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传人”讨论之我见

2013-01-29 01:40刘卓
博览群书 2013年3期
关键词:传人图腾甲骨文

○刘卓

偶尔得知,网上有热闹的讨论,是关于“羊的传人”的,我很感兴趣。1982年下半年,我在武汉大学选修了著名文字学家夏渌为古籍整理研究生班开授的“文字学”课程,结业时所交的论文就是《汉字中的“羊”字》,正好与上述讨论相关。

9年后的1991年,我在美国东北部一个小镇的餐馆打工,想到正是中国农历的“羊”年,偶然兴起,觉得该说点什么,就凭回忆,将那篇论文改写成了一篇小文章题目叫《“羊人”与华夏族》。在那个无网络的年代,又是在华文“罕见”的偏远地方,无资料可查,加上拮据的生存环境,哪里能真的坐得下来从容揣摩、思考?尤其是当年论文中原本分析了几十个从“羊的字,单靠回忆是不敢见诸文字的。因此,行文时,不得不将那部分忍痛割爱,只概略地谈了些基本观点。文章投寄给了台湾的《世界日报》,蒙编辑不弃,发表在1991年5月15日的“上下古今”版上。我祖籍山东,又自觉为人鲁钝,就用了笔名“鲁人”。也许是对那篇文章颇有些“敝帚自珍”的得意,当12年后又一个“羊”年来到,《侨报》的一位编辑朋友向我约稿时我想起那篇旧文。这时,我已经迁居旧金山湾区多年,写作的条件较以前好多了但缺了必要的心气儿,又一直没有继续深入研究,便只对原文做了些微修改后,刊发在该报2003年3月11日的“湾区论坛上,题目易为《“羊人”、羌族与华夏族》用了自己的本名。

浏览相关讨论,再回头看自己的那篇旧文,觉得之间有相似处,又有着不少本质的不同。撮其要,有几点不能不说。

一、关于“羊人”的说法。有朋友认为是我首先提出“羊人”这个概念的。我不这样认为:其一,我并不确定在我之前是否有“羊人”之说。自近代以来,受西方文化人类学的影响,中国古文化的研究日益兴盛,大家辈出,成果丰硕,肯定早已有人注意到“羊”与“人”以及“羊人”与华夏民族的关系。其二,即使此前没有人提出“羊人”之说,但我为文时也肯定是受了前贤类似相关论述的影响,实不敢掠美为己有。其三,所谓“羊人”一词,充其量也只是个说法而已,谈不上什么学术建树,更不具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其四,我虽然很早就用过这个说法,但并没有持续探讨。如果有人由此得到启发,经深入研究,生发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我乐观其成。

二、关于“羊的传人”的概念。我的文章虽指出了以羊为图腾族徽的游牧民族可以统称“羊人”,而古羌族为“羊人”之主干;同时,古羌族,或者说“羊人”为华夏族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并没有明确提出“羊的传人”这一概念。原因在于:其一,以羊为图腾的民族,如羌族的后人,当然可以称之为“羊的传人”,这不言自明。其二,称某些人为“某的传人”,要有一个前提,即他们必须自己愿意这样称呼自己,而不是由别人去帮他们“认同”。就像对于以熊、猪、狗等动物为图腾的民族,我们不能随便称其后人为“熊的传人”、“猪的传人”、“狗的传人”一样,否则可能产生误会。其三,正像前贤们早已指出的,作为图腾,“龙”是个多民族融和的综合性形象,其本身就已经涵括了蛇、鳄、鱼、马、牛、羊、鹰等于一体。有必要再将原本就是神化、象征意义的这个“虚拟”形象,打破砂锅究到底地分解、还原成一个个“可考”的物种,而搞出那么多“某的传人”吗?这种貌似科学的所谓研究,其实本身就不懂得何为“图腾”,是学术的庸俗化。其四,从政治角度看,“龙”其实可以说是民族统一的结果,是团结华夏众多民族的一面旗帜。硬要从中分出所谓的不同“传人”来,应该不利于民族统一之大局吧?

