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读《中国生态危机》

2011-12-24 21:38曹保印
民主与科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下河金线城里人

■曹保印

谁在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读《中国生态危机》

■曹保印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古希腊,有一位名叫赫拉克利特的哲学家,他坚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切皆流,无物常住”,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为什么呢?他觉得,当人第二次踏进这条河流时,河里的水已经变成新的了,那过去的水流啊,已经如我们的孔夫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了。

然而,很多很多年以后,如果赫拉克利特看到了下面这两条中国河流的命运,他所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观点,恐怕得考虑做一番“修正”了。尽管,太阳依然每天都是新的,但是,在阳光照耀之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无数条小河大河,正在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变成“同一条河流”。

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流过我家乡的村头,不知流淌了多少岁月。我们不知道这条小河叫什么名字,地图里也找不到它,就按我们的方言,称它为河沿。河沿分上河和下河,上河水急且清,从芦苇丛穿过,芦苇岸边是树林,有枫杨、旱柳、槐树、榆树和核桃秋;河水流经村庄前,河面变得宽阔起来,就称为下河了,最令人难忘的是下河宽宽的河床上那迷人的银沙滩。

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到小河里游泳,虽然水深的地方发生过危险,大人不让孩子们到河里去,但我们仍然偷着去,非但小孩子喜欢到河里去,大人们也喜欢。劳作一天后,大人们总要到河里去洗澡,特别是天黑之后,男人们在上河洗,女人们在下河洗,那个时候可没有空调风扇,最好的避暑方式就是去水里。洗过澡后,男人们到打麦场继续乘凉聊天,女人们则回家照应第二天的生计。

这两段文字描写的小河,名叫金线河,它是淮河的小小支流,“我”就是《中国生态危机》的作者、山东籍学者蒋高明。按蒋高明在本书《引言》中所说,他终于查到这条小河的名字是在2008年。不过,这条有着迷人的银沙滩的迷人的小河,早在2008年前,就已经“死”了,“水再也不能喝,人们再也不能到里面游泳了”。

在村庄的西面,有一条宽阔的大河,它的源头在哪里,日日夜夜又流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河的两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里面种满了苹果树、梨树、桃树、杏树。果树下,那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上,还季节性地种着农作物,像西瓜、黄瓜、西红柿等蔬菜,还有甘蔗、金银花、药材等。一年四季,这里都是孩子们的乐园……

只要妈妈牛不下田干活,不刮风下雨,一放学,兄弟俩就会骑着妈妈牛,慢悠悠地到河边吃草。等妈妈牛吃饱了,他们又会把她领到果园里,让她也一起享受果园里那种天堂般的幸福。

这两段文字,出自我荣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快跑,妈妈牛!》。小说中这条大河的原型,是我的故乡河南省柘城县的一条名叫废黄河的河流,它离我的家不到半公里,是黄河的小小支流。就像蒋高明故乡的金线河一样,我故乡的这条废黄河,也承载着我童年的幸福时光,承载着河两岸乡亲们的幸福生活。

不过,故乡的这条废黄河,也像金线河一样,早就“死”了,而且比金线河“死”得更早。在我1995年大学毕业时,有一次回故乡,远远就能闻到它的“尸臭”。河两岸的果园、菜园,早在这条河“死”之前,就先行死去了,包括废黄河在内的那种天堂般美丽迷人的风景,从此只能借助文学的想象,只能借助我笔下的语言,在我的小说里“复活”,成为一种遥远而又遥远的传说。

这两年,虽然经过治理,废黄河里重新有了小鱼、小龟、泥鳅、鳝鱼——从前,捕捉到几十斤重的大鱼、十几斤重的乌龟,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乡亲们在农闲时节捕获了它们之后,也一样从不自家吃用,而是全部卖到了市场上,据说,买的全部是“城里人”。在这里,你说农民狡黠也好,不地道也罢,反正他们知道,“城里人”好这口儿,也吃得起这口儿,愿意掏钱买来吃;而且,“城里人”还最喜欢“野生的”,只要和“野生”挂上边,贵一点儿也情愿。

