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贝壳

2012-11-30 09:34陈小利
青年文学家 2012年28期
关键词:小敏贝壳小女孩

陈小利

风和日丽,天空湛蓝湛蓝的,海水也是蔚蓝色的。没有风浪,没有潮汐的时候,海面平静的像一层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成群的白云倒映在海水中,仿佛锦缎上绣了无数圣洁的白天鹅,静静的,很安详;当海水开始波动,白天鹅们纷纷苏醒,结伴嬉戏,很活泼,很动感。最终,它们又会归于宁静。

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沙滩,拍打着岸边的岩石,然后退去,然后又上来,又退去。每次退潮,沙滩上都会留下无数被海水卷来的泥沙、碎石、海藻以及垃圾,当然还会有美丽的海星和贝壳。

一看到有好看的贝壳,苏就会像孩子一样跑过去捡,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泥沙,然后欢天喜地地放入随身的小竹桶里。

苏已经二十四岁了,刚大学毕业,还没有脱去学生时代的天真和稚气,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全然不把自己当大人。刚才她看到十五米外的沙滩上躺着一枚蓝色的扇形贝壳,上面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便兴冲冲地跑了过去。蹲下身,手指刚触到那贝壳,手背却被一只白嫩的手紧紧按住了。苏赶忙抓住贝壳,却听到那只手的主人大叫:“这是我的,我先看到的!”苏惊愕地抬起脸,见是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一双怯生生却满是坚决的小眼睛正盯着她。再低头看她的小手,虽然没能抢到贝壳,还是死死地按着苏的手。

“放手啦,小妹妹!这是我先捡到的哦!”苏从小女孩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得意地晃了晃。“下次,要跑快一点哦!”“这是我先看到的!”小女孩还是固执地叫,眼角已经隐隐泛上了闪闪的泪光。忽然她抬起手,向苏手中的贝壳扑去。

苏没料到小女孩会伸手抢,一惊,本能地缩回了手。女孩扑了个空,但由于用力过猛,身体直接摔倒在地,然后“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喊:“是我先——先看到——你坏人——告诉爸爸去——是我的——”

海边人虽不多,这时也有好几个人朝这边看了。苏可不想让同事们说她欺负小孩子,忙把小女孩扶起,安慰道:“好了别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把贝壳送给你好不好?”说着把那枚蓝色的贝壳递到小女孩手中,又抽出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帮她拍掉衣服上的沙子。

女孩一接过贝壳,立刻破涕为笑。“真的吗?”她扑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苏,手却紧紧地捏住贝壳,深怕苏突然反悔又要回去。

“当然是真的。”苏恋恋不舍地看着已经在小女孩手中的蓝贝壳,“谁叫你比我小呢,我总不能跟你抢这么点小东西吧。”“这不是小东西,这是我的宝贝。”小女孩见苏真的把贝壳给她了,高兴地取下背上的双肩包,从里面倒出一堆五颜六色的贝壳。“姐姐你看,我捡了好多呢,你可不许跟我抢!”小女孩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各种贝壳,又拿起那只蓝色贝壳,“这个最漂亮!”

苏有点喜欢这个小女孩了,她的天真和倔强跟自己有几分相似。于是她把自己的小竹桶拎过来,“你看,姐姐也有很多呢,比你的要好看吧。你喜欢哪一些,姐姐送给你啊!”“真的吗?”小女孩正满是惊奇地盯着那些更漂亮的贝壳,听到苏的话,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只最大最鲜艳的贝壳。见苏不但没阻止,反而还笑吟吟地看着她,便更加放肆地挑了一大把塞到自己的包里,然后笑呵呵地对苏说:“谢谢姐姐,我去找爸爸了,再见!”

苏把剩余的贝壳放回竹桶里,已经没有多少了。她笑着叹息小女孩的贪婪,不过她想那也是小孩的天性,她自己尚且舍不得那只蓝贝壳呢。这时听到小女孩在喊:“爸爸,爸爸,你看,好多贝壳哦!”苏顺着那声音望去,好奇心驱使她想看看小女孩的爸爸。忽然她呆住了。就是那个怪人吗?那怪人是小女孩的父亲?

苏注意那怪人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每天都是坐在那块被海水冲刷了无数遍的礁石上,静静地、出神地望着茫茫大海。一直到太阳落山,他才默默地跳下礁石,走回酒店。有好几次,浪涛汹涌的时候,苏都紧张地盯着他看,她差点以为他会跳下去。好在每次都只是她在胡思乱想,那人只是自顾自地坐着,平静地注视着潮涨潮落。

“真是个怪人!”苏想。第一天在海边的时候,她就很想上去跟他说几句话,问他为什么总是对着海发呆,但总觉得这样过去有些冒昧。但苏对这个怪人真的很有兴趣。说来也怪,尽管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很眼熟。

事实上苏并没有见过他。于是她悄悄地向同事小敏打听,才知道这个怪人叫孙睿,是总公司的财务总监,拥有15%的公司股份,今年38岁。两年前妻子去世了,至今单身,有一个女儿,是唯一一个加入这次旅行的总公司人员……小敏滔滔不绝地说这些的时候,苏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媒人在给相亲的人作介绍。“天哪,我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会这样想!”

