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的乡村

2012-08-15 00:48
满族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老莫区长泥鳅

万 胜

老莫退下来不久便得了一场病,在家里闭门修养了半年多,头发和皮肤都捂白了,一露面让大家吃惊不小。老莫除了感到身子骨虚弱,心情也糟糕得很,看到人多车多就烦。最让老莫恼火的是邻居朋友见面还总是莫区长莫区长地叫,而且有意观察他的反映。一般当领导的退下来后心理都会有很大的落差,何况老莫是全区四十多万人的父母官呢。以前是日理万机,现在是闲人一个,就算再没心没肺也得让这帮人把心情搞复杂了。这样一来老莫就不愿意出门,整天在家里生闲气。老莫在没退下来之前就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好了。他喜欢书法,喜欢国画,喜欢古诗词,钓鱼下围棋也很在行。这么多的爱好在退休之前根本无暇顾及,脱离了繁重的公务就好了,悠然自得地做自己爱做的事岂不是一种幸福吗!可是真退下来后竟然一样也做不下去了。每天望着案台上被冷落的笔墨纸砚,墙角里被遗弃的钓具棋盘,心里就是燥得不行。书房正面墙上那幅自己的手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从前还忙里偷闲地欣赏一番,擦拭一番,现在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有人说这叫退休失落症。以前老莫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说那是因为没兴趣没爱好,像我这样的人哪还有时间去失落呢。可现在老莫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失落,就像一个漩涡,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就是拔不出来。

老伴倒是体贴,常常背着老莫给他以前的同事朋友打电话,求他们抽时间过来陪老莫说说话。老莫心里什么都清楚,但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人一旦冷落下来就爱回顾过去,有很多自己当政时未竟的事业,也有一些自己在位时没尽的责任。比如司机小刘的转正问题,那时候小刘跟自己提过几次,但当时他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再比如宣传部毕处长的家属安置问题。他这一退下来还会有人替他们想着吗?可能真就不会了。想想这些年有多少人求他办了多少事啊!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他能办到,是对他的一种信任,所以就应该责无旁贷,虽然不在其位谋不了其政了,但还是应该替人家想着,能办的还要尽自己的努力去办。老伴对他这种想法很不赞成。老伴说人走茶凉的道理你不懂吗?现在你不当官了,谁还买你的帐。老莫突然想起他的上届老领导在换届大会上说过的一番话,颇耐人寻味。老领导说退下来做顾问,就相当于暖瓶水,倒进去的热水迟早都要凉,但马上就凉了显然不好,就需要保持一段时间的温度。老莫当时觉得这番话很幽默,跟着在场的人没心没肺地哈哈了一通,现在才感悟到了里面的无奈和酸楚。但不管怎么说温度还是会保持一段时间吧,能干点什么就抓紧干点什么。

老莫给小刘打电话,小刘跟着书记在外地出差,接电话的口气还是那样谦卑,但当老莫问到他转正的事时,小刘说话的口气就有点不一样了。小刘说莫区长,这事你还记着呢啊,张书记已经答应给我办了,谢谢你啊。老莫感觉自己拿电话的那只手冰凉,还湿腻腻的。最后说,你谢我干什么,办了就好,办了就好。

转天他又拨通了毕处长的电话。没敢直接问家属的安置问题,想先迂回一下,没想到毕处长没唠两句话就说要去开会,得先挂了。老莫突然就很生气,心想不管你再怎么忙也不能给我下逐客令啊。下意识地说,你开什么会呀,很重要的会吗?跟老莫多年的同事都清楚他的脾气,能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就代表他很生气了,都会赶紧毕恭毕敬地作出个承认错误的好态度。可这次毕处长没有,他在电话里说,莫区长,你不在这了不太知道,最近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老莫立即醒悟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了啊。只好灰溜溜地挂了电话。老莫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想生气,却不知道该生谁的气。细一想人家做得都没错,可自己的一番好心错了吗?如果换个角度想这些人的事对他来说也根本没那么重要。他不在了事情照样得办,而且也许会办得更快更好。老莫知道自己有个毛病,越是给跟自己关系近的人办事顾虑越多,生怕别人有微词,能回避的他尽量回避。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被拖下来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很后悔,跟自己好的人基本上没沾到什么光,甚至许多按正常程序能办到的也被耽搁了。很多以前对他好的人如今对他不冷不淡甚至怨恨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些事情不放在心上也就算了,但是有一个人老莫是绝对忘不了的,而且那种愧疚感与日俱增。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前妻邵美丽。她跟老莫离婚的时候老莫还不是区长,两个人只有短暂的三年的婚姻史。邵美丽是农村的民办教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转正调到区重点中学,按说在当时对于老莫来说并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况且邵美丽的资历也符合转正要求。但是老莫一直害怕产生不好的影响,硬给拖住了没办。后来他们因为感情不和离婚后邵美丽还因为此事求过他一次,说现在我不是你的家属,任何关系都没了,能帮我这个忙了吧?老莫正准备提格为副区长,主抓的正是文教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再一次回绝了邵美丽。再后来教育局辞退了一大批民办教师,邵美丽被迫回家当了一个农民。

