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关系的订契、失和与重建——诺曼·梅勒小说对犹太文化身份认同的现代性重构

2013-03-19 17:08
外国语文 2013年1期
关键词:犹太民族梅勒诺曼

陈 娜

(国防科学技术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4)

希伯来文化中“父与子”关系原型来自于《圣经·创世纪》中的先验模式,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被天父赶出伊甸园,上帝与亚伯拉罕和摩西订下契约,确定希伯来人为他的“子民”,“子民”后来悖逆于上帝,二者失和,“父”对“子”的惩戒成为犹太民族灾难史的终极解释。“父与子”关系原型在犹太民族的发展史上不断被阐释和书写,是犹太文学作品中时谈时新的主题。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对传统的颠覆和解构,以及后现代工业、科技理性带来的思维方式变革,“父与子”关系的传统模式也受到了巨大冲击。“子”经历了数千年的苦难经历后如何看待与“父”的契约以“父”为代表的传统权威在思想解放的现代能否维系对“子”的统治地位?新的“子”辈在战争、科技的冲击以及文化同化、内部分裂的威胁和危机中怎样走出文化困境?这一时期的犹太文化身份认同,成为解读“父与子”关系转型的文化密码,是处于尴尬处境的现代犹太民族解决文化冲突,探索发展出路不可绕过的问题,也是现代、后现代主义美国犹太作家、作品关注的焦点。

作为东欧犹太移民的后代,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2007)是美国二战后最有代表性的后现代主义犹太作家之一。他一生中著作颇丰,共创作了40多部小说、诗歌,主题涉及到从20世纪中叶到21世纪初美国社会、政治、文化、科技、娱乐等各个领域,被誉为“美国意识的代言人”[1]。在其成名作《裸者与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1948)和代表作《夜幕下的大军》(The Army in the Night,1968)中,诺曼·梅勒以象征和隐喻手法重构“父与子”原型模式,通过订契、失和与重建的三个阶段再现了二战后犹太移民后代在现代文化变迁过程中对文化身份认同从笃信传统、怀疑到批判式接受的发展过程,揭示了现代犹太民族强烈的身份危机感和尴尬困境,以及整个人类民族在现代战争、文化、科技等冲击下的生存危机。

一、“父与子”订契:对传统身份的继承

与老一辈犹太作家相比较,诺曼·梅勒的犹太性在其作品中表现得并不明显。然而,作为犹太民族的子民,犹太裔作家会不由自主地把有核心意义的犹太意识、元素和资源运用在文学创作中,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特定的民族历史,文化机制和社会处境又促使犹太裔作家将犹太性消解和升华为一种文学上的世界主义,追求文学主题的形而上性,正因为如此,美国犹太裔作家的作品不仅发展了犹太民族的特有历史命题,同时也深刻探讨和揭示了人类的生存境遇。”[2]诺曼·梅勒的成名作《裸者与死者》被誉为“可以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相媲美”[3]的二战小说经典范本,对小说的仔细研究可以发现,“小说在描写战争的明线下,潜伏着一条犹太文化的暗线”[4],作家通过死亡、时间、战争等世界性文学主题,把犹太民族的历史命运和现代人类的普遍生存方式紧密联系起来,表现复杂的犹太身份意识。《裸者与死者》沿袭了“父与子”订下契约的经典模式,二战前犹太老一辈对在文化困境中坚守犹太传统文化身份的现代移民后代继承“父与子”和谐关系的美好希望,主要通过犹太士兵戈尔斯坦对外祖父教诲的传承体现出来。

戈尔斯坦是诺曼·梅勒笔下塑造的为数不多但极具代表性的犹太人形象之一。他坚强、善良、隐忍、乐观,相信犹太传统,坚守犹太身份,遇到挫折时把个人遭遇与民族命运结合起来,是传统意义上犹太民族精神在现代美国社会的美好代表。《圣经》中“父与子”订下契约,“子”通过顺从、宣扬“父”的神召,即犹太教义,确立犹太“子民”身份,并奉此身份此为信仰。在戈尔斯坦身上可以看到这一传统模式的再现。戈尔斯坦出生于一个典型的犹太家庭,母亲打理糖果店,外祖父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整天在犹太法典的思想宝库里漫游”[5]615,戈尔斯坦对犹太身份的认识和认同主要来自于他。一天,小戈尔斯坦在外面受了排犹份子的欺侮回来,问外祖父到底“犹太人是什么?”当时,外祖父用意第绪语语重心长地解释了犹太身份:

