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读项小米的长篇小说《记忆洪荒》

○ 贺绍俊

项小米是一位对历史充满着敬畏的作家，这一点鲜明体现在她的小说创作之中。《记忆洪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是她最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继她的《英雄无语》之后又一部具有厚重历史感的作品，而且这两部作品完全可以看作是姊妹篇，是项小米一以贯之的历史反思的成果。如果说《英雄无语》是她对于父辈的反思的话，那么，到了《记忆洪荒》，她就将反思的目光从父辈身上移到了自我的身上，这是一部关于自我反思的作品。这个自我既是代表她自己的“小我”，也是代表着一代人的“大我”。正因为既有“小我”，也有“大我”，所以小说既深入到人的内心，又涵盖广阔的社会历史。

小说以许北北与陈海平的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我必须说，仅就这个爱情故事而言，项小米写了一个当代的伟大爱情。这个爱情既不是因为它有多么惊天动地，也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地久天长，也不是因为它有多么浪漫抒情，而是因为它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它所针对的是这样一种现实：“到处充满谎言和背叛，‘爱情’的方式很多，组合的方式也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有的是……今天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了的，是洪水时代的爱情，那种纯净、像水晶一样的爱情”。这话虽然是作者所要批判的人物聂远东说的，但应该说他对现实的看法也正是作者本人的看法。问题在于一个人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现实。聂远东显然是认同这种现实，所以他就坦然地以欺骗、心机、背叛等方式来处理自己的爱情生活。而许北北与陈海平在洪水时代开始的“纯净的、像水晶一样的爱情”却能够延续到今天。他们的爱情也遭遇到空前的危机，甚至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但他们最终还是穿越了这个没有爱情的现实。这恰是这个爱情的伟大之处——让爱情接受一个没有爱情的现实的严酷挑战。小说的结尾将这个伟大的爱情推向的高潮，它像一个抒情性的华彩乐段。此时此刻，故事已经结束，时间仿佛停顿，一切社会的、心理的障碍在两个心地依然纯净的恋人面前都化为了乌有，两位恋人再一次敞开各自的心灵，真诚地对话。我们会被这一华彩乐段深深感动，会为这一伟大的爱情而祈祷，祈祷伟大的爱情永远地“舞下去，舞下去……”

但作者并不是为了单纯写爱情故事，她要通过爱情反思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

小说所写的一代人，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人，人们有很多称谓来描述这一代人，如50年代出生、红卫兵一代、知青一代，等等。有人曾说，这一代人是共和国最不幸的一代，因为他们的命运不能由自己选择，他们的遭遇也是整体性的。这一代人的经历是当代文学的重要资源，事实上从新时期文学起，这一代的作家就开始书写这一代人了，这就是新时期文学初期的特别红火的知青文学。一直到今天，这种书写还在进行，并越来越深入。项小米的这部小说对于这一代人的书写，她对这一代人的特殊性显然有着切身的体验，因此她在小说中感慨道：“在如此浩瀚的时间长河里，自己怎么就那么寸，不早不晚，偏偏落生在了这几十年呢？”这就决定了她对这一代人的书写更加成熟也更加犀利，也有着精彩的思想发现，这种思想发现来自她的自我批判、自我否定以及自我拯救。