老莫无数次想给邵美丽打个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的时候都没有勇气拨那串号码。真不知道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还能记恨他吗?这几乎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大一块心病。老伴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是并不是完全了解老莫的内心,她甚至早就把这件事甚至那个曾经和自己丈夫有过一段婚姻的女人给忘了。

最近大家肯定都很忙啊。老莫站在阳台上背对着老伴自言自语。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老伴在客厅里听见老莫的话,赶紧把电话放下了。心里突然就酸了一下。这些天她打了很多电话,就像老莫说的那样,大家都说很忙,说等不忙了再登门拜访。就连傻子都明白这是托词。老莫在位时门槛都被踩破了,没听谁说忙的。看着老莫每天像哨兵一样久久地站立在阳台上望着小区的大门,老伴就难受,生怕他再积郁成疾,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前年退下来的牛书记就是因为这样,上了一股火儿血栓了,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想办法让老莫把心里的郁结打开。老伴提议,我们去旅游吧,走走祖国的大江南北。老莫摇头,年轻的时候几乎把全国都走遍了。那就到外国去。老伴说。外国?老莫还是摇头。外国,太麻烦,再说我身子骨也禁不住旅途劳累,还是算了吧。老伴愁够戗,自从老莫退下来,她不知不觉地瘦了十多斤。老伴吃饭的时候埋怨老莫说,你呀!真是越老越让人不省心了。老莫突然就端着碗呆在那里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墙上的那幅字画,像电视画面定格了一样。老伴立即慌了,用手碰了碰老莫的手。老莫还是没反应。老伴吓得脸色刷白,抖着手给儿子拨电话。儿子啊,你赶紧来啊,你爸他……老莫突然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老伴眼泪唰的就下来了。老莫说我没事,刚才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老伴捶了老莫的肩膀一下说,你可把我吓死了啊!

老莫说我们下乡吧。

老伴的娘家在离市区八十里地外的一个叫小羊屯的村子。以前因为工作忙,老莫三年五年也回不去一趟。老人在的时候老伴每年都会回去几次,老人不在了,老伴也很少回去。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表哥还在,其他亲戚都远走他乡,牵挂就更少了。

小羊屯三面环山,山都不是很高,植被茂盛。在西山脚下还甩过一条小河,水质清纯。多年不见,小羊屯给老莫的感觉还是那样安静、淳朴。这里的空气有股甜味,这里的时间走得很慢,还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表哥家有三间大平房,大院套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院里有一挂马车。表哥为人老实,不会变通,全村就他还用马车,那匹马也很老了。表哥现在是孤身一人,老婆五年前癌症去世,两个儿子都去了城里打工,也都把根扎在了城里。

表哥木讷话少,爱喝酒,酒多话就多。见老莫来了,表哥乐呵呵地杀了一只鸡,到房后的菜园子里随手摘了一盆乱七八糟的青菜扔到鸡肉锅里一起炖,出来的香气老莫在城里任何大酒店里都没闻到过。然后还是用摘青菜的那个大铝盆满满盛了冒尖的一大盆往炕桌上一放,就这一道主菜。再就是从地里拔的大葱,摘的黄瓜茄子辣椒,臭烘烘的农家酱一碗,齐活儿。你就喝吧,越喝越有滋味。表哥每次端杯的时候都有个搓手习惯,仿佛要先把手搓热了才能拿酒杯。说话也极含蓄,整个人就像是一杯酒,看上去像水一样平淡,其实热情全在心里呢,品一口暖全身。

老莫说表哥,你怎么不到城里跟儿子们一起生活啊?

