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其人和他的《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

2011-11-19 19:01王惠廷
闽台文化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华山

王惠廷

章武其人和他的《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

王惠廷

章武与我是忘年之交。他那国字形的脸孔,有两道浓眉,眉梢略略下垂,嘴角微微上翘,加上笑口常开,似乎一见面就有精彩笑话要说,颇有汉武帝身边那个才子——东方朔的幽默感。

章武并不姓章,本姓陈,福建莆田人,1942年出生。念小学时,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传》,就想将来当那样的作家。初中时作文写得不错,三年级时还写了六行诗投给县报,得了三枚八分钱邮票的稿费,喜不自胜。高中的第一篇散文《故乡散记》,又成了1960年的高考作文。阅卷老师找不出毛病,又不敢打满分,请主考黄寿祺教授裁定。黄教授看过文章说:“实事求是嘛!”提起笔来打下100分。他就成了“文科状元”。

于是他开始做美丽的梦: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到清华园欣赏朱自清先生笔下写过的荷塘月色美景等等。不料,等来等去的录取通知,却是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原来受到父亲莫须有的历史问题的牵连。他很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母亲是小学老师,用各种理由耐心劝导,他才含泪点头去报到。本科毕业后,他分配到福建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当助教。不到两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学生“毕业”到军垦农场,教师扫地出门,全部下放山区农村。章武下放在南靖县的梅林山区。他带着妻子住进客家人夯筑的土楼。公社命他到一个荒山坡创办一所中学。那山坡只有一个废弃不用的战备兵营。窗、门洞开,毫无设备。挂个“梅林中学”牌子,插上一面五星红旗,便算开学了。没有课本,师生一起修校舍、种木薯、挖山开操场。谁也分不清这是小学、中学,还是半耕半读的农业职业中学。

过了一学期,县革委会调他到县里当“土记者”。又过了几年,省里把他调到福州,“锥出囊中”,算是出头了。先到《福建文学》任编辑,不久提升为副主编。又不久,兼任《台港文学选刊》副主编。后来省里又把他下放到仙游县当挂职副县长,管文教工作。当地人都叫他县长,把个“副”字给省掉,不知是讨好,还是这样叫顺口,他也搞不清。但纠正无效。有趣的是,有一次他参评农村剧团调演,剧中人物穿戴与时代、身份不符,如皇帝穿旅游鞋、丫环拿折叠伞之类,忍俊不禁,常畅怀大笑,又因鼻炎突发,涕泪直流。不料参评人员对领导人观颜察色,见他时而大笑,时而拭擦涕泪,以为有些剧目使领导人感动不已。评奖时够不上得奖的剧目,也要先打听县长的高见。这些误会使他哭笑不得。从此,凡看演出,必先服“扑尔敏”,免生“不测”事故。

1997年起章武担任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第五届、第六届全委会委员。他到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时,说有两件小小的“憾事”。一是开文代会时被安排在主席台上,只能看到中央领导人的后脑勺。一是去拜访福建老作家冰心,一路上急匆匆,只记得“她是天上的‘繁星’,我们是躺在地上数星星的小孩;她是一川潺潺的‘春水’,我们是水边刚刚冒头的小草”。见面时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

章武从195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海峡女神》、《处女湖》、《飞越太平洋》、《东方金蔷薇》、《章武散文自选集》等。作品入选全国中、小学语文教材及百余种散文选本,还多次获省级文学奖及《人民日报》等报刊散文征文奖。

特别有意思的是,章武读大三时,遇上一位留法博士黄曾樾教授担任外国文学课。他文理兼通,学贯中西,走遍五大洲十几个国家,见多识广,讲课时绘声绘色,生动形象。从老师的口中,他第一次听到阿尔卑斯山、喀尔巴阡山、安第斯山等诸多名山及相关的文学名山,心儿痒痒,真是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课后他诚挚地发问:“老师,我很想游遍天下名山。可是,穷学生哪有机会呢?”

