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众生

2012-04-17 08:16刘汀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2年13期
关键词:魂魄上帝身体

文/刘汀 [短篇小说]

有一天,上帝为着某件好事喝醉了酒,不小心碰错一个要紧的开关,死人和生人一下子颠倒了过来,还有好多事情也掉了个个儿,哈,不妨说颠倒众生了吧。他老人家歪在沙发上呼呼睡着,可不知道下面发生了大麻烦。死人都活过来,活人一下子消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死人比活人多。只有Z先生倒霉,众生颠倒的那万分之一秒的当儿,他正要死未死,喘着最后一口气,让上帝这么一闹,Z先生没死成,可也活不下去,就这样,他进入了不死不活的状态。这可是亘古未有的第一人,只是Z先生自己不知道罢了。

不死不活的感觉是Z先生从没经历过的,奇怪极了,刚开始还有点儿像性生活的高潮状态,Z先生极想呻吟几声,以示自己的熨帖舒服,他已经三个月没碰过老婆了,又不可能有情人看上他,高潮实在对他是久违的事情了。再好的果子也不适合一直在嘴里嚼,时间一长,Z就有些木然,继而很不耐烦:“我也会累的呀。”他突然想到,这感觉并不是高潮,倒是有些类似于从未听说过的死。Z是知道自己即将死的,他没想到死不是什么都没有,并不像以前所以为的黑黝黝而可怕,反倒有些飘飘然,像躺在不会下沉的死海里。

他这想法可不对,那些在颠倒中死去的生人,忽悠一下就没有了,死之后他们还存在了几秒钟,心里是很害怕的。突然活过来的也并不开心,谁愿意一睁眼就看见坟墓或骨灰盒呢?好在他们能自由穿行。

这感觉差不多持续了一天的工夫,Z就越发烦躁:老这么死,也不是办法。他肚子饿,要吃东西,只一动闪念,人就到了厨房,他还不知道能动的只是魂魄,至于这哥们那副中年偏老的躯体,还像块腐肉一样躺在床上呢。厨房安静,做好的食物已经变凉,可看起来还是很诱人,刚才正在做饭的厨师突然死去,尸体倒在壁橱旁,Z没看见,还以为是他们偷懒跑出去打牌了。Z要去打开冰箱拿食物,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物件都能穿过他,就跟他不存在似的,因为他半死不活,又死又活,既不是个肉体,又算不上纯粹精神意义上的。

就在Z迷迷糊糊的一整天里,世界完全乱了套。街上活人突然死了,尸体还在。死人活过来后就近钻到别人的身体里,体温还维持在三十多度,比在阴间温暖多了。世界乱了套,有的老人变成了孩子,有的男人变成了女人,大家都惊恐得不得了。有一些魂魄钻进了司机的身体,可他们并不懂得开车,于是胡乱碰撞,车祸出了无数起。警察也不是原来的警察,他们还在用死之前通行的法则来执行公务,再说了,现在的警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偷变的,每次照镜子都会吓自己一跳。由于鬼魂太多,身体不够,他们为了争夺而大打出手,不过谁也伤害不了谁。

Z正努力去拿那块他怎么也拿不起来的饼时,听见房间里一阵响动。他一闪念,回到自己的卧室。本来呢,Z要死的时候床前围了好几个人:妻子、医生和女儿,他闪到屋子时,女儿已经不在了,妻子惊恐地拽着自己的长头发,有个男人占据了她的身体。只有医生很安分,看来他幸运地被另一个已死的医生侵占了,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这时候一道光慢慢闪过来,是一个中年人的魂魄,他看到Z的身体就想钻进去,Z吓了一跳,迅速回到老巢,守住各个关口,那个中年魂魄恨恨地在外面徘徊了许久,骂骂咧咧地走了。这时候Z明白妻子、女儿和医生的身体都被别人占了,他们四散而去,只留下孤零零的Z恐惧地缩在半死不活的身体里祈祷:

“上帝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上帝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确实喝得有点儿多,平时他不怎么喝酒,尤其是那种酒精勾兑的高度白酒。

Z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直待到天快黑了,肚子饿,身上冷,盖在身上的毯子也不知被谁扯掉了。Z也别想把它拉上来,这不可能。

终于,在傍晚时分,有一对老年人敲门进来,是他死去的爹妈借着别人的身体活了。世界颠倒的那一瞬,两个死去多时的老家伙呼的一声就到了坟墓外,当时正好有另外一对老夫妇去祭奠夭折的孩子,老Z夫妇飘荡了半天,钻进了他们的身体,一边整理着别人的衣服一边抱怨:“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怎么穿起了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该死。”

Z在父母死后一直没搬家,两个重活过来的老人拐来拐去,找到了家。一路上,Z的父母目睹了无数个怪事,什么有个穿裙子的女人冲着电线杆小便啦、一个老头奶声奶气地唱童谣啦、酒店的女招待跑到大街上发传单啦,总之一切都新奇极了。