表哥说嘿嘿,扔不下。

老莫说你一个人很孤单。

表哥说嘿嘿,还行,惯了。

正说到这,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进到屋里才看到有陌生人在,脸腾地红了,不知所措起来。表哥也显得很慌乱。老伴反应比较快,赶紧说,我们是老奎的表亲,今天刚到的。中年妇女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说,我那啥,也没啥事,那我先走了,你们吃吧。说完转身就走。老伴冲外屋喊,不坐会儿了?从院子里有了回应:不了不了,家有鸡要喂呢。老伴看看表哥,又冲老莫含笑着挤了下眼睛。老莫说表哥,来喝酒啊。

没隔十分钟,那妇女又来了,这次手里捧着一个瓷盆子,里面装着几个大鸭蛋。说尝尝,不咸。

表哥低着头嘟囔,你咋又来了呢?

妇女没上次那么紧张了,说话也大方了很多。给你们加个菜。说完就盘腿坐在表哥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饭。老伴说你也过来吃点吧。妇女紧着说,不了不了,我刚吃过。嘴上说不了,身子倒往前探,有上桌的意思。老伴说你别不好意思,没有外人。妇女竟自己到外屋取了副碗筷来,紧挨着表哥坐了,把表哥挤到了里面。老莫觉得这人很实在,心想让她喝酒也肯定不会拒绝。就把酒瓶子拿起来给她的碗里倒酒。妇女真就没有推辞的意思。老莫说倒多少你说话。妇女说满上吧。

自从妇女加入进来,表哥就没再说一句话。妇女却一直在说,老莫两口子也很难插上话。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围绕一个主题——表哥人好。列举了好多表哥在村里做的好人好事。表哥只跟着默默地喝酒,间或嘿嘿地笑两下。酒一直喝到了深夜,妇女酒兴和谈兴仍丝毫不减。说过的话已经重复了十几次,仍在重复。老伴哈欠连天,老莫也是摇摇欲醉,但又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坐在旁边沉默着的表哥突然咕咚倒在了炕上。老莫和老伴都吓了一跳。妇女嘎嘎大笑,说老奎就在这点酒量,每回都这样,我还没喝咋样呢,他就倒了。妇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收拾碗筷,老伴赶紧抢前说你可别动手了,我来,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妇女依旧笑着,说那好,我就回去了。说完两只手扶着墙往外走,像跳霹雳舞一样。老莫和老伴都害怕表哥有事,也都没去送她。听着妇女的脚步声出了院子,表哥突然又坐了起来,没事人一样收拾桌子。这举动又把老莫两口子吓了一跳。表哥嘿嘿说我没事,我不这样她不走,多少回了。逗得老莫哈哈大笑。

老莫把自己在乡下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早上五点起床到外面散步半个小时,回来吃饭,看看当天的报纸,然后就帮着表哥做一些农活。中午吃完了午饭散步半个小时,回来午睡一个小时。下午躺在葡萄架下面的摇椅上看看书,再帮表哥做些农活。晚上九点之前进入梦乡。这样坚持了几天,发现越来越没劲,乡下的日子总是松松垮垮的紧张不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可言,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天天混吃等死呢。表哥每天不停手地忙活,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归整房子和院套,其实在他看来表哥每天做的都是无用功,房子和院子都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根本没必要再花心思在上面。书看不下去了,他捧着书长久地盯着葡萄架上的一串青葡萄发呆,心情不免又失落起来。

妇女经常来表哥家,却站在大门口不进来,哈哈两句就走。每次还都给老莫带一些东西,比如一捧山里红,一盘葵花籽或者几个野核桃。老莫心里好笑,这不是拿我当小孩了吗。老伴说美的你吧,你就是个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懂不懂。老莫说,我还有点用啊。说完这话,心里竟酸酸的。