犹太人之所以为犹太人,关键就在受罪这一点上。犹太人没有不受罪的[……]我们犹太人就是一伙苦难人,我们受尽了压迫者的迫害。落在我们头上的总是没完没了的灾难,这就把我们锻炼得比常人坚强,可也把我们折磨得比常人软弱,因此我们对自己的同胞爱起来就格外爱,恨起来也格外恨。我们苦受多了,忍耐的本事也学会了。我们永远要忍耐。[5]617

犹太人只有学会“忍耐”,才能延续下去,外祖父的话代表了老一辈犹太移民对犹太传统笃定不移的信念,也说明了宗教意义上的犹太身份内涵。犹太民族数千年来凭藉“受罪”、“忍耐”延续着和上帝的契约,等待得到救赎,解脱苦难。一战后,美国犹太民族的艰难处境并没有得到改善。相反,反犹势力增长,戈尔斯坦家的糖果店遭到偷袭,小孩受到欺辱,吐口水、丢石块、辱骂、殴打,犹太移民成了过街老鼠,地位低下。很多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年轻犹太移民后代开始对犹太人就是生而受罪的宿命产生怀疑,并质问父母为什么。借助对小戈尔斯坦的教导,外祖父希望子孙们能像他们一样,把接受苦难作为犹太人的身份标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圣经》中上帝在创世之初对希伯来人寄予重望的经典模式在外祖父对戈尔斯坦的精神灌输和中体现出来。戈尔斯坦成年后笃信犹太教,“相信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5]259,把“忍耐”作为处世哲学。在排犹现象盛行的美国军队里,面对各种排挤、侮辱和困难,他忍气吞声,并不退缩,当战争最残酷的时候仍保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显示出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优秀品德。通过信仰“上帝”和“忍耐”,戈尔斯坦继承了犹太文化身份,完成了传统“父与子”契约在现代的延续,代表了一战后一代人在生命意义上对真善美等传统美德的向往和赞美。

值得注意的是,以戈尔斯坦为代表的现代“父与子”关系契约中的“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外祖父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父亲”的对犹太传统的传承教育职能。细读文本发现,对戈尔斯坦的人物叙述中始终没有出现“父亲”二字,“父亲”是谁,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母和子对“父亲”有怎样的情绪或态度,都没有交代。诺曼·梅勒对戈尔斯坦“父与子”关系中亲身父亲的缺席处理引起了批评家的关注。有学者认为,戈尔斯坦“父与子”关系中“父”的缺位“消解了传统犹太文学中父与子的文学母题意义,应该是一次对犹太文学中固定的父子关系模式的一次反叛与革新”,[6]并指出“外公”角色的出现弥补了缺失“父”权威的缺陷,是诺曼·梅勒反叛传统时有所保留,反叛并不彻底的表现。笔者认为,这样的评论并不全面,它忽略了文学创作个体对作品的影响因素。还原作家的历史语境可以发现,戈尔斯坦的“父与子”模式受到了诺曼·梅勒成长历程中对父亲的感情制约影响,二者有很多相似之处。戈尔斯坦和诺曼·梅勒都从小在布鲁克林的犹太区长大,家里有一位博学而笃定的犹太教外祖父和一位强势、能干的母亲,父亲都处于缺席或半缺席的状态。小说中戈尔斯坦家开了一家糖果店,诺曼·梅勒的外祖父刚从俄国移民到美国时也是开着一家杂货店。他们在小时候都受到外祖父的宗教熏陶,并在此期间形成对人生影响较大的犹太意识。诺曼·梅勒的父亲艾萨克·巴内特·梅勒,无论是在能力、创业,还是个性、性格方面,对梅勒的影响都不如母亲范妮和外祖父大,和没有父亲的戈尔斯坦极其相似。幼年梅勒内心向往力量,崇拜强壮。他非常崇拜一位善于打棒球的体格健壮的表哥,并称他为“英雄”[7]15。而父亲艾萨克举止优雅,文质彬彬,操一口纯正的英国腔,具有早年在南非犹太区培养的绅士气质,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失业、找工作状态,最后以一名会计的身份死去,与诺曼·梅勒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去甚远。梅勒在各种传记或回忆录中对父亲少有提及,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窥。荣格曾提出,“只有这种感情的因素才能说明自相矛盾的行为并使无意识撒谎和自我欺骗的偏好成为可理解的东西”[8]。小说是反映感情和心理的载体,对作家成长经历分析从文化影响和历史角度真实解释了戈尔斯坦“父与子”关系中父亲缺席之谜,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和现实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诺曼·梅勒对外祖父扮演“父”角色的虚化处理是其生活原型在小说中的再现,不仅没有影响小说中“父与子”关系原型的建立,而且描写外祖父时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传递了作家独具匠心的创作意图,突出传统“父与子”关系中“父”高高在上、不可置疑的权威地位,具有深层的象征意义。戈尔斯坦对外祖父的崇敬和顺从意味着犹太民族,作为上帝挑选的“子民”,内心深处对“父”—他们的上帝浓烈而复杂的爱。在外祖父占主导的“父与子”关系中,“父”与“子”在犹太身份的一致认可成为二者连接的纽带,成为传统是否能以为继的关键。