理想精神是项小米对历史进行反思的重点之一。这一代人的理想精神是不应该丢弃的，尤其在这个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理想精神变得更加珍贵。一般来说，人们在讨论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时，比较共识的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想主义是这一代人的突出特点。不少小说都会写到这一代人的理想主义精神，项小米的深刻之处则在于，她并没有从缅怀的角度去写当年的理想主义，更没有像有些小说那样因为肯定理想主义而肯定了那个荒诞的年代。项小米既写出了在那个荒诞年代里理想主义的异化，同时也重点写了许北北、陈海平们如何在一个荒诞年代里有限地践行着理想主义的。还不止于此，她要强调的是理想主义作为这一代人的精神内涵，在当今这个越来越注重功利和实际的时代里变得格外的珍贵，仍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一点突出体现在“中国芯片”的情节设计上。什么是“中国芯片”？“中国芯片”就是“中国理想”。“中国芯片”以非常具体的形象呈示了这一代人的理想主义并不是空洞的、虚幻的，而是有着结结实实的内涵。中国芯片是陈海平的战友朱晓军一直在做的一个项目，他要做这个项目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国家的安全和民族的未来。芯片是计算机的核心部件，现在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都是使用美国的芯片，这就意味着，“美国人哪天一不高兴，全世界便没有秘密可言”。这对于一个国家和军队而言，是“最高级别的危险”。项小米为了强调理想主义的现实意义，不惜跳出小说叙述的情景，而直接以一种比较抽象和专业性的文字详细介绍芯片的功能和作用。同时在这里我们还深深感受到一位作家对于现实的忧患，对于国家和军队的“最高级别的危险”，就因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就因为那些“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即使有人做出了“中国芯片”，却得不到支持。

项小米还写出了这一代人的理想主义，是与知识和人类文明密切相关的。这是许北北、陈海平们能够在疯狂、荒诞的年代里不让自己的理想主义异化的重要原因。《牛虻》这本书的细节就非常贴切地表现了这一层意思。在鼓吹读书反动的社会潮流中，许北北想尽办法找来书籍偷偷地读，项小米特别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许北北在偷偷阅读《牛虻》这部文学经典时精神获得的丰富收益。但这部文学经典在当时会被人们当成非常可怕的洪水猛兽，因此会被陈海平的父亲一把火烧掉。陈海平花了数年的功夫，手抄了一本《牛虻》，赔给了许北北。在这里分明有着多层的寓意，这既是一种爱情的表白，又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求，又是暗喻在那时代获取知识的艰难。而爱情之花又正是在艰难获取知识和文明的过程中灿烂开放的。

还让我特别感到欣赏的思想发现是，在项小米看来，用知识和人类文明浇灌出来的理想主义具备一种高贵的品质。高贵表现出一个人的素养，也是一种精神流露。高贵应该是人类文明的结晶。项小米显然是欣赏高贵的，她赋予她所钟爱的人物以高贵的品质，同时她也在反思高贵在中国当代史中的遭遇。曾经非常流行一位伟人的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已把这句话推演到绝对化的地步，从而在否定了高贵者的同时也否定了高贵，在赞美卑贱者的同时也在赞美卑贱。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无法绕开的一个悖论。在一场阶级斗争中，卑贱者翻身了，但卑贱者不能靠卑贱来建设新中国，必须在人类文明积累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文明；也就是说，在否定了高贵者之后，必须把高贵者的高贵拿过来为我所用。事实上，新中国的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但是当时的理念完全是采取的一种彻底否定高贵的方式，因此在当时的环境里，高贵变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但是，最难得的是，许北北、陈海平们在那个彰扬卑贱的年代里，正是通过潜在的文明精华，铸造了他们的高贵品质。显然，项小米在反思高贵的历史遭遇时，也鲜明地表达了她对历史的批判。但也许是有时候难免沉湎在自我的迷失状态之中，就使得项小米在进行历史批判时不太彻底。因此她在写到李黎力在抗洪救灾的过程中以死亡来获得拯救的前夕，一定要补上一个情节，战友们发现她的父亲并不是将军，而是一名掏粪工人。而在塑造聂远东时，一方面出于烘托许北北爱情的需要，赋予了聂远东超凡的聪明才智；另一方面，为了给聂远东的自私和卑微的品格寻找理由，又为他设计了一个政治面目复杂的父亲，反复强调他的卑贱出身对他的人品的影响。假如项小米在构思这两个人物时能够完全跳出自我的经验，不是简单地从出身上理解人物的品质，而是从人物的自我追求和觉悟去构思人物，也许她会有更多的思想发现。

项小米书写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这一代人在今天逐渐走出了历史舞台，但是我们不要遗忘了他们的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