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婚——甘家洼风景之十一

2011-11-21 09:26王保忠
山西文学 2011年8期
关键词:饭盒清华蚂蚁

王保忠

溜出村口,清华心里就瓦蓝一片了。

清华回过头来,村子悄没声息的,就连树头上那些麻雀好像也安静下来了。吃午饭时,这些东西还捣蛋得厉害,先是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吵,后来,一只突然骑上了另一只的腰背,下面的那只挣扎着反又骑了上去,两只相互撕扯着,呼地钻到老柳树的头发里去了。清华烦了,跑出屋捡了根柳条,边喊边对着空中抽打,它们又叽喳了好一会儿,才不再恋战了。清华又望向自家的窑院,也是悄没声息的,妈妈这会儿肯定还在睡,不然,早追出来了。

清华望向村庄时,二凤正看着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沟。

沟坡上满布着蜂窝状的烧得发黑的浮石,沟底里也是,村子里的人把这沟叫浮石沟。二凤身后是座塑料棚,棚顶上插了杆旗子,这会儿连个风尘都没有,褪了色的旗面皱成一团,像一件旧衣服。清华也看到了二凤和棚子。清华一看二凤守在这里,就知道她爹又在跟老甘村长喝酒呢,她呢,是给打发来看棚子的。二凤的爹叫王铁成,原先也在城里做工,没两年就跑回来了,说是城里养不了人。清华不信这话,城里养不了人,那为啥只他一个回来了,别人都不回来呢?还不是人太懒,弯不下腰,吃不了苦嘛。可清华又不能不承认,王铁成这家伙很会侍弄鸡,杏花刚开时,他那些鸡还不比麻雀大,过了一个夏天,就都蹿起了身子,成群结队地扭着屁股在棚子四周转悠了。每次路过这里,清华总希望有点啥事,比如贼夜里摸进了棚子,背走了一麻袋鸡,或者黄鼠狼把鸡咬死了几只,可每次又啥事都碰不上,这让他心里失望得厉害。

清华看了二凤一眼,便掉转头匆匆地走。

二凤说,你跑啥,等我一会儿。

清华跑得就更快了,好像踩上了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

清华其实很喜欢二凤,至少不讨厌她。清华上三年级时,他们甘家洼学校只剩了五个孩娃,教育局来人看了看,说这不是浪费资源嘛,就把它撤并到黄家洼小学了。五个孩娃就一起跑校,人多,大家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有多远。两年就这样过去了,可今年一过年,铁蛋、麦子、三喜都转到了城里或镇上的学校,跑校的就只剩他两个了。清华和二凤相跟着走了半个月,班上就有人说他俩好上了,在偷偷搞对象呢。清华觉得这很丢人,不管妈妈和王铁成怎么说合,就是不跟二凤结伴走了。

太阳像个大火盆,清华觉得腰背给烤得火辣辣的,快要烧着了。

走出老远,清华一回头,看到二凤早爬上浮石沟,顺着水泥路追上来了。清华想,得甩掉她,甩掉这个尾巴。他四下里看了看,左侧的小山包上有一片密密的杨树林,便耗子似的嗖地钻了进去。清华找了棵大树坐下来,他看到枝条在摇摆,树叶在颤动,觉着可能是风走过来了。风都躲了老半天啦。他又透过树梢的缝隙往北边的狼窝山看,一团团棉花云正往山顶上爬,云团有些破旧,好像让墨水弄脏了。清华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一团粉红挡住了他的视线。清华看了一眼,就自认倒霉,倒霉透顶了。

清华想,她咋又跟来了?咋就甩不脱呢?

