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事历历(三题)

2012-07-24 01:43王明凯
四川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婆娘娃儿二嫂

□王明凯

陈谷子

陈谷子不是谷子,是人,是陈三的婆娘。男人姓陈,娘家姓谷,社员名册上她的名字叫陈谷氏。村里开大会要记工分,大队书记亲自点名,喊答应了,就在名字后面画个圈圈儿,一个圈圈儿就是一天工。大队书记把劳动牌纸烟叼在嘴上,点名时口齿就不大清:“陈谷子”,陈谷氏就答应了一声:“到。”众人哄堂大笑,笑完了就叫她陈谷子,开始还有些忍口,后来叫顺了就成了习惯,陈三婆娘就叫了陈谷子。

陈谷子娘家是贫农,不知是哪根桩桩搭错了线,竟然嫁给地主的儿子陈三。有人说,陈谷子嫁给陈三,是因为陈三人高马大,劳动力好;有人说是因为陈三是石匠,有手艺;有人说是陈谷子的妈给她算了八字,必须嫁给一个腊月初八生的男人,选来选去就只有陈三。

陈谷子对陈三啥都满意,就是恨他生性懦弱,胆小怕事。陈三的父亲是地主,“四清”运动的时候被斗死了,当时说陈三的父亲家里藏有变天账,账上记着谁家分了他的田,谁家分了他的地,谁家分了他的房,谁家分了他的牛,要陈三父亲把变天账交出来,斗了一个星期交不出来,斗了两个星期交不出来,斗到第三个星期时陈三父亲就腿脚发肿,咚的一声倒下去就咽了气。

父亲死了,父亲的职责就该由陈三继承,修桥铺路叫陈三去,给军烈属担煤送柴也叫陈三去,从来不记工分。陈三无可奈何,地主的儿子,天生低人一等,说话做事都是夹着尾巴行事。

男人疲软,陈谷子却不怕事,她是贫农的女儿,陈三是地主出身,她陈谷子可不是,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投靠国民党,你能打碗水把她泡了不成?

太阳刚刚落坡,陈三就从村里回来了,像被太阳晒蔫了的丝瓜秧,耷着脑袋不说话,两眼木然无神,陈谷子问他话,也不答应,陈谷子喊他吃饭,也不动步,瘫在那把油光油光的木椅上叹气,长一声短一声地叹。

婆娘见陈三丢魂落魄、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狗日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私倒阳的像你妈根蔫茄子。”“你个狗日的,话不说,饭不吃,嘴巴遭红苕塞到起了吗?”“你个狗日的,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还有啥球用?”

陈谷子铺天盖地地日诀了一顿,陈三还是没放出半个屁来,还是一个劲地望着如豆的灯光发呆叹气。陈谷子就觉得有些奇怪,怕是陈三白天去村里遇到什么人,怕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陈谷子想不出来,也没有心思静静地想,扑哧一声吹熄了灯,各自上床睡觉。

半夜里,陈谷子做了个梦。梦见陈三得了夜游症,深更半夜出去游荡,游了前山游后山,游到后山上去砍村里的树,两丈多高的松树砍了一大片,村长带了民兵从山脚追上来了,砍脑壳的陈三跑不赢,咚的一声跳进岩边的水库里,陈谷子急得使劲喊:“陈三,往对面游,往对面游……”

突然一声鸡叫,陈谷子便惊醒了,知道刚才做的是梦,陈三并没有得夜游症,并没去砍树,并没有被村长撵到水库里,马上就觉得陈三有动静,睁开眼皮,借着从壁缝里泄进的月光,看着陈三轻脚轻手起了床。陈谷子想,陈三真得了夜游症吗,想着就觉得滑稽,怎么可能呢?就听见陈三摸摸索索起了床,摸摸索索穿了踏脚鞋,摸摸索索往屋侧边的茅坑边去,哦,陈三原来是去拉屎。陈谷子也没言语,又闭上眼睛睡觉了。

