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把悲伤留给自己

2012-02-11 11:52百合
百家讲坛 2012年17期
关键词:宝钗黛玉宝玉

百合

黛玉和宝钗,一个纯真,一个通透,燕瘦环肥,各有其美。她们本可以各自拥有美好的人生,却因为婚配资源有限—“统共只有一个宝玉”,又实力相当,成为争夺宝二奶奶宝座的两大热门候选人。

两个妙龄少女就这样被捆绑到了一起,站上了对决台,让台下的评委们投票选出各自心目中的宝二奶奶。

贾母和王夫人这两位资深评委分别把票投给了黛玉和宝钗,一比一。贾母的票当然比王夫人的票分量重,更有王熙凤站在贾母身后,利用各种场合,用开玩笑的方式为黛玉的上位造势:“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又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这些宣传手段十分见效,连王熙凤的小厮兴儿都知道:“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貌似黛玉占着上风。

可是在第18回,宝玉的亲姐姐、皇妃娘娘元春出场。在上元节省亲会上与黛玉、宝钗短暂地接触考察之后,毫无征兆地,她也出手投了一票:端午赐礼,宝玉和宝钗一样,黛玉靠后。这一票,虽然尚不够权威,却有转折性的作用,在宝黛二人特别是黛玉的心上,投下了隐约的阴影,为80回以后人物的命运走向埋下伏笔。

局面开始有了微妙的改变,宝玉说:“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黛玉说:“我……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连宝钗都“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是什么让元春贸然出手,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从生物学角度说,元春同宝钗是血亲,跟黛玉却未必。据考证,贾政的原型并非贾母的亲生儿子,他是后来过继来的,贾政和贾敏并不是亲兄妹。也就是说,元春和黛玉这对姑表姊妹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血缘关系。

《红楼梦》是写实的文学,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黛玉初进贾府去拜见舅舅们,而贾赦、贾政均避而不见的真实原因。是啊,见了面说什么呢?亲情属自然流露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强装出来倒显得肉麻,双方不免尴尬,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见的好。翻遍整部《红楼梦》,可曾见赦老爹和政老爷有哪一次因为妹妹的早逝,而表达出一点对外甥女的体恤?

林黛玉常常慨叹身世飘零,大抵与此有关。因为偌大一个贾府,同她有亲的只有贾母一人,随着外祖母年事渐高,黛玉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成天处在惴惴不安之中,连丫头紫鹃都替她着急:“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欺负了……”惹得黛玉失眠,哭了整整一夜。

而王夫人与薛姨妈则是亲姐妹,元春与宝钗,是如假包换的姨表姊妹。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宝钗在元春心里的分量本来就比黛玉重。先不说别的,当元春省亲接见诸姊妹时,环顾左右,问的是:“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只看她嘴里的排序,便知宝钗凭先天的血缘优势比黛玉近一步。

及至见到这两个长得如“姣花软玉一般”的表妹,后面紧跟着就是“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看到这两个表妹长得都很漂亮,马上就想起宝玉,不是动了择其一做弟媳的念头吗?

从这一刻,宝钗和黛玉的对决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局拼的是相貌:宝钗“妩媚鲜艳”,黛玉“袅娜风流”,各有千秋。

不过,以元春的审美,多半会喜好宝钗这一款:“妩媚鲜艳”是从气色上讲的,气色好代表着身体健康;而林黛玉,王熙凤背地里说她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兴儿说她大热天“还穿夹的”,见她和宝钗一块出来,都不敢出气儿,怕“吹倒了姓林的……吹化了姓薛的”,说活了宝钗之丰白,黛玉之瘦弱。连林黛玉自己都说:一年365个夜晚,顶多能睡十个安稳觉。长期睡眠不足,她的脸色好得了吗?说不定常年带着黑眼圈也未可知。她的名字里恰恰有一个“黛”字,黛即青黑色,曹公用如此稀有的字,頗值玩味。

当然,“病如西子胜三分”,连病着都能美得我见犹怜,黛玉也的确是够美。然而这样一种病态美,从实用角度出发,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的。身为姐姐,元春给最疼爱的弟弟选妻,除了美貌之外,还要考虑健康,谁愿意有一个病恹恹的弟媳?妻子承载着生育后代的任务:丰沃的土地,才能生发好苗。这种理论说出来虽不雅,然确是自然选择应遵循的规律。总之,这一局,黛玉没有明显的优势,打平也属勉强。

