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堂房子的女人

2011-10-08 07:22■蔡
翠苑 2011年5期
关键词:老太回家

■蔡 猜

1

她长着一头黑发,黑得像墨汁一样。

埋在黑发里的,是她一双明亮的眼睛。

村子里的人都不大跟她讲话,但他们倒是会经常提起她。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自己名字,当然她也不除外,她的名字叫彩香。村子里的人,见了面跟她点头,说声吃饭啦,上工啦,就没别的可说了。也不直呼她的名字,背后叫她是住院堂房子的女人。

女人嫁的这户人家,曾经是这个村子最富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盖有三进五开间的大房子。解放后,那户人家划为富农成分,文化大革命期间,大队干部上门跟老富农做了一翻思想工作,还没等大队干部回到家里,男人就上吊死了,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儿子。家里的东西大多都充了公,最后那二进房子,也被充公当了村里的小学校。就留了前面那进老房子和一个院子。

那家的儿子就是这女人的丈夫,他从小读了四书五经,后又上了两年新中国的学校。父母都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所以,出去进来你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斯文相。

再说这个黑头发的女人,也曾是富农人家的小辈。他们两家,原本也都知道对方。虽然老的都先后死了,一来二往,就成就了这样一门婚事。

女人过门一年不到,婆婆也郁郁而终。于是,这样一个大院子,就剩下小夫妻俩。

他们也跟着大队里的人一起出去挣工分。弯着腰割稻翻地时,你也看不出什么,只要停下来,你还是能看得出,他们在人群中是那么醒目。两个人的衣服穿得特别周正,就连袖口上的那一幅袖套,也针脚细密得没一处凑合的。这个时候,男人总是去水沟边绞一把湿毛巾,递给那女人擦擦脸上的汗珠。队里的人也习惯了,那男人就爱围着女人转,从不跟队里的那些男人一起打个牌,在一起讲讲闲话。

只要一下工,夫妻就一前一后回了家,再不出门了。若是听到哨子声,就跑出来看看,晚上是不是要开社员大会。

后来,村子里的人都说,那两个年轻人,天天歇了工之后,回家就要洗澡梳头,把自己弄得像个吃闲饭的。也有人讲,到了半夜,总能听到从院了里传出笑声。这女人的笑声还妖里妖气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小两口倒是从不吵嘴,日子苦点,累点,谁都没一句怨言。只是那男的,一年比一年清瘦,像得了病一样。后来,就在某一天吐血死掉了。从那以后,女人就一个人出进了。

男人死后,她也不肯下地了,早晨晚上把那块自留地侍弄好了,还在院里种了一些瓜果。然后,她从嫁妆里拿出一副梆架。去发放绣品的店铺,拿了一块龙凤的花样,在家里做起了刺绣。这样的绣品,工钱足,她就用钱买一些米和粉度日。农村里的人,都乡里乡亲,看她一家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小寡妇,也都避着她,她不下地,那就更安生了。反正,不下地的人,只能少分一些粮食。到年了还要交一点费用到队里,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去说她。

女人天天在家做梆子。于是,皮肤也白了起来。手指也轻细了。滑溜了。

天气好时,她就把院堂的大门敞着。村子里有个孤老太,爱上她这儿来玩,两个人讲讲山海经,一天就过去了。老太每次上她这儿来,都带着一把木梳子,她自己上了年纪,有时候手抛不到背后去,就让那女人给她梳个头发。

女人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不但给老太梳头,见老太头发脏得都粘一处了。就让老太坐在天井里,她去搬了小方凳和面盆,再提上两瓶热水,给老太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太说自己年轻时也爱干净,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听话了,只能让它去了。