大约过了一杆烟工夫,男人轻脚轻手回来了,摸摸索索进了门,摸摸索索脱了鞋,摸摸索索往陈谷子的被窝里钻。陈谷子其实是醒着的,她佯装不觉,尽自酣酣地睡,马上就觉得男人的手伸过来了,马上就知道男人把她往怀里抱,马上就觉得男人有力的手在她胸部又摸又揉。陈谷子似乎这才醒来,舒展了身子,仰仰地躺着,任男人又抱又亲又啃。两三个回合,就感到男人的手从胸部移到了腰部,从腰部移到了臀部,马上就知道自己的内裤被男人扯掉了。

陈谷子仍然不惊不诧,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从床角角摸起那根早就备好的吹火筒,运足气使劲两棒敲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男人的连二杆上,连二杆是穷骨头,没得肉,痛得男人钻心,只听“哎哟哟……”连声惨叫,那男人就犹如乌梢蛇缠树一般,在床上乱蜷乱翻,咚一声就翻到了床下,长甩甩的摆起了。

陈谷子立马找出电筒,掐亮了往地上男人一照,不觉目瞪口呆,原来挨吹火筒的不是陈三,是大队的支部书记。陈谷子便无比惊慌:“哎呀,我当是陈三那狗日的,原来是书记呀!哎,伤着骨头没有,来来来,我看看。”说话间就去扳书记的脚,痛得书记又是一阵叫唤:“哎哟,哎哟,哎哟……”这时,陈三回来了,见地上摆着的大队书记,立即脸青面黑,没想到陈谷子打得这么狠,要是书记的腿有个三长两短,啷个得了哟。二话没说,把书记扶起来,背起就往合作医疗站送,边走还边安慰背上的书记:“ 忍到点,忍到点,一会就到医院了,一会就到医院了……”

第二天早饭时分,陈三从合作医疗站回来,陈谷子既没问大队书记的伤势情况,也没问在合作医疗站怎样医治处理的,一进门就把陈三骂了个狗血淋头。陈三见婆娘这般阵仗,早已三魂吓落二魂,吞吞吐吐、战战兢兢地抖出了事情的原委。

昨天下午,大队书记把陈三叫到村里,命令陈三上山修一年水库,完全是尽义务,不给一个工分,并说,只要修了水库,全年的其它义务工就不用出了。陈三想,书记又要压迫地主子女了,一年不给工分,等于白尽义务,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来年一家人吃个铲铲?大队书记还说:“如果不去,就罚500块钱。”老天爷,陈三全家一年都挣不到500块钱!陈三一脸苦楚,想求书记发发善心,要么改变决定,要么照记工分,但陈三不敢讲,只是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书记,欲言又止。大队书记从陈三脸上读出了陈三的心声,把住火候笑了两声,附在陈三耳朵边说:“只要想法让你婆娘跟我睡一晚上,修水库的事我另外派人,钱也不罚了。”陈三万般无奈,想到太阳偏西,最后还是狠下心答应了,为了吃饭,为了生存,陈三按照大队书记的意思,第一声鸡叫时起了床,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让大队书记假装陈三上了陈谷子的床……

陈三还没有坦白完,陈谷子早已气冲霄汉,照着低三下四的陈三一耳光扇了过去,陈三那本来就煞白的脸上马上就起了几道血印。几个趔趄,终于没有稳住,“咚”的一屁股坐进了屋角角的潲水缸里,慢慢挣起来,裤裆透湿,木木然像傻子一般,裤裆上的水,顺着腿部流到脚上,顺着脚上流到地上,湿了多大一片,一股潲水味就在屋里弥漫开来。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三,陈谷子忍了手,自己从来也没有打过男人,今天实实在在是忍无可忍。村上都是男人打女人,可陈三从来没打过自己,别说打,连重话也很少说过,自己却实脚实手地打了他,打得他哑口无言。陈三应该还手,可他怎么不还手呢,不但不还手,嘴上连屁都不放,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想想气又来了,便铺天盖地指着陈三骂:“你个狗日的倒毛畜牲,连自己的婆娘都不要了,亏你狗日的做得出来。幸喜得老娘早有防备,让他龟儿子书记吃了个哑巴亏,要不是老娘警觉性高,还不是遭起了?”

