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神话元素的成因分析

2012-08-15 00:45刘莹莹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神话

刘莹莹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文学】

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神话元素的成因分析

刘莹莹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沈从文所描述的“湘西世界”具有浓郁的神话气息,结合其相关作品,从“神话元素”入手,可从“历史潮流的客观影响”、“作者创作的主观选择”及“巫觋之风的深刻浸润”三个方面,集中阐释沈从文为何构筑充满神话色彩的“湘西世界”,初步探求沈从文寓于其中的深刻感情。

沈从文;湘西世界;神话元素;历史潮流;神话时间;巫觋之风

沈从文所描绘的“湘西世界”静谧和谐、恬淡安逸——有桃花源般清新淡雅的风度,有伊甸园般平静祥和的气韵——字里行间洋溢出浓厚的神话气息。流淌在沈从文“湘西世界”中奇异瑰丽、纯净恬淡的神话元素,是“历史潮流的客观影响”、“作者创作的主观选择”及“巫觋之风的深刻浸润”三位一体,所共同滋养孕育出的文学奇葩。这纤美的花朵,绽放于中国现代文坛,遗世独立、熠熠生辉。

一、历史潮流的客观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西方古典文学中传统的神话史诗和西方现代文学中重构的神话故事,大量涌入中国文坛。神话(史诗),凝结着原始族群拙朴梦幻的想象力,传承着远古先民内敛昂扬的历史精神,蕴含着古老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并且,以其雄浑壮美的文学魅力,引起了五四以来的启蒙者对中国古老悠久的文化遗产的深沉追忆。因此,许多作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加入了诸多“神话”元素,并由此掀起了文学作品“神话化”的浪潮。例如鲁迅“油滑”的《故事新编》、郭沫若“失史求似”的历史剧,他们对神话(上古历史)人物命运的演绎,渗透出作者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民族忧患意识。神话中的主人公,因其自强不息的旺盛生命力与锐意进取的不懈精神被世代传颂,例如“开天辟地”、“共工触天”、“女娲补天”、“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等等。这些原始质朴、永不衰竭的生命强力与中国现代积贫积弱、任人凌辱的国情形成鲜明而又强烈的反差。文人志士希望利用这蛰伏千年的古老民族因子为现代人打一剂强心针,唤醒沉睡在我们骨血中作为“龙的传人”的不屈精神——“想借文学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年青起来,将在20世纪的舞台上与个别民族争生存权利”。[1]456

沈从文也在这场文学作品“神话化”的浪潮中,找到了“湘西世界”的最佳构筑方式。他借用神话中的虚拟和想象,以近乎“梦呓”的方式,完成对故乡的追忆与怀念,描绘出鲜活的人情世态,“唤回了人们对不可重复的人类童年的记忆”。[2]65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龙朱》

这种有悖于传统儒学政教文化的婚恋方式和情爱观念,“表达并延续了人类最准确、最真实的自然情感观和性爱观”。温润秀美的天地中孕育滋养着牧歌式的爱情,生活在湘西一隅的神之子们,浸润着绿水青山间的灵韵,借用比兴手法唱出情爱的纯美与朴直:“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妹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3]257。这种流动于“湘西世界”的自由自在的婚恋形态,对于“今天已步入成年的人类来说恰恰是一种不可复返的童年景观”。[2]94

二、作者创作的主观选择

沈从文试图以“乡下人”雄强纯朴、勇敢善良的品格和特质,作为拯救萎靡腐朽于都市生活的堕落灵魂的良药。所以,他选择自幼熟知且信仰的隐匿于湘西乡野并散发着梦幻气质的“高贵性格”,作为重建民族道德的标准。“因为在他看来,近现代的湘西社会无疑是人类即将或也已消失殆尽的青春世界的孑遗。”[2]69

但是当他以此为蓝本,描摹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民族性之时,却发现在创作过程中有两重困境始终无法回避:一是“空间”的困境——这样的“高贵性格”只居于广袤中国的一隅,恬淡自守、悠然自得;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安逸润秀、自然和谐的生活状态与现代都市衍生出的尔虞我诈、自私冷漠等“文明病”大相径庭、背道而驰。如何唤醒蛰伏于现代都市各处的纯朴道德,是沈从文面临的一大难题。二是“时间”的困境——随着现代文明的悄然渗透,原本和谐纯美、温良质朴的“湘西道德”开始逐步瓦解,“高贵性格”的因子也在渐渐流逝,成为作者心中反复吟回的遥远绝响。如何找寻散落于现实生活角落中的纯朴道德,是沈从文面临的又一困境。面对着囿于时空维度的桎梏所造成的创作瓶颈,沈从文要创造一部关于故乡风土习俗的新的神话。神话作为民族集体记忆的结晶,承载了延绵数千年的历史文化和共同心理,突破了因为时间和空间所造成的阅读和审美的双重障碍,极易引起读者共鸣——唤起乃至强化人类对于已逝青春时代的记忆和眷恋。