女人说阿婆你只要每天都过来走走,你的头就包给我来梳,脏了我给你洗。

老太说新娘娘,你的心肠真咯好咯,可惜,长春怎么就没给你留一个孩子呢。哎,你的命真咯苦咯。

女人就说阿婆,你就叫我彩香吧。

老太看出来了,彩香不愿意把长春挂在嘴上。当然,不说并不代表心里不在乎。

给老太把头发洗干净后,彩香就让老太坐在一只竹靠背里。等头发干了,给老太抹上一点发油,再给她把发髻梳起来。

老太坐着,看彩香又一样样把方凳脸盆肥皂毛巾都拿进屋子。收拾好东西,彩香又坐回了她的梆凳前面,两个手搓了搓之后,就开始穿针引线。坐着坐着,老太就打起了瞌睡,抬起头时,只看见彩香那一双手不停地上下飞舞。老太太的耳朵有点背了,所以听不到针线穿过绸缎时的细微声音,而彩香自己喜欢听梆子上传出来的声音。有时,那声音真像个人一样,能跟她窃窃私语。

老太爱看她绣梆子,还爱看她的那一头黑发。彩香给她梳头时,要绕出一个头发团,已经很困难了。老太的头发脱得差不多了,稀稀疏疏没几根。说到头发,老太就会讲自己年轻时,跟彩香一样长着一头漆黑的头发。辫子又粗又长,能挂到屁股上头。后来,彩香长了个心眼,自己剪头发时,给老太留了一缕长一点的,再给老太梳头时,就把自己剪下来的那缕头发用红丝线绑住一个头,镶在那一小束花白的头发里。这样一来,那个发髻便显得饱满起来,老太也精神了。

2

天热了之后,这彩香就把前后门都敞着,放点风进来。

那天下午,也就是绣了十来根引线。就听到天空放了几声雷,接下来天就暗了。彩香觉着眼前暗了下来,看不太清那梆子上的图案,就索性停了手。再一看那天色,几棵小孩般拳头大小的雨打在了门外的泥地上,看来,这将是一场瓢泼大雨。彩香就从梆凳上站起来,准备去把大门关上。谁知这个时候,大门口却跑来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面相挺周正的,加上个子也高大,心里便有了好感。最主要的,是那双眉眼,竟然多多少少,和她那死去的丈夫有点相似。

等那男人一站稳脚跟,大雨后脚就泼了下来。彩香便把刚刚掩上一半的那扇门拉开,说了声到里边坐吧。

才一句话工夫,男人的裤脚就被雨溅湿了。显然,他不进门,那雨便得把他浇透了不可。于是,他也没多一句客气的话,往屋子里跨了进去。等他跨进了门,彩香迅速把大门给关上了。留着大门边的一扇吊鞑没下下来,这样雨就溅不到屋子里面,却还有空气畅通,也能借着天光,继续做手头上的事情。

雨下开了一个头,天空也慢慢晓亮了些。

彩香见男人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遍,就拿过一张方凳,让他坐下来。

男人坐了下来之后,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飞马牌的香烟,他从纸盒里抽了一支出来,用自来火点上。吐出一口烟雾后,他的眼睛就全淹没在了烟雾里。他看见女人进了灶屋间,还听见女人在关后门,后门一关,屋子里的光线,就又暗了些许。接着,他看见女人手中拿了一个青花瓷的小饭碗,从灶屋间走出来。这饭碗比拳头大那么一点,虽然只画了一些花花草草,却可见那瓷是薄的,碗是轻的。他看到彩香往碗里倒入半碗水,那水印子就在那青花瓷上晃荡。晃荡的水印像一只鸟的翅膀一样,扇着扇着就到了眼前。

彩香拿的这只小碗,是她丈夫活着时,最喜欢用来喝茶的器皿。一般人家用的都是粗瓷青花,这只碗如此精致,在这一带却已经不多见了。

男人看到彩香把那碗热水递了给他,便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接过那碗水时,手也轻轻抖动一下,那碗水便泛起了几个小水花。这时,天空又稍稍亮白了些,彩香便依旧坐回到她的梆架前,绣她的龙头凤尾。男人的眼神,便在梆架和彩香那沉静的脸上扫个不停。

男人看到彩香绣的那针脚,细到你根本看不出是一根绣花针绣出来的。到有点像是用笔蘸了浓墨画上去的,看得入神便说了声:好看极了。彩香听到男人的赞扬,便莫明地生出许多羞涩,依旧埋头绣着针线。

他说这龙头绣得真好,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彩香接了一句,哪里,也就是糊口的生计。

