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消逝的年代》里的人与事

2012-08-15 00:48刘恩波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朝晖文学精神

刘恩波

去过朝阳,感受过那里丘陵环绕的莽莽天地间的风情和神韵,在牛河梁遗址寻觅过木落草稀的文明剪影,大小凌河的默默流淌则像一首来自远年的歌。如果说,许许多多的人曾经身体力行从不同角度和侧面丰富了朝阳的精神沃野,而在那些耍笔杆的人当中,有一个叫秦朝晖的朋友,却是其中我最为熟知和了解的。前不久读他送给我的《手稿消逝的年代》,字里行间,文思如泉涌,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私下以为那是一种值得分享的丰美的文学收获。

读其书,知其人,然后才能知人论世。而对于我,正好相反,先是熟悉其人,然后才跟着他的背影、声音和体温走进他的精神乡土,做一番寻寻觅觅的探视。

我眼里和记忆深处的秦朝晖,是那个酒桌上数落着辽西旮旯话的人,——“城市小,风沙大,人老实,没啥话,只听着小酒唰唰下”。是那个用激情豪饮的人,很多时候又愿意以撕裂高亢的粗嗓门为大家助兴演唱,唱亲切暖心的《茅草地》,唱柔肠百转的“一把火,两把火,出来个太阳晒晒我,晒晒我的车,晒晒我的辙,晒干了回家的毛毛道,怕的是妹子你踩上泥窝窝……”这首电视剧《野渡》主题歌的歌词出自朝晖笔下,故而他唱起来那种知根知底的熟稔与张力,荡气回肠,声声动人心弦。

朝晖为人谦和低调,有《易经》上说的“卑以自牧”的意思。印象中他曾经跟我赞许过易卦里言及的“见群龙无首,吉”的卦象。大家平等自在开怀,其乐融融,很简单随性的氛围,缘何总是那样稀罕呢!也许在当下践诺质朴率真的文学精神和古道热肠的文明礼仪,终归是理想主义者的空谷足音。但是在我的朋友秦朝晖身上,会不时折射出一种明心见性知冷知热的情怀,老实说,每当我骨子里的怀疑和厌倦情绪骤然袭来,倘若正赶上和他在一起,尤其听他跟我谈李叔同和圣严法师的见地,那就仿佛沉浸在清寂的古刹里,如闻生命的天籁,黯然的思绪顿时会一扫而空。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我等凡夫俗子则通过朋友式的推心置腹的交流沟通,为彼此分享内在的豁达与虔诚而欣慰喜悦。

就像现在我凝视着朝晖的作品集《手稿消逝的年代》,打量着那字里行间洋溢的生命温情与暖意,会不知不觉为朋友的文学收获而感叹祝福。

朝晖自谦此书为他的第一本习作集,是他同外部世界的诱惑较量而依然归返心灵之乡的一次“修炼”。这种修炼在我看来更是他在痴迷地淘书和广泛的阅读之后而产生的精神升华与超越。

《手稿消逝的年代》作为“有一定目的和方向感的文学之旅的跋涉”,印证了作者二十多年心系文化家园建设的艰苦努力和精到的奉献。这里有他捕捉时代浪潮的别具只眼,有他对历史社会现实的独特理解和阐释,也有他关于人生和文学的积极坦言与忠告……

当然,仅就我个人的兴趣和关注点所在,我最为看重本书里面所萦绕盘旋的那一股着意呵护、打捞和珍存文学品格、道义和情怀的质朴沉实的气息。那些光鲜的或者沧桑的精神轨迹和意向,往事的细节和神韵,流年的掌故与心音的脉动,或者只属于作者不经意间的触摸、把脉和会诊,都带给我们难得的感召、洗礼和智慧上的启迪。

归根到底,究竟什么样人的文字能经受住岁月之河的冲刷与淘洗,变成一代又一代读者精神腹地里的珍珠?此刻我愿意笃定地相信,注定是那些于天道默默世事浮沉里“顶风傲雪,踏歌而行”的人。

而朝晖在他书里每每是以激赏、赞许有时候甚至是叹息肠内热的笔触写出对这些人这些文字的发自内心的挚爱。

举例为证。他对沈从文先生的人格魅力推崇有加,他一下子抓住了沈的精神底色和基准元素,即“乡下人”。在他眼里,从文先生有着乡村土野的温情和襟怀,当古老文明传统在现代化进程中屡遭冷落蔑视乃至遗弃之际,他的“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应该说在生猛冷血的年代,依稀洋溢着土地的光芒和温暖。作者走进沈先生的作品,是从文论开始的,然后才是《边城》、《从文自传》、《湘西散记》。而那种没有枯燥话语和僵硬概念的书写,大概也启发了朝晖此后从事文学批评的视角和心态,那就是把自己的性格和风格常常融入对作品和作家的会心解剖和透视中,从而使得自己的批评的笔端常带感情色彩。譬如他写汪曾祺,一开篇就是“公元2007年3月3日的夜晚,雪落辽西。公元2007年3月5日的清晨,地白天晴。”我觉得这是接地气的笔法,先营造了一个“场”。接着,“洗手静心,端坐桌前”,无疑这是精神修为者独特的行文方式,活泼有趣,朗朗生机。而若理解和进入汪曾祺夫子的内心境界,则非此参悟灵性的文字无以道出其个中款曲。从眼界和价值观上看,朝晖是抓住了汪的人文气脉,将之以博尔赫斯相比,当然他们的相通之处在于文体上的“峻洁”和简约,骨子里则前者是“中国式的抒情人道主义”,后者却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幽灵论者。朝晖读汪,基本上借助了文本的参照系统和资料,如何立伟的看法,汪自己的演讲和自述,还有贾平凹的联语“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等等。这都是直接走进汪曾祺世界的便利法门和捷径。如果说有一点遗憾,就是朝晖自己未能有机缘登堂入室,跟汪先生交际遭逢,果如是,那就多了一层“第一轮体验”。

