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的破坏性倾向”——从弗洛姆的人性理论解读帕特里克·怀特的短篇小说《一杯茶》

2012-08-15 00:45王建新
关键词:菲利帕特里克弗洛姆

王建新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澳大利亚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怀特1912年出生,2012年恰逢其诞辰一百周年,他“以史诗般的气魄和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大陆引入到世界文学之林”(诺奖颁奖词)。[1]怀特生前著述颇丰,共发表小说12部,短篇小说集4部,并著有多部诗歌集、戏剧及自传等。对于怀特的评价曾经是截然对立的,一些评论者认为怀特是“20世纪最重要的澳大利亚作家之一”,称颂其对于语言以及意象的娴熟运用;而另一些评论者则认为他的作品“晦涩难懂”(obscure)、“无法卒读”(unreadable),甚至是“澳大利亚最令人无法卒读的”,以至于怀特在提供给诺贝尔奖的自传中仍然耿耿于怀。[2]自怀特在小说界崭露头角开始,大部分评论都集中在他的长篇小说上,而对他的短篇小说关注度明显不及,甚至有评论者认为他的短篇小说“不是他最佳的表达媒介”。[3]国内对于怀特的译介与研究则相对较晚,1982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刘寿康编写的《澳大利亚短篇小说选》最早向国内选译了帕特里克·怀特的两部短篇小说;同年,胡文仲在《外国文学》第四期发表了的“怀特印象记”介绍了帕特里克·怀特及其作品,并出版《澳大利亚短篇小说选集》选入怀特的两部短篇小说;其后怀特的长篇小说、自传也相继被译介,国内对于怀特的研究逐渐兴起。然而评论界的关注点均偏向于怀特的长篇小说,无论报刊杂志还是博硕士论文多以怀特的长篇小说为研究重点。相对而言,怀特的短篇小说在国内引介最早但研究却稍有不足,吴宝康的“平凡背后的不平凡——帕特里克·怀特的短篇小说《一杯茶》赏析”是迄今为数不多的专门针对怀特短篇小说的研究论文之一。[4]需要强调的是,怀特的短篇小说集在主题、人物刻画、叙事技巧等方面并不逊色于他的长篇小说。

怀特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烧伤的人》(The Burnt Ones)发表于1964年,共11个短篇小说,《烧伤的人》取名来自于希腊语,在希腊语中“烧伤的人”意为“可怜的不幸者”,怀特借用Burnt(烧、灼)的字面意思,在几乎所有短篇小说里运用“火”等意象,隐喻被社会和生活所“烧伤”的不幸者。

《一杯茶》(A Glass of Tea)是《烧伤的人》中的第三篇,是怀特最早被译介到中国的短篇小说之一。《一杯茶》讲述了马利卡斯去瑞士日内瓦拜访朋友的老友菲利佩德斯,由一杯茶引出菲利佩德斯向马利卡斯讲述了他与已逝妻子康斯坦蒂亚的爱情经历,故事最后菲利佩德斯以前的女仆、现任妻子阿格拉依道出了康斯坦蒂亚自杀死亡的悲剧。

《一杯茶》的故事情节不算复杂,主要人物也不过四位,但小说中至关重要的情节,即最后康斯坦蒂亚自杀死亡的悲剧的描写较为隐晦,读者不细读就会忽略甚至误读,以至于觉得该部分的描写似乎过于突兀,对康斯坦蒂亚为什么自杀感到困惑。对于这一问题,可以从弗洛姆的人性理论中找到合理的解释。

弗洛姆在《人心——人的善恶天性》中讨论了人的“爱死”和“爱生”倾向,他认为“爱死”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杀人的愿望,对暴力的崇拜,对死尸和虐待的兴趣”。[5]弗洛姆所说的“爱死”即指人类的破坏性倾向的极端表现,是对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说的发展。弗洛伊德在给爱因斯坦的讨论“为什么战争?”的信中指出:死亡本能“在每个生物里发生作用,欲把生命毁灭,使他恢复到原来的没有生命的物质状态”,并且“藉着特殊的器官的力量,死亡本能变成破坏本能,指向外界的对象”。[6]弗洛姆在《人类的破坏性剖析》中进一步分析了人类的破坏性倾向,指出“人不是(藉着疾病,慢慢的)破坏自己,就是破坏他人;换句话说,不是让自己痛苦就是让别人痛苦”。[6]

事实上,《一杯茶》对于康斯坦蒂亚最终自杀死亡的悲剧的发生是有所铺垫的。菲利佩德斯是这样描述康斯坦蒂亚的:“一个热情而又难对付的女人”,“嫉妒心强”,“一向脾气暴躁”。[7]但是很显然,仅仅这些还不至于造成康斯坦蒂亚的自杀,康斯坦蒂亚的“爱死”情绪及最终的实施必然是一步步累积直至爆发。

从康斯坦蒂亚与菲利佩德斯相识开始隐忧就已经埋下:首先,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康斯坦蒂亚家境殷实,而菲利佩德斯出生平常;其次,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康斯坦蒂亚甚至比菲利佩德斯高出一头;再次,两人兴趣不同,康斯坦蒂亚热爱文学、绘画,而菲利佩德斯更擅长交际和生意;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康斯坦蒂亚最初对菲利佩德斯没有感觉,而婚后的忠贞换来的却是独守空房的孤寂和丈夫的偷情出轨。

虽然菲利佩德斯凭借其擅长交际的能力最终俘获了康斯坦蒂亚的芳心,但新婚不久他便受表兄邀请去外地料理生意;而康斯坦蒂亚对菲利佩德斯的爱却随着他们的结婚和时间的推移迅速而热烈地展开了。通过书信,康斯坦蒂亚倾诉了对丈夫菲利佩德斯的思念,“你不来接我吗?…… 我会安排好我们的生活…… 我怎么也睡不着觉!”(175)她也表达了对菲利佩德斯的抱怨,“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不喜欢那些男人之间的宴请。有时男人的行为有些诡秘…… 你要么不写信,要么尽写那些该死的地毯!”(175)