二、“父与子”失和:现代犹太身份的尴尬处境

长期以来,受难的犹太人“子民”把对“父”的崇敬转化为一种信仰或者一种心理安慰,作为精神皈依解释犹太身份带来的困难挫折。然而,随着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特别是19世纪以来,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推翻了上帝造人的宗教学说,建立在《圣经·旧约》基础上的犹太民族陷入了无根之说,面临身份认同的尴尬境地,他们既想坚守身份,继承传统,发展和团结犹太民族,又对犹太身份所遭受到的鄙视、排斥和屠杀无法释怀,对“父与子”关系中因失和导致“子民”受难的说法心存怀疑。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使犹太人几乎濒临灭绝,内部分化情况日趋严重,传统与革新的对峙在二战前后达到巅峰。《裸者与死者》发表于二战结束三年后,小说不仅描写了以戈尔斯坦为代表的“子民”对传统身份的坚守现象,而且真实地表现了“父与子”失和的经典原型,二战前后犹太“子民”对“父”的怀疑和对犹太身份的否定集中体现在卡明斯将军和侯恩副官这一对“父与子”关系上。

青年副官侯恩出身富贵,内心反叛,他厌恶物质至上的商人父亲,从上大学起就远离家庭,希望逃脱父亲的控制。入伍后,他把对父亲的期待投射到了卡明斯将军身上。在众人眼里,卡明斯精明能干,和蔼可亲,他能记住每个士兵的名字,在暴风雨时亲临前线,看望受灾营区士兵,显示如父亲般的慈爱。对侯恩,卡明斯表现出不一样的关心。侯恩与高级军官们发生冲突,卡明斯出面制止,并私下里找他聊天、下棋,透露自己对战争以及战后美国的真实看法,把其权力野心和权力运作方式悉数相告,甚至连妻子出轨一事也没有保留。二人的界限明显已经超越了官兵关系,但如果以父亲与儿子来定义二者,倒不如用《圣经》里的“上帝”与“子民”来形容他们更恰当。卡明斯不相信上帝,或者说,他想取而代之,成为军队里的“上帝”。为了更好地执行他的旨意,他在军队里建立了梯子一样的等级制度,任何人都必须一级服从一级,对“对上级心存畏惧,对下级意有不屑”[5]222。他像当初“上帝”挑选犹太人一样选择侯恩做他的“子民”。在《旧约》中,上帝赐摩西魔杖拯救希伯来人,但并没有赋予他使用神力的自由。在去圣地迦南的路上,摩西没有向上帝汇报,私自用神杖为子民们降下面包,点出清泉,立即受到上帝惩罚,成为失去法力的普通人。现代战争的美国军队里上演了同一幕。卡明斯逐渐暴露出的极权主义者面目,使侯恩心生反抗。一次冲突后,侯恩在帐篷地板上故意留下烟头,表示“子”对“父”关系的挑战和抗议。卡明斯可以容忍侯恩犯错,顶撞他人,但是绝不允许悖逆发生。他立即撤除了所有给侯恩的特殊礼遇,把他调到机关制图室,等待迷路的羔羊回到身边。然而,侯恩并没有表示臣服,被继续调到远在前线、危机重重的侦察排。侯恩对自由身份的追求和卡明斯维系父权式的权威之间不可避免产生冲突和矛盾,使“父”与“子”反目成为必然,最终侯恩在侦察排里因为不熟悉情况被日本伏军打死,呼应了“父”惩戒“子”,让“子”在受难中死去,通过死亡实现救赎的《圣经》原型。