骂完,便嘤嘤地啜泣,眼泪未干,又是打扫屋子,又是找来干净衣服给陈三换上。陈三那个悔呀,肠子把把都悔青了,拳头捏得出水,在自己脑壳上一个劲地捶……

陈谷子嘴上没说,心里还是后怕,不晓得大队书记今后还会找他们多大岔子,不晓得这个地主子女家庭今后还会出多大的事,不晓得今后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可是奇怪,日子一天天地过,农活一天天地干,陈谷子家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村上没有任何人命令陈三上山去尽义务修水库,也没有任何人罚他们的款,大队书记再也没有打过陈谷子的什么主意。陈谷子还和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做事,大咧咧地骂男人,对陈三恨铁不成钢。

乌皮鸡

必强四十岁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

心火无处泄,就想女人,躺在床上,有事无事地想,睁眼闭眼地想。门被吹开了,必强就想成福生的婆娘进了屋,就想把她按在床上睡觉。

门被花儿拱开了,吱呀地叫了一声,花儿就从门缝挤进来,在屋中央转了两圈,两只眼睛就滴溜溜地望着必强的床,望着床上的必强。必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花儿又闭上了。花儿知趣,摇了摇那条好看的尾巴,又从门缝里挤出去了。

花儿走了,必强又开始想福生的婆娘。狗日的福生命好,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讨这么好个婆娘,要脸包有脸包,要身条有身条,两个奶子大得很,甩起来在衣服外面都看得见形状。必强睁开眼睛,看着头上的蚊帐,肯定是瓦背上漏水,在蚊帐上留下了渍印,像一幅干了的水墨,像一个躺着的女人。对了,就像福生的婆娘,你看那脸包,胖乎乎的,下面是颈子,比福生婆娘的颈子稍微细了点,再下面是两个奶子,若隐若现的,像乡场上馆子里头卖的包子,圆滚滚的,泡酥酥的,捏一爪,只怕油都要飚出来。

这时,出工的哨声响了,一声长一声短地响了。昨天队长就说了,今天上午铲包谷草。铲包谷草是轻松活儿,就是必强这样的壮劳力,一天也只能挣八个工分,犁田耙田,栽秧挞谷最划算,一天能挣十二个工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必强在铲包谷草和上街赶场两者之间权衡着,花儿又在门缝一晃而过了,却没进屋,往侧边的猪圈那头走了。必强马上就觉得不对,花儿身影咋有这么高呢?于是坐起来,眼光从门缝里瞟出去,原来晃过去的不是花儿,正是福生那狗日的婆娘。

福生婆娘一晃而过,钻进必强的猪圈解溲去了。必强那猪圈一直空着,没有喂猪,院子上的人过路总爱进去行方便。必强的眼光追着福生婆娘走,看着福生婆娘屁股甩得好诱人,心想要是能和这婆娘睡一回,一辈子也没白活。

福生婆娘进了猪圈,必强才把眼收回来。想也是空想,婆娘是别人的。必强打消了去街上赶场的念头,恹恹地爬起来,恹恹地扛起锄头出了门。工分不能不挣,不挣工分吃啥,一年下来分啥,虽说一天只有八分,但做八分是八分,一年积累起来就多了。万一到年底有人上门说媒,说个像福生婆娘那样的女人,得花钱哩。

包谷地离家并不远,但小路是个“Z”字形,先走一段石板,再过几步跳墩,又上两根田坎,就是坡上的包谷地。

必强边往包谷地走,边拿眼睛瞟自家的猪圈,福生婆娘进去恁久了,啷个还没出来呢?球,这狗日婆娘屎还屙得长哩。想着走着,必强拢了地头,其他的社员还没来,他们没有必强腿脚快,必强干脆站下来,定定地看着对门的猪圈门,总不见福生婆娘的影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花儿从包谷地里蹦过来,嗅了嗅必强的裤脚,向着他叫了两声,像在提醒什么。必强马上就想起,糟糕,鸡圈门没打开,一窝鸡还在圈头关着。必强想,社员们都没有来齐,回去把鸡放了再转坡上来,恐怕也不晚。便急匆匆往回走。必强的鸡圈里喂着几只乌皮鸡,乌皮鸡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补人得很,抓服药来炖了,吃了治病,听说肺病、痨病、开了刀伤口不愈合的病都能治。路过猪圈边,必强觉得应该先进猪圈去解溲,早上吃了三大碗稀饭,尿泡涨得生痛,马上想起福生婆娘还没出来,便不敢往猪圈里走,几步跨进自己家中,叮叮咚咚往尿缸里冲。