男人见那雨的阵势,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就接着跟彩香闲聊,他问道:你们家人都下地了吧,恐怕这会儿也在什么人家躲雨呢。不过难说,这雨下下来,眨个眼的工夫就到了头顶。从田里跑回家,估计是来不及的。

彩香说我没家人下地。

男人又问,那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彩香说当然是种地呀,我们家成分不好,再有学问,也轮不让他去当老师和会计什么的。

男人答应了一声哦,但又纳了闷。问彩香,既然你说你丈夫是种地的,怎么说没人在外面。

他死了。

哦,我多嘴了。真对不住你。

没关系。你可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男人去年就生病死了,开始只是咳嗽,后来发起了烧,原本以为吃几帖药就能顶过去,谁知后来把肺烧坏了。彩香见男人没了声音,就冲他微微笑了笑,便问他你是哪儿人,怎么在这个时候从这里经过。

男人见彩香真没怪他的意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是石匠,因为喜欢雕石狮子,就跑到这一带来做工。他说我其实每天都从这儿经过,早上去金山,晚上回家。

哦。

见彩香若有所思的腔调,他就凑到梆子前,说那龙绣得跟自己凿的那些东西,还真有相同的地方。

彩香停了手里活,让他看个究竟。

彩香觉得,突然有个陌生男人,坐在她的屋子里,让她有点手足无措。本来,这样的光线,她是绝对不会再绣下去的。可以停下来扫扫地,淘淘米,把粥烧好,等太阳下山,就可以吃了。可现在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她不好站起来就走,那样子总是不礼貌的。所以,她就坐回了梆凳上。

男人讲起了狮子龙凤,她便点头听他讲下去。自然,男人是没有自己丈夫讲得好的。但她毕竟很久没有听到男人的声音了,更何况是这么近,和她谈论自己擅长的事情。

男人讲归讲,也看出了彩香那眼神的飘离。那样的眼神,竟然在他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男人看看这空荡荡的一排大房子,似乎那墙那屋檐都是轻的。拿乡下人的说法,就是这家里的阴气太足,阳气太少了。再加上下雨的阴霾天气,屋子里到处都黑漆漆的。

想到这里,便漏出一句不该讲的话来。他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害怕吗?

彩香笑了笑说有什么好害怕。都是自家的亲人,怎么会舍得来害我。

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家阴气太重了点。

彩香虽然嘴巴上咄咄逼人,被这男人一讲,心里边倒是酸溜溜的,开始不好受了。这家里就她一个女人,阴气重点也再正常不过。平时没人在她面前讲这些,就连那孤老太也避而不谈这家里原来的人和事。老太清楚,眼前的这个小女人,其实心里边苦着呢。彩香也明白,老太不是真的没人帮她梳头,只是希望过来陪陪她,让她不那么孤苦,一个自己孤苦惯了的人,自然能理解别人的孤苦。可眼前的男人是不懂的,他肯定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守着这院子。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她感觉,现在这个陌生男人坐在这屋子里,她的心是松着的。

雨慢慢停了下来,太阳也说话就钻出了云层。女人把大门打开,再跑到后面把后门也打开,这样一来,屋子里不再闷气,爽爽的一股风吹进来,家里还显得亮堂了不少。男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再朝屋子里扫视了一遍,这家里弄得真是干净,没一处是沾着灰尘的。他都有点怕自己身上的石子灰尘,要是带进了这屋子,真的不好意思了。

他小心地把碗放在客堂里的八仙桌上,跟正从后门处走出来的彩香说,谢谢你的茶水,雨停了,我要走了。

彩香一听他要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他说,下次走过这里,进来坐一歇喝杯开水再走。男人的脚和身体都愣了一愣。彩香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接着又说:听你讲话蛮有噱头的。这句话算是解了两个人的尴尬。

男人笑了笑,感觉自己那颗心在胸腔里抖了两抖。回家那段路,好像没走几步就到了。本来,他一直嫌上班的地方太远。可今天,他突然嫌那路太短了,怎么被他三步两步就走完了呢。其实路还是原来的那条路,就是他在走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彩香。彩香既然没了丈夫,怎么不再找个男人呢。他还想彩香不再嫁的话,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当然,像她这样一个干净女人,要找个情人身材必需魁梧,像自己这样的最好,人也要走得出去,当然,最好是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有神。要不就是彩香那双眼睛,朝他看时的神态,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就连回家后,他拿起碗筷吃饭,还在想彩香。似乎那饭菜都是彩香为他做的,吃到嘴里那个香,连嚼也舍不得嚼一下,就咽下去了。

