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扬雄形象

2012-03-31 17:54杨许波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10期
关键词:扬雄唐诗首诗

杨许波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扬雄因其杰出的文学著述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在后代文学作品中被广为传颂吟咏。至唐代,扬雄更是成为经常被吟咏的前代文学家之一。在唐代各个时期,不管艺术成就高低,创作数量多少,都有大量诗人在各种不同场合称引扬雄。在这些诗人笔下,扬雄主要以两种形象出现,一为献赋入仕的宫廷侍从,一为闭屋著述的草《玄》者。透过扬雄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唐代诗人对社会人生的观念与思考。

唐诗称引扬雄分四类:一,直接称引姓名,如扬雄、扬子、子云;二,以官职代指,如扬执戟;三,以作品代指,如《甘泉》、《长杨》、《羽猎》、《太玄》等;四,用扬雄事迹借指,如草《玄》、投阁等。

唐代直接称引扬雄姓名的共有62位诗人,108首诗,其中:初唐10位诗人15首诗,盛唐14位诗人39首诗,中唐24位诗人31首诗,晚唐14位诗人23首诗。诗人排名依次为:杜甫15首,李白7首,权德舆4首,王绩、王维、白居易、许浑、罗隐、陆龟蒙3首。加上后三类,去掉重复的诗后,共有86位诗人180首,其中:初唐11位诗人16首诗,盛唐18位诗人58首诗,中唐35位诗人63首诗,晚唐22位诗人43首诗。诗人排名依次为:杜甫20首,李白11首,白居易9首,权德舆7首,刘禹锡6首,许浑、罗隐、陆龟蒙5首,张九龄、王维、皮日休4首,王绩、韦应物、郑谷3首。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初唐诗称引扬雄是个别现象,诗人们偶一为之。盛唐诗人诗作数量均有很大增加,其中诗作数量增长尤为明显。诗作的增多主要体现在大诗人身上,其中杜甫20首,李白11首,二人共31首,占了53.4%。他们是引领诗坛趋向的诗人。之后中唐诗人数量比盛唐增长了一倍,可见诗坛称引扬雄已非常普遍,诗作也增加了5首。无论诗人数量还是诗歌数量,中唐都是称引扬雄的高峰。

一、献赋入仕之宫廷侍从

唐诗中出现献赋,多是用司马相如与扬雄事。司马相如、扬雄皆因献赋受到皇帝赏识而被封为官。汉武帝之后,献赋求官之风遂历代相沿成习。至唐代,献赋邀宠求官之风依然盛行。因此唐诗吟咏献赋时,多与入仕相连,如白居易《及第后忆旧山》“偶献《子虚》登上第,却吟招隐忆中林”与张乔《题友人草堂》“坚话长如此,何年献《子虚》”二诗用相如《子虚》,一为已及第,一为期盼入仕。言及扬雄献赋的诗更多。唐诗吟咏扬雄献赋可分两类:一为未第时之感慨,希望像扬雄一样能有人举荐赏识而入仕,如“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孟浩然《田园作》)、“此日小臣徒献赋,汉家谁复重扬雄”(卢象《驾幸温泉》);二是已为宫廷侍从而以扬雄自比或称人,如“论经白虎殿,献赋甘泉宫”(张九龄《故刑部李尚书挽词三首》其一)、“谁言渭浦栖迟客,曾作甘泉侍从臣”(白居易《东墟晚歇》)。李白更是多次以扬雄自比。李白因道士吴均举荐而被唐玄宗召入翰林,“昔忝侍从,备于辞臣”[1](P1643),期间曾献《大猎赋》。他在回忆那段待诏宫中的荣耀时,经常自比为扬雄:

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1](P1137)

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古风》之八)[1](P108)

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东武吟》)[1](P398)

扬雄在唐诗中首先是随侍汉成帝的宫廷侍从,所献四赋《甘泉赋》、《长杨赋》、《羽猎赋》、《河东赋》都得到吟咏。《甘泉赋》、《长杨赋》较多,前举诗例皆为此二赋,《羽猎赋》较少,如:

子云陈《羽猎》,僖伯谏渔棠。(魏知古《从猎渭川献诗》)

方称《羽猎赋》,未拜兰台职。(韦应物《送褚校书归旧山歌》)

词臣陪羽猎,战将骋骐驎。(杜牧《寄崔钧》)

《长杨》《羽猎》须留本,开济重为阙下期。

(章碣《癸卯岁毗陵登高会中贻同志》)

《河东赋》仅有杜甫提及:“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2](P203)

