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石下的爱情吟唱:评迟子建《黄鸡白酒》

2012-08-15 00:42余红艳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
名作欣赏 2012年35期
关键词:叙述者烟火婆婆

⊙余红艳[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241]

关于东北黑土地的故事,迟子建讲了近二十年,她讲得温情脉脉且乐此不疲,她将对这片土地的敬畏融化在自然、率真的叙述里,时而带我们打量质朴的当下,让我们感受平凡世态里的冷暖炎凉;时而引我们留连沧桑的过去,与我们一起触摸带着几许温热的历史年轮。从绚丽的《北极村童话》到厚重的《伪满洲国》再到磅礴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以她特有的从容让人沉浸在悠徐而畅快的审美体验中,以特有的悲悯情怀让每个文字晶莹起来。正是这些晶莹的文字,为我们照亮了历史、现实和人性中的暗区,没有无奈的叹息,只有含着泪的微笑和感动。近作《黄鸡白酒》承袭了迟子建一如既往的温存风格,让人再次领略到了这种叙述的魅力。

一、历史年轮里超越雅俗的爱情急板

《黄鸡白酒》的故事发生在哈尔滨一条名叫玉门街的地方,故事的中心人物是春婆婆,中心事件是因冬天供暖而发生的一系列纠纷。比起《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黄鸡白酒》情节和人物关系相对简单,甚至比起《鬼魅丹青》来也少了一份悬疑和玄秘。春婆婆成为众多人物关系的焦点:她长寿,她爱睡懒觉,爱吃豆子,喜欢木制的窗格;她更引人注目的举止是喜欢到一家叫“黄鸡白酒”的小饭馆喝点小酒。在这个又脏又乱的“棚户区”,她有时被各自忙碌的人们遗忘,有时又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人物。但是,春婆婆的与众不同其实更在于她身后沧桑而又传奇的人生经历——她年轻时的浪漫爱情和数次变故的家庭遭际。

然而,叙述者似乎没有处心积虑地铺陈春婆婆的浪漫故事,只是在介绍“烟火街”及其来历时,人们发现,这个“已经到了可以不理睬万事万物的岁数”的春婆婆,还有兴致为门前的各条街道重新命名,“门窗”、“水腰”、“银瓶”,这些几乎俗不可耐的名字居然为身边的人们所接受和喜欢,并非因为“大俗即大雅”的简单逻辑。事实上,一则因为这些名字飘荡着的人间烟火味道与玉门街的底层文化一拍即合;二则人们所渐渐了解的春婆婆,通过这些名字讲述了自己的历史片段。

春婆婆命运多舛,从弃婴、养女,到老来独居,春婆婆经历了太多的人生变故。她与马奔的相识、相爱,是在养父母的监视甚或苛责之下,然而,她在顾全养育之恩的同时,却又冲破了来自世俗的重重羁绊,最终与马奔走到一起。春婆婆的爱情在世俗中萌芽却又超越了世俗。她和马奔婚礼的当天,马奔没能及时赶到婚礼现场,她抱着大公鸡成亲,还“咯咯地乐”,完全不理会世俗的繁文缛节和陈规俗套。这种匪夷所思的婚礼仪式似乎在告诉人们,爱情是两个心灵和精神的会合,两情相悦,又怎么会在乎那片刻的缺失?有了这种爱的信念,“冷日子会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十七岁的春婆婆坚守着这分爱、珍藏着这分爱,以这分爱作为追求幸福生活的动力,她平凡的人生因此闪烁着一丝神圣的光辉。传奇也罢,浪漫也罢,春婆婆生活在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里,虽然老来孑然一身(唯一的儿子马胜还是因为惦记她的房产才偶尔来看望她),但她并不孤独,她坐拥现实的欢声笑语却完全可以不理不睬身边的鸡零狗碎,她回望历史里的激情和温存,把它们当做一笔无比珍贵的精神遗产,而这些遗产,是她的儿子无论怎么费尽心机都不可能得到的。春婆婆的生活超越了凡俗的理解而达到了雅致的境界,在这种雅致面前,用什么样的语词来命名身边的事物已经并不重要。所以,“门窗”、“水腰”与其说是春婆婆有口无心的随意命名,不如说是她从丰富的人生体验中信手拈来的一个情感意象。读懂了春婆婆的情感世界,也就读懂了这些似乎是俗不可耐的街名。

