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的雨——三封书信

2012-01-27 07:41陈文芳
福建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漳州柿子吉他

陈文芳

漳州的雨
——三封书信

陈文芳

一 买吉他

整个下午,外面都在下雨,时大时小。我是到现在,在深夜里,才想起,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感受大雨降临大地时地面生烟的场景了。小时候的夏天,总能通过各种器官去感受那瓢泼而下的雨。我们还住在老屋时,大雨倾倒在天井里,我们一家坐在长凳上,或是木椅子上,看着天井中雪白的水花。有时候大家一句话不说,就那么一直坐着,一直坐着,在这样的场景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在每个人身体里流淌,缓慢、安宁,夹杂着些微古旧的陈木味道,就这样,从每个人的表情、眼神中悄悄转过,带走每个人生命中的一秒又一秒。

老屋的屋顶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有不少地方会漏水,漏得厉害的地方,会放个盆接水,其他一些一滴一滴往下滴的,都没人愿意搭理。每次下雨,大堂的地面就会湿漉漉的。老屋的地面都是泥土,是那种黑色的土,而且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遍地都是小小的土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不把地面锤平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一大家子人,在那幢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几十年,居然没有把那块地踩平。

大堂中间的地方,有几块比较大一点的洼地,有一本书那么大。雨水会从天井旁边的长石板上流下来,然后在这几块洼地汇聚。有被雨水滴到的地方,会变得很滑,我小时候肯定在这上面摔过很多次跤,只是现在不大记得了。

天井上面的木梁被白蚁蛀空了,经过几十年的暴风雨,它终于裂开了。我看着雨水像瀑布一样沿着瓦片滑下,分叉的黑色朽木在雪白的水花中,像个倔强的瘦老人。我总是在担忧那根木梁,但它依然坚挺着度过了十来个年头,挺到我们全家都搬出了老屋,还依然健在。

我本来想跟你说说我买吉他的事情,结果却因为突然想起了湿漉漉的南方,就跟你唠叨了这么多。那真是一幢湿漉漉的老屋,柱子和壁板都吸足了水,变黑了,地面油光滑亮的。可是,这却是一幢温暖的老房子,我们兄弟二人的房间和爸爸妈妈的房间就隔了几块拼起来的木板,和爷爷奶奶的房间就只隔着大堂中的两张厚实的桌子,叔叔的房间也只和爷爷奶奶的房间隔着几块长木板,只是叔叔在木板上糊起了报纸而已。

我对儿时的夏天记忆特别深刻,那个时候我们表兄弟表姐妹七八号人,全部会聚集在一起,往黑色的地面铺上蛇皮袋或者装肥料的薄膜袋,躺下就睡。黑色的地面是那么凉爽,且让人心神安宁。而今,这些表亲一个个都步入了自己的命运,只有我,还时不时在远方观看着、猜度着他们的人生轨迹,偶尔,还会想念起那段毫无隔阂的时光。

其实我一直都想有一把自己的吉他,是自己买的那种。今天吃完晚饭,我在不同店面的屋檐下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没有去思考任何一件事情,我仅仅是在感受自己的生活状态。直到我走到斑马线旁,想到对面就是我住的房间,我突然想让生活变得复杂一点,于是我便决定去吉他店看看。起初我去了离我比较近的一家,我只是过去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而已,是打定主意不买的。我拿起吉他,拨弄了几下,问了价钱,比我前几天去看的那家要贵,后来也翻阅了一下她店里卖的吉他书,都是盗版的,我立马兴趣大减,决定回去看书。

等我再次走到斑马线旁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未来许多个漫无边际的长夜,我突然决定了要带一把吉他回去。于是我回头,去了前几天看过的那家。这次我是抱定了要买的决心。这差不多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要不要做一件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决定而已,因为这样的事情完全在你的掌控之内。你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你倾家荡产,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你身心疲惫,它只是生活中的一小味调剂而已,当它有和没有都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重大影响时,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简单而坚定的决断。在我看来,这就是生活,就是干净利落的生活。

我大概又啰嗦得太多了,就此打住吧!有了这把琴之后,至少夜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想的时候,我可以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当我在弹唱的时候,我又发现,其实唱歌能让充满褶皱的生命变得舒展,变得像畅通无阻地通往大海的河流一样。

你的,树

2011年5月3日

二 村庄

我感觉自己现在的心绪就像外面的细雨一样柔软绵密,在雨天里,我总是不断思念我记忆中的南方。

大学第二年的夏天,我突然对那个小小的村庄心生了无尽的忧愁,仿佛一下子,整个生命变得透明起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条血管都在这座村庄里有它的定位,我在村庄里行走的每一步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回忆。走过这么多的地方,从来没有一间房屋能像家中那幢老屋那样让我迷恋,从来没有一条河流能有村里的小溪那么让我感到毫无隔阂地亲近,也从来没有一处星空能有村庄头顶的夜空那么璀璨动人。