“咳,瞧我们这一觉睡的,世界都变成了什么样。”两位老人想。刚开始,他们都没发现自己挎着的老伴样子和从前不同,走到半路才看出来,不过老年人基本上也差不多,他们再发现之后都不敢声张:“老天爷,我要说他的样子挺陌生,他肯定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正眼瞧过他了。”两人就客客气气的,这可是头一遭,倒也相安无事,配合默契。

不知道是谁没有锁门,两个老人直接走进了Z的家,他们的脚步声让Z直哆嗦,不过继而有了些期待:或许能帮助我。嗯,Z应该庆幸,就现在活着的人而言,他是唯一一个活在自己身体里的。这时候Z也明白,自己这不死不活的状态也有好处,就是可以随时进出身体,但没有身体的帮助什么也干不了,也就是说,他只剩下一个魂魄可随意移动。

“我说,你什么时候买了个大电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头皱着眉头问老太太。老太太脑子生前就不很清醒,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买了电视,但模糊觉得自己可能真买过,就含糊其辞地回答:“就是那一次,我和邻居太太去逛商场的时候。”而后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子躺在床上,周围凌乱,老太太把毯子给Z盖上。Z心里感动极了,心想还是母亲对自己最好,想滴几颗眼泪,可是拼命挤眼睛也没用。现在,经过这一天的怪事,他已经能很好地接受父母活在别人身体里的事实,虽然他还没想过死去好几年的老人怎么借尸还魂。

“这孩子怎么了?他老婆呢?”老头又皱起了眉头,大声地问道。Z努力想告诉他们自己就在这儿,可他连眼皮也眨不动,更别说讲话。两位老人很快对Z失去兴趣,也感到肚子饿了,就到厨房去热了冷饭,愉快地进行晚餐。Z离开身体,飘荡在两个吃饭的老人周围,但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桌子上的食物实在太诱人了,酥脆的薄饼、热气腾腾的汤,还有纹理细致的牛肉,每一样都让Z垂涎欲滴——啊,不,这个轻飘飘的他可没有口水让他滴下来。

Z感到绝望,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身体,他什么情绪也表达不出来,只能接受这荒诞的现实。Z回到身体,胡思乱想了半刻钟,渐渐将腹饥忘掉,抬“眼”一瞅,墙上的钟已经倒转到了清晨,是呀,因为一切都颠倒了过来。Z想,不管怎么着,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得做点儿什么。他先飘到大街上空去看了看,路灯倒是照常亮了,街上还是很混乱,到处都在撞车、打架,整个世界的人的身份都混淆了,哪儿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刚开始Z看得津津有味,比如说他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躺在地上,号啕大哭,他把自己当成了泼妇;许多人涌到商店里去抢东西,店员们的身体早被别人带着跑了……这么看了一会儿,Z就觉得没有意思,后来他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万幸,他还能看见电影,不至于什么都干不成。看电影给了Z灵感,他忽然想到,自己完全可以过一种想象的生活:火车站钟楼上的钟当当敲了十下,上午十点了。

想好了要过想象的生活后,Z一阵兴奋,不过在选择按原来的正序时间还是现在的倒序时间时,他还是有些踌躇,思虑半晌,最终决定选择后者,怎么说他也只能看不能动,得以时钟为坐标。

于是,万物颠倒之后,Z的生活开始了,他想象自己走在大街上,可以随意欣赏那些漂亮少妇们,还走进小酒馆,想象一杯接一杯地灌啤酒,嘿,真是妙极了,千杯不醉呢。Z去服装店穿了那套觊觎许久的西装,顺手拿了一条领带,神气活现地来到城市里最大的广场。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在跳一种过时的舞蹈,应该是大致同一年代死去的那些家伙,Z在人群里看到了曾经的上司,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两脚。Z突然想寻找自己的初恋情人,又想起她本来还活着,这会儿应该是死人了,不仅兴味索然。这时一阵叫喊声吸引了他,是Z的女儿被两个穿耳环的小子纠缠调戏,女儿大声斥责两个小流氓,一副大义凛然的淑女样儿。Z不禁无比欣慰,要知道此前女儿可让他操透了心,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堕了两次胎,每天凌晨回家,偶尔吸食大麻,身上的铁环都快赶上奥运标志那么多了。现在好了,她看起来就是个认真读书、听话乖巧的模样,将来准能嫁个好婆家。尽管Z知道占据女儿身体的可能是此前死去的某个姑娘,他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为什么不呢?

逛了一圈,Z感到疲惫,他回到家中,想象着洗个澡,又对着镜子刮了胡子,刷了牙,当然镜子中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然后钻到自己的身体里睡着了。

Z睡着的时候,他的灵魂和身体合而为一,万分沉寂。Z的沉寂惊醒了沉睡的上帝,他睁眼向下一看:呀,世界乱了套!才晓得自己弄错了机关,把万物给颠倒了过来,不禁一阵羞愧。上帝赶忙纠正错误,并自责说:“咳,醉酒这毛病果然要不得,以后该小心,不能再喝六十度以上的白酒了。”

很快,一切都恢复正常,Z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也就那么万分之一秒的工夫,他从沉睡中醒来,努力蠕动嘴唇向围在床前的妻子、女儿和医生说了句“好极”,就彻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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