呵,想跑?没门儿!二凤说。

二凤又说,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说完格格格一阵好笑,特别开心的样子。

清华心里叹了口气,你咋就这么不知轻重?不知道他们在编排咱俩?清华想说她几句,可是看着二凤红润的嘴唇,又不知说啥了。班上有人说他都亲过二凤,吃过她的嘴了,他捧着二凤的脸,冷不防吧唧吃一口,又吧唧吃一口,吃得她的嘴都发黑发紫了。清华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挣脱什么,他其实从来没吃过二凤的嘴。清华没吃过二凤的嘴,可他想,吃嘴一定很香,很有滋味。清华记得快过年时,爹从工地上回来,捧起妈的脸就狼吞虎咽地吃,越吃两个人的身子挨得越紧,简直是胶在了一起。爹边吃边说,饿死了,月桂你不知道我都快饿死了。妈说,要吃快点,孩子一会儿就该放学回来了,当心让他逮着,逮着了看你这个当爹的脸往哪搁?爹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饱饱吃一顿。说着就把妈抱上了炕,看那样是要到炕上好好吃一顿。清华在窗外看了,憋不住地笑了起来,他早放学回来了,要不是门从里面插着,他肯定能把偷吃的爹逮个正着。爹和妈听到他笑,身子倏地分开了,脸都羞成了红布。

清华看了二凤一眼,你老跟着我干啥?

我一个人走害怕嘛,不跟你跟谁?二凤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

跟上我,你就不怕啦?

那当然,你是男生,男生比我们女生胆子大嘛。

清华把头扭到了一边,他觉得二凤说得也有些道理,女生是比男生胆子小。麦子就胆小,她还没转到城里的学校时,有一次让家里的啥事拖住了,没跟他们结伴走,半路上让外村的一个放羊汉拦住了,非要吃她的嘴,吓得她连着几天没敢去学校。清华觉得二凤比麦子也胆小,要是碰上了坏人,咋办?可他又不想和二凤结伴,不想让班上的同学说他们搞对象。清华知道自己没和二凤搞对象,他也没吃过二凤的嘴,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二凤的嘴确实好看,不光嘴好看,眼睛也好看,眉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脸上的酒窝也好看,跟她结伴走,他会忍不住看她。清华想,老这么看,老这么看下去,他的魂魄可能就会给吸走。奶奶活着时常跟他唠叨,好看的女孩都是狐狸精,能勾走你的魂,勾走了,你就没精气了,只能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了。到时甭说去黄家洼上学了,想走出村庄你都难,腿软软的没一点力气。二凤这么好看,肯定就是奶奶说的那种狐狸精啦。他不能让她勾走了魂,他得好好上学,得考到北京去,得去清华上大学。爹每次从外边回来,总是瞪着眼睛说,小兔崽子你要不好好念书,你这辈子就算完了,就得跟老子去工地上搬砖,把你受个死。

清华说,你先走吧,我歇一会儿。

你不走,我还不走呢。反正我跟定你啦。二凤嘻嘻一笑。

说着在他身边坐下了。清华不由把身子往一边移了移,又在他和女孩之间划了个道道儿,他说看见了吗,你不能超过这根道道儿。二凤大睁了眼睛,这是在野地呀,在野地你还划道道儿?教室里的课桌都让你划了,你到底要划多少?太霸道了。清华得意地笑,我是男生,你是女生,男生女生得划清界限。二凤又往他那边蹭了蹭,我就要超过这个道道儿,超过了你又能怎样。清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到二凤手里捧了个饭盒,目光就落在了那上面。

你拿饭盒干啥,晚上不回家了?

咋不回家?不回家,晚上我住哪儿,咋吃饭?二凤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那,那你带这个干啥?

是我妈让我给老师带的饭。

清华哦了一声,他也给老师带过东西,也是妈妈让带的。老师一个人住学校的宿舍。老师的男人好像在县城工作,平日里也见不到个影子,到了周末,才开辆半新不旧的小车回来。可最近,这个男人好像不怎么回来了,听同学议论说,老师的男人好像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很好看,是个狐狸精呢。老师肯定也知道这事,可她好像没一点办法,有孩子拖着,她还不想离婚。听说老师想调进城里去了,要不然,男人就要跟那个狐狸精结婚了。清华不明白大人们之间怎么那么多事。

你知道吗,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呢。

老师的生日?你连这都记得?