直到他妻子说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丢啦。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家里面,跟家人一起正吃晚饭呢。

他的母亲也觉得儿子有点不对劲。吃完饭,等他妻子去收拾灶头,就问儿子,今天是怎么了,别人问你话,你怎么都是装没听见。

他说没有啊,你们问我什么了。

问你什么,下这么大雨,我们问你淋到雨没有。

没淋到。正好走到一个村庄,就在人家屋里躲了一会儿雨。

是不是这两天干活累了。

还好。

你早点去洗个澡,松松筋骨。呆会儿也早点睡觉。

3

第二次走近那座院堂房子的时候,男人的步子慢了下来,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走过去。跟彩香说几句闲话,坐上一歇再回家。

他拿不定主意。所以,还是没拐过去。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看院堂房子敞开的那扇大门,他看不到里面的彩香,是因为吊鞑还挂着,下半部分鞑门没卸掉。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朝回家的那条路上走去。

谁知正埋头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彩香的声音。

哎,怎么今天不进屋去坐一会儿。他循声而视,原来彩香正站在墙角边看野景呢。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绣了一天,眼睛都有点花了。起来走走,看看野景,眼睛也好受一些。

他说那到是的,应该绣一二个小时就起来走走。

彩香说见到你真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开口。男人问他什么事。彩香说我家后面的搭了几个披,平时放点儿稻草和农具什么的。昨天一下雨,就漏得不像样子。我今天想进去开门透透气,看到屋顶上有几块瓦碎掉了。

男人一听就是捉捉漏,这对他来讲真是小事一桩,便说你带路,我给你去看看。他说话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全身长满了力气。他问彩香,家里有没有梯子。彩香说有一顶,放在后院的房子里,昨天那一场大雨,都淋湿了。如果单是这些东西,那也不怕,就是我吃的那点口粮和稻草,都放在后面。

男人说你别急,我今天一定帮你全弄好它。

彩香把男人让进了屋子,随手把大门给插上,只留下一扇吊鞑开着。

这一回,男人见到了彩香家的天井。天井两侧种了一些南瓜,当头还有一个葡萄架。和一个挂着丝瓜的架子。看来,女人还是挺会过日子,把这一点方寸之地也利用上了。打开后面那幢房子的门后,扑面涌来一阵浓重的霉味。

男人不等彩香说什么,就把梯子拿到了天井里。见墙角还垒着一堆大小不同的瓦,就取了四五张往屋顶上爬。不到半小时的工夫,房顶上那些漏雨的地方全盖上了瓦片。

等男人下了房,彩香已经把一个浴桶在天井里放好,倒了大半桶的水进去,还放下一块新的毛巾。对他说你洗个澡吧,我去做晚饭。

男人洗完澡,彩香就把晚饭给烧好了。菜都是早择好洗净的,下个锅炒一下便了事。彩香看看男人穿着他丈夫的衣裳,还显得蛮合身的。只是她还记得丈夫穿这件衣服时,就是显得瘦瘦空空的,而眼前的男人穿了这衣服,显得反而更合身一些。看着男人,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和丈夫的一起生活的日子又回来了。这几间屋子,也显得亮堂多了。

他们吃了饭,还喝了那么一点彩香自己酿的米酒。彩香告诉男人,这是她在立夏那两天做的酒酿酒,她一个人吃不完,就把米粒都捞出来,然后把酒酿汁装进了一个瓶子。日子一长,那酒就显得香喷喷的。男人尝了一口,是真的很香,比在外面买的好上口,但喝进嘴里,也热辣辣的。彩香也陪着他喝了两口,一小会儿,脸上就泛起了红晕。男人问起了彩香的身世。彩香说自己的父亲,说自己的母亲,都先后一个个走了。再说到婆婆,再说到长春。便泣不成声了。男人从彩香那低哑嗓音里,听到一种叫做痛楚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一把刀子,最擅长在人的心上划过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男人想伸手去抚平这些伤痕,让彩香好过一些。可是当自己的手伸到一半,却不晓往哪里放了。毕竟自己是一个陌生人,手放在哪个地方都是不合适的。于是,他的手缩了回来,抓住酒杯一仰脖子,把剩的酒全喝光了。酒越喝越多,两个人的戒备心就都丢到了一边。心一丢,人就坐到了一条凳子上。