“二十年代的急板”是为春婆婆奏出的激情歌咏。叙述者不无怜悯地告诉我们,春婆婆曾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磨难,这是一段舒缓、哀叹的慢板。可是,当她的养父母要求她嫁给他们的儿子,她说出了“俺不嫁”这三个掷地有声的字的时候,她就已经从别人手里勇敢地夺回了被当做“物品”一样的命运的主动权,她既不想嫁给财旺,因为那样“等于一头扎进乌云里,这辈子别想有晴朗日子了”;她同样也不想嫁给财喜,因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就等于提了盏纸灯过日子,让人提心吊胆”。于是,舒缓的慢板渐渐演变为激昂的急板,为春婆婆命运的转机、为她争取命运主动权的气魄做了最准确的注脚。春婆婆与马奔的邂逅里,没有迷人的小夜曲,没有飘香的咖啡,有的只是鸽棚里的木板和铿锵的敲击声。两颗年轻的心撞击出的心灵火花,让那个雨后的黄昏顿时生色。叙述者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这样讲述:“春春走的时候,明明是黑夜,可她眼里到处是光明!”爱情,成了春婆婆人生的天空中永不消逝的绚丽彩虹,而灌注了真挚爱情的历史年轮恰如一张精心制作的胶木唱片,让人久听不厌。

二、生日赞歌里跨越世纪的爱情交响

爱情,自古就是骚人墨客吟咏的对象,他们赋予了爱情以经久、永恒的性质,每个人都在追求完美、浪漫的爱情,甚至不惜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诗经》里,面对始乱终弃的负心郎君,采桑女哀叹命运之不公(《氓》),那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失望中,表达了真挚、专一的爱情信念;汉乐府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呼唤(《上邪》)惊天地、泣鬼神:“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表达的是对永恒爱情的热烈追求;元杂剧中“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传达的是对爱情的美好愿望和期许。人们赋予了爱情以美好,是因为爱情赋予了生命以价值,它让人生命充盈,引人向善;它让人有限的生命得以延续,从而让个体在精神上得到超越,走向无限。这便是爱情的美学意义,爱情是人生的境界,是美的境界。

春婆婆的爱情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也没有因为“一见钟情”式的情节而成为匆匆划过的流星。她让马奔将他们俩的鞋样一同埋在了铺路的面包石下,她的逻辑很简单:斯捷潘维奇将自己创作的旋律和心上人的素描图样埋到了面包石下,是想让它们“在这片土地获得永生”,而她和马奔的爱情,同样也可以通过他们的鞋样“在这片土地上获得永生”。

如果说在故事的叙述中,“埋鞋样”只是构成故事链条的一个插曲,那么,时隔七十多年后,春婆婆为庆祝生日到这片土地上所举行的独特的仪式,则与这个插曲形成了跨越历史的呼应,这种呼应让这两个场景和故事获得了别样的意味,成为整个《黄鸡白酒》中最让人震撼和感动的情节。

春婆婆没有生日,她把马奔的生日认作自己的生日。这里并没有多少辛酸的意味,而更多的应该是甜蜜,因为她和马奔的爱情让她获得了新的生命;从一个弃婴到寄人篱下的养女,再到与马奔的相识、相爱,她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每年到了马奔生日的那天,她都要穿得“立立整整”,到马奔埋鞋样的地方,“俯下身来,抚摸冰凉的面包石,直到把石头摸暖了。”尽管有路人不解的目光,然而,这一切都跟专注而虔诚的春婆婆无关,在那样的时刻,“她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亲切踏实。”真挚的爱珍藏心中,可以化成流淌在血液里的暖流,能融化现实中一切苦厄的坚冰,而那种亲切踏实,是春婆婆孤寂的晚年里最温暖的慰藉。

在吟唱“生日歌”之前,叙述者只是用扫描式的笔法概述了春婆婆的生日仪式,而当《生日歌》真正响起的时候,叙述节奏放慢了,叙述者以一种聚焦式的描写,展现了一场冷清却无比隆重的生日仪式:

春婆婆走到马迭儿旅馆门前,蹲下来,伸出苍老的手,敲门似的,用指头叩击着面包石,深情地叫了声“我来了——”泪水滚滚而落。久已不流泪的缘故吧,那夺眶而出的泪水,竟饱满得如丰收的麦粒,沉甸甸的,春婆婆甚至听到了泪滴敲击花岗石的回音,看来泪滴把石子路当做铜锣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春婆婆看着那一双双跃动的脚,想着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脚都会僵硬,化为尘土,泪水悄然止息了。花岗石被寒流浸得冰块似的,怎么也摸不暖,春婆婆收回手,打着寒战站起来,用脚尖点着地,嘟囔着:“你要还惦记着俺,来年春天就让鞋样子发芽吧,长出两双绣花鞋来!一单一棉,省得俺花钱买。”

中央大街,是春婆婆心中的麦加,她是来朝拜,向着给予她生命以意义的永远年轻的爱情叩拜。这不是普通的生日仪式,这是穿过历史的隧道、跨越了阴阳阻隔的灵魂的约会,没有蜡烛和音乐,没有鲜花和祝词,但是,却因了这分持久的牵挂而显出浪漫,因了这分永远的依恋而成为经典。爱情,是春婆婆心中的明灯,照亮了她日趋暗淡的人生;有了这永不熄灭的爱情之灯,春婆婆的晚年没有黑暗和凄凉;有了这永不凋谢的爱情之花,春婆婆永远活在那个充满激情和温存的年轻时代。

《生日歌》因此成为一首荡气回肠的爱情赞歌,虽然只是从面包石下舒缓流出,缠绵中不乏一丝哀婉,像一首婉转的小提琴曲,然而它回旋着与现实形成共鸣,最终成为一首回响着历史、呼应着当下的交响曲。叙述者用文字编织出的这首赞歌,不仅充满了对春婆婆的无限崇敬之情,也是对人类永恒爱情的赞美——爱情,给予了人类一颗永远不会停止跳动的心!