第二局,比才华。元春命诸姊妹作诗,验看她们的诗才,参赛的有迎、探、惜三姐妹,李纨、宝钗、黛玉一共六人。老曹写得很狡猾,他说“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都比不过薛林二人,嫂子李纨也是“凑”,统统都“勉强”,两句话就淘汰了这四位选手。很明显,争锋的就只剩宝钗和黛玉了。

宝钗写的是一首七言,前四句是“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又是“帝城”又是“祥云”,又是“莺出谷”,又是“凤来仪”,一派大气祥瑞气象。写完景之后,歌功颂德感念皇恩,“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然后直接恭维元春“睿藻仙才盈彩笔”,又自贬说“自惭何敢再为辞”。态度端正谦卑,结构四平八稳,正是皇家所推崇的宫廷体。

黛玉一向最粉陶渊明,她写的是一首冲淡的五言律诗,这很冒险:陶诗不好学,写得好了会如中国水墨画一般有意蕴,写不好就会显得很平庸。“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果然,应制诗限制了她灵性的发挥,和宝钗的一比,她的句子就显得瘦骨伶仃。当然她也没忘应景,末句说“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性子清高的她,点到为止,不肯像宝钗那样去正面歌颂。

所以,元春在谈笑之间便给这二人编了座次:“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还是薛在前,林在后。很明显,这一局黛玉落败。

曹雪芹对林妹妹真是偏袒,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口吻说:“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连曹雪芹也觉得,林黛玉今晚的表现有失水准,忍不住要替黛玉护短。

输就是输了,护了也白护。

如果一定要从黛玉的诗里找出有点儿看头的句子,要数颈联的“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了,有“香”有“玉”,还算精致。可是最要命的也是这一句:“香”、“玉”二字为元春所不喜—她亲自把宝玉所题的“红香绿玉”,改作了“怡红快绿”。刚刚剔除的两个字,转眼之间,林妹妹就没眼色地又呈了上来。这一句,在别人看来是亮眼,在元春看来却是碍眼。

而这一点,宝钗早看出来了,所以她不但没用,还提醒宝玉也别用。宝玉写“绿玉春犹卷”,宝钗悄悄对他说:“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这就是她的认识高度:用了娘娘不喜欢的字,就是有意跟娘娘较劲,给娘娘添堵。宝玉听了,汗都下来了。皇权面前,人人腿软。

这既是比才华,也是比政治敏感性。

凭借着须臾之间的一首诗、两个字,三场对决之后,列席评委元春做出了判决:黛玉出局,宝钗留下。

林黛玉的人生航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偏离,而此时,她还浑然不知,耿耿于怀于今晚“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急吼吼凑上去要替宝玉当枪手;宝钗则避嫌地“抽身走开”了。

黛玉写的诗是《杏帘在望》。这一首才展现出了她的实力,宝玉喜出望外,觉得比自己写的那三首强十倍;元春也“喜之不尽”,又指黛玉写的那首是四首之冠,并马上引用诗里的字眼,将“浣葛山庄”改成了“稻香村”。在第76回,湘云和黛玉赏月时,曾夸“凸碧山庄”和“凹晶溪馆”里的“凸凹”二字用得新鲜,黛玉便洋洋得意地说:明说了吧,这两个字正是我拟的,但凡是我拟的,娘娘一字不改都用了呢。林黛玉对自己的文字功夫向来很自负。

没有用。

有点小才华的女子,常误以为单凭才华就可以征服世界,这想法很幼稚。有多少女子因为才华而熠熠闪光,就有多少女子因为才华而误了人生。才华可以成为她们异于常人的标志,却并不能令她们所向披靡,想走得顺并少跌跟头,就要放低身段,搁置出世的心,仔细研究研究生存的法理,那里面的学问,比起文字所构筑的世界,要深奥得多。

这道理,宝钗懂,元春更懂。

遥想元春当年,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担任女史,其实就是在后宫当级别较低的文秘,后来又升职成了“凤藻宫尚书”,想来她也算是有才的。然而,真正令她扬眉吐气的,是后面的“加封”,她封了妃,成了在编的正式妻妾。封号代表着皇上对她的印象,可以间接看出元春平日在宫里的为人做派:贤惠善良、知书达理、懂事隐忍……总之,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始被封为“贤德妃”。她的成就来自于处事周全,而非卓尔不凡的个性。

她有自己固定成型的价值观,又自然而然拿这个价值观去衡量别人。言为心声,通过诗作,她看出宝钗和她的性情较为接近。物以类聚,这是其一。

荣国府又不同于寻常百姓家,更像一个庞大臃肿的机构,“生齿日繁,事务日盛……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以致内囊将尽。为保证其在超负荷之下的正常运转,家族管理者需要具备极强的能力。贾母日益年老,邢、王二位夫人难当重任,孙媳中李纨寡居不问家事,唯剩王熙凤一人苦苦支撑。高层中迫切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以合力拯救这濒危的家族。未来的宝二奶奶身上,便维系着这种希望。

