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当代文坛的一朵奇葩:村上春树《且听风吟》的语言艺术

2012-08-15 00:42许玉岭天津理工大学法政学院天津300190
名作欣赏 2012年18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小说语言

⊙许玉岭[天津理工大学法政学院, 天津 300190]

村上春树以其处女作《且听风吟》荣获1979年度日本群像新人奖。随即该书便售出一百多万册,此后短短几年时间,他的作品便畅销多个国家。尤其是其作品语言的独特魅力,不断吸引着广大读者的眼球,在文坛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村上春树热”。

一、语言质朴、简洁明快

《且听风吟》这部小说,以战后日本社会为背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在那种扭曲的社会生活状况下生活的日本年轻人,他们内心空虚但又无可奈何。作品尽管篇幅短小,但字里行间那质朴、简洁的语言都蕴含着作者一种强大的心理寄托。作者曾讲道:“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的确是这样,在其作品中很难看到有修饰的语句,也正是这质朴、简洁明快的语言,直言不讳的写作态度,让读者赏心悦目。作者在第四章中描写“我”与“鼠”的初次相见,喝得烂醉发生交通事故后,从车里挣扎着爬出来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喂,咱们可真算好运!”五分钟后鼠开口道,“瞧嘛,浑身完好无损,能信?”/我点点头:“不过,车算报废了。”/“别在意。车买得回来,运气可是千金难买。”/我有些意外,看着鼠的脸:“阔佬不成?”/“算是吧!”/“那太好了!”/鼠没有应声,不大满足似的摇了摇头。“总之我们交了好运。”/“是啊。”/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把烟蒂朝猴山那边弹去。/“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先干什么?”/“喝啤酒去!”①

作者没有对车祸后惊心动魄的场景进行描述,也没有心理活动的深入挖掘,语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之感,却让读者感受到了现场车已经报废的惨景。在事故发生千钧一发之时,人们了解到的却是他们惊人的侥幸,居然一点都没有受伤。随后便是他们死里逃生后,作者再次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描写。“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把烟蒂朝猴山那边弹去。”“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可见作者对人物对话的描写惜墨如金,却简练传神地展示出了人物空虚的精神世界。作者将“鼠”对世事,甚至包括对自己的人格乃至生命不屑一顾这样的生存状况和生活态度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村上春树非常重视小说语言的运用。他曾讲道:“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②在语言运用上竟然是“将语言洗净后加以组合”,经过这样洗练的文字语言,可想而知它的语言是怎样的简洁明快。作者驾驭语言的境界,早已远远超越了日本传统小说的语言特点,那种特有的寒暄语、敬语在他的小说里早已荡然无存。再如: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消化不良……/接下去是自由讨论。/“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想到什么说什么。”/“猫是四脚动物。”/“象也是嘛!”/“猫小得多。”/“还有呢?”/“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吃什么?”/“鱼。”/“香肠呢?”/“也吃。”/便是如此唱和。

这样的人物对话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语言简洁明快,通常仅限一行。但并没有因此无法让读者明白,无法让人物鲜活,无法表情达意。相反,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的洒脱不羁、不屑一顾的生活态度,让读者备感人物内心世界的空虚和无奈,这正是作者不经意间向人们暗示的深刻思想内涵,也是其个性化语言的充分展示。在《且听风吟》小说中,无时无处不流露出作者那炉火纯青的炼字本领。作者那种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真实再现,触动了广大读者的心弦,从而引起读者强烈的思想共鸣。小说中所描绘的这种生活模式、生活态度对现实社会陷入困境中的人们是一个极大的启示,作品的价值也充分地体现了出来。

二、形象生动,意蕴丰富

村上春树的小说不止于炼字炼句,更是很少看到他过分修饰的妙语连珠,却出乎意料地吸引读者,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作者语言表达的形象生动、意蕴丰富。

例如作品中写道:

总之我们喝得烂醉,时速仪的指针指在八十公里上。我们锐不可当地冲破公园的围墙,压倒盆栽杜鹃,气势汹汹地直朝石柱一头撞去。而我们居然丝毫无损,实在只能说是万幸。

我震醒了过来。我踢开撞毁的车门,跳到外面一看,只见菲亚特的引擎一直飞到十米开外的猴山栏杆跟前,车头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们怒不可遏。

在这两小段文字中,作者的语言生动传神、意味深长。字里行间犹如一幅幅形象、生动的画面,给读者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即使你对当时的社会一无所知,看到这样的描述,也会透过这内心空虚、麻木不仁、玩世不恭、沉沦堕落的年轻人的影子,进而了解到社会的整体状况。读者每每读到这里,都会忍俊不禁,但笑过之后,内心未免有些沉重、有些惴惴不安。文字的背后是作者对社会的无情鞭挞,这是作者深刻思想的真实流露,也是作者运用语言的高超之处。再如:

“什么有钱人,统统是王八蛋。”鼠双手扶桌面,满心不快似的对我吼道。

这样粗俗的语言表述在平时看来难免会让人心生厌恶,但是故事情节是在酒吧那样的环境中展开的,又是从“鼠”的口中说出来,读者会觉得十分贴切。“鼠”吼的对象是“我”,还是“咖啡粉碎机”,还是当时的社会?但不管怎样,“鼠”吼过之后表现出的那副满足的神情,继续津津有味地呷着啤酒的样子,着实让读者释然。面对这样的场面,如果少了类似这样的口语方言,作品反而会枯燥乏味。“鼠”内心深处对社会的失落与不满,不用过多的描述与修饰,仅仅通过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村上春树的语言魅力就这样真实、鲜活地表现出来。再如:

“你猜我为什么厌恶有钱人?”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我摇摇脑袋,表示我不知道。

“说白啦,因为有钱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没有手电筒和尺子,连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说白啦,是鼠的口头禅。“真那样?”“当然。那些家伙关键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过装出想的样子罢了。……你说是为什么?”