我当然记不住了,是我妈记得,我妈说你们老师今年肯定还一个人过生日,我们得表示一下。

你妈真好。

我妈当然好啦,我爹也好着呢。我妈本来要给老师吃炸油糕,让我爹拦住了,我爹说二凤他们老师喜欢吃莜面饺子,这个新鲜,你就做这个吧。

看不出你爹这么心细。

那当然啦,我爹说,咱们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二凤好。要是二凤的老师不高兴调走了,黄家洼的学校肯定也得塌锅,到时谁知道她又给撤并到哪个学校去?

清华就也记起了自己的爹,爹这会儿肯定在脚手架上忙乎呢。那座城市的好多楼房都是爹他们那个包工队盖起的。清华问过爹,你们盖了那么多楼房,怎么不分一套呢,也让我们住进城里去。爹说,盖楼房的人都住不起楼房,真要分上一套,我们也住不起,得交水电费,煤气费,卫生费,这费那费的,我挣这几个钱交得起吗?知道爹为啥给你起名叫清华,给你哥起名叫北大吗?就是希图你们好好念书,将来都考个好大学,分到城里上班去。

对了,你爹是不是又和老甘喝酒了?你爹真会享福,喝酒吃肉的。

我爹不是会享福,是老甘找上门要喝的,他是村长,他说要喝酒,我爹总得给他个面子吧?

村长去你家喝酒,你爹肯定给炖了鸡肉吧?

我爹才不舍得呢,他还等着拿卖鸡的钱给我们换房子呢。

可是村长去了,你家总不能连只鸡都不舍得宰吧?

村长人好着呢,他才没那么多讲究,有酒就行了。

清华想想也是,村长人还真的不错,就是喜欢喝口酒,喝醉了不是回家睡大觉,就是站到戏台上给人们开会。没人听他也呜里哇啦讲,谁也听不懂他都讲了些啥,就像来了个外国人。一开始,还有人过来看看,后来就没人看了,瞅着他上了戏台,老远就躲开了。只有那只叫做小皮的狗,乖乖地卧在台下,尾巴一摇一摇地当听众。小皮要是不听,老甘就会照着他的屁股踢一脚,边踢边说,你这个同志,你怎么不听村长讲话?这个会很重要的,你要好好听。

村长真好笑,我见过他出酒疯,抱着小皮哭呢。他的女人跟上野男人跑了,他一定是把小皮当成他的媳妇了。

嘻嘻,真的吗?他的女人咋就跑了?

还不是因为老甘没钱嘛,男人没钱,女人就不稀罕他,就会找个野男人。

才不信呢,我爹也没钱,我妈还不照样围着他团团转?

你爹确实没钱,就会喂个鸡,离着二里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鸡屎味,我看你妈迟早会嫌弃他,跟上野男人跑的。

臭嘴,你妈才会跟野男人跑呢。二凤生气了。

也就是逗你几句嘛,还生气了?正经问你个话,要是黄家洼学校也撤了,再撤到张家洼,你还去上不?

不上,不上了。二凤使劲地摇了摇头。

为啥不上了?

为啥不上了?这还不简单?你老是躲着我,不跟我结伴,你说我一个人还敢上?再说我是个女孩,我妈说了,女孩子就是不上学也能找个穿衣吃饭的地方。你呢,你上不?

我肯定还得上,我要不去上,我爹会把我打死。我爹说了,你是个男娃,将来不光要养活你自己,还得养活媳妇孩子,要是念不成书,考不上大学,咋养活一家人?