苏看着不远处坐在礁石上的孙睿。此刻他终于不再呆呆地看海了,而是在低声跟女儿说着什么,笑容可掬。她看到小女孩兴奋地给他看贝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然后用手指指苏,大概是在跟父亲说刚才的事。苏看到孙睿抬起头来,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到了她。苏终于看到了这个怪人的脸。板刷头、国字脸、浓眉大眼、鹰钩鼻,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斯文,很有成熟男人的感觉。他看到了苏,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苏也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别过头。她忽然觉得脸有些热。奇怪,隔那么远,她竟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是因为阳光有些刺眼吧?她抬头看看天,的确,中午的阳光,强了许多。

喝过下午茶,同事们聚在一起打牌。苏不怎么会打,又跟大家不是很熟,便一个人回到沙滩上。

这个时候,海面很平静,一丝风浪也没有,天空也澄澈透明,没有什么云,脚底的沙被炙烤得有些烫,空气里夹杂着咸咸的海水味。

此时没有什么贝壳好捡了,苏却还是边走边张望,直到望见那块空空的突起在海平面上的礁石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竟然是在寻找孙睿?可是,这个整天望着大海出神的怪人,现在怎么没坐在那儿?苏走过去,爬上礁石,坐在孙睿之前坐过的地方,像他那样静静地看着海面。可是礁石经过日晒有些烫,苏只好站起来看。她发现站着看海与坐着看海,视觉上好像还是有些不一样。

“你这样,不怕一个浪头打来,站不稳翻下海啊。”背后突然想起一个沉稳的男中音,苏猝不及防转过身,脚下不自觉地一滑,竟有点重心不稳。那人忙一个箭步跨上礁石,伸手扶住了她。竟是孙睿。

“谢谢。”苏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半边。孙睿向她点了点头,没说话。两人一起,对着平静的海面出神。半晌,孙睿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也来了?”苏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听孙睿这么随意地一问,便也随口接道:“就你能来?这石头又不是你的!”“噢,呵呵。”孙睿一愣,没想到她竟是这样回答的。苏也为自己的话逗笑了,气氛又活跃了一点。

“三天了,你为什么总是在看海,不去其他景点玩?”苏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头的疑问。

“你不是也哪儿都没去,在这里捡了三天贝壳吗?”孙睿反问。

原来他不只是在看海,他也注意到她了,而且三天来都注意到她了。苏的心里又是一热,她不知道自己是受宠若惊还是因为别的,竟然有些惊喜。

“对了,谢谢你送给玲玲那么多贝壳,她很开心。”孙睿看着她,“你很喜欢捡贝壳吗?那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嗯,我只是喜欢,很多年没来海边了。”苏有点意外,孙睿说她像小孩子,他是这样说的,那语气,那神情,就好像父亲跟女儿说话。很久没人把她当小孩看了,十岁以后,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尽管她还是会常常做一些孩子气的事情,比如这次旅行,同事们到处游玩、购物,她却捡了三天的贝壳。突然听到一个男人说她像小孩子,她有些感动了,脸又要红起来,只好岔开话题:“玲玲是你女儿吧,她很可爱!”

“哎!”孙睿叹了口气,“自从她妈妈去世以后,玲玲就一直很孤单,我平常又没有多少时间陪她,这次带她出来,她不知道多开心呢。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这,就是你一直看大海发呆的原因吗?”苏歪着头问。

“一部分吧,人生有很多无奈的事。”

苏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很多心事,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事业的成功似乎并没有让他很快乐。

“你不快乐?”苏脱口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孙睿明显怔了一怔。苏有些后悔,她觉得这么问太唐突了。再怎么,自己只是分公司的一个新员工,跟孙睿今天才算认识。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是啊,有些时候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觉得快乐。好像很累,很久没有快乐的感觉了。”孙睿无可奈何地说。显然,他并没介意苏这么冒昧地问。“怎么,连你这个小丫头都看出我不快乐了?”

苏见他不生气,又叫自己“小丫头”,心里很是喜欢。可是她听到孙睿承认自己不快乐,又开始有点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他们总公司的财务总监,又不是她的顶头上司。这次旅行结束后,他们估计不大有可能再见面,他也不可能会记得她。真是,这份心,未免操得有些过分了吧。苏暗暗自嘲。

“你看,太阳快落山了。”孙睿指着远处的海平面,“夕阳很美啊。”苏也看到了,晴朗的天空中,晚霞已经在上演绚丽的群芳宴了。太阳慢慢接近海面,被染的通红通红,好像喝醉了酒的美男子,又仿佛羞红了脸的大姑娘。海水也脱下了蓝色锦缎,换上了五彩霞衣。海天交接,相映成辉。苏拾起一枚小石子投入海中,登时激起万朵金花,海面也粼粼地闪着璀璨的光。

“好美啊!”苏由衷地赞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孙睿感慨。

“怎么那么消极呢,太阳不是还没落下去吗?就算天黑了,明天还是会出太阳啊!”明知道自己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苏还是很认真地开导着。

“你那么年轻,自然可以从容地欣赏夕阳,你还没有经历人生的黑夜呢。”孙睿略带伤感地笑笑。

“你不会觉得自己老了吧!”苏很吃惊地望着孙睿。小敏告诉她,这个男人,才38哎,正是男人最有魅力,最有作为的时候。何况他已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大股东,事业也是如日中天,应该是最得意的时候,离“老”字还远着吧?