从老伴的嘴里知道妇女名叫方国亮。怎么听都是个男人的名字,而且老莫觉得有点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细一琢磨,她还真挺符合这个名字,有股男人的爽朗和强悍,相比起来表哥就柔弱得多。老伴暗地里说其实他俩还是挺般配的,是不是有咱俩在他们就不好意思往一块凑了呢?老莫说我们是有点耽误人家的好事了,要不你去跟你表哥探个底,要是真像我们想的,我们就帮他们操办了得了。老伴说这是农村,不是城里,没那么简单。老莫说有什么啊,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再说表哥也是孤身一人,对了方国亮是不是一个人啊?老伴说我哪知道啊?老莫说你得打听好了,可不能胡来。

老伴打听回来说,幸亏没胡来,人家真有男人。老莫皱着眉头说,怎么能这样呢?老伴说方国亮的男人是个瘫子,卧床好多年了。因为他男人的病,她前些年还上访来着。老莫脑子里突然一亮。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耳熟呢,她就是老上访的那个方国亮啊!

方国亮的难缠老莫有所耳闻。有一年夏天老莫在办公室睡午觉。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一般在这个时候除非火上房了,没人敢打扰他。偏偏那天又因为头天晚上陪市里领导喝大了,急需补觉。他刚迷糊着就被楼下的吵闹声弄醒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气得他给办公室的刘秘书打电话,刘秘书说可能是有上访的,一溜烟儿跑下楼去。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了。上访的群众在政府门前吵闹几句是很正常的事,老莫也没放在心上,醒来后就把这件事忘了。刘秘书也没再提起。可是下午刘秘书跟老莫汇报工作的时候脸上却多出两条血道子。老莫问是怎么弄的?刘秘书苦笑着说就是被中午那个上访的挠的。老莫皱起眉头说,太不像话了,没王法了。说着就要找信访办的马主任。刘秘书赶紧说,算了莫区长,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行了。老莫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真的把马主任找来该怎么说呢,就因为影响了自己睡午觉吗。老莫只好作罢,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玉溪烟扔给刘秘书,算是安慰一下。后来这个方国亮又来区政府大闹两次,老莫正巧到市里开会没碰上面。

想到这些,老莫对方国亮就没什么好感了。可他却一直想知道她当年为什么上访,结果又如何。老莫偷偷摸摸去了方国亮家,在墙外转了两个来回。像方国亮家这样的青砖老房子在全村几乎绝迹。现在农村盖房子讲究高地基宽房檐,后盖的房子比先盖的高出很多,总想着压过别人一头,因此都比着把地基垫高。方国亮的左右邻居都是新盖的大平房,瓷砖罩面,铮明瓦亮。方国亮家的房子被夹在中间,越发显得逼仄落魄,似乎随时都可能倒掉。村里人把房子当脸面看,而脸面是人的尊严,从这一点上看来,方国亮家是没有尊严的。老莫很想进到里面看看情形,觉得这样有点冒失,一来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二来他隐隐觉得有点心虚。

回来后老莫向表哥问起方国亮上访的事,表哥说方国亮的男人给村里修防洪堤时受了伤。按照当时村委会的说法,方国亮的男人在没经过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开村里拉土方的三轮车翻到了沟里才受伤的,所以村里没有责任,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象征性的慰问了一下。而方国亮的男人说自己是给村里出义工才受伤的,村里不但要包赔医药费,还得赔偿误工费、营养费。村里坚决不同意,两下闹僵了,方国亮男人一气之下病也不看了,找来一辆平板车让方国亮拉着到处上访,访来访去病就耽误了。后来村里虽然同意给了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可他却成了瘫子。

老莫听完无语。当了四十年的干部,跟无数农村人打过交道,有这种丢了西瓜捡芝麻逻辑思维的人不占少数。老莫私下里跟老伴提起这事。老伴说,我听说这个方国亮虽然在外面看着挺厉害,其实她在她男人的面前像个羊羔子,说不上怎么就那么怕。她男人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反对,就这样还经常打她呢。老莫疑惑着问,她男人不是瘫子吗,怎么还能打她呢?老伴说可不是吗,我也想不明白。老莫默然。这人真是没处看去,我原来还想通过什么办法帮帮她,现在看来我的想法很幼稚。老伴看出了老莫的心思,说你又来了,你可别再操心别人的事了啊,你自己都够让别人操心的了。老莫听了这话脸色又阴沉了。