我私下以为,最好的文学批评,不是专业的批评家写的,而是作家的偶一为之,要么就是写作者把评论也当成了“创作”。无论是写《传统与个人才能》的艾略特,还是评点《水浒传》的金圣叹,抑或在俄罗斯作家生命历程里见证历史行踪的爱伦堡,甚或在照片、筷子、脱衣舞等精神光线不易聚焦的事物上面耐心打磨性灵和思想的罗兰·巴特,都让我们目击了文学评论的真正生命力和原始的美学质感。

而我的朋友朝晖某种程度上也在身体力行地通过文字的捕捉,去勾勒描画点染他笔下人物的诸多形神状态,我把这种批评称之为艺术的个性化批评。只因为在朝晖的字里行间我能鲜明地抚触到作者血脉的起伏,生命的蓬勃颤动,声音的柔弱乃至高亢。他的《向史铁生致敬》正是用带着充满光阴记忆的温情笔触一下子把我们引领到1990年5月辽宁文学院举行的那次别致的盛会。在那隆重而热烈的开学典礼上,来了许多当代的著名文人,尤其是史铁生,格外引人注目。据说,是高高大大长满络腮胡子的马原把史铁生从沈阳市北郊的一座二层楼背上背下的,还有球场上轮椅里的铁生用双手将篮球投进了空筐并发出阵阵朗朗的笑声。在这里由文学往事点染的对作家的深层次理解和阅读,从一开始就是声情并茂的,由想象和形象触发,继而探入到被评论者的精神背景腹地,揣摩勘测把握住他生命的流向和动因。朝晖笔下的铁生如同西西弗推石上山一样,知晓了自身困境的同时,也看见了困境中的希望。当然,限于报纸有限的版面约束,作者的思维只能在中西方文化精神参照系里尝鼎一脔,如上所述,他引用了加缪经典作品中的话语,作为铁生生命思考和行迹的旁证,与此同时,他还在前面以《增广贤文》里的传世警句,来点染一个高贵灵魂在声浪喧嚣时代中的信念坚守和默默耕耘的定力与虔诚:“适志在花柳灿烂,笙歌沸腾处,那都是一场幻境界;得趣于木落草枯,声稀味淡中,才觅得一些真消息。”而这些真消息,包括地坛的宁静和安谧,包括老瞎子弹断的那第一千零一根弦,大概也包括诗人和哲人们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心灵舞姿的律动,有如旷野上的呼告,月夜下的独白……

从思维的表述方式和情感的流露与倾吐上来说,朝晖的写作从属于东方古典传统的印象式,或曰直觉型、内省型的批评。其现当代的杰出代表是王国维和宗白华。《人间词话》和《美学散步》,都走的是万象归心的启悟和评点路线,避开了逻辑理性的单一主宰(其作品中的理性解剖和逻辑推导已经完全心灵化和情感化)。在这里,诗性思维先在打破了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的片面、僵化与教条,从而呈现出气象万千的中和圆融之美,与此同时不乏矫健与凌厉。当然,对于朝晖来说,取法乎上,是写作的标尺,得其环中,则暂时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尝试和历练的过程。不过,毕竟在他锲而不舍的写作生涯中,崇尚性情文字,崇尚美文学,就等于拥有了自己的精神坐标,而他在往那个方向鼎力迈进这就足够了。

读《手稿消逝的年代》,我有一个错觉,好像这是一个心灵拾荒者永久的寻觅仪式,他苦心孤诣痴迷忘我地“汲取着养料,寻找着参照”,譬如说他渴望从《金蔷薇》里拾取灵性的活水,来为文学批评的日益体制化和功利化解毒,以此提供诊治的依据,搭建另一种意义上的坐标和价值取向(对“外省的声音”、“热血中年”的深情阐释,显示了朝晖的纯粹和迂直);再者他还不遗余力地推崇和认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梁漱溟先生主持的“朝会”,对那“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唯间闻更鸡喔喔作啼”的情境报以神往与会心,试想此际捧着一颗诚心倾听梁先生讲座的人该是何等惬意于怀。尽管朝晖对前辈先贤的凝眸和回首,某种程度上还停留在勾稽引证的浅表层次,未能进入历史纷乱错杂的时代症结深处而展开更富于学理化和系统化的梳理与研读,但是这种向着前史精神腹地进发的决心和志趣,毕竟彰显了一位评论者心魂深处对中外文化有益资源的充分尊重、汲取和借鉴。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一当他把审美的目光投向乡土中国的悠悠气脉和神髓,在古老大地面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艰难转折的转型期,有意识地探讨费孝通晏阳初们当年情系乡土文明的孤绝身影的价值和意义,就不仅仅是对历史掌故的迷恋和还魂,而且还有着跨时空对话和交流的可行性,而这本身对于解读今天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究竟怎样实现创造性转换和发展的难题,不啻提出了一种富于建设性和创造性的伦理和美学思路(参阅《没有故乡的人将一无所有》、《烙在乡村大地上的背影》)。