“这两年,我总觉得特别忙,特别累,好像很久没有休息了,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平心静气地看海看日落了。我感觉自己老了。”孙睿扶了扶眼镜。

苏忙别开头,她怕一不小心看到孙睿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变得模糊。虽然她相信这个伟岸的男人不至如此脆弱,但她还是怕一不小心看到。于是她装着看夕阳,嘴上说着:“孙总你别说笑了,你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还很帅很阳光呢。你不是老,是成熟!”苏说的是实话,从看到他脸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成熟男人的独特魅力,甚至,站在他身边,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尽管他们才第一天认识,但她知道,如果一个浪打来她站不稳,他一定会扶着她的。

“真的吗,你觉得我帅?”孙睿有点不相信地笑了。不过苏看到,他笑得很舒坦,微锁的眉头都展开来了,看来成熟男人也喜欢别人说他帅的。就凭这一点,他也还远远不老。

苏看到孙睿的笑,觉得很欣慰,这是她的功劳啊。于是她接着说:“你当然很帅啦,你自己都不知道吗?你比刘德华可帅多了,还比他年轻,最起码,他的鹰钩鼻没你的好看。”说完,苏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

孙睿也摸着自己的鼻子笑。“小丫头还挺会说话的,你在公司任什么职务,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我是北京分公司新聘的总经理秘书。”

“难怪了,汪处厚还挺有眼光。你今天把我夸得那么帅,我不请你好好吃一顿都过意不去了。怎么样,赏光吗?”

“好啊,总监请客,我荣幸之至。”苏觉得自己应该拒绝的。她不过是个新来的员工,只因为是经理秘书才有幸参加这次旅行。她还完全不了解公司里的人情世故,不知道那些激烈的竞争以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现实,所以她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若是被人看到她与总监共进晚餐,不知道会有什么闲言碎语。是了,这几天孙睿一个人呆坐着看海,竟也没有什么人过去跟他说话,显然谁也不想落个巴结总监的口实。

可是,她又真的很想跟他去吃饭。她认识他不过半天,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接近他。她觉得他是自己进公司来见过的最有风度,最有气质的男人,跟那些在茶楼打牌的同事完全不一样。而且,还有一点,苏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同情孙睿,她觉得他孤单,没有朋友,没有说心里话的人。一定是的,不然他不会跟自己聊那么多。他跟她说他很累,不快乐,他竟把这些男人的脆弱面,坦然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苏觉得自己是他的倾听者了,而且,她的安慰不是也让他很开心吗?她是不是有责任让他快乐呢?

于是苏爽快地答应了。她只是跟总监吃个饭,别人看到了,就说是总监谢她送玲玲贝壳不就是了。玲玲确实很开心啊,她一下午都在向同来的小朋友炫耀她的贝壳呢。

夕阳一点一点没入了海平面,天空和海都呈现一片暗红色。起风了,海水又变得不安分起来。几只海鸟低低地掠过浪头,向远处飞去。“走吧。”孙睿跳下礁石,伸手接苏下来。

晚饭地点选在一家名叫“还有鱼”的海鲜馆,里面的灯光和音乐都很有情调。孙睿去选海鲜,苏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既安静,又能隔着玻璃望见海。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变黑,远处的海也在视线里慢慢模糊。

“看什么呢,外面都黑了。”孙睿在苏对面坐下,“饮料还没点,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

“红酒,可以吗?我想喝点酒。”这家海鲜馆的氛围让苏有些不饮先醉,她觉得要喝点酒,才不辜负了这顿晚餐。

菜上来了,苏一口一个吃着新鲜的虾,不一会儿就剥了一堆壳。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似乎全然不顾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也一点不照顾自己的优雅形象。

“你很喜欢吃虾吗,要不要再点一份?”孙睿饶有兴趣地看着苏,他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孩在他面前这么不斯文地吃东西。以前他的妻子,哪怕在家吃饭,也是一副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样。看来现在的年轻女孩,真的越来越不淑女了。不过看苏的吃相,倒也不算过分,还蛮俏皮的。

“好啊,再要两份我也不客气。”苏一边剥虾一边乐呵呵地笑。

“你只吃虾,其他都留给我吃了吗?”

“行啊,你只要不和我抢虾,别的请便。”

“呵呵,我又不是玲玲,还跟你抢。”

苏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还跟你女儿抢贝壳?”

“不会啊,我觉得你挺可爱的。现在的女孩子,很少有像你这么天真无邪的了。”孙睿一脸诚恳地说。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虾,还有捡贝壳吗?”

“不知道。”

苏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顿了顿说:“因为我爸爸。”

“哦!”

“想不想听故事啊?”苏笑了笑。这时的笑,带着些许的苦涩,孙睿并没有看出来。

“好啊,古人以汉书下酒,那我就以你的故事和这美味的海鲜下酒了。”孙睿举起杯子,轻轻地晃了晃。

苏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曾经有一户幸福的人家。男的是个渔民,女的是当地的小学教师。他们婚后生有一个女儿,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女人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很忙很辛苦,但她从没有怨言。男人在开渔期随大船一起出海捕鱼,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禁渔期则在附近揽些活,也是很忙很辛苦,还会偶尔发些小脾气,但女人总是很迁就。于是一家人日子过得很祥和,很温馨。

夫妻俩很疼爱这一双儿女。女人照顾孩子的日常生活,负责对他们的教育,男人则常常带他们去玩。姐弟俩很喜欢拉着父亲,到离家不远的沙滩上捡贝壳,捉螃蟹,让他讲海的故事,以及他出海的见闻。他用贝壳、蚌壳和海螺给孩子们做各种好看的玩具,用沙子堆堡垒、筑长城。姐弟俩都很喜欢父亲。因为母亲在学习上对他们很严,而父亲则更慈爱,什么都顺着他们。所以父亲出海的时候,他们天天盼他回来。

