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 喜

2012-01-27 07:41谢大立
福建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团团圆圆小镇

谢大立

冲 喜

谢大立

冲喜,是我们罗场小镇的一种风俗,即:有青年男女患魔病,病入膏肓,男娃子,找个女孩跟他完婚,女娃子找个男孩跟她婚配。还别说,真有用这种方法治好病的,团团哥和圆圆,就被用这种方法试过。

团团哥是我的邻居。他爹和我爹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拜把子时,巧遇两支队伍开仗,打到我们罗场小镇,十个人,除了我父亲,九个人都不知所终。九个人只有罗当林有家小,我父亲就把他的儿子团团收为干儿子。团团大我五岁,我父亲叫我喊他团团哥。

圆圆是离我们罗场小镇不远,一个叫做清水田的地方肉皮影戏班子的当家花旦。1963年,清水田肉皮影戏班子的戏在我们罗场小镇周围的几个村子里受欢迎极了。他们演的都是些古装戏,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杨家将……那里面的樊梨花、杜仙童、穆桂英都是圆圆演。圆圆戏演得好,人长得更好,嗓音柔到极致时,能叫你柔肠寸断,刀枪剑戟在她的手里耍起来,呼呼的,巾帼得让你有种如痴如醉的感觉。

我们罗场小镇,是江汉平原腹地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镇。围绕这个小镇是一片一片被绿叶成荫的大树掩埋的村庄。这些村庄有吴家盒子,杨庄湖,彭家场,谢家湾,郑家月池台,罗家西湾等等。一个姓一个村,请肉皮影戏班子演戏比着来。所以人们日日有戏看,入夜,铺满月光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看戏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也全是与戏有关的,像是醉汉子说酒。

他们在说完戏的某个地方有味后,总要说到圆圆在哪个地方是如何如何的出戏。说圆圆的话要比他们说戏的话多上好几倍,让人觉得他们说戏是次要的,说圆圆才是主要的。说到最后总会有人说,这么好的女娃子,最后不知归谁!

说这些话的都是大人,我们娃子们是没有资格说的。也不好意思说。可是在大人们说这些话时,我们娃子们也是喜欢听的。尤其是团团哥,人们一说起圆圆,他的注意力特集中,有一次我还听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1964年这年的春节,团团哥18岁,该谈婚娶了。团团哥从小有个摇篮亲,是父母在他还在睡摇篮时包办的婚姻。他的母亲安排他去送节气。送节气是我们罗场小镇地方语,求婚的意思。他的母亲酒肉都给他备好了,可他就是不去。母亲问他为什么?他不说。骂他打他要他一句话,他翁声翁气地说,我要退婚。

你要退婚!他的母亲哭了,说他是想断了他家的香火,她寡白守了……他又蹦出来一句话:要和别的女孩子结婚。他的母亲以为他背着她和哪个女孩子私订了终生,问对方是谁?他又石破天惊——我看中圆圆了。他说这话时,他家的门外已偷偷聚集了很多人。我想起团团哥那天的吁气,突然明白,那是为圆圆。

蛤蟆想吃天鹅肉!立即传遍了全镇。在人们的眼里,圆圆不光是只天鹅,还是只成了仙的天鹅,岂是团团哥这种蛤蟆可以企及的。在人们的心目中,全罗场小镇,团团哥是最没有资格企及的。他没有父亲,和他的母亲孤儿寡母过日子,如同一栋房子没有顶梁柱。鉴于他的父亲带头在街心口设香坛喝血酒,十兄弟被定性为反动道会门。不是当土匪在外被人打死了,就是随蒋匪军去了台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摇篮亲的父母听到后,哈哈大笑说,我们正不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土匪的儿子!就这一句话,算退了婚,也不给团团哥这边递任何话,就许了新人家。这等于女方退的婚,在我们罗场小镇,被女方退婚是件极没面子的事。团团哥的母亲从此后一脸晦色地低着头走路,团团哥虽如了愿,可是并不高兴,本来性格内向,话更少了,一天都见不到他说一句话。

也就在这时,圆圆被县里的花鼓剧团招去了,还是被团长亲眼看中的。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看了一场圆圆演的穆桂英,连说好,说圆圆是百年不遇的奇才,不进县剧团简直是天大的浪费天理不容。团团哥母亲脸上的晦色才算浅了一些:女戏子一走,断了儿子的念想,再托人说门亲事,也不至于断了他罗家的香火。她没想到团团哥陡然像着了魔一样,目光慢慢地变得呆滞,喊他也不应答,只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望人。