二凤便格格格地笑,你将来还要娶媳妇?羞死人啦。

清华瞪了二凤一眼,靠着树干眯起眼打盹了。好多天没下雨,坡上的草全蔫了,蚂蚁们也不想老老实实待在窝里,纷纷钻出来找水喝了。清华脚边有个蚂蚁窝,窝边挤了一团蚂蚁,密密麻麻,黑森森的,看着都觉得闹心。清华想挪个地方,又怕二凤笑他胆小,连只蚂蚁都怕,还像个男生吗?二凤也靠上了树干,可能是怕蚂蚁窜进来,她把饭盒搁在了并着的腿上。清华瞥了二凤一眼,心想,假如蚂蚁窜到她腿上,她会怎样?

清华看着几只蚂蚁窜向二凤腿边,它们越靠近她,他心跳得越厉害。清华发现它们中的一只捷足先登,爬上了二凤的腿,又像个大将军似的站到了饭盒上,可她却一点都没察觉,还看着树梢边的云团出神呢。清华迟疑了一下,吹了口气,那只蚂蚁就给风刮走了。二凤回过头来,又嘻嘻一笑,真好啊,你给我吹风,真凉快。清华一咧嘴,想得倒美,我会给你吹风?快看吧,蚂蚁都快把你的饺子吃光啦。二凤赶紧低下头,一只红蚂蚁刚好又窜上了她的腿,正一步步逼近她的饭盒。二凤妈呀叫了一声,飞快地端起了饭盒,又腾出一只手拂去了那只馋嘴的蚂蚁。可能是想察看一下饭盒有没有钻进蚂蚁,她又揭开了盒盖,清华看到饺子在里挤得满当当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咽了唾沫。

二凤眼尖,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你嘴馋了吧?

清华使劲摇了摇头,谁说我馋了?不就几个破饺子嘛。

二凤做了个鬼脸,我看你就是馋了嘛,馋也不能吃,都得给老师带去,一个也不能少。

清华看着二凤那臭美的样儿,摇了摇头,又把目光向远处移去,狼窝山顶上那些云又向上挪了一大截。清华回过头,看了二凤一眼,心里就笑了,你一个人呆这里臭美吧,哥们再找个地方,看你还找得到?清华知道穿过这片小树林,再往前走几步,有条山涧的溪水汇成的小河,河水流得哗啦啦的,正好过去凉快一下,就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

二凤说,哎,你要去哪儿?

清华坏坏地一笑,就不告诉你。

二凤说,我偏要你说。

清华神秘兮兮地说,撒尿去。

二凤说,坏蛋,撒尿咋拿书包?

清华说,你管得倒宽,我拿书包,是怕你猴害我的东西呗。

说着就往那边走,拐了个弯,清华就撒腿跑了起来,好像又踩上了风火轮。远远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密密匝匝的小草向他扑过来,星星点点的野花扑过来。清华跑到河边,先是捧起水猛喝了一通,又痛痛快快洗了把脸,感觉一下凉快多了,然后他脱了鞋,把两只鞋枕在了脑袋瓜下,舒舒服服躺了下来。还没舒坦多久,清华觉得眼前一暗,两条细细长长的腿竖在了他面前。

你咋又跟来了?清华没好气地说。

二凤嘻嘻一笑,看你撒尿嘛。

清华一挥手,去去去。

二凤说,给个竿子你就上架,瞧瞧你这样儿,真像个爷们儿了。你比我爹都会拿架子。

清华说,长大了我就是个爷们儿。

二凤说,美得你,给我看好饭盒,我也去凉快一下。说着把饭盒往他身上一搁,跑向了河边。

清华很生气,把饭盒拿下来,放在了草地上。可是他忽然发现腿边也有蚂蚁窝,不由得坐起来,把饭盒又拿到了腿上。又往河边望去,二凤正玩得开心呢,清华心里很不服气,你把我当谁了?当成你的男人了,还是你的仆人?身边是棵老柳树,清华仰起脸看了看,不由得计上心来,他挽起裤腿,拎着饭盒哧溜哧溜爬上了树,把它卡在了一个树杈上。然后,他冲着河边的二凤打了个唿哨,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二凤一惊一乍地叫起来,你把它放那么高,我咋拿呀?