表哥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拎着个水桶出去,太阳升到树尖上的时候就回来了,水桶里装着多半桶泥鳅。他把那些泥鳅倒进院子里的一个大水缸里养着,个头小的捞出来喂鸭子,个头大的用酱焖上下酒。表哥做酱焖泥鳅的时候总是要从后园子里薅一小把什么草放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而且又嫩又烂。整条放到嘴里,夹住头往外一撸,一条骨头出来,肉都留在嘴里了。老莫百吃不厌,说表哥凭这一手就能在城里混得不错。表哥嘿嘿说,这算啥,你没吃过国亮做的烧嘎鱼,那才好吃呢,以前上头来人到村里吃饭不上这道菜都不乐意,后来村主任不敢再让她做了,说上头的领导来的太频,村里招待不起了。

老莫想说哪天让方国亮过来做一次,自己也尝尝。话到嘴边没出口。他看出来表哥对方国亮有着一种隐含的情感,一提到方国亮眼神都比平时亮了许多,而且话比平时多。如果老莫不接他的话茬,他的情绪就会冷却下去,话也少了。老莫不愿意提及方国亮有两个原因,一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了解,他对方国亮虽然有点可怜,但印象并不好。二是如果自己表现得很感兴趣就好像是无意中助涨了表哥内心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不能被大家所接受的。老莫岔开了话题,问起了表哥是如何捉泥鳅的。据表哥讲离村子七八里外有一条蒲棒河,是早年人工挖出来的灌渠,满河一人多高的蒲棒草,水不深,河面窄,水草多,泥鳅多。表哥有五十个泥鳅芴子放在河里,每天早上过去从水里提出来,倒出钻进芴子里的泥鳅后再下到河里,放上用玉米面和苏子炒的香饵。第二天早上再去,每天如此,都有收获。

老莫说这事挺有意思,我每天也跟你去捉泥鳅吧。

表哥却显得有点为难。老远呢。

老莫说放心吧,我在城里的时候天天早上都要到公园里走上半个多小时,不比这近。

表哥说,早上露水凉啊。

老莫看出表哥不愿意带他去的意思,心里有点不高兴,仿佛被人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说表哥,这算什么事嘛,你还真以为我老得不行了啊,我比你还小两岁呢。

表哥脸通红了,嘿嘿说,明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叫上你。

老莫高兴了,说我帮着你拎水桶。

吃完了晚饭,表哥炒香饵,老莫在旁边看着。表哥先在锅里放上一点油,然后把苏子籽放进去炒出香味,再把玉米面放进去不停的翻炒,炒到颜色变深了,香气越来越浓烈。老莫问表哥,人能吃吗?

表哥说能吃。

老莫说真香!别说泥鳅了,就连我都馋了。

老莫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感觉是那么亲切。就像烧稻草的味道一样亲切。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每天吃的是用大灶稻草烧出来的饭菜,那种饭菜的香味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复习过。在任期间他经常下乡视察工作,对乡里招待的大鱼大肉不感兴趣,总喜欢往农家院里进,大灶炖芸豆、煳玉米、土豆大茄子吃得比什么都香。好多人都管老莫叫亲民区长,老莫也顺水推舟的发表了一些类似“当领导的要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才知道老百姓最需要什么”等官话。别人当不当笑话听他无所谓,但自己清楚,心里对那种已经很辽远的记忆总有种不能释怀的念恋。

炒得了香饵,用一张牛皮纸包好。天已经黑得不能再黑。老莫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惦记着捉泥鳅的事,上半夜兴奋得没怎么合眼,下半夜睡着了梦见拎着满满一桶泥鳅在田埂上一呲一滑地走,摔了一跤,泥鳅顺着稻田沟都跑了,把他急得在梦里大叫。老伴赶忙推醒了他。他张开眼睛一看,满世界通亮。赶紧爬起来往外走,却看见表哥在院子里不紧不慢的从大水缸里捞小泥鳅喂鸭子。老莫说表哥今天怎么没去收泥鳅?表哥嘿嘿说,我早就回来了。