在这之前,团团哥跟三元爷爷学泥瓦匠。我们罗场小镇像他这么大的男娃子能学门手艺就很不错了。三元爷爷收他为徒是不愿意的,是碍于我父亲的面子。说团团哥傻了,砌墙时别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出了什么事,开了他。傻子团团哥就没人管了,游弋于狮子古河边,与鱼虾为伍,饿了摘莲蓬和菱角吃,吃好了坐到肖家桥上把脚吊在桥下一晃一晃地玩耍。

那是座跨越狮子古河的木桥,南岸来往县城的人和骡马车都从这座木桥上过,你过你的,他玩他的,一天,有个东西从桥上掉到了河里,把河面砸出了一个窝。随后有个女人的脑袋从窝里长了出来,还是个女人的脑袋,团团哥就跳了下去,把女人抱了起来,抱到了街心口。人们见他抱着个湿淋淋的女人,女人还在昏迷不醒,就围过来看热闹。有人说,傻子,你从哪里弄来个女人?团团哥说,从河里,她从桥上跳下去,我就从水里把她捞上来了。

人们先是看看团团哥,这是他变成傻子后头一次回答人们的话,人们当然要看他,看他的目光说,傻子的魔病好了?然后看他怀里抱着的女人,女人的脸被她的湿头发遮着,人们就撩开她的湿头发看她的脸,有人惊诧地说,这不是唱戏的圆圆吗?就这一句话,我见团团哥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像一个睡意犹存的人彻底地从一场觉里醒来了,目光鲜活起来。

女人确实是圆圆,但不是原来那个圆圆了,又黄又瘦,湿衣服粘在她身上,肚子是凸的。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好像有身孕了……圆圆吐出来几口水,醒来了。抡起拳头就打团团哥,边打边骂,你干嘛救我!干嘛不让我死!团团哥的鼻子流出了血,血滴到圆圆的脸上,但他仍然抱着圆圆不放。圆圆就不再打,任他抱着,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有人给团团哥使眼色,叫他抱回家去。有人说,还不抱回家去,叫你妈找套干衣服给她换上。团团哥点点头,抱着圆圆飞也似的朝家跑。团团哥一走,人们又议论起来。先对圆圆作出各种猜测,猜得没猜了,又说团团哥,说团团哥突然好像好了。话也就很自然过渡到冲喜两个字上,说他是因圆圆变傻的,怀里抱的是圆圆,哪有不好的。

随后人们又说缘,说圆圆与团团哥有缘,要没缘怎么会有这许多事。还说,你们没见他跑时,圆圆好像还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缘的事很快又得到了延伸,因为圆圆被团团哥抱进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一连几天都没有再出来。不光圆圆没出来,团团哥也没有出来。团团哥再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时,脸上挂着笑,眼睛炯炯有神,人们跟他开一些浑玩笑,他笑得很甜。人们就说,上苍有眼,团团哥的家里没条件给他冲喜,老天爷变着法子来。

随后人们也看到了圆圆,她在团团哥的家里收拾卫生,她穿着她来时穿的那身衣服,那是套天蓝色的春装,腰里围着一条灰色的围裙,巧媳妇似的,仿佛用她的行动在印证人们的说法,她就是老天爷赐给团团哥的媳妇。但她不出门,更不到街上走动。人们也不去打搅她,好像对她的不出门很理解似的。

可是没过到第十天,我们罗场小镇突然来了许多戴红袖标的外人,把一串鞋子往圆圆的脖子上一挂,两个人一边一个架住圆圆胳臂,推起来就走,说圆圆是破鞋,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团长那个老不死的野种。团团哥不让他们带走圆圆,说圆圆是他从河里捞起来的女人,是老天爷把她丢到河里,让他捞起来当老婆的。他说这话时,人们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他的脸上,那是对他魔病又犯了的质疑。因为团团哥说的话,不像一个正常人说的。

就有两个人擒住了团团哥的胳臂,又过来两个人,一个人用脚往死里踢他的屁股,一个人使劲打他的嘴巴,边打边说,扇你的耳光也是老天爷叫我们干的,你个土匪的儿子,窝藏坏分子,过两天老天爷还要叫我们来抓你去坐牢。团团哥就瘫在了地上,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那些人把圆圆架走。那些人凶神恶煞,又戴着红袖标,我们罗场小镇的人也没人敢出来为团团哥说话。