严格说来,小说并没有明显交代侯恩的犹太身份,但却赋予了他很强的犹太性。诺曼·梅勒对卡明斯和侯恩犹太身份的模糊化处理赋予了这一对现代“父与子”失和模式以世界意义,“子”单方面中断契约,意欲脱离“父”制定的文化身份,代表了二战中极权主义统治者与自由主义被统治者之间从服从走向反抗的关系走向,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如果说侯恩悖逆卡明斯更多地表现为对“父”极权主义权威的挑战,那么犹太士兵罗思对“上帝”的否定和背弃则反映了犹太身份认同的内部分裂,是二战时期犹太青年在传统与革新中迷失身份导向的集中代表。和在糖果店出生、长大的戈尔斯坦不同,罗思上过大学,受过科学的教育。现代科技所倚重的实证法完全推翻了犹太民族是“上帝的选民”的理论根据,如果犹太教义中“受难”即赎罪的概念无从立足,那么犹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遭遇都是不应存在、不合理的。在宗教和科技之间,普遍接受过教育的年轻移民后代们明显更倾向于后者,现世的实际办法比起形而上的精神信仰可能更能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得到俗世的快乐。面对因犹太身份在军队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罗思向犹太传统全面发起挑战。他撕毁了和上帝的契约,藐视“父”的权威,不承认犹太教,质疑犹太民族历史,鄙弃犹太身份,希望通过美国公民身份得到认可,然而却处处碰壁,以失败告终。身份标识边缘化的罗思就像没有主人的流浪狗,既被外族所排斥、唾弃,也得不到同胞的同情,最后在耻笑和辱骂中堕崖而死。

死亡似乎是“父与子”关系失和中的“子”注定的宿命。无论是不屈服于“父”给定位置的侯恩,还是希望脱离“子”身份的罗思,他们都意欲打破“父与子”的固定模式,尝试走出“父”的控制,但都被安排了共同的命运。20世纪中叶,犹太民族内忧外患,比起德国排犹、反犹大屠杀,让犹太人更害怕的是异质文化冲击带来的自我分裂、内部分化。诺曼·梅勒对侯恩和罗思的命运安排一方面真实反映了二战前后犹太“子民”试图走出文化身份认同的尴尬处境,而无法走出瓶颈的苦闷心情,另一方面也侧面说明了抛弃“天父”、否定身份的悖逆之“子”在社会上得不到支持,遭到排斥的现实情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子”的叛逆和革新在二战期间已经初露端倪,他们的探索和失败为20世纪60年代引起世界瞩目的反文化运动埋下了伏笔。

