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意象”与混乱的“观念”

2012-03-20 09:31文圣童
文学自由谈 2012年2期
关键词:斯特罗姆橡树幻想

●文圣童

(澳大利亚)

“Because,through his condensed,transluscent images,he gives us fresh access to reality。”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向2011年获奖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及其诗歌作品作出的赞许与评价。其含义大概是:“通过凝炼、通透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

但他的“意象”是些怎样的意象?他的“现实”又是些怎样的现实呢?或者说,他是像塞尚那样“把一个瓶子变成一个圆柱体”,还是像伟大的立体主义绘画坚实代表格里斯那样“把一个圆柱体变成一个瓶子”。显然,西方评论界乃至诺贝尔评奖委员会评委根本就没弄懂这两者间的区别,否则他们也不会做出特朗斯特罗姆是“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这类非驴非马的评价了。

切实阅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作品后我们会发现,他一辈子都在努力操作的似乎是想尽一切办法——无论这些办法多么稀奇古怪、多么令人费解、多么令人惊讶——传达他对自己周边一切事物的“短促”感受(仅仅是感受而不是别的),不是“把瓶子画成圆柱体”,甚至“也不是用圆柱体去画瓶子”,而是用各种你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去“画圆柱体”而不是去“画瓶子”,这样操作的结果往往会造成意象与诗意本质间的“断裂”或“突兀”——“画”出来的你根本无法看出来那是“瓶子”,就拿他的《车站》来说:

一列火车驶入站台。一节节车厢停在这里

但门没打开,没有人上车或下车

究竟有没有门?车厢内

被封闭的人群拥挤着来回走动

他们从坚不可摧的车窗往外盯望

外面,一个拎锤子的男人沿车走动

他敲打轮子。轮子发出低弱的声音。但就在这里!

这里声音在不可思议地膨胀:一阵雷鸣

一阵大教堂的钟声,一阵周游世界的船声

将整列火车和地上潮湿的石基托起

一切都在歌唱。继续旅行吧!(李笠译)

前七句我们都明白作者叙述的内容——在如此短促的诗歌篇幅里胆敢如此叙述,真的需要随后“拿出”绝对“无敌”的本事才能将其散文性的叙事本质予以消解,但是作者竟用了四句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意象”云山雾罩地了事了:车不能行进了,一个男人进行检查,用锤子敲打轮子,让轮子发出低弱的声音。然后怎样了呢?可能是男子敲了这几下,让无法行进的火车又可以重新启动了——但我们看不清楚是不是如此,作者甚至连叙述都没有做到“清楚”。

如果真的如我们所猜测的“情形”,那么男子敲打车轮的声音混同了火车再次启动的声音,被作者“想象”为“声音在不可思议地膨胀”,然后像一阵“雷鸣”,或者是“大教堂的钟声”……一样“仿佛”将整列火车连同石基一同托起来开走了——这似乎还算是一个逻辑的连续“时空”,车里或车外的人一起为之“歌唱”,呼应了开始时的焦虑。但问题是,那个“一阵周游世界的船声”是什么?(这首作品的汉译者为直译于瑞典原文的李笠,因此我们可以姑且判定这个翻译是尊重原文的。)

而退一步讲,即便这个“情节”连续了,逻辑了,又具有什么样的力量“托起”前七句那水得不能再水的叙述性铺张呢?特朗斯特罗姆在这个小品里,根本就没有能力收拾起自己那叙述性的、非诗歌语言的七个“句子”。

如果按照我们对《车站》连续的“事件性”“情节”猜测,列车的故障因一次完全不着边际的敲打竟突然回到正常运转中来,它似乎带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神秘”色彩:困危之时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声响,一种宽慰或拯救的力量。这竟被认为是一种特朗斯特罗姆“独有”的“力量”了。

因这种“力量”,“有人称特朗斯特罗姆是‘宗教神秘主义者’”,但被特朗斯特罗姆本人否决了:“我并不以为我是一个更合格的宗教神秘主义者,而生活是神秘的,这,永远是诗歌的前提。”这种神秘是什么?其本质是什么?他没有交代。

类似的还有《树和天空》:

一棵树在雨中行走

在倾洒的灰色中匆匆走过我们的身边

它有急事。它汲取雨中的生命

就像果园里的黑鹂(李笠译)

“一棵树”怎么在雨中“行走”(walking around“四处走动/绕行”)?如果我们将自己置换于作者当时所在的场景中去:一种是,会见到雨水中的乌云在风的吹动下快速推进,这种推进可能会让作者理性地“意象推论”而不是非常自然地“感受”不是雨中的云在走,而是天空下的一切在走,但仍然不会是地上的一棵树在“走”;另一种是,作者乘坐于车内,在雨中飞驰,这时作者相对性地“感到”道路两边的“树”“匆匆走过”作者的“身边/它有急事。它汲取雨中的生命……”

但即便如此,作者也必须将“场景”交代“清楚”。《车站》可以那么大量地铺张,这里稍微费一点“口舌”不至多余。当然,作者可以说,上述两种情形都不是。那就说明作者的整体传达出了问题。事实上,接下来的后一小节同样延续了这种费解:

雨停歇。树停下脚步

它在晴朗的夜晚挺拔的静闪

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那瞬息

当雪花在空中绽开(李笠译)