父亲偏爱女儿似乎更多一点,出海回来,常给她买一些小娃娃,蝴蝶发饰和小发夹。女儿爱吃虾,所以只要父亲在家,她就天天有虾吃。”

苏讲到这里,顿了顿,又剥了一只虾,放进嘴里,细细地嚼者,好像要把很多年的岁月一起嚼碎了咽下。然后她抬头看了看孙睿。

“是不是讲的太枯燥了,没让你闷着吧?”她见孙睿目不转睛地没有任何表情地着看她,以为他早已经不耐烦了。

孙睿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苏接着讲。于是苏继续说:

“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女儿八岁的时候。那一年,男人频繁地出海,每个月都只在家呆两三天。他不在家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个男人来家里,女人让孩子们管他叫李叔叔。姐弟俩喜欢李叔叔,因为他一来,母亲就会给他们零钱,打发他们去村头陈大伯的小卖部自己买吃的,还可以玩到天黑再回去。姐弟俩会乖乖地跑到海边去玩沙子、捡贝壳,看父亲的船是否回来。因为母亲说要和李叔叔谈正事,小孩是不可以听的。他们从来不偷听。

九月,女孩上小学了,男孩也上幼儿园了。开渔节一过,男人又出海了,李叔叔还是常常来。有几次,因为下雨,还在他们家过夜。日子如果就这样倒也没什么,可偏偏天不从人愿。那个周末,女人把姐弟俩打发到海边,让他们去看爸爸的船只有没有回来。姐弟俩兴高采烈地去了,他们知道母亲又要和李叔叔谈大人的事了。

姐弟俩在沙滩上很自在地玩,每有船只经过,他们就跑过去看,一直到太阳沉到海平面以下,也没有看到父亲所在的大船。两个人都玩饿了,就手拉手一起回家。可是刚到家门口,他们就惊呆了。门口碗、杯子、热水瓶的碎片洒了一地,屋里还不住地有东西飞出来。再听,有一个女人的哭声,还有一个男人破口大骂的声音。他们听出来了,女的,是母亲,男的,那不是父亲吗?他怎么回来了,他们没有看到他的船啊?

两个小孩吓坏了,他们不敢进屋,只是缩在门外的梧桐树下。天越来越黑了,屋里吵架声和摔东西声还在继续,姐弟俩终于抱在一起哭了,像两个没人要的弃儿。他们越哭越大声,屋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突然停止了争吵。

不久,那一男一女相继出来,一人一个抱起姐弟俩进屋。弟弟哭得累了,很快睡了过去。而姐姐因为害怕,整整三天没睡着,饭也不肯吃,还发起了高烧,半个月没有去上学。而这半个月里,她没有听到父母吵架,那次的恐惧好像只是一种幻觉。她问父亲那天怎么啦,父亲却笑笑说没事,小孩子不要多问,她就没有问。

后来,女孩病好了,继续上学,男人又出海了,女人对姐弟俩越来越严苛,而李叔叔则再没有来过家里。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家里依然安安静静,只是这种安静中多了几分冷清。男人每隔十天半月会在家待些日子,但家里没有了从前的欢声笑语。

那年夏天,弟弟读完幼儿园,嚷着要跟父亲出海,因为上了小学就没时间了。男人答应了,女人也没有反对。

家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更加冷清,女孩天天盼他们回来。

那一晚,母女俩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突然,母亲的碗从手里落下来,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女孩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母亲两眼盯着电视屏幕,整个人呆住了,好似遭了雷击一般。她转头去看电视,她看到了,那不是父亲和弟弟出海搭的船吗?可是为什么从电视里看,它那么破呢?”

苏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又剥开一只虾。

孙睿静静地听着的故事,他知道那是她的童年经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真的像一张白纸的女孩,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个电视画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跟她父亲和弟弟有关的,难道……孙睿没有再想,他等着苏讲下去,但苏只是埋头吃着,一副不打算再讲的样子。

“后来呢?”孙睿终于问道。

“没有后来了,”苏用餐巾拭了拭嘴,很平静地说,“那次出海,遇上了强台风,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哦,”果然不出孙睿所料,“你的故事很伤感。这么多年,你跟你妈妈,一定过得不容易吧?”

苏有些难为情地笑笑:“原来你猜到这是我的故事啦。不过你错了,妈妈这些年过得很好,她嫁给了李叔叔,又生了个女儿。唔,跟玲玲差不多大。”

“那你呢?”

“我?”苏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是也挺好地坐在这儿吗?”嘴上倔强着,眼角却终于忍不住有些湿了。

孙睿看着苏,眼神中露出一些怜惜。他没有安慰她,只是觉得,这个娇弱的女孩,其实内心很坚强。父亲和弟弟死了,母亲又改嫁了,她的日子能好过吗?可是她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他想到自己,想起死去的妻子,心下一阵酸楚。只好端起酒杯,用酒来掩饰。一瓶酒已经空了,他又要了一瓶。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个喝酒,一个吃虾。大厅里的音乐换成了《神秘园之歌》,梦幻灵动,像山间的小溪一样缓缓地流淌着。灯光也变了,是空灵幽魅的绿色。大厅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抹绿,连人都泛着淡淡的绿光,仿佛忽然间进入了迷雾森林,或是不小心误闯了幽灵的境地。

苏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会告诉孙睿这些。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伤痛早就结了疤,不去触碰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独立了,自由了,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为什么还要回忆起以前的事呢?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晚上,对着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难道真的因为孙睿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让她情不自禁有一种想诉说的冲动?或者说,有些东西,沉积在心里久了,虽然习惯了,但总是被压得不舒服,需要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只因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而一直压抑着。何以那个倾听者会是孙睿,她真的说不清楚。反正她现在说出来了,心里真的像被移走了一块大石头,舒服多了。

她相信,无论如何,孙睿不是怀着消遣的心情在听她的故事,她从他凝重的表情和深深的叹息中看出来了。她也觉察到,他的表情和叹息,不只是为她,还有他自己。这个男人,38岁就说自己老的男人,他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些事,或许就是他累,不快乐的原因。苏觉得孙睿跟她一样,缺少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很愿意做那个人。可是,他凭什么跟她说呢?他也许只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况且,他们今天才认识。他的心事,应该留给他的知己好友,或者亲密女伴,她有什么资格呢?

