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的困惑——论裘帕·拉希莉《同名人》中果戈理的身份认同问题

2012-04-12 03:45杨晓霞王伟均
湖北社会科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果戈理身份印度

杨晓霞,王伟均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2)

裘帕·拉希莉(1967—)是一位在美国生活的印度人(第二代移民),印度文化是她的营养来源,她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全部都与印度有关。印度传统在她的笔下迷人而且细腻,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同名人》,讲述了一个印度移民家庭来到美国三十多年建立新生活的历史,也是他们在异域走过的心灵的历程,全书以在美国出生的印度男孩果戈理为主线,向读者展示了成长在美国社会中的第二代移民面对双重文化和身份认同所带来的矛盾和困惑。作为一个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印度移民果戈理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完全融入到美国社会?完全摒弃自己的根?还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果戈理身上呈现出了多少印度文化的影响?对美国文化的喜爱和接受的程度如何?他身份认同的矛盾和困惑具体体现在哪里?本文将从果戈理的以下几个方面对此进行探讨:一、俄国人的名字,欲换不能;二、印度的民族身份、美国的公民身份,退进两难;三、身份的迷茫,何去何从。

一、俄国人的名字,欲换不能

身份认同(Identity)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这个词总爱追问:我(现代人)是谁?从何而来、到何处去?[1]归根结底,个体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实际上是对于所处境域内自己文化身份的认同。

名字是一个人文化身份的象征,作者特意安排主人公名字的故事贯穿小说的始终。主人公出生时,阴差阳错取了“果戈理”的名字,于是他的身份的“分裂”便有了具体的依托,书中很多故事都围绕着名字来生发。[2](p4)

果戈理原本是俄国著名作家的名字,由于果戈理是在美国的医院里出生的,美国的法律规定婴儿出院前必须取有名字,然而作为印度的传统,由外曾祖母为他起的名字几个月前寄出却一直没有收到,于是父亲艾修克就给自己新生的儿子取了他喜爱的俄国作家果戈理同样的名字。小说无疑在这里埋下了一个贯穿全书的隐喻,这也是主人公果戈理文化归宿感缺失的根源,象征果戈理真实身份的应该是他的外曾祖母为他起的名字,它代表了古老的印度文明,不幸的是这个名字在邮寄途中丢失了,它从未到达剑桥,它一直漂荡在印度和美国之间,永无定所。这象征性地暗示了果戈理未来的命运:他没有归宿。他将长久地游离于两种文化之间,不知道该接受哪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究竟属于哪一边。可以说,主人公所体味到的文化归宿感的缺失,是或隐或显弥布全书的基调。[2](p4)

同时,父亲之所以取这个名字给他,并不仅仅是因为果戈理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更是因为这个名字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意味着新生、恩赐、希望,是和父亲那场可怕的事故有关,艾修克之所以离开印度远到美国生活,是因为他在车祸中醒来时手中握的就是果戈理的《外套》。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个俄国人的名字或者这本书上背负着父亲对背离印度文化走进美国文化的一种深深愧疚。

然而父亲并没有把这种感情告诉过果戈理,果戈理从小就受着这个名字的塑造和折磨,尽管他努力地加以排斥,依然无法摆脱。因为这个俄国人的名字,他从小就受到同学的嘲笑,又因为自己是个印度人,所以从小十分敏感,他把美国人的名字从墓碑上拓下来时,他就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会像美国人一样把名字留下来,因为印度人在死后一切都要归于火葬的。他努力地想要摆脱这个名字上父亲的束缚,在美国文化的环境下重新定位和塑造自己,中学时期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改成了一个美国人的名字:尼基尔。他为自己摆脱了果戈理这个名字而兴奋,却又因为家人朋友还是叫他果戈理烦恼,他无法摆脱多年来印度传统家庭的影响,为别人不再记得他果戈理这个名字而困惑,他始终处在这种文化割舍不彻底的矛盾心理之中,感到困惑和迷茫,这种矛盾影响了他的一生。即使是当父亲把取名的缘由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文化上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在果戈理不断要放弃自己身上的印度人传统追求美国文化的时候,名字就成为他和父辈冲突的焦点之一。他一方面要摆脱来自父辈的印度传统束缚的影响而寻求自身的独立,另一方面又要不断地努力去融合到美国的主流文化重新定位自己,于是就不自觉的越走越远。直到父亲的去世才让一往无前的果戈理明白了这个俄国名字的特殊意义,也让他明白了父母内心深处的那种因自我放逐而产生的对于家国亲人的负疚感。