老莫气得连早饭也没吃,回到屋里倒在床上不起来。表哥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忙活。老伴沉不住气了,怕老莫气出病来,进来劝解。老莫,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啊,今天不去明天再去吗,表哥肯定是看你睡得没舍得打扰你。老莫说,你别跟我说这个,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典见个脸求他一回,他就这么对我,我不在这呆着了,回城里,现在就走。说着真就起来收拾自己的衣服。老伴知道老莫的脾气,火气上来谁也拦不住。只好出去找表哥进来劝。表哥进来,满脸通红的站在老莫面前一句话也不说,老莫拿什么他就往下抢什么。老莫的火更大了。老伴说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哪有你这样劝人的啊。

表哥说,别走。

老莫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表哥闷在那里又不说话了。

老莫看表哥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很没趣。都奔七十的人了,还真像小孩子一样啊。说算了,你以为我还真愿意去啊,我就是那么一说,客气客气呢。

表哥一听这话,放心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中午特意为老莫做了一小盆酱焖泥鳅。开始老莫表现得对泥鳅不屑一顾,后来实在顶不住诱惑,把一小盆泥鳅全消灭了。吃饱后咧了下嘴对老伴说,今天的泥鳅做的有点咸了。老伴笑说,你呀,老小孩儿。老莫偷偷地想,你不带我去我就去不成了?

老莫谋划好了搞一次跟踪追击。可一连三天都因为自己睡得太死,计划泡汤。决定第四天干脆一夜不睡,瞪俩眼睛坚持到凌晨两点,实在坚持不了了,就眯了一会眼睛,迷迷糊糊的听老伴说你快起来吧,出事了。

方国亮家被村民围个水泄不通。表哥蹲在院子里,一个眼窝青紫,鼻孔凝着血痂,下身只穿着一条蓝布裤头。旁边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壮汉,胖汉手里拎着表哥的裤子。老莫问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表哥不敢抬头。胖壮汉毫不客气的问,你是谁?

老莫说我是他表弟。

胖汉立即上来抓住老莫的领口。你来得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吧。

老莫恼了。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你把手给我松开。

胖汉冷笑,松开手说,你要讲理我就跟你讲理,你表哥强奸了我嫂子,你说咋办?

老莫一皱眉头。胖汉不容老莫说话,拽着往屋里走。方国亮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一只乳房吊在外面,光着两只脚,鞋被挂在脖子上。她男人躺在炕上,手里拿着炒菜用的长把勺子,骂一句在方国亮头上敲一下。方国亮双手护住头,一声一声呻吟,却不躲闪。见老莫进来,方国亮男人扔下勺子,埋头大哭。

老莫说这是怎么回事?

胖汉说,他俩一大早在蒲棒河搞破鞋被我堵上了,妈的,要不是我哥拦着,我一刀一个全剁了他们。

老莫沉默了。

方国亮男人喊,弟,你去把刀拿来,我不怕死,活着被人欺负还不如死了呢。

老莫说现在是法制社会,谁也不能胡来,既然事都出了,大家就坐下来心平气和的研究怎么解决问题。

胖汉说好,你说咋研究吧。

老莫把表哥叫进来,老伴要去扶方国亮。方国亮男人狠咳了一声,方国亮立即又跪下。表哥站在墙角里低着头不敢吭声。老伴从胖汉手里抢下裤子让他穿上。胖汉对老莫说今天你能研究明白了啥事都好说,要是研究不明白我今天就把你表哥废了。

老莫说怎么算研究明白,怎么算研究不明白?

胖汉说我哥的老婆被你表哥强奸了,我哥说了算。

老莫说你凭什么说她是被强奸了?

胖汉怒了。还她妈的凭什么,天不亮孤男寡女在大野地里躺着,你说这算啥?

老莫说这种事要是两个人都愿意就算不上强奸。

方国亮男人杀猪样叫。我活不了了。

胖汉说你就这么跟我研究是不?说着腾的站起来,一把抓住方国亮的头发大叫,姓方的,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愿意的?

方国亮摇头。

胖汉狠狠掴了她一个嘴巴。说话。

方国亮哑着嗓子说,我不愿意。

胖汉左右开弓,又掴了她两个嘴巴。大点声说,我们听不见。

方国亮说,我不愿意,是他逼我的。

方国亮男人喊:我想死,谁也别拦我。

胖汉甩开了方国亮,斗鸡一样盯着老莫。你听见没?