那一晚,男人没有回家,而是和彩香进了她的闺房。他们俩都差不多一夜没睡,只是累了闭一会儿眼睛。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做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感叹。最好是一夜就天荒地老。彩香从没跟自己的丈夫,这样做过爱,因为自己的丈夫是个瘦弱的男人。而那男人与自己的妻子,在做爱时,常常觉得自己的妻子像跟木头一样。而彩香不同,那种不同,是让他觉得特别享受。

那晚开始,男人半年都没回过一趟家。

他母亲来过他的工场里找他,他开始说因为离家太远,所以他在这边工场的集体宿舍里住。还说铺盖都是工场提供,推说工场上忙,没带老人家去宿舍。老人说你平时可以不回家,但过年总得回去一趟。他说那是当然,还跟母亲保证,他过年时一定会回家。

可到了过年时,由于彩香的不放心,他最后向她保证,只是回去送点生活费,吃晚饭之前就回来。他说到做到,回到家,把钱交给了母亲,就又去了彩香家里。

到了第三年的除夕,他的母亲早早来到工场上,把他强拉硬扯,弄回了自己的家。看到妻子和孩子,一家人过的日子紧紧巴巴,小孩身上的衣服,也比以往破旧得多,而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儿子女儿把他当成了外人。对他在家里出出进进都视而不见,他坐在自己家里,反而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坐着坐着,他这才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三年没有回家,自己的心里有多么愧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妻子怕他又一去不返,也没怎么跟他闹。孩子还没独立,也不敢跟他怎么闹,就这样一家人总算顺顺当当吃了一回年夜饭。他把这一年的工钱,掏出来全交给了妻子。等到了要上班的日子,他绕过了彩香家的那条路,从野田埂上越过了那个村庄。

当他赶到工场后,才发现彩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看着他走近,眼睛都发了直。走过去一看,彩香的身体很烫,脸孔发红。别人告诉他,在这个新年里,这女人每天都在这里等他。山里边风大,还特别寒冷,彩香就病了。他把彩香送回了家,又给她喂下了几颗药。正好碰上村里的那个孤老太上门来看彩香,男人嘱咐了一声老太,帮他看住彩香。再跟彩香保证歇工后就过来看她,彩香这才放他离开。

孤老太看着男人的眼神恍惚,并不如以前那样关切。她还看到他离开房门时,头低下去想了想,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彩香跟他的缘分算是尽了。她又转身看了眼彩香,眼泪汪汪的,她知道彩香是用了心的,要跟这男人好。可这男人千好万好,却是别人家的丈夫。

坐了那么一会。老太感觉那男人应该是走远了,就问了问彩香是怎么回事。彩香说我天天去工场上等他,工场上只有一个看门的,我就每天看着那些石头,后来那看门的告诉我,他是被他母亲拉回家去了。

老太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再加上刚才男人的表情,便什么都明了了。

她说孩子,有句话你一定听过。彩香看着她的眼睛,想这老太平时除了吃喝的事情,从来不跟她打什么哑谜。便问老太,婆婆,什么话啊。

孩子,有句老话叫: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句话,你一定听说过吧。

彩香一听老太这话,两滴眼泪便顺着面颊落了下来。是啊,长春人多好哪,生活中体贴人不算,只要她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她是怎么样了。可她没这个命啊,她怎么给长春灌药,也留不住长春。他可以撇掉眼前的一切,包括她这个人。只是,她总觉得,那长春就没走远似的,每天在门口绣着绑子,就能把他给等回来了。当然,等来等去,长春是等不回的,等来一个跟长春有点相似的男人。可现在这个男人,能跟她有多少缘分呢。那是别人家的男人,说话间,都能飘得无影无踪的。