2009年的夏天,你从长沙回北京,随后我便回家呆了一个星期,有几个夜晚,我都是站在叔叔家的楼顶上,一边看着星光灿烂的银河,一边跟你打电话的。我现在想起来了,许多次我想念这座小小的村庄,都是因为我在思念那片神奇的夜空,星空之下,是无限寂静沉默的黑夜。我多想在暗夜中寻找到更多的泛着粼光的河流啊。

我所有对南方的观念都来自于那座村庄,以及那个脏乱不堪的县城,我固执地把南方定义为清凉柔软的烂泥,绵绵无期的雨水,铺满田塍的青草,山林里像迷宫一样的灌木、沉睡多年的枯枝烂叶。

大学第二年的夏天,我戴着厚厚的眼镜下水田帮爷爷插秧,在城市的柏油路上长时间行走、被鞋子长时间包裹着的双脚,几乎已经无法适应赤裸着靠近大地的感觉,无法接受满地硌人的石子,无法接受踩下去会起气泡的、泛着臭味的烂泥,无法接受随时可能附着在小腿上的蚂蟥、花腿蚊子。

在那块水田的西南角,一棵不知道有多少年的野柿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从我看到它的第一天起,它就是一棵秃顶的树。它对自己的长相毫不顾忌,也从不想着多长几根枝桠,它浑身上下爬满了各种藤蔓,最高处的枝桠上,总是会架着几个大大的乌鸦巢。那个时候,整个村庄的孩子都知道这棵柿子树,这是村中为数不多的无主果树。然而,大概也从来都没有人吃到过一颗成熟的柿子,因为基本上柿子长出来没多久,就会被我们用石头砸光。我小时候也去砸过几次。柿子树下面长了许多荆棘,荆棘上又爬着藤蔓,看着砸下了许多柿子,其实捡不到几个。那时候衣裤都没有兜子,一般都是把T恤朝上一掀,形成布兜的样子,然后把捡到的青柿子当宝贝一样捂在怀里,回家放在秕谷缸中埋几天,青柿子就变橙黄了,吃起来,还是特别涩。但砸柿子和把青柿子埋在秕谷缸中等待的滋味特别令人激动,所以我们也总是乐此不疲。

我终于还是挺着全身的鸡皮疙瘩踩到烂泥当中,左手拿着秧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分秧,食指和中指夹着秧苗的根部插入泥里。在这些久违的动作和感触之间,过去的种种回忆一下子涌向了我的脑海,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割稻子,在还未放干水的田里抱禾把,抱出黑色的水蛇和红黄相间的泥蛇,遍地都是跳跃着的青蛙,漫天飞舞的蚱蜢、飞蛾……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土地的不可分割,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用所有能够调动的神经记住身体与泥土交融的感觉,记住每一个动作所引发的不同的感受,记住每一寸土地的不同温度,当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抚摸它、想念它。只要我把这种记忆的感觉调动了起来,我的生命便回到了土地当中,我的整个精神状况就会变得更加安详、更加镇定,只有对大地充满敬畏,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地勇往直前。

想到这块湿漉漉的水田,我就会想起提着篮子割猪草的童年,就会想起药材采集人采下来的金黄色的、毛茸茸的松树花粉,也会想起在水田旁边的小沟里翻了无数遍也翻不尽的泥鳅和黄鳝。

有时候我就会想,其实一个人一生所走的路,都绕不开自己生长过的那个狭小的世界,所有的路都要回到这个世界中,才会真正在你的生命里生发出意义来。也许,我们每走一条新路,只是为了获取一把新的钥匙,这把钥匙只能打开那个绕不开的世界中的一小扇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世界随时向我们敞开着,也随时向我们关闭着。

我爱你。

你的,树

2011年5月6日

三 漳州的雨

我应该趁着这酒意给你说说漳州,这座从白天到黑夜都被花香和树香围裹着的湿润的城市,在雨天,你还可以看到像梦境一般暖暖的雾气。我每个早晨都在鸟鸣中醒来,然后是频繁的救护车的警报声,实际上,这样的警报是无休无止的。极不协调的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居然无比自然地融进了我的日常生活。

在连日丰厚的雨水中,街道两旁的榕树肯定又长长了它乳白色的曾经在烈日中干枯过的根须,芒果树也已经长出了黄豆般大小的青绿小芒果,在果园里,荔枝和桂圆的花都已凋落,细小的果实即将挂上枝头。更早一些的时间,木棉花曾经灿烂地绽放,大红的花朵填满每一处枝桠的空隙,整个春天都为之惊艳。

2011年3月8日下午,我几乎是带着一贯的惶恐进入这个陌生的城市。这是不善言谈者常有的恐慌,我不知道自己即将打交道的人的面容、身高、肥胖、语速、性格,我总是计划好了种种见面时的开场白,最终都功亏一篑。一个人的性格就这样决定了他的人生,我永远都无法逃离这种对陌生境地的恐慌。