团团哥的目光又变得呆滞了,有人用手到他的眼前晃,他眼皮也不眨一下,喊他也不理会,一点反应也没有。人们就说,造孽,团团又被弄傻了。傻了的团团哥又重操他游弋于狮子古河边的旧业,莲蓬菱角还没有长成,他就偷地里的菜瓜黄瓜,人一喊他就猛跑,没人注意他了,就又坐到肖家桥上,腿悬在桥下面一晃一晃地看太阳在云里钻来钻去。

在我们罗场小镇,又一次谈起圆圆,是在一个月之后。

圆圆被那些人推着攘着把肚子里的孩子弄丢了,大出血,回到县城就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一番抢救,虽然是保住了命,却疯了。疯了的圆圆被她的家人接回了清水田。

就在这个消息传到我们罗场小镇的这天晚上,镇里的主任来到了我家,对我的父亲说,清水田那边有意把圆圆给我们罗场送回来。我的父亲很为难,说团团目前这个样,他母亲也被折腾得要死不活了,就怕再来个什么事,闹出人命来。主任说,我就是来找你拿个主意的,我就是怕她们孤儿寡母拿不定主意,这回是女方家里的主意,与上回不同。人家女方主动提出来了,咱们男方也没道理不给个答复。再说,圆圆已经事实上是团团的媳妇了,只要人还活着,咱们没有道理不接她回来。上回团团的病不是让圆圆一冲就好了,这回可是真喜,说不定一冲又有奇迹出现……

主任的话让我的父亲很兴奋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能保证那帮人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主任说,人都疯了,除非那帮人也都是疯子,再说他们县城现在你打我我打你的,也顾不过来。清水田的人接圆圆回来时在县城也发话了,要放那帮人的血,他们是不敢来的了。主任说完叹了声气:这世道怎么成这样了!我父亲就想了想说,要真是这样,冲喜的事,我们就和清水田那边好好合计合计。

合计的结果是,用花轿把圆圆抬到我们罗场小镇,一切按冲喜的规矩来。花轿已经在我们罗场小镇废止多年了,但有一乘被废止的花轿还搁在队部里,我们罗场小镇把花轿收拾了下,天黑后出发,不声不响地把圆圆抬了回来。还给圆圆盖了红头巾,让团团哥揭了红头巾。人们期待揭红头巾时的奇迹出现,可奇迹这次没有出现。

出现于我们罗场小镇的,只是多了个年轻的女疯子。

女疯子圆圆出现时,多半是每天的早场散后。经过早场后的被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总会残存些半截的黄瓜萝卜之类的东西,圆圆就捡起来在衣服上擦擦往嘴里送。那是套脏兮兮的仅能遮体的灰衣服,不多长时间就被她擦得油光铮亮了。有时候人们还看到她在中午的阳光下倒在稻草垛边睡觉。她的脸从来不洗,头发上总是沾些稻草的碴儿。

有一天,我看到团团哥的母亲、我的张婶站在后门外,她的视线内一边是坐在肖家桥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团团哥,一边是在稻草垛边睡着的圆圆。我的张婶以泪洗面。

一晃就是几年,我十七岁了,到了部队。满以为从此我会永远离开这个江汉平原腹地的罗场小镇,飞黄腾达。没想到扯住我翅膀的却是我团团哥的父亲罗当林,那可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土匪!我党入不了,干提不了,仅仅在部队里混了三年不到,就又回到了罗场小镇,凭我在县里当官的表叔的关系才在史志办混了份差事。

这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惆怅地面对着一堆材料,来了一个外调的,查一个名叫罗当林的新五师排长的事。罗当林!这个叫我刻骨铭心的名字如一根刺芒扎进了我的脑瓜子里:新五师的排长,要是我团团哥的父亲就好了!一查,还看到了那些和他一起消逝的我父亲的拜把兄弟们的名字,他们都在一次打鬼子的战斗中牺牲了。

核实,行文,我马不停蹄。红头文件出来后,我又争取到了宣读红头文件的差事。我把这个消息带回罗场小镇,头一个告诉给我的父亲。天啦!我的父亲大叫一声,泪如雨下,叫来我们罗场小镇的主任说,这是件大事,让乡亲们知道这件大事得热闹些。主任说,请戏班子来唱三天三夜的大戏。我父亲说,那是以后的事,开大会是要的,放鞭炮是少不了的。