此外还有诗人注意到扬雄之赋皆为讽谏而发,如卢纶《和王员外冬夜寓直》诗云“扬雄托谏在文章”,罗隐《寄侯博士》诗云“规谏扬雄赋”。扬雄认为作赋主要是为了讽谏,“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3](P3575)。他献给汉成帝的赋也都是为了讽谏,“奏《甘泉赋》以风 ”[3](P3522),“上《河东赋》以劝”[3](P3535),“因 《校猎赋》以风”[3](P3541),“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3](P3557)。汉赋讽谏说始于司马迁,扬雄张之,刘向、王充、班固继之,后成为辞赋批评主要观点之一,影响深远。

但是,唐代诗人称及汉赋时,多关注赋家的宫廷侍从身份,献赋得仕的荣光及赋作华丽的辞藻,讽谏反而常常被忽略。这是同汉赋“劝百讽一”之矛盾密切相关的。扬雄晚年即深刻认识到这一问题。他认为赋为了要达到讽谏的目的,“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因此他甚至认为汉赋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可见汉赋虽以讽谏为主,但给读者最深印象的反而是他所极力反对而铺陈夸饰的事物。晚唐诗人胡曾《咏史诗·射熊馆》曾言:“汉帝荒唐不解忧,大夸田猎废农收。子云徒献《长杨赋》,肯念高皇沐雨秋。”一“徒”字可谓意味深长。扬雄《长杨赋》未能达到讽谏汉成帝之目的,其他赋作的讽喻之义也同样淹没在华丽的形式中。

接受美学认为,文本是多义性的,只有通过读者排他性的选择,才能获得某种明确的意义。汉武帝读相如《大人赋》,为其靡丽之铺排所迷,缥缥有凌云之志,而对赋结尾“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的劝诫无动于衷,这也是他对文本选择的结果。而一件艺术品的意义,决不仅仅止于也不等同于其创作意图,而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汉武帝、汉成帝可以称之为司马相如、扬雄赋的第一读者。司马相如赋未达到讽谏效果,扬雄同样不例外,否则晚年他也不会悔其少作。这说明在汉武帝、汉成帝眼中,扬马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丽靡之辞。这对后世影响深远。唐诗称引相如多作为才华横溢的赋家、文学家,言及扬雄多作为献赋入仕之宫廷侍从,而较少关注他们赋作的讽谏,这也体现了唐代诗人对汉赋的普遍观念。

二、闭屋著述之草《玄》者

扬雄曾效《易经》作《太玄》。魏晋南北朝已开始有诗人在诗中用此事,如南朝宋鲍照《建除诗》与梁吴均《结客少年场》。他们在论述了报国杀敌、建功立业的壮举后,以草《玄》事结尾。鲍照认为“闭帷草《太玄》,兹事殆愚狂”[4](P1300),吴均则言“顾看草《玄》者,功名终自微”[4](P1722)。他们都对闭门草《玄》的行为不太认同。晋左思在《咏史诗》中同样将扬雄作为王侯贵胄的对立面,“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但却认为他“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4](P733)。

到唐代,出现了大量吟咏扬雄草《玄》事的诗歌,多继左思《咏史诗》而来,而认识更为深刻。唐诗用草《玄》事包括两类,一为直接称引,如“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高适《赠杜二拾遗》)[5](P306)“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李白《古风》其四六)[1](P171)、“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杜甫《酬高使君相赠》)[2](P727);二为称引扬雄宅,左思在《咏史诗》中首先对扬雄草《玄》的地点作了刻画,“寂寂扬子宅”、“寥寥空宇”同门外的繁华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唐代诗人同样由草《玄》人而及草《玄》处,如李峤《宅》“谁怜草《玄》处,独对一床书”,王绩《病后醮宅》“今日扬雄宅,应堪草《太玄》”[6](P651),王勃《赠李十四四首》之三“从来扬子宅,别有尚《玄》人”。扬雄宅甚至成为了他闭门草《玄》的象征,诗人们纷纷以扬雄宅自比或称人,如:

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王绩《田家三首》)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李白《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1](P825)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杜甫《堂成》)[2](P735)

唐诗中吟咏草《玄》时往往同寂寞、寂寥联系在一起。如: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卢照邻《长安古意》)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5](P306)

吾悲子云居,寂寞人已去。(岑参《杨雄草玄台》)

寂寞草《玄》徒,长吟下书帷。(刘禹锡《和董庶中古散调词赠尹果毅》)