冲完尿,必强就去开鸡圈。却看见鸡圈门开着,那只乌皮花鸡公正在地上扑腾,脚和翅膀都被谷草捆着。必强马上明白家里进了贼,说不定这贼还没出屋,说不定就在屋里哪个角角蹲着,说不定就两木棒向自己劈头盖脸打来。必强想吼,狗日的贼娃子你出来,却没吼出声,两只耳朵下意识竖了起来,双眼就盯准了屋角那根扁担,只要扁担在手,不怕贼娃子乱来。

终归没有动静,必强才没有去抓屋角那根扁担。松了口气,向里屋扫了一眼,里屋就那么大,一眼就扫了个透底儿,狗日的贼娃子已经跑了,幸喜的是,没有提走老子那只乌皮大鸡公。

必强没有去解捆鸡的谷草,而是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床上歇着,他想理一下头绪再去给鸡松绑,突然就觉得屁股边的铺盖在动,噫,被子里有人!说时迟,那时快,必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弹身跳起来,蹦到屋角角一把抓起那根扁担,“狗日的贼娃子”,一声怒吼,就要蒙头向床上砍去,扁担刚刚举过头顶,却听被窝里出了声:“必强大哥……”

必强心里一惊,呃?!这不是福生的婆娘吧?我还当她在猪圈里蹲着,原来她早就打了主意,从猪圈圈板上翻进我家的屋门,藏到屋里做贼来了。狗日的,恁个乖个婆娘,居然做贼!必强一把掀开了被子,一看果然就是福生婆娘。必强两眼圆睁,肺都快气炸了,老子必强虽是单身汉,可从来没做过恶事,你凭什么偷到老子头上?必强一把拽过来,只听噗的一声,福生婆娘的汗衫被必强撕破了,两个泡松松的奶包白得耀眼,两颗樱桃在奶包上筛糠。

必强突然像触了电一般,手也住了,眼也傻了,嘴里凶出的话也变了腔调,“没想到,是你狗日的偷鸡……”开始像黄牛吼,后头像蚊子叫,再后头说的什么,自己也听不清了,只是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福生婆娘白生生的两座肉山。福生婆娘身子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可怜巴巴地解了裤带,把被子往侧边一掀,四仰八叉地摆在床上,声音嗡嗡响,像在喉咙里打转:“必强大哥,来嘛,我用身子,换那只乌皮鸡……”

必强脑子轰轰地响,一股热血直往上冲,下面那家什也来了劲,日思夜想的福生婆娘摆在自己面前,哪里去找这等好事?哼,不尝白不尝,不干白不干,四十岁的老光棍还没有开过荤哩。必强也没多想,强烈的欲望驱使着那滚烫滚烫的身子,迟迟疑疑地向那堆肉乎乎的身子压了上去,正要扯开那包着圆屁股的裤子,又听得福生婆娘一声哀求:“必强大哥,快点嘛,福生那病等不得了,看这乌皮鸡能不能救他一命。”

必强的头嗡地一声,像挨了一闷棒,周身的热血一下子冷到了零度,手脚都木然了。突然,一把将福生婆娘扯起来,声色俱厉,愤怒至极:“你狗日的,啷个不早说!”咬牙切齿地盯了福生婆娘两眼,立马从床上挣起来,走到鸡圈边,把剩余的两只乌皮鸡也一一逮住,又用谷草捆了翅膀和脚,连同福生婆娘逮的那只鸡一起装进了一个背篼里,递在了福生婆娘的面前。