元春便是在这种心境下,选中了体健貌美又识大体的宝钗。这不是在选弟媳,是在选高管。

谁都知道,宝玉爱的是黛玉。可是自始至终,有谁问过宝玉:“这两个姑娘你最中意谁?”好像这事跟宝玉压根儿没什么关系。豪门的婚姻从来不主张爱情至上,身在豪门中的孩子,享受着富贵奢华生活的同时,在婚姻中十有八九要任人摆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他们的命。

贾府里的一把手是贾母。虽然她自称“老废物”,但那都是场面上调侃的话,当不得真,她在府里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她不发话则已,一发话则说一不二。而她大力扶持的接班人,不是荣国府最有面子的儿媳妇王夫人,竟是孙媳妇王熙凤。老太太的一双慧眼,像筛子一样,把才能平庸的王夫人筛下去,再把泼辣能干的“破落户儿”捧起来。局外人不觉得有什么,再说凤姐还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可这对于王夫人来说就是冷遇。

在贾府里长大的元春,对于母亲的尴尬不会没有察觉,特别是在弟弟宝玉的婚事上,母亲竟然不能做主,眼看着老太太就要把自家外孙女强塞过来做儿媳。而她中意的自家姨表妹薛宝钗,与弟弟打小就有“金玉之说”,身份却恰恰是待选秀女,只得怏怏作罢。落选对宝钗来说是坏事,对元春来说却是个喜讯,如果宝丫头真能嫁过来,从私心里来说,母亲今后便有了帮手,在府里也就不会那么孤立无援了。

多方权衡之后,她属意于宝钗的心变得无比坚定。

母女连心,她的表态,无疑给无力还手的王夫人打了一支强心剂。事实证明,28回往后,王夫人的腰杆日益坚挺,杀伐决断间,渐渐不再是刚出场时谨小慎微的样子了。

那么,是元春想要通过此举給一手遮天的祖母一点小小的颜色看吗?

亲人之间的感情往往不会太单一,不满归不满,爱终归是爱。元春是贾母一手带大的,她入宫后带信出来时还特别提到,在宝玉的教育问题上千万不要让祖母费心,她对贾母有着很深的感情。然而在宝玉的婚事上,她的想法恰恰与敬爱的祖母有违,她该如何表达?

这个女子,打小长在睿智的祖母身边,耳濡目染,见识心机理应不俗;况且后宫佳丽三千,脂粉香里刀光剑影,能在其中谋得一席之地,必定有些“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胆识。

端午节便是个时机,趁着贾母还未来得及敲定宝黛婚事,用赐礼级别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愿,给祖母一些思考转圜的余地;更重要的是,她太喜欢宝钗了,唯恐在眼皮子底下叫别人抢了去,红麝串笼在宝钗丰泽的手腕上,仿佛在说:“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元春在全书中只有这一次出场,面目模糊。她身着黄袍高坐在上面,跟跪在下面的父亲对话,无论是表达感情,还是教导君臣纲常,用的都是文言。省亲之夜,戌初才从宫里请旨起身,丑正三刻便被请驾回銮,算来在贾府待了总共只有五六个小时,省亲的过程在书里连一个回目都没占满。

关于她的种种印象,都是通过别人的话语转述的。人们说起她,充满敬意艳羡,就像在说天上的明月,神秘而辽远。

那是别人眼里的她,不是真正的她。

追溯她的成长轨迹,可以慢慢拼凑出一个含泪的女子。

元春上面有一个哥哥贾珠,据说德才兼备,可惜命不长,早早死了。这是父母一生不能触及的痛,元春成了长女,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

后来好不容易又添了宝玉,但父母已经年迈,她便主动挑起了抚养教育的重担,对宝玉十分怜爱,“刻未暂离”,宝玉才三四岁,已被她“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在离家之后,还不忘嘱托父母,对宝玉的管教要适度,“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真是长姐如母的典范。

孩子多的家庭,老大的责任感往往最重。元春想替父母分忧,光宗耀祖,但苦于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考会选,那就只剩下一条路:进宫。