三、烟火街上没有尾声的爱情吟唱

十七岁的春春曾为了争取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而抗争,虽然这种抗争并没有遭遇到过于强大的阻力,这似乎超越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常识和理解,但是,这与其说是那个时代偶然性的事实,不如说是迟子建仍然遵循自己一贯的创作风格:不追求与现实的相似度,而只按照内心的戏剧节奏和情感结构来处理情节。在小说文本中,这样的戏剧节奏是通过叙述者疾徐有致的讲述来实现的。春婆婆的爱情故事像一叶顽强的扁舟,从七十年前的历史驶来,出没于现实纷繁杂乱的波浪中,由于被特意钝化的矛盾冲突,年轻时的春婆婆并没有成为爱情的“圣斗士”,这使得她的故事更多呈现的是优美而不是崇高的美学风格,而这正为春婆婆的晚年生活定下了一个舒缓的基调。

晚年的春婆婆安详地生活在烟火街,这是一个地道的“草根”聚居区:毫无章法地搭建的棚户,无法正常供应的暖气,还有落魄的律师和流动的摊贩。虽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像是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精神的少”,但是他们并不悲观厌世,因为“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春婆婆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被历史的风吹落在烟火街的草丛中,充实而安详。她内心珍藏的爱情让她在人生的冬日感受着盎然的春意,她的精神徜徉在年轻时的幸福中。而在现实中,这种幸福让她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她不苛求于生活,简单到甚至有点吝啬地生活在这个“草根”出没的地方并不十分扎眼。为了节省取暖费用而到处“蹭暖”;为了刘蓝袍的浴室能多挣几个钱,她在分户供暖的协议上按了手印;她为一只流浪猫而伤神,为了木制的窗格换成铝合金而无奈。她把简单得有点无聊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她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七十多年前与马奔相遇的那一天,而晚年的她,一年的意义似乎只在于马奔生日的那天,那个庄严而神圣的“约会”。

从叙述节奏看,虽然有“二十年代的急板”中令人心旌摇荡的欢快节奏,还有“生日歌”里辉煌壮阔的跨世纪的爱情交响,但是由于烟火街的故事贯穿着整个文本,关于它的讲述悠徐而略显铺张,这使得这篇小说在叙述上显得持重而平和,尤其是“生日歌”的恢弘交响过后,再回到粗糙的现实,烟火街已然成了爱情赞歌质朴的衬音。当春婆婆关于取暖的诉讼以败诉告终,烟火街波澜不惊的故事也由高潮逐渐到了尾声。

事实上,烟火街的故事还在延续,只是在叙述者看来,烟火街的简陋和庸常正是因了春婆婆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和浪漫爱情才平添了一分那让人无法拒绝的凡俗味道、生活气息和人性暖色。通过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使用,叙述者以“全知全能”的身份穿梭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游走于春婆婆和众多人物的故事当中,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却有一个难解的“怀旧”情结,文本的叙述节奏和叙述结构本身让人们体会到了这一点:从烟火街上的芸芸众生到七十多年前的爱情故事,重又回到当下的烟火街,不是一次技术性的“闪回”,而是一次情感的导游;历史延伸成了现实,现实终将成为历史。人们无法用所谓的金科玉律去推测今天会成为怎样的未来,却完全可以从历史去判断现实中的因果。过去,对于我们是一面明镜,它照见的不仅是花开花谢的简单轮回,更可以引领我们窥见时间隧洞里的来龙去脉;它告诉我们,有些东西,是注定要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成为永恒,比如,真挚而美好的爱情,一朝拥有便可化为无限的精神动力,即使岁月沧桑,时光老去,也会因为这分曾经的爱而葆有生活朝气和信心。春婆婆老了,但是,她的爱情却永远年轻;烟火街喧闹甚至凌乱,但是,烟火街上的人们无不在为各自的幸福和宁静打拼,没有不可承受之轻的玩世,也没有不可承受之重的隐忍;蝼蚁一般轻微的他们却有着贫贱不移的人格,他们给予春婆婆的敬重,其实也就是对自己的敬重,正如春婆婆对流浪猫的怜惜,体现的是一颗虽不算崇高却起码是善良的心地。

因此,无需对艰辛叹息,也无需对世事无奈,当中央大街的面包石从历史铺到今天,那藏在石头下面的爱情故事,仍然会在嘈杂的现实生活中继续吟唱,给我们一分难得的宁静,给我们在辛酸中增添一丝甜蜜。

烟火街的故事不会结束,爱情的吟唱没有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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