这段对话语言风格舒缓、平和。这样简约的对话,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让读者很清晰地领悟作者要传达的思想主题。“鼠”是有钱人,但他对有钱人却如此深恶痛绝,这样一代年轻人扭曲、畸形的心态,恰恰是社会的产物,从而使读者阅读时会联系到战后的日本社会状况。再如:

听人说,鼠的父亲从前好像穷得一塌糊涂,那是战前。战争快开始时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学药物工厂,卖起了驱虫膏。效果如何虽颇有疑问,但碰巧赶上战线向南推进,那软膏便卖得如同飞起来一般。战争一结束,他便把软膏一股脑儿收进仓库,这回卖起了不三不四的营养剂。待朝鲜战场停火之时,又突如其来地换成了家用洗涤剂。据说成分却始终如一。我看有这可能。

二十五年前,在新几内亚岛的森林里,浑身涂满驱虫膏的日本兵尸体堆积如山;如今每家每户的卫生间又堆有贴着同样商标的厕所管道洗涤剂。如此这般,鼠的父亲成了阔佬。

这段文字虽短,却意味深刻,这便是战后日本社会真实状况的一个缩影,是所谓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写照。从这般发达的“阔佬”身上,读者会清楚地看到那毫无生机、令人绝望的社会现实。作者这样不露声色地对当时社会丑恶现象的深刻揭露,深入挖掘了人们对社会不满的真实原因,从而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与思想共鸣。

三、多种修辞,富于感染力

《且听风吟》这部作品的新颖之处还在于其语言的艺术性,村上春树在作品中大量运用比喻、夸张和拟人、引用等多种语言表现方法,营造了特殊的氛围。在看似轻松的环境中,故事情节逐步展开。这种写作方法既有别于欧美作家又不同于日本其他作家,而是独特的村上文体。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村上春树在作品《且听风吟》开篇第一句,进入尾声时作者再次引用尼采的话:“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类似这样的引用修辞手法在文中多次出现,作者借此方法巧妙、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待事物的观点、对生活的态度,以及自己深刻的思想情感。文中引用修辞手法的运用,也为提升、深化文章的主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再如,在作品的第三、四、八和一百二十五页分别写道:

……(叔父)死的时候被切割得体无完肤,身体的入口和出口插着塑料管,痛苦不堪。最后见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红,萎缩成一团,活像一只狡黠的猴。

……

这十五年里我的确扔掉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甩掉一样。十五年里我舍弃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

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便不厌其烦地盯着那幅画,一盯就是几个钟头。那俨然用来进行罗沙哈测验的图案,活像两只同我对坐的绿毛猴在相互传递两个漏完了气的网球。

……

同宇宙的复杂性相比,我们这个世界不过如麻雀的脑髓而已。

这样一连串的比喻,着实让读者目瞪口呆。众所周知,比喻就是打比方,用浅显、具体、生动的事物来代替抽象、难理解的事物。其目的是使人物或者画面更加形象生动。但村上春树所用的比喻却一反常态,疼爱他的叔父,因患直肠癌而痛苦不堪,却被比喻成“狡黠的猴”,字里行间看不到一点亲情,更没有一丝的怜悯与同情。其后的比喻句更是离奇,作者把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了减轻重量,将仓内东西扔掉包括乘务员在内,来比喻“我”在十五年里扔掉的许多东西,而变得一无所有,只剩空空如也的躯壳。如此相距甚远的本体和喻体,却存在质的惊人的相似,作者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墙上的画也变成了传递漏完气的网球的绿毛猴,再用麻雀的脑髓来比喻“我们这个世界”。这些修辞的运用不仅体现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更是作者深刻的思想内涵、敏锐的洞察力的再现,是作者超乎常人的领悟力背后,对宇宙、对世界发出的感叹。沉重的生活体验、令人绝望的现实社会,作品的字里行间都在向世人倾诉着生与死、大与小、爱与恨,让读者沐浴在这样的氛围中,去寻找真实的答案。再如作品第七、八页:

店小人多,险些坐到门外去,人人都同样大吼大叫,光景简直同即将沉没的客轮无异。

……

整个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满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丢下的花生皮足以按五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则简直熬不过这个无聊的夏天。

夸张的修辞手法在文中多次运用,其作用在于烘托气氛,增强联想,给人启示,即将沉没的客轮、撕心裂肺的大吼大叫,与酒店以及酒店的客人,真可谓信手拈来、随心所欲;“足以灌满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被“我和鼠”一个夏天喝光,“而丢下的花生皮足以按五厘米的厚度铺满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这看似荒诞离奇,却将人物无聊、颓废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来,体现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内涵,这看似平和、娓娓道来的字里行间,却让读者从中体验到一种强大的心灵震撼,引起人们感情上的共鸣和对人生哲理的思考。

“我们要努力认识的对象和实际认识的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出其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这并非作者无边际的闲谈,而恰恰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是隐藏在作者深刻的思想背后,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我没有写伟大小说的打算(没以为写得出),也没有写让人感动的东西的愿望。我只是想在那里建造一个能使自己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空间——为了救助自己。同时想到,但愿也能成为使别人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场所。”③可见,村上春树在写作《且听风吟》这篇小说时,是抱着多么释怀、谦虚的心态。也正是这不经意的故事,却在村上文学的出发点上占有极其重要地位,驾轻就熟的语言运用给日本文坛带来极大的影响。

① [日]村上春树:《且听风吟》,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文中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② 林少华:《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及其艺术魅力》,《文学界》1985年8月。

③ 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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