沈从文向往和称颂的湘西,是永恒同一的世界。它狭僻封闭,社会形态发展历经千年而鲜有变化,历史时间几乎停滞不前。其神性就在这“静止的时间”与“静谧的空间”之中累积、显现。正是这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仙境般的时空维度,恰到好处地体现了神话的特质。

现实中的湘西,因为时光的消逝而造成今非昔比,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愈演愈烈。沈从文的“乡愁”仅仅停留在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因此他只得由过往找寻现在,由回忆弥补现实,用恒定的神话时间的延续来回避流逝的历史时间对现实湘西的磨蚀;作者把存活在记忆中的“原始湘西”抽象为凝固在神话时间内的生命符号,从而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时间维度,突出了神话时间的主宰地位。

所谓的神话时间(主观时间)相对于前后延展(“过去”、“现在”、“将来”界限明确清晰)、循序渐进(沿着线性时间轴)的历史时间,神话时间所展现的是绝对同一、首尾一致的“一个时间”,也可以称为“静止的瞬间”。在这里,时间可以循环、可以重复,甚至可以缺席。沈从文运用“反复”、“减缓”、“停顿”等叙述方法刻意调度了时间的流速,使故事的主要情节在近乎停滞的时间中发展,营造出朴素却光辉的氛围。

例如《月下小景》,故事由初八的夜晚开始延展,随着主人公傩佑和白衣姑娘的对话与回忆,时间溯流而上,回到了两人初识的春天。沈从文用简略的笔触,描摹着青年男女爱情的自然成熟,时间也随之流转到秋日。作者笔锋一转,故事特定到秋天某日的午后,细腻地讲述了两人的爱情遵照神的指引逐渐升华,最终瓜熟蒂落。而这“秋天某日的午后”正是开篇提到的“初八”午后,叙事时间至此周行一圈,又回到“初八夜晚”。读者伴随着作者的生命体验,经由故事的讲述牵引至另一时空维度:在那里,世俗的历史时间被暂时象征性地隐没与超越,更多地被用于暗示湘西与外界的差异;随即沐浴浸润在恒定永久、圣洁不朽的旧日神性时光之中。

为了将这样的时间特点固化在读者的审美过程当中,沈从文采取了“反复叙事”(一次叙述从整体上承受同一事件的多次出现)的创作手法,从而表现出湘西生活的恒常状态,重现渐已消逝的往日时光。在反复叙事的过程中,沈从文经常使用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词语来强调具有规律性的劳动生活和祭祀(节庆)活动,显现出湘西生活神话般的和谐隽永。例如: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吃吃观音斋,感谢并祝愿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一个凡事从俗。十二月过年时,有门户处和猪圈牛栏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丰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数目不多,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劫余残稿·传奇不奇》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前作终点。作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

——《边城·三》

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客,送丧……

——《我的小学教育》

这样的反复叙事由句子延展为段落,充盈于每个章节,最终缀述为整篇小说。借助“反复叙事”的手法,沈从文将日常生活的世俗时间架空,而隐性地置换为神话时间。在这样的叙事架构下,沈从文得以从容地展开对湘西世界的神话抒写,生活其中的山民被作者赋予神性的光环,作为其心中理想民族性的范本。构筑于沈从文回忆与想象之上的湘西边地不仅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更值得注意的是,回忆中具有神话时间的湘西与现实中具有世俗时间的湘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作者在神话与现实的对比中凸显出神话的理想色彩与现实的无可奈何。

三、巫觋之风的深刻浸润

沅水流域,自古以巫风称盛。《汉书·地理志》早有记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其巫觋文化流传至今,是因为湘西故地偏僻辽远、与世隔绝,传统的生活形态得以在此延绵不断地传承,民俗文化也始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状态。湘西边城自古便是一个浪漫品格浸染着的土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曾将这里作为它的边陲要地,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由此,楚文化便植根于此,滋养浸润着这片神秘的边地。又因为其自然空间的封闭、经济水平相对落后、社会人文环境宽松,扎根于湘西的古楚文化并未随着楚国的灭亡而消亡,而是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尤其是楚文化中重要的一支——巫觋文化。

巫与舞不可分,楚俗文明好歌喜舞,湘西自然也成为歌舞之乡。王逸在其《楚辞章句》中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巫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说文解字》对“巫”字的释义为:“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巫’与舞同音,善舞之‘祝’为‘巫’(‘祝’在祭祀时,以其言语和舞姿沟通神与人)。”在娱神祭祀的仪式过程中,男女巫师通过婉转的歌声与摇曳的舞姿与神灵沟通,来获得神圣的力量。这样投入忘我的歌舞祭奠仪式,将湘西人的浪漫情感和宗教情绪释放得淋漓尽致。作于1929年春的《神巫之爱》就生动细致地描绘出“楚沅巫风”的风俗传奇:

他双脚不鞋不袜,预备回头赤足踩上烧得通红的钢犁。那健全的脚,那结实的腿,那活泼的又显露完美的腰身旋折的姿势,使一切男人羡慕、一切女子倾倒。那在鼓声蓬蓬下拍动的铜叉上圈儿的声音,与牛角呜呜喇喇的声音,使人相信神巫的周围与本身,全是精灵所在。

神巫“跳傩”的过程中,所有的观者都参与进来:“小孩子善于唱歌的,便依腔随韵为神巫助歌”,“女子们则只惊眩于神巫的精灵附身半疯情形,把眼睛睁大,随神巫身体转动”[4]265。这样的神圣场合,角声激昂、歌声高亢、舞蹈炽烈,参与者全身心地融入到热忱专注的宗教情绪中去,痴迷、执著、庄严。至此,读者随同参与者不再停留于日常的世俗世界,而进入神化的超自然存在的世界。这种混合了边地民族浪漫情绪和宗教情感的人神共存的境界,正是沈从文倾心赞美的境界。

“沈从文小说充分展示了由闭塞而保留原始清新感的民间风情,尤其是展示了把节日娱乐和宗教仪式融为一体的带点神化意味的奇异风俗”。[5]632-633小说《凤子》详尽记叙了一次尚存于湘西民族中的娱神祭祀活动——“在野地上举行的谢土仪式”,把对神祇的敬献化作自己庄严盛大的节日:

巫师换上了鲜红如血的缎袍,穿上青绒鞋,拿一把铜剑,一个牛角,一件用杂色缯帛作成的法物(每一条彩帛代表一个人名,凡拜寄这个神之子作义父的孩子,都献上那么一条彩帛,可望延寿多祜),助手擂鼓鸣金,放了三个土炮,巫师就全幅披挂的上了场。起始吹角,吹动那个呼风唤雨召鬼乐神的镂花牛角,声音凄厉而激扬,散播原野,上通天庭。用一种缓慢而严肃的姿势,向斗坛跪拜舞踊。且用一种低郁的歌声,应和雄壮的金鼓声,且舞且唱。

……

三个插曲完毕后,巫师重新穿上大红法服,上场献牲献酒,为主人和观众向神祈福。用白米糍粑象征银子,小米糍粑象征金子,分给所有在场者。众人齐唱“金满仓,银满仓,尽地力,繁牛羊”颂祝主人。送神时,巫师亢声高唱送神曲,众人齐声相和。

湘西边地独有的巫楚遗风摇曳多姿地缀述于小说中间,这显然是受到以《楚辞》为源的古楚文化的启示。单纯的情节衬以繁复的风俗描写,小说呈现出一种野趣盎然的生命力——不仅秉承着陶渊明式的闲适冲淡,而且具有屈原《九歌》式的凄艳幽眇——湘西乡民表现出对自然神灵的虔诚与敬畏,对旧日美德与神性传统的延续,正是沈从文内心情感的平衡点及其“湘西世界”的核心内涵。

巫觋文化是鲜活的悠久文化,高贵的自然人性便孕育其中。这种生命的野趣,渐渐地被物欲、机械包裹的文明都市所遗忘。“乡下人”沈从文,在这群早已丧失自然天性的都市“阉人”面前,丝毫感受不到“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6]353于是,他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否定,转化为对保留着巫觋文化的湘西世界的向往,并且企图从中找寻到疗治现代社会人性恶瘤的良方。因此,流淌于沈从文笔端的巫觋文化,不仅仅是作为写作背景而存在,更是一种载体和象征——它载负着作者“燃烧的情感,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6]353

[1] 苏雪林.沈从文论[G]//苏雪林选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

[2] 周仁政.巫觋人文——沈从文与巫楚文化[M].长沙:岳麓出版社,2005.

[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 傅光明(主编),沈从文(著).山鬼[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

[5]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6] 沈从文.沈从文散文精品·文学闲话[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

Analysis on Reasons of the Myth Factors in Shen Congwen's“Xiangxi World”

LIU Ying-ying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81,China)

There is intense flavor of myth in Shen Congwen's description of the“Xiangxi World”.With considerations of his relevant works,viewing from the angle of“myth factors”,the reasons behind his buildup of“Xiangxi World”with rich myth colors can be revealed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the objective influence of the historic trend”,“the subjective choice of the writer”,and“the profound soaking of the witch beauty tradition”.From this basis Shen Congwen's profound feelings contained in it can be explored.

Shen Congwen;Xiangxi World;myth factors;historic trend;myth time;witch beauty tradition

1672-2035(2012)01-0101-04

I206.6

A

2011-10-19

刘莹莹(1988-),女,山西太原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 冯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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