三、“父与子”关系的重构:对现代犹太身份的批判式认同

诺曼·梅勒1948年出版《裸者与死者》时刚满25岁,为人子,初为人夫。他在小说中对“父与子”关系的处理,安排“父亲”缺失和“子”叛逆造成的“父子”失和,与青年梅勒当时思想叛逆,一心想带来社会意识改革的文化心理非常吻合。之后的20年诺曼·梅勒进入了创作低谷期,50年代出版的几部作品受到批评界的猛烈抨击,他的写作天赋一度受到猜疑,个人生活也颇不顺利,成为众矢之的。直至1969年《夜幕下的大军》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文学奖两项殊荣时,诺曼·梅勒已与第四任妻子结婚,并且是六个孩子的父亲①诺曼·梅勒(1923-2007)一生中共结过六次婚,有九个子女。。20年来波折不断的事业、婚姻,以及当父亲的感受使诺曼·梅勒对“父与子”文化原型模式的看法产生了彻底转变,他在此期间形成的“希泼斯特”嬉皮士哲学思想,既是他对年轻一代犹太民族的重新定位,也是美国存在主义走向成熟的代表性成功。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诺曼·梅勒更多地把犹太经验和人类命运联系起来,以人类普遍发展规律的方式揭示犹太原型的现代意义。

在《夜幕下的大军》中,“父与子”关系体现在中年犹太知识分子代表诺曼·梅勒对具有反叛精神的年轻嬉皮士一代的特殊关注上。小说以作家诺曼·梅勒本人为主人公,讲述了他参加1967年10月美国著名的反越战示威游行活动的所见所闻。反战示威人群队伍庞杂,是一支由医生、教师、牧师、家庭妇女、艺术家、妓女、学生、和飞车党成员等组成的“杂牌军”。其中,诺曼·梅勒赋予了吸毒、酗酒,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嬉皮士们以特殊的犹太情怀,他称这群“多愁善感、吸毒成癖和满嘴行话的孩子”为“无赖”[9]322,集中反映了二战后出生的犹太移民后代的生存状况。小说里还提到一种“无赖”——“公司王国的无赖”[9]103,它们代表隐藏在深处的伪善、贪婪和欲望,以实现“性—技术的新法西斯主义”[9]103为目的,压抑创造性和能动性,是人类希望的扼杀者。诺曼·梅勒把嬉皮士孩子们比作从未受过训练的十字军勇士,他们以林肯纪念塔和五角大楼为目标举行的反战示威游行活动,则象征着嬉皮士“无赖”向“公司王国的无赖”和美国政府的宣战,是这帮中产阶级的“逆子”们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经历。在诉说社会环境给孩子成长带来的负面影响时,诺曼·梅勒的口吻就像一位忧心忡忡的父亲。他们大多在城市中长大,没有归宿感,由于从小因为缺少了工人阶级孩子成长过程中譬如打架、成年之前发生性行为或喝酒、被父亲鞭打、向教育制度挑战、参加拳击赛等经历,被剥夺了成长的快乐和培养阳刚之气的磨砺,长大后显得和美国社会格格不入。嬉皮士—中产阶级的“逆子”和警察—工人阶级的孩子之间在五角大楼前的草坪前发生的对峙与其说是武装的对峙,不如说是一种嬉皮士弥补个人成长过程中的缺陷所需的锻炼,挑战面对对方身上所特有的大丈夫气概和冷酷无情感时的弱势和“心虚”心理。它是两个阶层后代的交流,同时也代表着20世纪下半叶被边缘化的犹太民族后代和美国主流社会的一次较量和对话。所以,当取得和警察对峙一分钟的胜利时,嬉皮士竟然全体欢呼起来。只有过同样成长经历,能够感同身受的“父”—诺曼·梅勒才能理解“子”们这样细微、复杂的心理活动,并纤毫毕呈地描绘出来。