苏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孙睿。看着看着,就“扑哧”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像个绿毛怪物,哈哈!”

孙睿一愣,继而也笑道:“你也差不多,像个千年绿妖。”

这一笑,之前的伤感淡去了不少。

“你不要叹气啊,年纪轻轻,总叹气不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孙睿关切地说。

苏心底一阵感动,多久没有人用这样温暖的语气跟她说话了,而且这句话,在她脑中也已经盘旋好久了。是的,这不也正是她想跟孙睿说的吗?

“这句话,不是应该对你自己说吗?”苏就是这个毛病,心里想什么,明知道不好说,还是会不由自主说出来。

孙睿怔了怔,好像在回忆自己说的那句话,然后他无奈地笑了笑:“也是啊,唉——难道我也经常叹气的?”

“当然啦,你还说呢,这不又叹气了。”

“唉!”

“呵呵——”两人都笑了起来。

苏止住笑,忽然很认真地说:“这不公平唉!”

“怎么了?”

“我讲故事给你听,你却不讲,我不是亏了?白让你赚了!”苏故意撅着嘴,很不满地说。

孙睿有点为难,“我的故事,唉——”他又叹了口气,将杯底的酒喝了,又倒满,“算了,还是不说了,太复杂,又伤气氛。”

“说嘛,我想听。”苏半撒娇地说。

“这个,”孙睿犹豫了一下,“今天不说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今天我请你吃饭,别净说些伤感难过的事,还是吃虾吧!”他把自己的那份虾也推到苏面前。

“哦,好吧。”苏明知道孙睿不肯说的,但还是有些失望,她闷闷地剥了一只虾。他说他的事伤感难过,说出来还伤气氛,那一定就是一直困扰他的原因了,可都是些什么事呢?他太太的过世?还有呢?他说以后有机会再说。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吗?苏赌气地把一只虾头狠狠地咬了下来。

孙睿不肯讲他的故事,两人一时间倒没什么话好说了。苏一只接一只地吃虾,把孙睿盘里的也吃掉了,而孙睿只是喝酒。不说伤气氛的事,气氛却仿佛更沉重了。大厅里的灯光再次变幻,回归了正常的白炽灯。世界好像从梦里苏醒过来,一下子亮堂起来,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音乐却换成了缠绵悱恻的《人鬼情未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存心让人沉醉。苏想再给自己倒点酒,却发现又一个酒瓶空了。而此刻,孙睿正把他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吞下肚,他见苏拿着空瓶,便问:“还要吗,我再叫一瓶?”

“不了,你已经喝了一瓶半了,再喝就醉了。”苏见孙睿的脸红红的关公一般,怀疑他已经喝醉了。她指着面前一堆小山一样的虾壳笑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也吃些菜啊!”

“我饱了,你要是不想吃了,我们就买单吧。”孙睿叫来服务员,买了单,从椅子里站起来,谁知道竟然没站稳,身子晃了一晃,又坐下了。他摘下眼镜,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眯了半分钟眼,才又站了起来。

“你喝醉了,”苏有些担心地问,“还好吧?”

“没,没事,”孙睿摆摆手,“走吧!”

两人走出“还有鱼”,一阵清凉的海风迎面扑来,孙睿有点晕,又晃了一晃,苏忙上前将他扶住。她感受到孙睿微微发烫的胳膊上传来的男人的体温,不禁一阵脸红。今天下午,她在礁石上站不稳的那个瞬间,是孙睿一把扶住她的。而现在,他却被她搀着,并且身体的重心也微微向她这边靠着。苏担心自己扶他不住,忙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内空气不好,刚刚又受了凉风,酒劲很快发作了。到达下榻的酒店时,孙睿已经晕晕乎乎了。他任由苏扶着,迷迷糊糊地从裤袋里掏出房卡递给苏,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明他已经醉得连房间也找不到了。

苏有些犹豫,她想找个人过来帮忙,找同房间的小敏或者别的男同事。她摸出手机,却发现没电了。于是她想还是算了,这么晚了,一来打扰人休息,二来让别人看到孙睿和她在一起,还喝醉了,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白白地冤枉了两人。考虑再三,苏还是硬着头皮,扶孙睿进了酒店,也没叫服务员帮忙。

好容易把孙睿弄进了房间,扶到床上,苏已经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了,也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你累了吧,对不起呵,麻烦你了。”孙睿身子歪在床上,半醉不醒地向苏道歉。

“没关系,不过,你真的很重哎!”苏微嗔着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你要不要喝杯水?”