三、关于“龙的传人”的问题。多年前,有人提出要放弃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的“龙”,重构国家品牌形象。“羊的传人”论者,显然较之更向前迈了一大步。以“羊的传人”或“某的传人”来取代“龙的传人”,有这种可能吗?答案显然是:否!其一,以“不知道龙是什么,就把它当成祖先一样来膜拜”、形象不可考等理由来否定“龙”作为图腾象征的“合法”性,本身就是错误的。甲骨文“龙”作“”、“”,系“画成其物”、“象实物之形”的“象形字”,说明当时很可能是有其形象实物的。无论其原型,还是经融合了蛇、鳄、鱼、马、牛、羊、鹰等部件后所成就的今之“龙”体,虽然无法与现存物种相对应,但仍然不能说属于没有任何形象根据的凭空臆造!其二,“龙”并不是生来就代表帝王、皇权的。《说文解字》说:“龙,鳞虫之长。”我们刘姓始祖刘累,史载为帝尧后裔,即曾为夏帝孔甲驯龙,被赐姓御龙氏(见《左传》等,今河南鲁山有“刘累墓”)。而且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包括《西游记》等)、民俗生活中,龙也不过就是诸灵物之一种。可见,“龙”并不专属于封建统治者。其三,夏统治者之所以将“龙”“钦定”为自己的图腾,想必应该是有坚实“群众基础”的。因为,在那时人们的眼里,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说文解字》),“见首不见尾”(《易》),有着超出人类能力的奇异之处!从这个角度说,“龙”之所以成为华夏民族之象征,是人民整体崇拜的结果,是历史“约定俗成”的。再经过几千年的历史积淀,“龙”早已与民族的灵魂融为一体,任何人欲改变这一事实,都将是徒劳的!其四,认为“龙”的形象只是“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在西方国家,龙总体印象上是一种邪恶的象征”,显然并不客观,不啻欲加之罪。以此为由,进而主张放弃“龙的传人”,实在有曲意逢迎、一味讨好“洋人”之嫌。一个民族得以屹立于世界之林,不但要“温、良、恭、俭、让”,还必须有刚强、威猛的一面,中华民族亦如是。“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缺一不可。阴阳互生,刚柔相济,才是“龙文化”之精髓。如果真要改变我们给别人的不良印象,倒不如去检讨一下国人浅薄、浮躁、虚荣、炫富的民族劣根性,好好研究一下“潜龙勿用”的“神龙哲学”呢!其五,要中华民族不但不能像“龙”,反而要更加像“羊”,这与“其四”相同,是一把利剑的另一侧锋刃!百多年来,积贫积弱的中华民族,难道还“羊性得不够吗?从历史上无数的外族进犯,到近现代东、西洋帝国主义的侵略、奴役,哪一个不是吃定了中国人“和蔼可亲”的“羊性”呢?主张去“龙”者,标榜“羊”更符合儒家文化,难道忘记了孔夫子“求也退,故进之”(《论语·先进》)的教诲吗?矫枉必须过正,此时此刻,鼓励民族积极进取、奋发腾飞还来不及呢,缘何一味强调我们民族性格中不但已有、且嫌过多的“羊性”画地为牢,禁锢我们振兴的步伐呢?