福生婆娘迟疑着:“这……这……”“这你妈个捶子,快背起走,给福生兄弟炖药炖汤!”也不管福生婆娘泪眼涟涟,连人带鸡,把福生婆娘推出了门外,“咚”的一声关了门。确信福生婆娘走远了,又才轻轻把门打开,上坡铲包谷草去了,边走边在心里骂:“这狗日的婆娘。”

不久,福生那病果真就不行了。福生婆娘来敲必强的门:“必强大哥,福生没见到你,落不了气。”必强二话没说,就跟着福生婆娘走,边走边想,福生那病是多年积下的,要是治得早,恐怕也能活些年辰。想着想着就拢了福生的屋,福生婆娘扶起福生,声音低低地说道:“必强来了。”福生立马便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来把必强的手抓得好紧,脸上挤出了两行苦泪:“必强大哥,你,你……你是好人。”说完后,先把婆娘定定地看,再把必强定定地看,吃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小弟我……命浅……婆娘娃儿……就交给……你了……”说完,脑壳一歪,就闭了眼。必强一个劲地捶福生的背,边捶边喊:“福生,福生,福生……”可不管必强怎样喊,福生也没再吭一声。

草生的故事

草生之所以叫草生,是因为他出生在草堆里,他娘把他生在草堆里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名字,叫草生。

草生上头是有一个姐姐的,那个姐姐三岁了都不会说话,草生的爹娘就认定她是个残疾,就打起主意想生二胎。

草生娘去问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吴主任,哑巴算不算残疾?”

吴主任说:“哑巴要算残疾。”

草生娘就说:“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生二胎了。”

吴主任说:“那不行,得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是哑巴。”

草生娘说:“她三岁都不会说话。”

吴主任说:“有的娃儿话说得晚,三岁不说话不能证明她是残疾,要到医院去做检查。”

草生娘就带草生姐姐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医生的回答跟吴主任是一样的:“有的娃娃话说得晚,三岁不说话不能证明她是哑巴,如果四岁五岁还不说话,就可以证明她是个哑巴了。”

可是,哪能等到四岁五岁呢?草生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草生。草生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草生是男是女,就去找乡场上的八字先生掐算,八字先生掐算一阵过后,煞有介事地说:“是个儿子哩。”草生娘就暗暗高兴,打定主意不等哑巴女四岁五岁,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娃儿生下来,她告诉草生爹说:“是个儿子哩!”

草生爹也自是惊喜,他告诫草生娘说:“一定要隐藏好,不能让村干部和工作队看出来。”

草生娘说:“当然啰。”

草生爹提醒说:“特别是妇委会那个‘女特务’是最要提防的。”

草生爹说的“女特务”,就是吴主任,她眼睛尖得很,哪家婆娘怀了孕,哪家媳妇肚子里的胎儿有几个月大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看出来了你就成了监控对象,说不定哪天工作队就齐刷刷站到了孕妇面前,生拉活扯把你带到计生指导站去了,你那肚子头的娃儿也就白怀了。

草生娘早有她的主意,现在还没现怀,谅那“女特务”也看不出来,等肚子现怀了,她就跑回娘家去躲起来,躲她三月五月,草生就生下来了。

草生娘还没现怀的时候,“女特务”就进了院子,她问草生娘,哑巴娃儿到医院检查没有?草生娘告诉她,检是检查了,但医院也不能证明她就是个哑巴。”女特务”就说:“你莫慌嘛,要是女子四岁了还不能说话,不用去医院检查,我就会给你申请一个二胎指标。”

草生娘就嘴巴甜甜地说:“谢谢吴主任。”

吴主任不以为然:“谢什么,乡里乡亲的。不过你现在可不能怀上哟,要是不小心怀上了就跟我说哈,早点带你到计生指导站去做手术。”

草生娘说:“主任放心,我不会怀的,我不会怀的。”吴主任把草生娘从上到下观察了一阵,没看出来任何蛛丝马迹,就信了草生娘的话,到其它院子走村串户去了。

时间过了三个月,草生娘的肚子就瞒不住了,尽管衣服穿得宽大,秋风一吹,若隐若现的就能看出来,草生娘把手伸到肚皮上去摸,圆鼓鼓地像一个皮球,娃儿在里面长得快哩。草生娘知道,自己不能在家里呆了,院子里人多眼杂,万一哪个心头不安逸给“女特务”点了水,那我肚子头的娃儿就真的白怀了,想想吧,那可是个儿子哩。草生爹就帮草生娘收拾了一大包衣服裤子、针头线脑和贴身用品,把草生娘送回她娘家去了。

草生娘前脚刚走,吴主任后脚就进了屋,她问草生爹:“大兄弟,你婆娘到哪里去了?”