清华冲她挤了挤眼睛,你爬上去取呀。

二凤急了,腾腾腾走过来,我哪儿爬得上,你得给我去取。

清华笑笑,索性把自己装成了一个爷们儿,大大咧咧地说,放心吧老婆,走时我给你拿。

二凤一瞪眼,谁是你老婆?我又没和你结婚。

清华又一笑,没结婚,你咋老跟着我?你总不会也挨着我躺下吧?

二凤说,以为怕的你?躺就躺,你还能吃了我?

二凤真就躺在了清华身边。

二凤一躺下来,清华还真有点紧张了,他想起爹妈回了家也是这么躺的。假如他和她的身子挨着了,会不会……会不会怀孕呢?二凤看了清华一眼,忽然格格格地笑出声来。清华说,你笑啥?二凤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听说男生和女生躺在一起会生娃娃呢。清华说,那你还离我这么近?二凤摇摇头,我才不信呢,生娃娃哪有这么简单。真要这么简单,我和你是同桌,在教室里天天挨着,还不得生下一大堆娃娃?说完又格格格地笑起来。

清华一下有了兴趣,那你说,你说咋能生下娃娃呢?

大坏蛋,问你爹妈去。二凤红了脸。

我问过我妈,她说我是从她腿肚里剥出来的。

太巧了,我妈也这么说。

咋都说的一样呢?肯定不是这样的。听说,听说男人吃了女人的嘴,才会怀娃娃的。

你咋知道的这么多?真是个大坏蛋,越说越坏了。

我想吃你一下嘴。

去去去,瞧瞧你的黄板牙。

就吃一下,就吃一下好不好?

想得美,半下都不行。

二凤虽是这样说,身子却一动不动,她的脸甚至向他转过来。清华觉得她的嘴唇那么好看,眼睛也那么好看,眉毛也那么好看,他忍不住把嘴凑过去,本来他想吃一下她的嘴,可是他没敢,只是在二凤脸上草草吃了一下,吃过后,他并没产生什么新奇的感觉。二凤忽然笑了,你中午吃大葱了吧,嘴真臭。清华也笑了起来,你的嘴才臭呢,你就是想当我媳妇,我也不敢要。二凤摇摇头,你多大一个人,就一口一个媳妇的?回了家也这么去说,看你妈不收拾你。清华嘿嘿一笑,回了家我才不会说呢,专门找打呀?

对了,清华,你说男人和女人为啥要结婚呢?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好,可能,可能就为了生娃娃吧?

你想不想结婚?

不想。

为啥不想?

这还用说?你想啊,结了婚就得生娃娃,生了娃娃就得拉扯,还要让孩子上小学,上了小学再上初中,上了初中再上高中,然后是,让孩子考北大考清华,没完没了地考,要不就得守在甘家洼过穷日子,这有多烦啊。你说当个爹有多麻烦。有次我爹嫌烦了,跟我妈吵嘴,我妈说嫌烦你为啥要娶我,为啥要跟我结婚,你一个人过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二凤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你妈长得真好看。

这跟你有啥关系?

你妈的名字叫得也好听,月桂,月亮上的一棵桂花树呢。

可是,这跟你有啥关系?

听说,听说你妈还有个野男人。

放屁,你妈才有野男人呢。清华一下弹起来。

二凤也坐起来,委屈地说,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嘛。

别人说也不行,谁说我揍死他。

二凤好像给吓坏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二凤说,你咋这么凶啊,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嘛。你还说我妈迟早要嫌弃我爹,跟上野男人跑呢。

清华一看二凤哭了,再不敢凶了。

清华不说话,就觉得无聊,渐渐打起了瞌睡。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做了个很不好的梦,梦见妈的嘴给别人吃了。是个陌生人,清华从没见过,就伸出手打,边打边说,臭流氓,不许你吃我妈的嘴。又要打,手却被抓住了。他挣扎着,松开我,臭流氓你松开我。可他的手还是给牢牢地抓着,他使劲一挣,就醒了。醒来时,看到他的手抓在二凤手里。