她成功了,也从此孤身一人走上了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在家里她是大小姐,进了宫就成了任人调遣的奴仆。后宫之内女人成堆,相互倾轧是家常便饭,受了委屈也只能咽泪装欢。她从底层做起,经过多年的苦苦打拼等待,终于晋封为妃。貌似风光却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还会殃及家人。贾氏一门的兴衰荣辱全系于她一身,日子过得如同走钢丝,步步惊心。而此时,贾府上下正为她的成功欢呼雀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她的人生也达到了一个制高点,天恩浩荡,允许她回家省亲。

这是一次喜忧参半的骨肉重逢。

她终于见到了慈爱的祖母、双亲以及伯叔婶嫂,还有业已长大成人的兄弟姐妹们,特别是翩翩少年宝玉,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抱到怀里,抚摸着他的头,泪如雨下。

她见到了两位美丽的表妹,靠多年宫廷生活练就的缜密思维和敏锐眼光,她理性负责地替宝玉挑选了其中一位作为他未来的妻子。她做的这一切,本意都是为了宝玉好,为了这个家好,却唯独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爱情。可是爱情这东西,她从来都没听说过,更没感受过,在她的生命里,无论是婚姻还是其他,只有责任是必须的,这是她的悲哀。如果她有一天亲耳听到宝玉说:“我想娶的是林妹妹,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这位姐姐会作何感想?

别说爱情,连青春她都未曾拥有过。少小离家入深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在深锁的长门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时会寂寞到发疯,几曾放肆地欢歌笑语过,几曾梦幻地风花雪月过?她对祖母和母亲哭着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句话里包含着诸多怨气和委屈。情绪安定之后,又冠冕堂皇地对父亲发了牢骚:“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够大胆,当着宫里那么多太监宫女的面,公然倾诉对宫中生活的不满。贾政连忙含泪提醒她,替她圆场:“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唯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口叫父亲“以国事为重”,重又戴上了贵妃的面具。

她还送出一件大礼,把衔水抱山建起的大观园送给弟弟和妹妹们,作为他们的青春快乐基地,并特地下了一道谕,“命令”他们住进去。她是如此疼爱他们:自己不能拥有的,就让他们尽情享受吧。而她自己,在离开时,只带走了他们的诗作作为纪念,打算用这点回忆来打发之后漫长的宫中岁月。

她成全了家人的欢笑,把悲伤留给了自己。元春,本质上是一个为家族利益牺牲的可怜人。

省亲之夜,欢喜之余,元春也对这个家有了深深的忧虑。

今日的恩宠来之不易,她希望家人懂得珍惜,生活用度不可太过张扬奢靡。然而,贾府注定要让她失望了:从她上舆进园,一路上香烟缭绕,华彩缤纷,灯光相映,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她“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这是居安思危之人常有的心境。当她见到石牌坊上的“天仙宝境”时,觉得太过张扬,连忙让换成了“省亲别墅”。

在园内其他的题词匾额上,她也力主务实,摒弃浮华,如“蓼汀花溆”,她说:“‘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没错,那个题着“蓼汀花溆”的石港,其地理环境在第17回里曾提到:“过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这是被各类鲜花环绕的一处景观,“蓼”指水草,而此处并无水草,纯粹是宝玉为凑字而刻意堆砌。元春砍去与实物不符的“蓼汀”,只留“花溆”,十分准确。有专家认为“蓼汀”反切为“林”,“花溆”反切为“薛”,元春此举是“捧薛而贬林”,这有点想象过度。改这匾额只是就事论事,没那么复杂,和宝钗、黛玉半毛錢关系也没有。

元春虽然自谦“素乏捷才”,事实上她的文字功底绝非泛泛,她还把宝玉题的“红香绿玉”改作了“怡红快绿”,说实话,经这一改,回头再看,便觉得“红香绿玉”俗不可耐。

她也的确是不喜欢“香”和“玉”,因为在古文古诗里,这二字大多代表奢华的物质生活,这恰与元春提倡的低调俭省背道而驰。宝钗留心到了她不喜欢“玉”字,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元春是个惜福的人,对待底层奴才也十分宽待。对耍个性的龄官,她说:“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这倒和贾母体恤清虚观小道士一脉相承。

临别时,她紧紧抓住祖母和母亲的手舍不得放,“再四叮咛”(不是“再三”,是“再四”,可见她的忧虑之深)。她说:如果明年皇上仍然开恩准许我回来省亲,千万不能再这么奢华靡费了!

说这话时,元春心里一定存着小小的侥幸:也许,以后还是有机会回来的。谁也想不到,她有生之年的第一次归省,竟也是最后一次,上元夜一别,这个忍辱负重、悲沉美好的女子就再也没能回来过。能回来的,只剩魂魄。

编 辑/葡 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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