其实,废黄河的死,恰恰是“城里人”一手造成的。多年以前,在它的上游,“城里人”建了一座全县最大的造纸厂,还建了一座全县最大的化肥厂,这两家工厂的生产废水,几乎未经任何处理,就日日夜夜地流进废黄河里。还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曾见过这些工业废水,它们给我的感觉,不是从造纸厂和化肥厂流出的,而是从地狱流出的:颜色暗红,泛着黄色泡沫;味道恶臭,刺鼻、熏眼。很多“城里人”在这两个工厂上班,他们用挣来的工资,换取被污染的食物。

河之南如此,山之东如此,河之北、山之西,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今天的中国,放眼东南西北,我们还能找到多少条不被污染的江河湖海?令人无限悲哀的是,眼下,越来越多的江河湖海,都正在同样的悲剧性命运上一去难回头:被污染,然后死亡。与它们一起死亡或濒临死亡的,还有这些水域曾经哺育的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以及在这些土地上不断重复上演着的农民“自杀”与“被自杀”的悲剧——一个又一个“癌症村”的出现,就是事实。

事实上,绝大多数“癌症村”所属的地方政府,并不承认急剧增多的癌症病人与恶性环境污染之间的关系,更不必说为此而主动承担法律责任。这些地方政府宁愿要带血的GDP,也不要民众的生命健康安全。应该说,中国的生态危机,和这种“疯狂的GDP”有着最直接的关系。然而,这些无视环境保护的地方政府并不知道,“血债最终还要血来还”,终有一天,该还的都要还,并且要为此而付出更大的代价。今天的一个GDP,明天就要用十个甚至百个GDP来偿还。

在《中国生态危机》一书中,蒋高明还关注了垃圾包围城市、靠化肥养活人口还能维持多久、谁向我们的盘中餐频频投毒、中国森林大衰退、中国湿地大劫难、消失的生物多样性等诸多问题。看得出,作为一位严肃的、有正义感、有公益心、有专业素养的著名科学家,蒋高明不但是在用智者无畏的良知观察、思考与写作,更是在用勇者无惧的胆识揭露、疾呼与警告。

作为长期关注中国环境保护问题的作家和媒体人,我对书中提出的这些问题的严重性、紧迫性、危机性,并不感到陌生,但是,我却必须承认,就像蒋高明对它们充满忧虑一样,我也同样忧心忡忡。因为我知道,中国真正的生态危机,可能比蒋高明在书描述的还要严重,甚至严重得多!毕竟,再多的文字、再多的图片,也不足以呈现中国大地上所有已经发生过的环境与生态悲剧,更不必说那些正在发生以及正在酝酿中的环境与生态悲剧。

所以,蒋高明在书中提出的种种警告,都绝不是杞人忧天:如果我们再不开始行动,将环境保护与生态保护真正置于GDP之上,让人的综合幸福与发展指数高于一切,这些警告就会很快一一变成现实,并且是以每一个人都会有着切肤之痛的悲剧形式呈现——河岸边的“癌症村”,将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形式、规模和速度,朝着城市无情蔓延,最终出现一个又一个“癌症城”。一旦如此,无论是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人,都将无所谓“进去”或“出来”。

其实,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已有人提出,作为后发国家,中国更应汲取发达国家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遭遇的沉痛教训,不能继续走“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否则必将付出更加沉痛的代价。然而,“警世钟”虽响,中国依然踏进了以牺牲环境和生态为代价,换取GDP高速增长的“血河”,而且是一踏再踏,甚至在踏的过程中,变无数道迷人的清流,为同一股害人的黑水,虽然“国在山河破”,却至今仍不知“猛回头”。如此下去,国将焉在,民将焉在?

(作者单位: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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