我在酒店住了两晚,能够感受到周围荔枝花香让人迷醉,但一到夜晚,我就被浓烈的陌生感包围。在房间里,空气的味道是陌生的,它似乎在极力驱逐我这个外乡人;我喝的水几乎无法解渴,我不断地体验到某种莫可名状的干渴,整个腹部已经灌满了晃荡作响的开水,喉咙和嘴唇却依然渴望水的滋润。当我躺下,梦拒绝进入这层陌生的被褥,它拒绝着被褥的硬度、温度和光滑度,它嫌这被褥不够柔软,过于燥热,温度过于均衡,皮肤感触缺乏某种必须的粗糙感。啊,我的身体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在床上翻转、伸缩,最后逼不得已,只能打开久违的电视机,翻看各种无法理喻的肥皂剧。我终于还是借助某个毫无意义的电视情节哄骗了我迷蒙、疲惫的双眼。

两天之后,我住进了一个相当于“家”的居所,就是那间每天早上被鸟鸣声吵醒然后可以听到救护车呼啸声的小屋。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极喜欢这间被他们称作危房的小屋,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大客厅、一间卧房、一个宽阔的可以种花的阳台、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这么多自由的空间可供支配,我可以在每一个角落歌唱——毫无理由的歌唱。阳台外面是别人后来铺的预制板,预制板上长出了小小的野花,大概是楼上的人家以前的盆景,被风吹落或者被主人遗弃之后,依然顽强存活下来的结果。

有时候我看着墙面上几条长长的用黄色胶带贴着的裂缝,就会拿自己开玩笑,也许有一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时候,突然地震,房屋倒塌,我就这样赤裸裸地埋进了碎石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倒地那一刻的心情,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灵魂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而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又确实内心有些惊恐,说实话,我倒更希望自己是地震时第一个跑出这危房的人。在想象中,我终于测出了自己的胆量。

事实上,漳州的雨天一点都不像我们老家的雨天,但我就在那些连绵不绝的雨水中沉入了对故乡的雨季的思念。现在想来,应该是漳州的雨天给人提供了一种充满模糊性、连绵性的情愫,这种情愫让雨的感觉真正进入了我的身体,渗进了我的灵魂,有一部分还化作了我的灵魂,成了勾引过往回忆的诱饵。对于故乡雨季的回忆,其实就是对那个在小小的家中感受滂沱大雨的回忆,只有身体回复到一种安全的、温暖的、祥和的、缓慢的、湿润的环境当中,过去的身体的回忆才能够被唤起,漳州的雨天恰恰提供了这种条件。

我还应该跟你说一说那天我独自一人去逛古街和九龙江被大雨围困的情形。那天中午,我突然决定去逛一逛,毫无准备地,便出发了。漳州古街虽然有明晰的主干道:台湾路和香港路,各种细小的巷道也特别多。可惜,这是一条在现代化与旧时生活中摇摆的古街,我几乎不知道要去看些什么,我的精神迷失在大道上,我多么想我的身体能迷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啊!

小吃我是吃够了,我能够感受到它之所以称作“小吃”的味道,但毕竟还是不大适合我们内地人的口味,吃多一点,就会厌倦。

起初是细雨一阵一阵地下,我看着天上浓密的乌云,也猜想会下大雨,但还是起步朝九龙江的方向去了,其实我是在幻想还有一条人的身体可以毫无顾忌进进出出的江水。

雨把整个江面都打花了,我站在桥下,扶着铁栏杆,水中小渔船上的渔民身穿雨衣,缓慢地丝毫不受影响地提着刚打回来的小鱼、小虾、钉螺朝岸上走,然后倒进一个事先放好清水的盆里,再回到船里去拿制氧机……

雨停下来的时候,我翻过围栏去看他们提上岸的东西,他们毫无表情地用闽南语跟我搭讪,话中不带任何对卖出产品的渴求。我只是笑着点点头。我看到杂草蓬生的岸边竖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公园征地,禁止渔市”之类的字句。

等我决定往回走的时候,大颗的雨滴便抛了下来,还不算密集。我疾走在大路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朝我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突然,女孩奔了起来,速度极快,男孩随后也奔了起来,很明显,依他的速度,他永远都追不到女孩。

我感受到雨滴的密度越来越大,赶紧跑到城楼下面去躲雨,还没立定,雨便从天上倾倒了下来。下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我看到之前奔跑的男女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两个人都湿透了,但看起来女孩的火气还没有消,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走在前头。

雨一直下,我在城楼下面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小了些。我朝城里走,在大马路上又走了一段路,这才打到一辆人力三轮车,三块钱把我送回了住所。

你的,树

2011年5月27日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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