“嗯。”

苏起身去倒水,自己先喝了一杯,又给孙睿倒了一杯,拿到床边。孙睿喝了水,又躺下了。

“你睡吧,我要回去了。”苏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接过孙睿手中的杯子,转身便要走。

突然,苏的手臂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拉住了,又被使劲一拽,她一个没站稳,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倒在孙睿身上。手中的杯子也脱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苏“啊”地惊叫一声,孙睿已经翻过身,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了。苏努力想挣脱,却好像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孙睿身上的气息,一丝一丝向她涌来。

“别走,阿兰,别离开我。”孙睿用力地抱紧苏,嘴里却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阿兰?阿兰是谁?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太太吗?天哪,这是怎么啦?我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办?一瞬间,苏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问题,她害怕得要命,刚要喊:“我不是……”“阿兰”两字还没出口,她的嘴已经被孙睿的两片滚烫的唇吻住了,疯狂地吻着。

苏感觉有些飘飘然了,好像半个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而余下的躯壳也不受自己控制。夜很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就像一只贝壳,被海涛轻轻地拍打着,忽然间,一个巨浪袭来,她被高高地卷起,又重重地摔下,跌进了深邃无边的海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奋力地想探出海面,挣扎着想游向岸边,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沉,一刻不停地下沉。慢慢地,她的心情平复了下来,睁开眼,看到四周碧蓝碧蓝的海水,和那些自由欢快的游鱼,好像回到了家一样,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舒适。她的身体像西沉的落日一般,深深地没入了海底,但她的心,却像孕育中的黎明慢慢浮出海面,在黑暗中悄悄绽放着光芒。一阵尖锐的鸥鸣声破空而出,划破了寂静的夜,鸥鸟的翅膀掠过海面,远远地飞去了,海水剧烈地打了个漩涡,又趋于宁静了。

孙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他看见身边躺着的一动不动睁眼看天花板的苏,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黑暗中,他一言不发地坐起来,良久,又默默地躺下。

苏侧过脸,半仰着身子看着孙睿。借着窗外的月光,她静静地凝视着孙睿的脸。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后悔?内疚?遗憾?欣喜?无奈?迷惘?苏看不透,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地替孙睿抚平微皱的眉头。孙睿握住苏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柔软的长发。“对不起。”他抱歉地说,但声音很小,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你快乐吗?”苏没有回答,却低声地问道。

孙睿诧异地看着苏美丽的眼睛,良久,终于说:“快乐。”

苏微笑着,轻轻地靠在孙睿的怀里,眼泪流了下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欣慰。她在心里问自己,孙睿快不快乐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了他的一句“快乐”,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样做,值得吗?太阳出来的时候,她的人生会发生什么变化?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她一夜没回去,见到小敏要怎么解释?另外,如果同事们知道了这件事,她要如何面对,孙睿会和她一起面对吗?还有,她似乎做了那个叫阿兰的人的替代品,可阿兰是谁,她应该问吗?可是问出了阿兰,她自己又算怎么回事呢,岂不是更尴尬?苏苦笑着,此刻,她只希望太阳不要出来,天不要亮,她还可以多享受一会儿静谧,还有孙睿的温柔。

孙睿的温柔?天哪!苏吃了一惊,她为什么渴望孙睿的温柔,她爱他吗?不,不可能的!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天呢,她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可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有一种想要亲近孙睿的冲动?她喜欢听他说话,看他凝神注视大海的表情,想倾听他的故事,希望他快乐,甚至刚才,她做了那个叫阿兰的女人的替身,真的只是她无力反抗吗?此刻,孙睿结实的手臂轻轻地环抱着她,也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一直是孙睿身上的某种独特的气质在吸引着她,可那是什么呢?

“父亲!”突然,苏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她记起来了,是父亲!她在孙睿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感受到父亲的气息。没错,那一次,父母狠狠地吵了一架。那以后,父亲有好几个月没出海,只是常常一个人去海边。好几次,她带弟弟去玩的时候,会看到父亲坐在比她个子还高的礁石上,默默地望着大海出神,她就捡漂亮的贝壳给他看,父亲就会回过神来,爱怜地摸着她的小脑袋。

那一次,父亲把惊恐的她抱进屋里,那感觉,就和此刻孙睿抱着她一样,孙睿叫她“小丫头”,说她像小孩子,都让她感受到父亲的慈爱,只是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在“还有鱼”,她跟他讲自己的童年,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是啊,当时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不是孙睿,她几乎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至少,不会轻易记起来了。

孙睿又沉沉地睡过去了,苏抬起脸看着他。说实话,眼前这个大男人,跟她记忆中的父亲一点也不像,虽然那时候,父亲也是差不多年纪。但父亲开朗,幽默,略带点渔民的粗犷,没有孙睿优雅的气质与风度。唯一有点类似的,或许是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也常常沉默、忧郁、锁着眉,和孙睿最初给她的印象差不多。

苏缓缓地移开孙睿的手臂,轻轻地下床,穿好衣服,带上所有她的东西,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又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酒店。

这个时候,整个世界还沉浸在梦里,路上冷清地只剩下树叶儿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扫马路的清洁工人也没有上班呢。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几片枯叶掉在她的头上,再从她的肩头滑落,又被她一脚踩过去。天已经微微泛出点亮色,空气很新鲜,风也很凉爽,太阳很快就该出来了。

想着日出,苏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这时的沙子很凉,她脱了鞋,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很舒服。轻柔的海风抚在她的脸上,湿湿的,略带一丝淡淡的咸味和腥味。