朝晖在许多公开场合和私下里都爱说,文学是人性中的善。他还有一个说法,朴素,永远是生活的底色。听他在特邀评论家论坛上的发言,充满激情和热血中年的飞扬慷慨,作为怀疑主义者的我,也不得不暂且认同他的燃烧着生命挚爱的执拗信仰。但是,一当远离那个主体情结满溢释放的心理场,一当清醒而锐意的理性搅动自己嘶嘶作痛的神经,我还是对朝晖的文学主张和理想持有深深的困惑和茫然。也许从本质上说,我宁愿把文学艺术视为一种偷闲的游戏,是内心自由放浪者的审美仪式,因此不免有些反感和唾弃“文以载道”、“诗言志”的道统理念。而这恰恰是朝晖倾情呵护的性灵沃土精神家园。

在《手稿消逝的年代》中,作者一以贯之倡导褒奖和推许的文学理念和情怀,归结起来就是对文学圣洁殿堂的敬重感,或曰敬畏意识。而对拥有此等情感和心愿的作家,他不遗余力地发出阵阵喝彩,譬如沈从文以乡下人的憨厚执迷于乡土精神的打捞和挖掘,张炜踏上“忧愤的归途”“融入野地”的生命意识,张承志“以笔为旗”恪守“清洁的精神”,史铁生超越了人生的苦难而获得笃定的平常心……这当然都是文学赖以生息和拓展的大境界。只可惜朝晖的推崇和把握,没有更加具体具象更有说服力的领会、论述、印证和阐发。而我觉得他分析一个作家或者一个精神现象时,对形式的因素,布局谋篇的功夫,遣词造句的细节,有时候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有所悬置和疏忽。当然,这种遗憾某个片刻却又在另外一些环节和地方找到了它奇异的弥补和平衡。

不说别的,单是《当故乡升起傍晚的炊烟》,就足以令我产生对秦时月(朝晖的笔名)的遥遥牵系、默念和欣赏。海明威曾经说过,“作家好比一口井。有多少种井,就有多少种作家。关键是井里的水要好,最好是汲出的水有定量,不要一下子抽光,再等它渗满。”在朝晖慢慢咀嚼细细品味的文字里,我清晰地发现了被评论者邸玉超的劳作身影,——他把自己“定居”在一个叫“西沙浒”的村庄,以每年“三五桶”小说之水的速度,浇灌着他的田园。

关键是这种劳作的舒缓,不疾不徐的韧性,以及用审美的神韵穿透一个诗意世界的热心冷眼,让我们切身感知了西沙浒的魅力所在。也许最值得称道的评论,就是一下子把你带到你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吸引你前去光顾。实话实说,《边城》是李健吾把我们带去的,史铁生是朱伟给我们引荐的,那么,是否可以说,邸玉超的小说之美,是秦时月捕捉到的。我愿意把这两个土生土长的辽西人之间的默契对话和交流看成是生命的一段佳话。

在评论者笔下,作家的心灵沃土焕发折射出迷人的文学光泽。那个西沙浒有山有水有桥,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还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这是它的生态外观,而在这生态外观里上演的人生悲喜剧才是邸玉超精心雕刻的命运线路图。

在朝晖细腻深刻富有感召力的洞察与挖掘之间,你会被那种直指人心的细节的力量所深深浸染——《过年》中,是德善大妈隐瞒着丈夫的死讯一心一意为前来拜年的乡里乡亲敬茶点烟。《狄氏先生和狄氏太太》里,老头弥留之际攥住老太太的手,再也没有撒开。《驴皮影》中,瞎子老影和孙女风铃在小说结尾处的相遇,“老影的手被人握住了。握老影手的人说:爷爷,那是眼井,咱们绕过去吧。”此前风铃在歧途上为爱欲彷徨,错恋上已经有家有业的年轻影人,结局里作者让爷爷走错了路线,孙女及时提醒,实际上也预示着她本人于豁然醒悟里的重获新生。

可以说,正是通过朝晖的力透纸背的勾勒与点染,我们才蓦然与西沙浒的风景风俗风情曲径通幽,形成阅读间歇的深层次共鸣。那里有相濡以沫的黄昏恋的咏叹,有恩怨交织的屈辱辛酸以及人际龃龉的不和谐音的弹奏,也有迷途知返柳暗花明如释重负的生命和旋。小小的西沙浒在评论者声情并茂的娓娓讲述中,某种程度已经获得了超越地理地域局限的永恒的精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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