二、印度的民族身份、美国的公民身份,退进两难;

作为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印度人,果戈理是受美国文化的教育和影响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在美国学校学习,讲美国英语,听美国歌曲,学习美国的生活方式,可以说印度和印度文化对于果戈理来说是陌生的,他和印度文化的所有维系只是他的家庭,他从小接受的家庭、父母和他们的朋友们所坚持不懈地保持着的印度传统生活习惯,只因为他生长在一个印度家庭,讲印度语,吃印度饭。但正是这种印度的家庭环境,果戈理从小就被提醒只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印度人”。他受到两种文化的共同作用,在两种文化之间退进维艰,两种文化都无法割舍,父母的影响对他来说是根深蒂固的,这种影响也是居住在美国的他一直想要逃离的原因。他和自己的父母在对待两种文化上有着明显的不同,移居美国的父母在文化上是悬挂在美国之外的,而果戈理则夹在两种文化之间。

文化悬挂(Cultural suspending)指的是:在移民的生存境域里,由于不能放弃或改变自己的固有文化传统,同时又不能认同移居地的文化、不能融入当地的社会,因而悬挂在当地社会文化之外。所谓“悬挂”即不能落根,是移民的一种特殊文化状态。[3](p62)

果戈理的父母离开自己熟悉的印度,脱离了与印度的文化联系,就如同孩子脱离了母亲的乳房和子宫一样,会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和不适感。为了在美国创造一个自己熟悉的文化生存空间并保持原有人际关系,为了在周围异己文化的条件下实现个人和族群的心理安全,果戈理的父母一直坚持着自己固有的印度文化传统,包括:语言、信仰、习俗、朋友和伦理价值。这也是果戈理所不能理解的父母内心沉重的负累,印度传统的沉淀越是厚重,越是割舍不断,对美国文化便越是难以认同。他的父母比起果戈理来更加的无根,这也是果戈理一直不能理解父母每隔一年举家回一趟印度的原因,他不能明白父母的这种内心责任感,因为自我放逐而产生的对于家国亲人的负疚感。

也正是这种不能理解,导致了果戈理努力地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渴望融进自己生活的美国而表现出了对与家庭的叛逆性,他学习美国的文化,和自己的父母不说孟加拉语只说英语,因为渴望得到一个美国名字而把美国墓碑上的名字拓下来保存,后来甚至更改了自己的名字,他拒绝只能取印度女子为妻的传统习俗,交美国女朋友进入美国上流社会家庭,一度疏远和家人的联系等等,表现出来一心要脱离印度家庭完全融进美国文化和家庭的决心。

果戈理希望成为一个完全摆脱家庭影响能够生活在美国的人,可是家庭的影响早已根深到他的血液里。当父亲猝然离世,他才停下来思考,意识到自己与美国女友麦可欣之间存在着的深刻差异,为自己疏离家庭的粗鲁和无知而懊悔;他才明白父母背井离乡远离印度的父老亲人深沉的孤独和无依的痛苦,才明白尽管父母的岁月里遗漏了很多,但他们还是凭借着某种隐忍,一直生活在美国;这种隐忍,他怀疑在自己身上是找不到的。他长年累月和自己的民族、同胞保持着距离;而父母恰恰是力图在弥合、跨越这种距离。[2](p320)他意识到了自己对于父母的叛逆其实是较之父母更为沉重的一次对于印度文化和传统的背离。

他在精神上产生了动摇,渴望弥补自己的这种所谓罪责,正是这种动摇使他再次走向了进退的维谷。他与美国女友分手,离开代表美国文化的家庭,在母亲安排的相亲中认识了毛舒米,一个印度裔身份的女孩、西化的生活方式,能让包括家长在内的双方都感到满意,他们很快就结了婚。然而,看似相似的毛舒米,与果戈理有本质上的不同,她是个完全抛弃了传统、西化了的人,结婚不久她就开始受不了印度传统式的家庭生活方式,毅然地因为外遇而逃到了第三方文化里,远离了印度家庭和美国文化。在经历了父亲去世和感情挫折后,母亲也离开美国回到了印度,和印度关系的断裂让他心生痛苦,还不能完全适应的美国现状又让他充满矛盾,留在美国的果戈理再一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他追忆起父亲曾经所说一些话语,开始回到和父亲有联系的果戈理的书里去找寻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