傻孩子,别再上心了。女人一辈子,要是伤两次心,那还不成空心人了吗。彩香一听老太的话,知道她是个明白人。便问老太,婆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老太明白,彩香是想留个人在这屋子里走动。更何况,她现在留住的这个男人,那眉眼是像极了长春的。对啊,只有长春才可以使彩香这么痴情。他在世时,两个人同出同进,有说有笑。就连帮她这个孤老太婆去井边拎桶水,也一个吊水一个拎地搭着伴去做的。想到这里,老太又不忍心把事情想得太糟,她是舍不得彩香。毕竟还年轻,像朵花似的,才开得艳的时候。

便对彩香说,事情能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太放在心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长久的东西,你看我牙也掉了,头发也白了,自己小姑娘时的事情还在眼前晃呢,一辈子就走到头了。一眨眼,就什么都过去了。

4

新年上工的第一天,大家都不凿石头,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磨铁杵。等男人到了工场,其他几个石匠已经生上了火,那些用坏了的铁杵都散落在炉子脚边上,炉子里边放着二到三根,差不多都烧红了铁块。

他走过去替下那个拉风箱的。过一会儿,正打着铁的那一位,额头上泌出几滴汗水。他又把打铁的换下,让别人去拉风箱。打铁时,左手要戴一只几层厚的布手套,然后再用一把铁钳夹住那根要打的铁钎,右手持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铁锤,把铁钎烧红的那一头,打成四面渐尖的杵头。这个头打好了,凿起石头来精准,还不费劲。

等他们把杵都打完后,就坐下来抽烟。

人家问那男人,刚刚那女的是金山浜一带的吧。

男人点点头。

那女人的命硬,在家克父母亲,嫁到了夫家,夫家人也都让她给克光了。男人说了句,这女人的命苦。一起干活的几个石匠,就说你别来真的呀,这种女人,玩玩就得了。不能太当真,你一当真,说不定连小命都得搭上。

其实,石匠们都知道他三年没回过家了。把自己老婆孩子撂在那儿不管,跟着这么一个女人过日子,他们看着他一天天瘦下来,就没再胖回一点。石匠们平时还拿他开玩笑,嬉说你留点儿,别没日没夜的,都快被她给吸干啰。

男人用抽剩没多少的烟头扔过去砸人,嘴里说了声去你的。

石匠躲开了,大伙笑得更欢,可男人却没再高兴起来。其实,他们都说到了他的痛处,刚开始和彩香同居时,他感觉只有跟她在一起,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家里的女人,他要睡她时像个死人一样,随便你怎么弄也没回音。可彩香不同,她懂得各种房中术,什么姿势的都肯做。后来她告诉他,这些都是她死去丈夫教她的,他活着的时候,要想那事了,就会连晚饭都吃得有滋有味的。

每次听彩香说到亡夫,自己总像是着了魔一样,和彩香做爱要做到筋疲力尽的地步。现在想想,后背上凉嗖嗖的,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老娘把自己拉回家过了个年,便把以前的魂魄都按回了身边里面。想到这儿,他有点不想去彩香家了。

可是想到他答应过彩香,一定会回去看她。更何况人家为了自己,现在正生着病。这几年,两个人虽然在一起,她从不花他的钱,他只是过一阵买点米和荤腥回来。即便这样,那些荤腥还是进了他的肚子。彩香自己只稍微尝一点,说是他干体力活需要营养。这样一想,感觉自己动上面的脑筋,也真是对不起这女人的一片痴心,内疚感又涌了上来。想想家里,想想彩香,他像是个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不知道往哪一头跨过去。

新年头一天干活,也都只是做些准备工作。所以,把铁杵打好之后,领导就把大家给放了。男人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去了彩香家。彩香已经把饭菜做好,还炖了一碗红烧肉,准备了一瓶酒。两个人坐下,算是补吃了一顿团圆饭。