我们罗场小镇的十字街心,是一个有两个篮球场大的场子,平时是用来做菜市场的,这天集中了我们全镇男女老少千多号人,上首摆了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桌子上还摆了一床红床单,团团哥和圆圆也被主任派人请了来。团团哥望着我看,圆圆也望着我看,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宣读完红头文件,主任就点响了鞭炮,鞭炮一响,团团哥跟着一个激灵,我走到团团哥的面前扳着他的两个肩头说,团团哥,从此你是烈士的后代了!团团哥又一个激灵,开口说话了,你是立娃子,你说什么?我说团团哥,你认得我人了,从此你不是土匪儿是烈士后代了,你的父亲罗当林是新五师的排长,是为打日本鬼子战死的……团团哥扯起嗓子仰起脖子喊,天啦……

他这一声喊在我们罗场小镇的上空足足响了两分钟,天啊、天啊、天啊的声音像冲天炮一样地冲向天空,又从天上落下来,圆圆先是望着团团哥,后是望着天,仿佛追逐着喊声似的目光于天空中左追右寻,寻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鸦雀无声……突然团团哥像我扳他的肩头样扳着圆圆的两个肩头说,圆圆,我,是我,我是团团……圆圆眼睛一阵睁圆,随后啊地一声长时间地大叫,猛地抱住团团哥,哇哇地哭起来。

好!有人一叫好,很多人跟着叫好;有人一鼓掌,掌声如潮水般;有人一揉眼,很多人跟着揉眼;有人一哭,顿时场子里哭声一片。还有团团哥的母亲我的张婶,更是哭得晕了过去。她一晕,我们的大会也就结束了。我的父亲却笑了,笑得泪流满面。那笑笑得有深度,泪也流得有深度,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父亲与主任说的话,他心里计谋的也是冲喜,是想用这特大的喜信冲冲团团哥和圆圆的病,他成功了!

人们仿佛是为了试试团团哥和圆圆的病到底是不是好了,对他们说,还不快把你娘弄回家!他们就架起他们的娘回家去。团团哥和圆圆再在我们罗场小镇的街上出现,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两个人。两个人都穿上了新衣服,都从上到下仔细洗过,脸有红有白的,我圆圆嫂子的头上还多了个红蝴蝶,见人老远就打招呼,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地喊得脆响。

我的整个身心也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仿佛有道无形的枷锁突然被去掉了。回到办公室,桌上有封我女朋友的信,她是我在部队文工团的战友,在文工团里她是演员我是吹笛子的,她的父母都是部队的官,不同意她跟我谈,她却死心塌地要跟我,我又不能害她,正受着折磨。高兴,我奔邮局给她打电话。她听了,哭了。几天后,她就出现在了我们罗场小镇上,她是来跟我结婚的。

我们结了婚,离开了罗场小镇,团团哥和圆圆嫂子送我们,把我们送到县里上了到省城的汽车。在我岳父家安顿下来,很长时间我还是放不下团团哥和圆圆嫂子,为他们的身体始终捏着一把汗,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有先例,那些用冲喜的方法治好了病的青年男女后来不同程度的都会犯病。我就隔三岔五地给我的父母打电话询问团团哥和圆圆嫂子的身体情况,他们说好,我仍然不放心,又接着给团团哥和圆圆嫂子打电话,听他们的声音和口气。

有时候是团团哥接电话,有时候是圆圆嫂子接电话,我说怎么样?他们说挺好哇!有一次团团哥悄悄告诉我,你嫂子有了,你年底一定要回来,先给我想一个好听的女儿的名字,一个有男子汉味的儿子名字,回来时一定要给我带回来!我高兴了,说,一定!

他们过得好,女儿喜喜也很争气,上了大学。喜喜的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去年他给我打电话,一开口又是对我说,过年一定要回来。我说又有什么喜事,他说,肉皮影戏班子又搞起来了,你圆圆嫂子是老板,你侄女喜喜寒假回家客串演花旦……我说,有天大的事我也要和你弟媳一起回。心里一高兴,跟他开了个玩笑说,你呢,你是个什么角?他停了停说,我是她们的粉丝。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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