四、关于“从羊的字”的解说。“羊的传人”论者,自诩对汉字中“从羊的字”有着多年的深入研究,并作为其理论的根据且不论这些字是否足以成为支撑其“羊的传人”理论的坚实基础,更不论其举证是否足以颠覆国人心目中“龙”的形象,但看其对这些“羊”字的解说方法,就不能不让人存疑了!其一,所谓甲骨文中“羊羌同义”之说。甲骨文中,“羊”作“”或“或“”等,象形字,象羊头之形;而“羌作“”、“”、“”等,看上去似乎是象形字,其实是“羊”与“人”(甲骨文作“”,侧面人形)两个象形字组合成的会意字,即我们所说的以“羊”为图腾的“羊人”,显系晚于“羊”字的后来之字。在“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时期,为表明某人为某氏族女人所生,故人随母姓。因此,最古老的姓氏,多从“女”(甲骨文作“”)字。而古羌人的女性始祖姓“姜”,上羊、下女,甲骨文作“”,也是会意字,即“女羊人”。由此可知,“羊”与“羌”并不是一个字。即使在某些情况下出现混用,那也该属于“六书”中的“假借”之法,而不能因此就说它们“同义”。其二,“美”这个字。“美”,甲骨文作“”或“”,是由羊、大组成的会意字。《说文解字》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清段玉裁注解说:“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人们一直以“美”字中的“大”为大小之大。《说文解字》作者许慎生活的汉代,应该已经用“美”来形容好吃的味道。但“美”字出现的甲骨文时代,似乎还没有谁举得出此种用法的实例。根据上文所说的“羌”字,“美”可以理解为“羊人”对自己的另一个赞美的称呼。从人类学观点出发,即远古时的羌人,时常以羊头或代表羊头的饰物冠首,其目的在于:一则表明自己之族属;再则狩猎中可藉以作为掩护或诱惑;三则出于原始的审美需要。“美”字中的“大”,是正面人形,金文作“”,就看得更加清楚了。故所谓“羊大为美”,其实是“羊人为美”。换言之,即“羊族之人最美”。由此,我们甚至不妨说,“美”本是“羊人”,或干脆说是古羌人创造的。其三,“善”这个字。“羊的传人”论者说:“‘善’是口中有羊,‘用膳’就是吃羊饱肚子。羊的最大贡献,就是与人为善。”其以今天看到之“善”字来立论,显然是错误的。善,甲骨文作“”,从羊、从目;目,即眼睛。金文作“”,从羊、从誩;誩,是两人对谈。篆书作“善”。隶书将“誩”简化为“”,变为“”。“善”字,我们可以理解为“羊人”的慈眉善目,或者慈言善语。但无论你是否同意这种理解,至少我们是“望”古人之“文”,揣古人之“义”。而以“口中有羊”来解释“善”字,基本上是“望”今人之“文”,“曲解”古人之义了。这种错误,如果是为了帮助孩子识字,或许还可以谅解,而以之作为建立一种理论的根据,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其四,“样”这个字。“羊的传人”论者说,“样”这个字的意思是“以羊为道德的榜样”,并扯到基督教的十字架。“样”这个字中的确有“羊”,但绝不是简化字的“从木、从羊”,而是“从木、从羕”。其中“木”是其“义符”,“羕”是其“声符”,是形声字。中华民族伟大的先人们在造字的时候,并不是随便选一个字来代表某形声字的声音的,常常义、声兼顾。《说文解字》在解释“羌”字时说:“羌,西戎牧羊也,从人、从羊,羊亦声。”意思是,“羌”这个字之所以“从人、从羊”,是因为与“人”(西戎)、与“羊”(牧羊)有关,同时“羊”也表示“羌”这个字的声音。那么,为什么在“样”这个形声字的组合上,放着一个笔划简单、声音相同的“羊”不用,却用了“羕”呢?个中原因需要一番考证,那将是另外一个论题,但至少可以说明,“样”这个字的形成,跟“羊”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与基督教的十字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以上只是“羊的传人”论者众多字例中的几个字而已,然而,从其对这几个字的解说上,已可以看出其论证存在相当多的问题。

从“羊”的字是汉字中一个很重要的系统,其与中华文化的关系也是一个相当值得探讨的话题,可以“大胆假设”,但却一定要“小心求证”。哗众取宠,一味地标新立异,“语不惊人死不休”,于己、于人于民族,都是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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