二凤说,你睡着了也坏,打人呢。

清华不好意思跟她讲自己做的梦,只是笑了笑。

二凤说,要下雨了,我们快去学校吧。

清华抬眼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云团都压到树梢上了。清华赶紧爬上树,取下了饭盒,揣在怀里跟着二凤跑。雨点劈里啪啦砸下来,砸得他脸和腰背生疼生疼的。跑了一段路,清华发现二凤落在后面了,就停下来等她,等她跑过来,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跑。

雨越来越大。

清华觉得自己像只湿淋淋的麻雀。

二凤也像只湿淋淋的麻雀。

等他们跑去学校,清华忽然发现怀里的饭盒不见了。清华刷地变了脸色,看了二凤一眼,掉转身,朝学校外跑去。

二凤也意识到了什么,跟着清华跑。

这个下午,清华和二凤再没去学校,他们一直在寻找那个饭盒。一开始,他们在雨中找,两个人都给雨水浇得哆哆嗦嗦的。后来雨停了,他们还在找,几乎找遍了去过的每个地方,但最终还是失望了。那个饭盒好像插上翅膀飞走了。二凤眼皮都哭肿了。二凤边哭边说,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呢,要是把莜面饺子送去了,老师还不知怎么高兴呢。可我却把饭盒弄丢了,这要让我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不跟你爹说不行吗?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爹要知道我在哄他,更饶不了我。

清华就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

他们看着太阳哐当一声滚落到山那边去了,不得不向村子走去。

清华看到了二凤家的养鸡棚,可他没看到王铁成。往常这个时候,王铁成一准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来这里喂鸡了。听到车声,鸡们会一下子从草丛里钻出来,扭着肥胖的屁股成群结队地迎上去。王铁成呢,他会把车开到棚口停下,然后跳到车斗上,给鸡们一捧一捧地撒吃的。但是现在,清华没看到王铁成,他咋就不来呢?二凤忽然想起了什么,坏了,我爸中午也不知跟村长喝了多少,这会儿肯定还在炕上躺着呢。他要是醉了,连我妈都敢打,你说我还敢回去吗?

不回家,那你到哪儿?清华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去哪儿也不能回我家。

不回你家,你去哪儿睡?

要不,要不我去你家吧。

清华缩了一下脖子,心里对自己说,别人都说你俩搞对象,她要去了你家,这事不就成了真的吗?可一看二凤的样子,又觉得不能不让她去,不让她去你家,让她在街上站着?再说饭盒是你弄丢的,事是你惹下的,你该护着她呀。可是,她要真去了你家,你们睡在一起,她会不会怀上娃娃呢?怀上了娃娃,你爹回来还不敲断你一条腿?你爹肯定会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子泥一点汗一点的死受,就指望着你考个好大学,给老子争口气,你咋这么没出息?可是,可是你不让她去你家,她咋办?

二凤又出了声,你说话呀,让不让去?

清华虽然是磨磨蹭蹭地,还是出了声,去我家就去我家。

二凤就跟着走,走到清华家的巷子时,忽然又停下了,不走了。

清华也停下来,咋不走了?

不行,我不能去你家。

咋又不去啦?

我又没和你结婚,不能去,我妈说了,得结了婚才能去男孩子家睡觉。

也是,你妈说得对。

天蓦地黑了下来。黑暗毛茸茸地挂在他们面前。村子里只有几点灯火,连个狗叫声都听不见。清华能听到二凤的呼吸,还有她的哆嗦。她一定很害怕。

我好害怕,要不,要不我们结婚吧?

结婚?为啥要结婚?

当然得结了,结了婚我就能去你家睡觉。

那,那咋结?

我们,我们学着电视的样儿,拜天地。

拜就拜。

那跪吧,我们跪下。

他们相互看了看,都扑通一声跪下了,面对面的。

这时候,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了王铁成的吆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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