突然,苏的眼前一亮,不远处有一个蓝色的东西,是贝壳吗?苏略带欣喜地跑过去。真的,是一枚宝蓝色的贝壳,不规则的形状,带着点点的白灰相间的斑纹,没有昨天那枚好看,却很别致。此刻,它孤零零地躺在冰凉的沙滩上,任海水冲刷,凭晨露洗涤,更显的娇嫩和羸弱。苏把它拾起来,仔细地用海水洗净上面的泥沙,湿了的蓝贝壳,水灵灵的更加可爱。

苏把它擦干,放到自己的手袋里,想着今天若是看到玲玲,可以送给她,她一定会喜欢的。玲玲这么小就失去了妈妈,跟她一样,是个可怜的孩子。好在玲玲还有一个爱她的父亲,又比她要幸福。至于他醒后,她回去后,一切会怎样,现在她不想去思考。

苏躺下来,开始等待日出。好几年没有看到过海上日出了,上了高中,离开了家,就没再见过。事实上,父亲和弟弟死后,她就少去海边了,她对海产生了一种轻微的恐惧心理,觉得它会吃人。这次公司组织旅游,她有心要看海上日出的,可大家都同意最后一天再看,她也就没有特立独行。前几天,她都是吃过早饭才来海边的,今天,也真是巧了。像这样,凉丝丝的风吹在身上,又可以听海涛拍着沙滩的声音,真是舒服啊。不要去想之前发生的事了,过去了,没事了。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升的老高,把苏的身体也晒热了。“终于还是错过了日出,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苏有点懊恼地责怪自己,却不曾想她一晚没睡,本来就犯困,在刚才清幽舒适的环境中,能不睡过去么?

回到酒店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吃完早餐了。苏用眼睛搜寻着茶餐厅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看到孙睿,却见小敏正朝她招手,便走了过去,小敏把一份早餐推到苏面前:“我想你早餐总要来吃的,见你的餐券在房里,就自作主张帮你要了,免得你回来迟了没东西吃了。”

“谢谢。”苏确实有些饿了。

“你也真是的,一晚上没回来,连手机也打不通,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一时间又不好惊动别人去找你。”小敏埋怨道,她眼圈肿肿的,看来也是一夜没睡好。

“对不起,我,我手机没电了。”苏很抱歉地解释。

“可你也不至于一夜不归吧!”话一出口,就有几个人转过头来,小敏意识到自己有点大声,忙压低了声音,凑到苏的耳边,有点神秘地说:“听说,你昨晚跟孙总监在一起?”

“啪!”一个包子从筷子中间落到了盘子里,苏的脸都有点白了:“你听谁说的?”

“哎,这里人多嘴杂。”小敏不以为然地说,“有人说,看到你和孙总监一起进入了他的房间,偏偏你昨晚又没回来,我想给你辩解都不行。不过现在好了,事实摆在眼前,你明明从外面进来,而孙总监,他连房间还没迈出一步。不知道是哪个吃多了的在嚼舌根,说你勾引总监。”小敏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苏稍稍松了口气,她庆幸自己早早离开了孙睿的房间,也庆幸昨晚没找谁帮忙,不然别人还以为是她故意把孙睿灌醉的呢。可她又不能松气,虽然大伙儿都见到她是从外面回来的,难道因此就没人怀疑了么?小敏不是说是有人看到的么?在哪里看到的?苏记得他们出电梯的时候,没有在楼道里见到人,一定是在酒店门口!那个时候,她扶着醉醺醺的孙睿。别人不一定看出孙睿醉了,却一定看到她搀着孙睿的手臂。此时此刻,她能否认吗?她毕竟是心虚的。她若解释那并非勾引,谁会相信她,谁能理解当时的情况和她内心的微妙感受,连孙睿都不了解,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明白过来。退一步说,就算没有人怀疑她和孙睿,她一个年轻女人,人生地不熟,却一夜未归,又能落什么好名?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她跟孙睿在一起,那又怎么了,又没得罪谁。孙睿的太太都去世两年了,就因为她在公司的特殊地位,她就不能跟他好了,这是什么规矩?苏不明白,但是她知道,人言可畏。如果她不小心招惹了谁,立马就可能在公司待不下去。“在这样的大公司生存,不仅要有扎实的专业素养,还要有过人的交际艺术。”这是刚进公司时小敏告诫她的。可是或许苏在大学里没有学好人际关系这一课,也或许是外面的世界比大学复杂的太多了,她还没能很好地适应过来。就好像此刻,苏看到好几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她,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敏在桌子底下用脚碰碰苏,示意她赶紧趁着人多否认,以堵塞悠悠之口,苏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埋头吃早餐。

这一天,苏无论到哪里,总感觉有一些视线追随着她,她想那些同事一定在议论她什么。但是一天下来,她好像并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她或者孙睿的名字,便放心了些。她今天没有见到孙瑞,连整天欢蹦乱跳的玲玲也没有瞧见。她去过海边一趟,孙睿并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坐在礁石上看海。她没有他的手机号,也不敢问别人,问了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难道他一天都在房间里睡觉?苏有些奇怪,可是她也不敢去找他,一来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二来,真的见到他,说些什么好呢,他们的关系太微妙了,见了面,好像有些尴尬。

