难以清楚界定:做梦时,眼、耳、鼻、舌、身五识断灭,第六识也微弱难起,所谓心力昏昧,故而此时梦中善恶之业不报;而人醒时,缘境明了,势力增强,故所造业均得报。“心力昏昧”与“势力增强”究竟如何区分?唯识学并没有给出确切说法。

四、唯识学理论向路

唯识者,依古义讲:“一切诸法,皆不离识,故名唯识。”一语概之,唯识学即是“凡识所缘境,皆是识所变现,识外无境,故但唯有识,无实外境,是唯识义。”其理论焦点之一在于“外境是否实有”。

相应的,《唯识二十颂》作为唯识学经典著作之一,它重在破除当时印度外道小乘的异说。通观全文,外道对“外境实有”提出若干质疑,均被唯识学家反驳击退,而二十颂所大力仰仗的,正是唯识学的“梦境言说”。即举梦为喻,譬喻乃至齐同梦境与白日境界,对比梦醒,做梦与醒着的状态其实是“共同不觉”而“各自昏聩”的。可以说,以梦为喻,二十颂对外道责难的破斥是有效的。藉由此,唯识学设立其学说之根本与框架:外境非实有,万法唯识。在《唯识三十颂》、《成唯识论》等其他唯识学著作中,唯识家们进一步建构精细的三性说、八识学说和修证体系等,并最终创立完成了唯识学。

[1][2]世亲菩萨,[唐]玄奘译,唯识二十颂[M],《大正藏》第 31册.

[3]相续,是众生的异名,在此处作为人的代名词。称人以相续,取其轮回生死、相续不断的意思。“相续不决定”则指外境既是一个人的心识所变现,应由其一人所见,不应为众人共见。

[4]世亲菩萨,[唐]玄奘译,唯识二十颂[M],《大正藏》第31册。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2页。

[6]以现代科学对做梦的研究来说,梦被认为是纯意识活动,甚而科学主义归结心理活动为神经元的电子活动。做梦伴随眼跳、呼吸、出汗、脉搏加快等生理反应,也有各种情绪的心理感受。但是,有必要对科学与佛学之间划清界限——以现代科学批判佛教并不公道,因为,佛学的产生发展,自有其非科学前科学的背景,导弹的标准,如何能够衡量上古的弓箭?同时,一些佛教教内人士讲解佛经,比附科学研究成果,认为佛教以另一种路径指出了“科学真理”,这一方法只能沦为传教手法,并无学理上之合法性。此处,评价唯识学对做梦的演说,同样应该清楚这一界限,但划定这一界限又是极端困难的。

[7]休谟.人性论[M],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00页。

[8]世亲菩萨,[唐]玄奘译,唯识二十颂[M],《大正藏》第31册.

[9][10]世亲菩萨造,[唐]玄奘译,唯识二十颂[M],《大正藏》第 31册.

[11][唐]窥基,唯识二十颂述记[M],《大正藏》第 43册。

Topic A Brief Probeinto Dream-Logosof the Mind-Only School——Taking“Wei-Shi-Er-Shi-Song”as Study Case

CHEN Hao
(Master of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HuaQiao University,XiaMen 361021,FuJian)

Astheultimateaimof Buddhismpoint topersonal enlightenment and liberation for all livingcreatures,therehavevarious Logos,assaid,life is like a dream.Dreamare not exsiting,then thereis no need toobsession with the life’s karma.Especially thetheory of Mind-Only School,advocated"the ten thousand dharmas are only consciousness'creation",and considered all the things outside consciousness,the realization of'Alayavijnana',are unreal-exsiting.Therefore,dream as Metaphor aptly expressed the theory’s connotation,also be just perfect response to other clans and Hinayana’s criticizes。Analysis the part of Dream-Logos in"Wei-Shi-Er-Shi-Song",Blame and argue about dreams,Can see some Expansion of theoretical direction of the Mind-Only shchool.

mind-only shchool;dream-logos;dream;theoretical direction

F80

A

1671-5004(2011) 06-0084-03

2011-12-09

陈昊(1987-),男,江西赣州人,国立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2009级中国哲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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