彩香本想过了年,就提出让他跟家里离婚,他们去办一张结婚证,然后再商量着要个孩子。那就算得上美美满满了,这一辈子,算是苦到头了。如果男人家里不同意,她愿意跟他一起借点钱。给了钱,她总规是会愿意的吧。再说,男人不回家,她就是守个活寡。离了婚,还可以再找。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是,她没料到,这新年还没过,他就没了踪影。后来她去了工场,才知道是他母亲把他拽回去了。她知道他这一回去,这三年时间就立刻缩水。再怎么说,他那边一家老小,产业亲戚都是齐齐整整的,在她这儿,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所以,这一晚她也不多讲什么,吃了两人就睡下了,彩香的嘴没动,手就不老实了,在男人身上游来游去,到最后弄得男人熬不住她的撩拨,又扎扎实实做了一回。彩香想别人都说只要床上那点事做得好,就能拴住男人的心。但她没想到的是,现在她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为她的身体而痴迷,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反而对她的热情有了一种戒备。

男人知道,要是离开了彩香,他的生活就会了无生趣。所以,表面上他还是什么也没讲,跟彩香维持着关系。到了休息日,就偷偷回家去看看妻子和孩子,再给家里留些钱。

她妻子知道他心中丢不下老人孩子,就对婆婆照顾得特别细心。再加上一双儿女,全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对他都带着一种怨恨。做母亲的还稍加掩饰,不摆在脸上,但双儿女却一直不拿正眼看他。只要他又不回家,谁说错了一句话,又有谁拿错了件什么东西,他妻子就会突然间发火,骂上一阵。孩子渐渐大了,也懂得母亲的脾气坏,全都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于是,就是他给他们零用钱,也不叫他爸爸了,再加上看他时那鄙视的眼神,全都让他受不了。

一回到彩香身边,他就懊恼起来。

他想来想去,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都因为彩香在墙角边等他,让他给她捉漏引起的。这样一想,在彩香面前,脸上的那层皮就不活络起来。

彩香知道他两头难,算算他出去了一整天,肯定是回了家了。

回家当然不会有好事,对她彩香那就更加不利了。但她还是想跟他做长久夫妻,于是就忍气吞声,想好了晚上好好跟他缠绵一下。谁知对方根本不领情,加上这一阵晚上经常失眠,于是人就又瘦了一圈。心理压力一大,便感觉有点体力不支,更加对彩香不利的是,他开始疑心外面说的那些话是真有其事。他怕彩香把他吸干了,和前面那个死鬼一样,莫明其妙地就完蛋了。所以,彩香表示出要跟他亲热的样子后,他就跟彩香吵了一架,吵完他就穿了衣服,跑回了自己的家。

回家后他跟孩子挤了一晚,早晨等大人小孩都出门了,才原原本本把自己和彩香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老娘。

老娘见儿子肯主动讲出来,那就是事情有了转机。是时候,让儿子全身而退了。但她还是不确定,儿子与那外面的女人,感情到底有多深。

便跟儿子说,你以后换条路走走,不就是多走点路吗,绕过她们村庄就是了。省得她缠着你不放。

男人说不走她们村庄可以,但她身上长腿啊,我们干活的工场她也认识。

那老娘一听儿子说出这话,知道,人家在儿子心中还是重要的。就问儿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跟她继续了。

男人说我也不想再见她了,住在她家里,我的心总是不踏实。但我又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对我死了那条心。她也讲过,除了她死去的那个丈夫,我现在是她唯一的男人。她对我全心全意,所以,她也不许我回家,要我全心全意地对她。她哪里知道,我心底的难处。

当娘的自然知道,不回家的男人,割裂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所有家庭中的亲情六眷也割裂了。自己儿子是顶喜欢热闹的人,她自然知道,这三年来是什么在维系着儿子的心。再看看儿子削瘦的那张脸,就有点不忍了,开始还对那个女人抱有一点同情的心理,想到这份上,那女人完完全全是个敌人了。

当娘的又慎重地问了一句,儿子,你是真想跟那女人断了吗。

嗯。男人说我被她缠怕了。

老娘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说我有办法让那女人断了缠你的念头。

什么办法。

我要在你头上剪几根头发。

剪头发有什么用。

这个你别问。老娘转身从房里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把白银色的剪刀,从儿子头上剪下了一小缕头发,然后,再把头发剪碎剪细。包好了,递给儿子。然后凑到他的耳朵上,告诉他,把这些头发屑,放进女人的下身,她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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