草生爹说:“回娘家走人户吃酒去了,她娘家有一个表叔娘嫁女。”

吴主任问:你婆娘有没有怀孕?

草生爹说:“怀啥子孕,肚子里屁都没放一个。主任你放心吧,我们采取了措施的。”

吴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精明过人的“女特务”居然被草生爹给骗了。

却说草生娘到娘家一住就是四五个月,开始并不现怀的肚子高高地鼓起来了,怀身大肚地像个锅盖。看着女儿蹒蹒跚跚的样子,当娘的当然心里暗暗高兴,凭她的经验,女儿应该生个儿子的,但她又拿不准,心里透出隐隐的担心和忧虑,要是再生一个女的,就没什么意思了,生男也好,生女也好,几千块钱的罚款是跑不脱的。

当娘的对女儿的肚子十分重视,把院子西头的卢二嫂找来分析咨询。卢二嫂是当过接生婆的,对生男生女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只要卢二嫂咬口女儿怀的是男胎,生下来就肯定是下面长雀雀的了。

卢二嫂把草生娘从头到尾看了一阵,又叫她前进三步,后退三步地转了一圈,便问草生娘:“你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草生娘说:“我酸的辣的都喜欢吃,不过这段时间特别想吃酸萝卜泡咸菜。”

卢二嫂说:“你躺到床上去吧。”

草生娘就把门掩上,躺到床上去了。卢二嫂把草生娘的衣服捞起来,在她肚子上来来回回摸了三圈。停住手,接过老人家端上来的荷包蛋,囫囵吞枣地咽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恭喜,你怀的是个长雀雀的儿子。”

老人家就眉开眼笑,嘴巴半开半闭地张着,像在等待卢二嫂说个子曰。

卢二嫂就把她的结论分析了一遍:“第一,你女儿走路像公鸡点头,不像鸭母摆尾,公鸡点头生男,鸭母摆尾生女,她该生男孩;第二,你女儿最近喜欢吃酸萝卜泡咸菜,吃酸生男,吃辣生女,她该生男孩;第三,你女儿的肚子溜圆溜圆的像南瓜,不是椭圆椭圆的像冬瓜,溜圆溜圆的生男,椭圆椭圆的生女,她该生男孩。”

草生娘听了喜出望外:“卢二嫂,你真是金口玉牙,跟八字先生测的一模一样。”三个女人就会心地笑了。

确认了肚子里怀的是儿子,草生娘就更加谨慎小心,住在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外人发现娘屋里藏了个大肚子女人,更怕娘家这边的计划生育人员。娘家在山后,婆家在山前,山后发现了秘密跟山前一联系,草生娘就鸡飞蛋打了。

老人家掐算小外孙出生的日子快到了,就准备了小衣服、小被子、小鞋子、小帽子、小尿片,随时迎接外孙出生。正当草生娘肚子隐隐作痛即将发作之时,卢二嫂像鬼打忙了一样闯进了草生娘的家:“快,搞计划生育的撵过来了。”

老人家就害起怕来:“他们是冲着我家姑娘来的?”

“那当然,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子,你家姑娘在这里躲了半年多了,未必一点风风儿都不透?”

老人家就惊慌失措:“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手里提着为小外孙准备的一大包东西瑟瑟发抖。

还是卢二嫂临危不惧,从老人家手中把那一大包东西接过来,扶着草生娘从后门溜出去跑了。

卢二嫂领着草生娘刚走到后坡上的草堆旁,就看见乡里搞计划生育的李专干带着几个人从田坎边走过来。卢二嫂和草生娘急中生智,一头就钻进那个又高又大的草堆里去了,听着外面的脚步从身边走过,对对直直进了老人家的屋,草生娘吓得手脚发抖,全身冷汗直流,一急一怕身上就发作了,把娃儿生在了草堆里。……

李专干确实是冲着草生娘来的,进了门只见老人家,根本没有草生娘的影子,就声色俱厉地问:“老太婆,你家姑娘呢?”