树终于“停”下来了。但停下来之后开始“静闪”,什么叫“静闪”?(英译为quiet)姑且放下这个“问题”,“树”在“晴朗”的“夜晚”“和我们一样”“等待那瞬息”,“当雪花在空中绽开”。“雨”忽然就“变成”了“雪”。是雨雪短时间交替,还是雨和雪的两个季节在交替?如果是地域性气候所制造的“情节”,那么这样的“特性”就需要向读者说明,比如悉尼的十月正向夏季过渡,而十月的中国正由秋天向冬天进发。如果他那里的雨总是与雪短时间交替,那么第一段的“一棵树在雨中行走”的“雨”就不可能是单一的“雨”,可能是“冬雨”或“雪雨”。即便这些因素都不存在,我们也可以暂时把这个令人费解的“雨”“雪”问题放下,回到“树”的“走”与“等待”的“行动”上,那么“树”要“等待”什么“瞬间”?“当雪花在空中绽开”的时刻吗?这个“瞬间”又怎样了呢?“我们”为什么要等那个“雪花”在空中绽开的“瞬间”呢?特朗斯特罗姆在《树和天空》中没有能够将他的“感受”交代清楚。意象产生了巨大的、无法依靠读者自身的“想象”去弥补的“断裂”,由此而生的“突兀”令人难忍。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的大海

那墨绿的城堡。(李笠译)

“漫游者”为什么“突然”要遇上那棵“年迈高大的橡树”。由汉译句中的破折号,我们可以判断后面的内容是对“古橡树”的一种“呈现”。但“古橡树”和一头“麋鹿”的“化石”如何进行意象连接然后“大海”怎么会成了“城堡”问题并没有结束:

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跺脚。(李笠译)

我们剔除作者对“古橡树”的“呈现”,那么“漫游者突然遇上年迈的古橡树”,然后便是“一场来自北方的风暴”了。这两者之间如何逻辑连接?再然后,那个“行路者”在夜里惊醒的结果是,听到了“古橡树”之上一阵阵“纷乱”的声音,那声音“是”“群星”在“马厩里”“踢蹄”发出来的。

我们可以试着“补齐”这个十分简单的“过程”,一个人在楸树果子成熟的季节来到某地,在一棵巨大的橡树附近“度夜”,他遭遇了来自北方的风暴,风暴来时正值夜晚,惊醒了他。他没有听出风暴的声音,只是感到仿佛天上的星星像一群马在马厩里不安地踢踏着马蹄的声音从橡树的上面传来。

……

通过这几个实例,我们体会了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写作中的“技术”问题。如果有人难以接受这个结果,我们依然可以退一步将上述问题均视为翻译过程中的“文伤”进行“忽略”。那么,他个人对诗歌的态度又如何呢?

“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这是特朗斯特罗姆“对诗的本质的理解”,而且认为“正是他的这份理解,付诸于笔端,以平均一年创作四五首诗的速度,让世界记住了他的名字,也让诺贝尔文学奖为他倾倒”。他的诗歌观念决定了他诗歌构思的向度及内容,这是他诗歌作品全部问题的根由所在——跟他的诗歌作品一样,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观念同样逻辑混乱。

如果“诗(按:诗歌作品)”只是对事物的“感受”,那么它就不可能再是“幻想”,“感受”是A对B的人为映照;客观上,幻想完全是人徒自的主动行为,幻想可能需要借助人诸多感受所获得的材料,但感受也只是为幻想提供材料而已,即“幻想”是A可能借助B产生的虚妄。而且,“诗”若是“幻想”,它就必然丧失认知上的客观态度,“幻想”与“精神生活”并无统一本质,当然也就更谈不上“揭示”了。至于提到的“神秘”到底所指为何,我们无法确认,遂避之不谈。而事实是,“诗”只要还“塑造”、还“揭示”,那么它就必然是通过感受(感受本身就是认知)进行的“再认知(对感受的‘整合’)”而后才能采取的行动,通过“揭示”才能切实地“塑造精神生活”。这里的“精神生活”如果仅仅属于幻想,那么它就还是空虚以致虚妄。

我们甚至还可以再退一步,把特朗斯特罗姆的“幻想”和“醒着的梦”连接起来,将其勉为其难地理解为某种不太切实的“理想”,那么这种“理想”到底于诗人自己,于读者,于生命又能产生怎样的动力作用?至多如诺贝尔文学评奖委员会对他的赞誉,通过罗列出的各种“意象”,让读者“做梦”一般沿着一个“陌生”的“途径”,又回到了“原地(现实)”。如此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而这竟是“支撑”他的“诗写工作”的观念。

一个人的观念决定于他对世界认知的态度和方向,同时也必然深刻影响着他现实生活中的切实行动,甚至他人生的目标、意义和价值。文如其人,在某种层面上指的就是这种含义,对诗人来说,亦当如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创作原则,正如他对诗本质的理解,是在不停地因“感受”而去“幻想”。非常遗憾,我只能坦白地说,他还不懂得诗为何物——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下这个世界许多的人所共存的问题。

我曾通过“诗意”这个词的本质所指,揭示了“诗本体”这一重要的客观存在(Being),并进行了论证。(已有三本专著出版)从而明确了诗本体、诗人和诗歌作品三者之间的关系:诗本体是诗人的认知(感受)对象,也是诗歌作品中所承载的诗意的“原件”。诗人如一面镜子,“映照”着诗本体,“呈现”了诗本体所自在的诗意。作为客观存在的诗本体,他并不指涉万物(具有形式的个体事物),而是概括了万物(个体事物)纷繁复杂形式下存在之自在与自为的属性,这个“属性”即精神,更通俗一点也可叫“灵魂”,特别对生命体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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