这样想着,苏就打消了念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晚上早早地回房睡觉,她以为小敏会问她什么,可小敏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小敏已经不在房间里了。苏一面在心里责怪小敏怎么只顾自己去看日出也不叫她,一面想着既然是集体看日出,孙睿应该也会去的,她很想再见一见孙睿。她心里清楚,旅行结束后,他们或许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孙睿不爱她,是不会去找她的;她也不爱孙睿——尽管她喜欢他,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还没上升为爱情——也不可能主动去找他。所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整个日出的过程,是伴随着一群人的欢呼,赞美,惊叹,雀跃进行的,也是在苏目光的寻觅中进行的。朝霞是怎样染红整个海面的,红日是怎样徐徐从海平面以下升上来的,全不在苏的眼里,她只是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搜索孙睿的身影。可是直到人潮散去,旭日当空,孙睿和玲玲都没有出现。难道他在躲避自己吗,可是为什么呢?昨天凌晨她悄悄地走掉,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为难吗?苏不明白。她想她太年轻了,许多事情都不明白。

苏又在沙滩上站了一会儿,终于失望了。她蹲下身,用手指在沙滩上挖了一个约五厘米深的小坑,又从包里取出昨天早上捡的准备送给玲玲的蓝贝壳,轻轻地放入沙坑中,四周用沙子掩好,压平,然后伸出食指,在沙上画了那只贝壳的形状,旁边写上两个字“再见”,苏想,这只贝,就不带走了吧,让它静静地待在这里,总有一天,海水会将上面覆盖的沙冲走,让它重见天日。那时,就让有缘人将它捡走吧。

她站起来,拍干净手上的沙,转身离开了。

回到酒店的房间,小敏不在,苏想,同事们现在应该都不在房里吧,今晚就要走了,大家一定忙着去买纪念品了。她不用买,因为没有人可以送。事实上,这次旅行,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除了海滩,她几乎没有去哪儿玩过,除了孙睿,没有什么是可以让她回忆的。而孙睿,似乎也还是不要回忆的好。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又睡了一觉,把早上的睡眠补回来。

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苏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茶餐厅,要了一杯咖啡,一份当天的报纸,挑一个靠窗的位置,正准备享受旅行的最后一份清闲,却看见玲玲向她走来。

“玲玲,怎么是你,到姐姐这儿来吧!”苏有些惊喜,忙放下报纸,上前去拉玲玲的手,却被玲玲一把推开。苏怔住了,小姑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怎么啦,这么生气?”苏依然笑着去拉玲玲,还是被她甩开,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

“这些,还给你!”玲玲取下自己的背包。“哗啦”一下倒出许多贝壳,都是前天从苏的竹桶里拿的,“以后,请你不要找我爸爸!”说完,她不顾苏的反应,径自背起包走了。

苏却一时傻傻地愣在原地,这是怎么啦,玲玲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了?谁告诉她的?应该不是孙睿,他不会跟那么小的女儿说这些。那么,就是那些同事了?他们跟玲玲说什么,很难听吧?孙睿知不知道?看着玲玲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她想上去追她,可是,她能跟这个小女孩解释什么呢,她现在一定很讨厌自己!

“以后,请你不要找我爸爸!”这句话一直在苏的耳边响着。她并没有想以后再去找孙睿啊,她不会去找他的。可是玲玲的话还是让她很心痛。那些人,当面不说什么,却借一个小女孩的口来让她难堪。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一堆贝壳,从里面拣出那枚扇形的蓝贝壳。“埋葬了一只蓝贝壳,另一只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这也许就是天意,这一些,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苏想。她问服务员要了一只塑料袋,把贝壳装进去,接着喝她的咖啡,看她的报纸。

“小姐,一位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服务员离开没多久,又折回来,把一只蓝色的小匣子递给苏。

“先生?难道是孙睿?”苏的心跳立刻“咚咚”地加快了频率。她接过匣子,好奇地打开,一下子惊呆了。那不是她埋在沙坑里的那只贝壳吗,怎么会在这里?哦,一定是有人看到她埋的,在她走后又取了出来。会是谁呢?她希望是孙睿,又祈祷千万别是。她轻轻地取出贝壳,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用遒劲的笔体写着几个字:

今晚八点以前,我在“还有鱼”等你,我还欠你一个故事。

——孙睿

真的是孙睿,苏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这么说,早上他一直在海边咯,他看见她埋下蓝贝壳了,那他一定也知道她在等他吧,为什么那时不出现呢?八点半,飞机就要起飞了,他会在那里等她到八点,她有资格听他的故事了,她要不要去呢?苏心里清楚,她想去的,就当是见最后一次面,虽然还没想好见了面可以说些什么,但从今天早上起,她就想见他的。如果刚刚玲玲没有来,没有跟她说“以后,请你不要找我爸爸!”她接过匣子,一定马上就去了。可是,现在,玲玲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响着,那样尖刻,那样冷冰冰的,像一把利刀,深深扎进她的心里,刺得她生疼。玲玲如果知道,她去见她爸爸了,一定会不高兴,会更生她的气,会说她是坏女人。她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难过,不管别人对玲玲说了什么,她都能理解玲玲的心情,她自己不也一样,自从父亲死后,便再也不喜欢那个李叔叔了吗?

墙上的钟一刻不停地走着,五点、六点、七点……同事们陆续回来了,整好行李,又纷纷赶去机场,苏觉得有点饿,叫了点东西,却又吃不了几口。汪经理已经打电话催了她好几次,叫她快去机场,不然就来不及了。七点半,苏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回房间拿了行李,打的去机场。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出租车上的电子时刻表不停地变换着数字,苏按住跳得厉害的胸口,紧张地注视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一旁的司机疑心她是不是心脏病突然发作,边开车边不时地注意她的表情和脸色。

四十九、五十……“等一下!”苏终于忍不住喊出来。

“要去医院?”司机也松了口气,脱口而出。

“不,去‘还有鱼海鲜馆!快点!”苏也不顾司机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喊着,“孙睿,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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