黄教授笑答曰:“天下名山太多了,人生有限,谁也不可能遍游。”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和走路、爬山是分不开的。”

从此,章武便把爬山当作读书的另一种方式,养成了逢山必爬,并尽可能爬到山顶的习惯。他还得到老师“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启示,感悟到“每座山都是一部百科全书”。山,也就成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章武说,他先后爬了130多座名山。步入晚年双膝退化,下肢麻木,现在行走得拄拐杖了,但无怨无悔。写下了近百篇有关山和人的文字,出版了一部39万字的《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的著作,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也是他的生命体验。他也很坦诚地说:“爬山难,读山更难。写山,则难上加难。”

章武说,中国是多山之国,终其一生也不能踏遍,只能缩小到独领风骚的名山。五岳则是中央帝国疆域的空间坐标。“我对它们的朝拜,从50岁初登华山到60岁终游衡山,竟也先后历经11年之久。”现在我们就从他的《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的巨著中选出《夜登华山》一篇来体验体验。

先说他的登山难。他身背行囊,腰挂三节大电池手电筒,子夜登山,夜色漆黑如墨,也不知山有多高,路有多长,唯听山涧水声时断时续。从莎罗坪到青柯坪路径尚不太陡。到了18盘山道,峰回路转,盘旋而上,涧水之声远去,人声则隐隐传来,有时似从头顶的悬崖坠下的,有时又像从脚底的石缝里钻了上来。此时满身汗水,始感腰酸腿胀。只见前方兀立巨石,上有“回心石”三个大字。似乎提示,没法再登,就掉头下山去吧!

危崖险道和美好风景全在后面,堂堂闽海健儿岂可掉头下山!他甩开“回心石”,迈向挡在面前的华山天险第一关:千尺幢。这是两边峭壁间的一条石缝,凿出又浅又陡的踏步穴,他四肢并用爬上去,头顶唯见一线天光。接着是百尺硖,号称华山咽喉,硖顶是个方洞眼,旁边斜放铁板,只要把铁板在方洞眼上一扣,千军万马也奈何不得。后面便是“老君犁沟”。570余级石阶凿在光溜溜的大石壁上,下面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相传太上老君同情开凿者的劳苦,自己驱赶神牛犁出此道,其险可知。

转了几转来到北峰,再转到中峰,又得经过“猢狲愁”、“擦耳崖”、“天梯”。单是这些险径地名,就能吓出一身汗,还不难?

终于到了华山险中之险的苍龙岭。此时东方微白,晨曦中远远可见苍龙岭是一条又狭又长的山脊,狭如薄薄的刀背,长如悬空垂下的长绳。细瞧那绳上的人,如同蚂蚁一般。路两旁是瀑布一般的下滑石壁,一步踩空,就将跌下悬崖,成终生之恨。一千五百米的苍龙岭终于征服了,筋疲力竭瘫倒在一块平台之上。待回过神来,瞥见平台后壁刻着“韩愈投书处”五个大字。据说唐代大文豪韩愈攀登这苍龙岭,艰苦万分,至此回望来时之路,不觉大惊失色,自度无力下山,生还绝望,便写遗书投掷岩下。这是说,连当时皇帝迷信要迎佛骨都敢出来反对(《谏迎佛骨表》),不怕杀头丢官的大文人,遇此惊险绝壁都会丧气绝望,可见其惊险可怕。

整夜艰苦攀登,终见旭日初升,隐隐可见金黄色的溶液在涌动、蒸腾。他感到自己与华山全沐浴在光波之中,仿佛溶成了一体。

这就是他徒步登华山的整个历程。

果然“登山难”。攀登的艰辛,悬崖的惊险,非亲身经历,确无法领会其难,其险。当然也无缘领会其美,其乐。

但作者说:“读山更难。写山,则难上加难。”这又将怎样领会呢?

他说,山,绝不仅仅是可供审美的风景。每一座山,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部巻帙浩繁的百科全书。当你与某一座山的某一次邂逅,你仅仅只是瞻仰了它的封面,浏览了它的目录,翻阅到它的某一卷某一页中的某几行文字而已,怎能对全书博大精深的内容,能有全面而透彻的理解呢!刘向《说苑·杂言》中说:“夫山……万民之所仰观,草木生焉,众木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奇夫息焉,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如果人与山相比,它的崇高、伟岸,人显得多么低矮而渺小;它的坚毅、沉稳,人显得多么脆弱而浮躁。它的厚重、宽容,人显得多么浅薄、狭隘;它的深邃、富有,人又显得多么幼稚而贫乏!