“走……走了。”

“真的走了吗?”

“真……真的走……走了。”

“往哪里走的?”

“往,往大门走……走的。”

李专干看着老太婆老老实实的样子,估计她没有说谎,就移动眼光在屋里扫了几眼,一伙人就懂起了,在里屋外屋仔仔细细地寻找了一遍,确信老太婆家中没有大肚子,又恶狠狠地追问老人家:“老太婆,老实说,你把你姑娘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她确实走……走了。”

“走哪里去了?”

“她回……回她婆家屋……屋头去了。”

“真的回婆家去了吗?”

“真的回婆……婆家去了。”

李专干松了一口气:“真的回婆家去了就好,告诉你吧,要生各人到外头去生,不准把娃儿生在我们山后。”

一伙人也七嘴八舌地训斥开了:“老太婆,听清楚没有?要生各人回山前去生,不准你姑娘把娃儿生在我们乡的地盘上。”

老人家一个劲地鸡啄米:“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一伙人这才在李专干的带领下悻悻地抽身撤退了。

再说,山前婆家这边,草生娘几个月不见踪影,就引起村吴主任的怀疑,那“女特务”的嗅觉像狗一样灵敏,路过草生家的时候总拿眼光瞟过去瞟过来地盯,没盯到草生娘就问院子里的草生爹:“大兄弟,你婆娘走人户吃酒啷个恁个久没转来哟?”

草生爹说:“转来了,转来了,早就转来了。”说完就向屋里咳了一声嗽:“娃儿他妈,吴主任来了哩。”

草生娘闻声就从屋里钻出来:“哟,是吴主任嗦?我转来了,转来好长时间了。”

“你啷个回娘家耍恁个久哟?”

“哎呀,一言难尽哩吴主任,先是叔娘家嫁女,我吃酒去了,再就是我娘生病,一生就是几个月,脸泡皮肿的遭罪哟,我在娘家服侍我娘去了。”

“喔,原来是这样,我啥都不怕,就是担心你违背计划生育。”

“哎呀,吴主任,哪会呢?我到山后时一个空肚子,我回山前时空肚子一个。”草生娘得意地拍了拍肚子:“不信你看嘛,像个瘪沙罐。”她庆幸自己生了娃儿一点都没有发胖,其实她生了草生今天才满月,今天才刚刚从山后回来。

“女特务”说:“那就好,我是提醒你。”

草生娘说:“谢谢吴主任,一大清早的,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哟?”

“女特务”说:“听说供销社进了一批的确凉料子,扯来打裤儿穿起伸抖得很,我想上街去看看。”

草生娘说:“我也去,我也去,扯几尺布给哑巴女儿打件衣服,放起过年穿。”

草生娘就和“女特务”一道来到了乡场上,还没走拢供销社,就见乡政府门外围了一群人,一看才知道,乡政府门口放了一个铺盖筒筒,铺盖筒筒里包着一个婴儿,那婴儿眯着眼睛正在睡觉哩。

吴主任就说:“看来又是一个弃婴,造孽哟。这些人硬是做得出来,生了男孩当宝,生了女孩当草,肯定是个女婴。”又问一圈人:“是哪个砍脑壳的做这种可恶事?”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不晓得,有的说是一个中年妇女把婴儿扔到这里的,转眼就不见了。

草生娘一看,这婴儿好乖哟,睡熟了还在抿笑哩,走过去把铺盖筒筒松了,摸索了一阵就附在吴主任耳边说:“吴主任,吴主任,那婴儿还是长雀雀的。”

吴主任说:“怕是个私生子哟,现在的年轻人哪,乌七八糟的乱来,搞出祸事又不负责任。”