与传统“父”不同的是,以诺曼·梅勒为代表的现代“父”承认、接受了“子”的身份叛逆意识,并以默许和爱怜的眼光看待他们。反战示威游行活动是嬉皮士向标志着“公理”和“力量”的美国发起的战斗,证明后者在越南战争犯下的错误,本身就是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叛逆性举动。他们是反战示威游行队伍中的中坚份子。当其他人群在当天下午陆续撤退回家时,嬉皮士们留了下来。不远处是全副武装,手持水龙头、催泪弹的军警,手无寸铁的他们在五角大楼前的草坪里吸食大麻、喝酒、接吻,用狂欢节般的方式坚持到了游行的最后一刻,直至第二天凌晨被抓捕驱赶才解散开来。诺曼·梅勒如“父亲”般关注他们,他们行为乖张,但内心善良;他们勇于挑战,但能力不够;他们颓废、怪诞、荒唐可笑,但那要归咎这个畸形的、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社会。诺曼·梅勒把嬉皮士在寒冷刺骨的深夜里所遭受的磨难戴上了犹太宗教神秘主义的光环,称它是他们“人生转折关头的一种过渡仪式”[9]321,可以和美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关键时刻的伟大过渡仪式相媲美。年轻的嬉皮士勇斗士,和美国的开创者、拓疆先辈们一样,在五角大楼前的夜晚,经历喜悦、失败、恐惧、空虚后,迎来了希望之光。通过精神的脱胎换骨,他们完成了心灵和宗教意义上的成长,在曙光来临之际转变成完整的“新人”,如同犹太宗教仪式里的成长礼,反战示威游行活动正式宣告他们从孩子向成人的重大转变。而早在这个过程之前,示威游行队伍刚进入五角大楼的前坪时,诺曼·梅勒便似受难的基督耶稣般冲过政府规定的警戒线,成为第一个被捕入狱的作家代表。作为和“子”一起受难的“父”,梅勒重建了与叛逆之“子”的关系,二者在文化身份的认同上达到了统一和连接。

犹太传统意义上的“父与子”,从“子”的叛逆、受到惩罚,到希望赎罪重建和“父”的契约关系,在内涵上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二战后,随着犹太文化发展,以及美国东欧犹太移民第二代、第三代的出生、成长,“父与子”关系更多地演绎为犹太民族的代沟差异和身份意识冲突,“父”代表对传统的坚守心理,“子”代表对新文化身份的憧憬之意;“父”代表既定的存在结构,“子”则代表了角色转换过程中变化和不确定元素。在《夜幕下的大军》中,诺曼·梅勒对“父与子”关系进行重构,虽然“父”对“子”的酗酒、吸毒,不循规蹈矩等行为表示不满,但对“子”的革新意识和叛逆精神,“父”不再是控制、惩罚,而是表现出批判式的认同。事实上,早在50年代末期,诺曼·梅勒在《白色黑人——对颓废派的肤浅思索》(1957)一文中提出的以反叛、暴力为显著特征的“希泼斯特”哲学思想,号召自由和体验,鼓励暴力,暗示了中年犹太知识分子对年轻犹太传统身份态度的微妙转向以及犹太性世界化的美好愿望。60年代反文化运动中嬉皮士的思维模式、行为举止和生活方式,细微到穿着打扮,都能找到“希泼斯特”的影子,诺曼·梅勒也被奉为反文化运动的“精神领袖”。他认为,“如果20世纪人们的命运就是……与死亡为伍,那么生活给出的唯一答案就是接受死亡的条件,把死亡当作生活中时刻存在的危险;脱离社会,生活在无根状态之中,从而踏上满足自我反叛需要的未知旅途。”[10]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希泼斯特”就是现代意义的“子”,因为“无根”和科技理性带来的“死亡”威胁,犹太移民后代们只能选择“自我反叛”作为身份的新标识,在各种异质文化的夹击中谋取民族发展。

通过“父与子”关系重建,诺曼·梅勒最终完成了个体生命在精神领域的圆满轮回,把“子”与“父”的断层续接起来,“父”意味着“子”,“子”亦意味着“父”,完成了典型的犹太企望——父辈与子辈的身份连接。叛逆,作为《圣经》原型中“子”的特征,贯穿了犹太身份从继承传统、怀疑徘徊到批判式认同的不同发展阶段,已经成为现代犹太身份认同的显著标识。从最后“子”犹太身份的消解和对人类共同生存困境的描写可以看出,诺曼·梅勒在小说中揭示犹太民族身份的尴尬处境,阐发犹太文化特性,赋予圣经原型“父与子”关系时代特征和现代意义的同时,将它提升至全人类的生存境遇和发展规律,从而具有了超越时间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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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诺曼·梅勒.夜幕下的大军[Z].任绍曾,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

[10]Mailer,Norman.The Advertisements for Myself[C].New York:G.P.Putman’s Sons,1959: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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