果戈理的一生的经历,都伴随着微妙的矛盾张力,他对印度文化的内心反叛,他对美国文化的矛盾挣扎是他这种矛盾产生的主要原因,他一直徘徊在两种文化之间,印度家庭和美国社会之间,而这一切的发生实际上是印度文化与美国文化交汇、传统与现代化争斗消长起伏的结果。

三、身份的迷茫,何去何从

印度家庭的传统价值观念深深地嵌入了果戈理的内心,美国现代的文化价值观念又使得他的思想情感、文化立场和精神世界带上了西方的色彩。一方面他不能完全的脱离自己的家庭,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自己与美国之间的距离不能完全地认同到美国的文化中去,他就在两种文化之间若即若离、恍恍惚惚、飘然不定,他没有方向感,而所谓文化方向感,其实就是文化认同感,他处在了一种对文化疏离的状态之中。

“文化疏离”(Cultural Estrangements)是文化认同的倒置,反映出一种文化上的茫然感,指这样一种状态:对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文化产生出不知所措的态度,在感情和理性两方面都发生难以亲近的感受,一方面不能认同目前生存状态下的文化,一方面又不能进入自己熟悉的文化,成为摇摆在几个文化间的所谓“摆荡者”,个人有相当程度的陌生感、孤独感、被抛弃感和失望感。[3](p136)

果戈理不能像他的母亲一样回到印度去,因为母亲还有厚重印度文化的积淀,果戈理对印度和印度文化了解甚少,他已经是一个美国公民,只能留在美国。

他也不能像他的妹妹索妮娅一样可以自由地闯荡加州,由于她与父辈文化之间的联系依然紧密,在传统族裔文化下她还继承着父母的传统;同时,她又能够很好地融进美国文化的氛围中做一个完全的美国人。她可以把二者既独立又互补,表现得灵活适应,能在两种文化中游刃有余。

他也不能像他的妻子毛舒米,她可以决然的逃遁,沉湎进第三国语言、第三种文化,她能如鱼得水般地融进了巴黎,没有疑虑,毫无歉疚,她可以在那里重新塑造自己,拥有一份独立的天地。

果戈理只能徘徊在两种文化之间,飘忽不定,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无法在自己的这种双重身份的现实中妥协,两者都不愿意抛弃,结果只能在两种身份中互相斗争,互不让步,困惑迷茫。在经历了失去父亲,失去妻子,分别母亲之后,他终于开始停下脚步,尽管他还处在难以抉择的现状当中,但还是终于回到他父亲所给的那本书上,开始了他下一步人生的思索。

四、结语

在当今世界,由于大量移民的出现和日益频繁的文化交流,身份认同既是一个普遍的现实问题,又是诸多领域关注的学术问题。一个个体的自我认同首先是肯定自己,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世界。[4]果戈理作为一个个体,他无法认同和肯定自己,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困惑,从他困惑的这一过程,我们看到了对于生活在异乡的人们来说,“我是谁”的问题切身的现实意义;因为身份认同的依据乃是文化,在多种文化并存的环境中,人们不但觉得新奇有趣,更是常常深感迷茫。作者在小说中着力揭示了这个问题。那是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人们一方面努力适应新的环境以求生存,一方面又免不了要寻根问祖、思旧怀乡即使是移民的后代,文化的归宿感也常是模糊的、双重的、拉锯地取舍不定,而一旦两方出现矛盾冲突,这种不稳定状态就可变得富有悲剧意味。[2](p4)果戈理的处境是富有悲剧性的,也反映出了第二代移民中这一类处在文化夹缝里抉择两难人的切身问题。他们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完全融入到美国社会?完全摒弃自己的根?还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作者裘帕·拉希莉隐隐地似乎已经在书中表现了出来,那就是果戈理的妻子毛舒米和妹妹索妮娅身上体现出来的决绝性和完美的融合性。然而现实的状况是千姿百态的,并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能像她们两者那样妥善地做好,果戈理这种类型的存在自然也就有他的合理性,作者无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在作品里重新谱写了自我放逐和文化认同的主题。

[1]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

[2]裘帕·拉希莉.同名人[M].吴冰清,卢肖慧,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3]梅晓云.文化无根:以V.S.奈保尔为个案的移民文化研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

[4]李秀清.吉卜林小说《基姆》中的身份建构[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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