怪不得苏东坡说:“看山一日,读山数载。”

作者为什么又说:“写山,则难上加难”?他说,山,数量多,品类繁,分布广阔,如大海之波。只能把范围缩小到非爬不可的名山,有的是侧重自然景观,有的是偏爱人文景观,有的是二者兼而有之而独领风骚的名山、圣山、灵山、仙山。每座山都美,都可爱,每座山又都有独特个性。古人常用一个字概括一座山与众不同之美,诸如泰山天下雄、华山天下险、峨眉天下秀等等。对同一座山的写法,有的因视角不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皆不同。”有的因气候不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皆苏轼语)有的则因季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语)同是一座山同一个人攀登,往往也因年龄的差别,阅历的深浅,境遇的顺逆,心情的好坏等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感受。

山,千姿百态,博大精深,为写作者提供了无数新的选择。“我所能写的山,只是我眼中的山,我心中的山,忠实于自己对山的感受与发现,思考与理解。从中感悟有关社会、人生、自然和艺术的种种道理。山,也是我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我们就来领悟一下他是怎样写《夜登华山》的吧。

华山特点在于一个“险”字,他怎么写的呢?他用了悬崖、陡壁、攀登的艰难动作与感受等等来描述,让你领会悬崖的陡峭与惊险。如写峰回路转登山时,隐隐传来的人声,“有时似从头顶的悬崖坠下的,有时又像从脚底的石缝里钻了上来。”简直就像有人站在你的头顶,有人垫在你的脚底。有时他用生动形象来描写。如写苍龙岭的惊险,他说:“苍龙岭是一条突起的山脊,又狭又长,狭如薄薄的刀背,长如一条悬空垂下的长绳……长绳上的游人如同蚂蚁。”还用“韩愈投书处”的传说,来突显其险。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大文豪,敢顶撞皇帝迷信迎佛骨的勇义之人,不怕杀头丢官,正气凛然。但他身体衰弱,“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见《祭十二郎文》)自度无力下山,生还绝望,便写下遗书投掷山下。这传说,对忧国忧民的大文豪透露出深情的叹息,但主要是突现华山之险。对华山风光之美,则尽在其顶峰展示。如艰辛攀登一夜,晨熹中登五云峰时他说,此时“峰回路转,每一转都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那山石、树木、石阶小径,全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却又毫无雷同、重复之感。更令人惊喜的是,开满白花的龙贝树,在雾中银装素裹,仿佛刚刚下了场皑皑白雪。”晨光中观华山日出的描写,简直是一幅慢慢展开的油画。你瞧,“东方的群山如波浪起伏。波浪上方,已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继而天幕上出现一点唇红,一颗红草莓。红草莓鲜艳欲滴,急速膨胀成半轮旭日,紧接着又扩张成整轮旭日。那旭日红得透明,隐约可见其间有金黄色的溶液在涌动、在蒸腾、在喷溢……”真正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作者还说,我对每座山都满怀敬畏之情,“从中感悟有关社会、人生、自然和艺术的种种道理。”写华山突出其险、其美之外,也不忘它与社会、人生的密切关系。如登山时,他在一小摊前落座,“满耳都是面团在案板上摔打的‘劈啪’声响,”“拉出来的面条宽如腰带,几小段便填满一海碗,活脱脱冒出一股八百里秦川的豪气”。江南人自愧不如。登山路上,他发现有茶摊出现,除供应茶点外,还摆上几张木凳或几块光洁的石头,供人落座歇息。“不过,主人警告道:那座位系有偿服务项目,每坐一次,不论时间长短,均收费三角钱。”(按:那是18年前的三角钱)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穿高跟鞋上山,店主眼尖,立即招呼:“来,我这里有运动鞋!”女孩满脸感激。随即店主说:“租金五元,不二价!”女孩的脸僵住了。店主又说:“每隔一站,鞋价提高一元,你看着办吧!”女孩没法,只好乖乖掏出五元钱。作者感慨道,今日华山,“商品大潮之风,已吹进群峰诸岭的每一条皱褶,每一丝缝隙,这是时代的进步,抑是历史的倒退?”

章武在全书封面的腰带上有句精警语:“每一座山,都是一部百科全书。山的厚度,就是人类文化积淀的厚度。”这是很有创见的概括和总结。《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这皇皇巨著,文情并茂,不仅是文学上的贡献,在哲学、美学、社会学、地理学诸方面也都很有意义。

(作者系原漳州师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编:李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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