其如草《玄》客,空宇久寥寥。(刘禹锡《酬杨八庶子喜韩吴兴与余同迁见赠》)

所恨玳筵红烛夜,草《玄》寥落近回塘。(温庭筠《李羽处士寄新酝走笔戏酬》)

卢照邻《长安古意》在描绘了长安豪门贵族奢华浮靡的生活后,以闭门著书的扬雄自比,旨在抒发其怀才不遇之感慨。其他几首诗同样如此,诗人们“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称引扬雄寂寞时,往往同时在也感慨自己或友人的沦落寂寥。

由此,唐代诗人称引草《玄》事时,可以看到扬雄的不得已。张九龄《与袁补阙寻蔡拾遗会此公出行后蔡有五韵诗见赠以此篇答焉》诗云:“偶来乘兴者,不值草《玄》人。”以扬雄比不遇的蔡孚。岑参《送颜少府投郑陈州》诗云:“一尉便垂白,数年唯草《玄》。”以扬雄比发已斑白而仅为县尉的颜少府。胡皓《同蔡孚起居咏鹦鹉》“贾谊才方达,扬雄老未迁”与张九龄《酬王六寒朝见诒》“贾生流寓日,扬子寂寥时”皆以扬雄与流放长沙之贾谊并列,扬雄之失意可见一斑。《汉书》本传记扬雄著《太玄》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扬雄《解嘲》形容当时形势为“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乡使上世之士处乎今,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扬雄不与社会污浊同流合污,恬然自守,才埋首草《玄》。

孔子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为处世原则,对后代士人影响深远。扬雄前期渴望用世,献赋入仕积极讽谏是其体现,而他的政治理想难以实现,最终不得不闭屋著《玄》。在唐代诗人眼中,扬雄草《玄》正是兼济天下不得之后的独善其身。

草《玄》更体现了扬雄高尚的人格。孔子曾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并称赞孔门四科“道德”的代表人物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而扬雄“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汉书·扬雄传》),其安贫乐道正是极力称赏之理想人格。人生活在社会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与诱惑,一般人或囿于名利,或畏于强权,往往身不由己,很难在烦嚣的尘世中保持一份独立的人格,所以扬雄的安贫乐道,寂寞草《玄》,就显得更为难得,被唐代诗人广为称颂。如严武《题龙日寺西龛石壁》“扬雄爱清静”、韩愈《闲游二首》其二“子云只自守,奚事九衢尘”、李贺《绿章封事》“金家香衖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6](P59)、杨发《小园秋兴》“昔日扬雄宅,还无卿相舆”等,虽侧重不同,但皆为扬雄高尚人格之具体描绘。李白称友人魏万云“吾友扬子云,弦歌播清芬”(《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1](P964),杜甫亦曾以“子云清自守”(《送杨六判官使西蕃》)[2](P376)来称赞一杨姓友人,也可见唐人心目中扬雄的形象。

三、结论

对扬雄的称引,体现出了唐代士人对出与处的思考,献赋讽谏是他们用世思想的反映,而白首草《玄》则是他们对人格的追求,是兼济天下理想无法实现时的一份固守。儒家士大夫皆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处世准则,扬雄如此,所以他积极入仕讽谏,唐代士人同样如此,所以唐诗中可以看到许多立功的歌咏。但是无论在哪个时代,存在大量不遇、失意的士人都是难以避免的,鼎盛一时的唐代同样不例外。历初盛中晚,我们都可以看到许多才华横溢却久居下位甚至未第的士人。他们牢骚满腹,在诗文中感慨自己的不遇,这时扬雄成了他们喜欢援引的古人之一,如隐逸诗人王绩、孟浩然,屡举不第的诗人张碧、胡曾、章碣、李咸用等。扬雄高尚的人格给了唐代士人们心理慰藉。

同时扬雄著《太玄》也是他追求不朽的体现。古人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言虽为最末,但也是三不朽之一。立德是最高要求,但是很难实现。立功又不得的情况下,立言就成为实现自身价值的最佳方式。扬雄自序即称其作《太玄》、《法言》、《训纂》、《州箴》、《反骚》、四赋等是“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汉书·扬雄传》),正是三不朽传统的体现。晚唐诗人黄滔在其《书怀寄友人》诗中言扬雄“寂寞一生中,千载空清芬”。扬雄生前寂寞,在唐代得到那么多诗人的吟咏,其不朽之目的已经达到。而唐诗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最绚烂最辉煌的顶峰在后世被人吟咏传颂,他们也都实现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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