随着时间的推移,康斯坦蒂亚的孤独感愈发严重,而她对菲利佩德斯待抱怨也一步步发酵,导致两人之间的关系紧张,虽然彼此都知道并确定爱着对方,他们发现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只有通过书信才使他们的关系更接近。慢慢地,菲利佩德斯开始常常打牌到很晚才回家并且还有了情人,而康斯坦蒂亚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则一步步恶化。就这样,康斯坦蒂亚没能抵御人类爱欲的“破坏性倾向”的影响,从最初“破坏他人”到最终“破坏自己”,“毁灭自己”。

康斯坦蒂亚在没有结婚之前欣赏文学、绘画,会几种语言,还善射击,身体心理均无异常,而婚后则每况愈下。“信任破灭”是康斯坦蒂亚“报复性暴力”的破坏性根源,激发了康斯坦蒂亚的“破坏性倾向”。菲利佩德斯一再有意无意地刺激和伤害,最终间接导致了康斯坦蒂亚的自杀。

《一杯茶》的爱情主题带有些许悲剧色彩,反映的是人类爱欲的破坏性倾向。正如弗洛姆所指出的,“在一个日益机器化的工业社会中对生活的漠视现象,在这个社会中,人变成了一种物,结果即使他不憎恨生活,也对生活充满了焦虑和冷漠”,[8]凡此种种激发了人类爱欲的破坏性倾向,直至“爱死”倾向;而经历死亡往往会唤醒人的“爱生”倾向,[5]从而乐观积极地面对生活,抵抗“死亡本能”的侵蚀。

菲利佩德斯所用来喝茶的玻璃杯因为一个吉普赛女人的预言而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那个吉普赛女人预言菲利佩德斯可以活到最后一只玻璃杯被打碎的时候,而这只玻璃杯恰恰已经是12只中的最后一只了。玻璃杯从12只到只剩最后一只,也就是说共有11只被打碎了,然而小说中仅有6只杯子破碎的记录;阿格拉依不小心打碎1只,另一个女仆打碎4只,康斯坦蒂亚摔碎1只。对于另外5只杯子是如何损坏的文中没有过多交代,但通过字里行间还是可以作出如下判断,那就是康斯坦蒂亚摔碎了那另外5只杯子,出于她对菲利佩德斯的爱得不到回报,对他的出轨无法容忍而无法控制情绪的发作,从而激发了爱欲的破坏性倾向,其情形与她摔碎那一只杯子类似。这样康斯坦蒂亚摔碎了12只杯子的一半,这也预示了她的死亡,在她摔碎那只杯子之后她说,“我已经杀死了我自己”。(188)

一杯茶象征生活,生活淡如水犹如一杯茶,需要慢慢品味。在经历了妻子的死亡之后,菲利佩德斯更加“爱生”。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为了生意而四处奔波,以至与妻子聚少离多;也不再勾搭女仆甚或深夜不归会情人。菲利佩德斯没有好好珍惜与妻子在一起的时光,直到经历了妻子的自杀悲剧,他才顿悟生活的真谛,“茶是仅剩不多的乐事之一”,“每个人都会死”。(171)

菲利佩德斯和现任妻子阿格拉依细心地呵护这唯一一只预言了他生命的玻璃杯,当时还是女仆的阿格拉依曾经从康斯坦蒂亚的手中把这只即将被康斯坦蒂亚摔出的玻璃杯夺下,菲利佩德斯也只把这最后一只玻璃杯留给自己用,而招待客人只用其他的杯子。他意识到一味追求财富和肆意放纵情欲所带来的悲剧,最终选择重新回归家庭,已是耄耋老年的菲利佩德斯“最大的乐趣就是用仅有的那只玻璃杯喝茶”,花园凉亭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可以在那儿“一连坐几个小时”,(190)边喝茶边回忆过去,念念不忘亡妻,回味妻子的爱,直到日落。

帕特里克·怀特的短篇小说一贯关注“悲惨的生活闹剧”,试图“从明显的不合理中找寻合理成分”,以及“对于一方面佑护而另一方面又具有破坏性的超自然力”的无奈接受,[9]通过描写人物的孤独、幻想与现实,挖掘刻画人物的精神以及心理。

《一杯茶》延续了怀特的这一“积念已久的执着”,揭示社会变革对人心灵的冲击。小说中的人物被萦绕的孤独感困扰,无助地渴求爱情并试图挣扎摆脱孤独,强烈地自省和反思追忆,经历了“爱死”到“爱生”的人性倾向的破坏和再生的过程,终究顿悟生活的真谛。

[1]毛信德,蒋跃,韦胜杭.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集[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2]Allén, S., ed.Nobel Lectures,Literature 1968-1980[M].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 Co.:Singapore,1993.

[3]Björkstén,I.Short Stories and Plays[J].Patrick White:A Gener⁃al Introduction,1976.

[4]吴宝康.平凡背后的不平凡——帕特里克·怀特的短篇小说《一杯茶》赏析[J].上海海关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3).

[5]埃里希·弗洛姆.人心——人的善恶天性[M].范瑞平,牟斌,孙春晨,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

[6]弗洛姆.人类的破坏性剖析[M].孟禅森,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0.

[7]胡文仲.澳大利亚短篇小说选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8]埃利希·弗洛姆.人之心——爱欲的破坏性倾向[M].都本伟,赵桂琴,译.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8.

[9]Cromie,J.,ed.Criticism of the Works of Short Fiction Writers[J].Gale Group,Inc,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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