草生娘说:“恁乖个娃儿丢了多可惜哟,我正好没得儿子,干脆捡回去养起,省得劳神费力生二胎,还要罚几千万把块钱,这种又不淘神又不罚款的好事哪里去找哦。”

没等吴主任点头,草生娘就把铺盖筒筒抱起来:“大家给我作证,这个娃儿是我在街上捡的哟。”抱起婴儿就想溜。

“慢点,这个娃儿是我最先发现的。”一双大手拦住了草生娘的去路,一把就把铺盖筒筒夺过去了。

草生娘一看,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原来是上场口打锄头菜刀的周铁匠。周铁匠的婆娘是个好看不好用的货,四十岁了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周铁匠早就想抱养一个娃儿为自己的下半生添点乐趣,遇到今天的欺头哪肯放过?只是草生娘坚决不依,死死地抓住铺盖筒筒不松手。周铁匠也坚决不依,也死死地抓住铺盖筒筒不松手。

“我先看到的。”

“我先捡到的。”

“我先看到的。”

“我先捡到的。”

两人又争又拖,把铺盖筒筒里的婴儿吓得哇哇直哭,周围的群众也议论纷纷,有的说草生娘有理,有的说周铁匠有理,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不可开交之时,管计划生育的吴主任说话了:“两个都给我住手,一个说是捡到的,捡到的就是你的吗?计划生育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一个说是看到的,看到的就是你的吗?你一个大男人你能养活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吗?”

全场人都被镇住了,都说吴主任有水平,说得在理,就问吴主任:“那你说这个婴儿该由谁抚养呢?总不能让他在乡政府门口冻死饿死吧?”

吴主任说:“这事好办,我们院子刚好有个产妇,奶水多得如流水,养两个娃儿都吃不完,我把婴儿抱回去请她喂奶,等她喂大点我就抱到乡政府来,由乡政府来断这娃儿该由谁抚养。”

众人都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还是吴主任有水平。”草生娘和周铁匠也没有再争执,吴主任就把婴儿抱回去了。

谁知当天晚上,吴主任就上了草生家的门,她把怀里的婴儿塞给草生的爹娘说:“大兄弟,大妹子,这孩子你们就先养着吧,你们女儿是个哑巴,可以要个孩子的。”

草生娘把婴儿接过来,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汪一汪地流:“吴主任,你是好人,好人啊,孩子是你抱回来的,你给取个名字吧。”

吴主任看着感激不尽的草生爹:“还是你取吧。”

草生爹说:“娃儿是捡来的,算是捡了一条命,就叫捡儿吧。”

草生娘不干,说叫“捡儿”不好听、不顺口。

吴主任想了想:“我看叫草生吧,他不是在草堆里生的吗?”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把草生娘吓得目瞪口呆,未必然她知道这孩子的身世?草生爹也吓得虚汗直冒,说话都不成句数了:“吴主任,你……你……你知道些……啥子?”

吴主任轻描淡写地笑笑:“大兄弟,大妹子,要问我知道些啥子,告诉你们吧,我啥都知道,要不怎么叫‘女特务’呢?”她看看草生的爹娘,再看看铺盖筒筒中的孩子:“你看这孩子,眼睛不是像大兄弟吗?鼻子嘴巴不是像大妹子吗?他不是你们的孩子是谁的呢?你们要是不要,我就交乡政府去了。”

草生娘“咚”的一声跪在吴主任面前:“吴主任哪,我坦白了吧,这孩子就叫草生,是我偷生在娘家草堆里的,抱他到街上扔在乡政府门口的是娘家卢二嫂。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就不要交给乡政府了吧,免得周铁匠又来抢。”

吴主任把草生娘扶起来:“你们不要紧张,算算哑巴女儿昨天就满四岁了,她不还是个哑女吗?这个孩子是可以归你们的,上户口的问题我包了,只不过他出生早了一点,罚款还是要补交的。”

草生娘就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谢谢吴主任开恩,谢谢吴主任开恩,吴主任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这孩子从今以后就拜继给你了,我是草生的亲娘,吴主任你就是草生的干娘。”

草生娘说完就跪下来磕头,草生爹也跟着跪下来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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