老莫说你这是强迫,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胖汉冷笑。强奸不犯法,我倒犯法了?你这不是放屁的话吗。

从来没有人敢跟老莫这样说话,气得他浑身直抖。老伴害怕了,赶紧过来扶着老莫,说算了,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又冲着胖汉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

胖汉说,你们出去,我跟我哥商量一下。

老莫被老伴扶着走出屋子。表哥在后面小声说,回去吧,这事你们管不了。

老伴回头狠狠瞪了表哥一眼,想说话,碍于好多村民围观,没开口。眼泪却下来了,对老莫说,你可千万别生气了啊,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老莫掏电话说我现在就给乡里打电话,我是不在其位了,但我就不相信茶说凉就凉了。老伴按住老莫的手小声说,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别打了。老莫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哎呀,这不是莫区长吗。

一个寸头的黑汉劈开人群,冲过来握住老莫的手。我是这个村的主任,姓杜,莫区长我在全区工作会议上见过你呀,还不止一次呢,哈哈。

老莫说你来得正好。

杜主任说,我一天竟瞎忙,不知道你大驾光临了,别挑理啊。

老莫说先别说别的,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吧。

杜主任说好好,我来办,我来办。说完进了屋。从外面听见杜主任骂人的声音。隔了两分钟,杜主任和胖汉出来把老莫请回屋里。杜主任当着老莫的面又骂了胖汉几句。你他娘的也不分谁了哈,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区的大区长啊,王八蛋操的,赶紧给莫区长赔礼道歉。

胖汉红着脸,弯了一下腰说,我不知道你是区长,我就是一个养鸡的老农。

老莫说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法制社会,胡来就不行。

杜主任说莫区长说得对,再说你这算个屁事啊,你没看冯巩演的小品里说吗,就当是自家的自行车叫人骑了一圈又送回来了,哈哈哈……又不缺肉不少皮儿的。

胖汉压低嗓子说,主任,这事可不能这样说,谁家自行车让人随便骑呀。

杜主任说你他娘的要是自己能骑也轮不到别人,自己不行你怨谁呀,哈哈,这事我看就算了哈,以后自己家东西自己看住了哈。

方国亮男人在炕上哼哼。没法活了,什么世道啊,还有说理的地方不?我要找说理的地方去,给我驾车。

胖汉说,杜主任,这事咋能说拉倒就拉倒呢。

杜主任说不拉倒你还想咋样?

胖汉说多少得给点精神损失费吧。

杜主任看看炕上躺着的方国亮男人说,也够可怜的,莫区长你看是不,要不就给个台阶吧,人都活成这个熊样儿了。

莫区长想了想说你要多少?

胖汉有点局促的看着杜主任,不知道怎么张口。

老莫说你说吧,要是合理我们就满足你。

胖汉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百?杜主任问。

五千。胖汉答。

杜主任骂起来。你他娘的是大闺女呀还是镶金边儿了啊。

胖汉放到了两根手指说,最低不能少于三千,我听说他俩搞了三年多了,一年一千不过分吧?

杜主任看看老莫,不言语了,面露难色。

老伴看出杜主任的意思,刚要张口应允。表哥突然在后面说话了。我家的房子都给你吧,我只求你以后对她好一点。

在杜主任的证实下,双方立了字据。表哥在农村没了根基,打电话给城里的儿子,准备到儿子那里去生活。这一点老莫还是很放心,他听说表哥的两个儿子在城里混得都很好,而且都很孝顺。老莫倒是对表哥有些留恋,就说不如先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我家也只有老两口,住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太空了,表哥去了正好是个伴儿。老伴最高兴。心想有了表哥陪伴老莫的日子就不会寂寞了。只是……老伴不由得叹了口气。老莫问,只是什么?

老伴说表哥那么大的院套,就是在当地至少也值几万,可惜了。

往城里去的小公汽刚驶出村子不远就抛锚了。乘客都下来透气。田野一派绿油油的景象,傍晚的空气清爽怡人,让人心肺舒畅,直想多吸上几口。老莫跟老伴说,以后来不了了,乡下没亲戚了。老伴回头看一眼呆坐在车里的表哥。表哥呆呆地盯着村子。

汽车重新启动。

老莫问表哥,想什么呢?

表哥红着脸嘿嘿说,方国亮可算能有个像样的家了。

表哥的话让老莫突然想到了前妻邵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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