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妾做不到!

2013-05-14 09:54公子川
桃之夭夭A 2013年12期
关键词:素素皇上

公子川

一.

我儿时想当太医的时候,就有人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显赫的职位下,常常掩藏着无法预料的危机。我现在觉得,这是真的。

也不知道酒里下了什么高级毒药,我一个尝遍天下药物的人,居然也着了道。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浑身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即将要燃烧。我歪歪斜斜跑到床上躺下,余光里看见那个同样面色赤红,却眼角泛泪的丽人。

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兴致,居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着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反正如今我也逃不了干系了,不如和娘娘一度春宵可好?”

估计是我语气实在太猥琐了,美人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我被吵得头疼,刚想张口呵斥,却听门口远远传来讽刺的声音:“你倒是想,你有那个本事么?”

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我停下了动作,努力想了想,未果。这一动脑,却不想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意识慢慢远离我,迷迷蒙蒙中,我只感到身体着了火,终于化成了一片烟花。真好,我就这么绽放了。

在梦里,有双冰凉的手一寸一寸游移在我的身体上。温柔熟悉的触感,舒服得几乎唤起了我在母体中的记忆。我靠着那冰凉的手,整个人感受着这样的抚摸,完全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样的快乐中。

事实证明,一切放纵都是罪恶的。

第二日,我头痛难忍,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拆了一遍。然后我挣扎着爬起来,再然后我诧异地发现我没穿衣服且睡在陌生的床上。

“娘娘您醒了。皇上交代,等您更衣完毕,让您去御书房稍等片刻。”

我还没反应过来,纱罩外却已然有个恭恭敬敬地女子捧着衣服在那里等我。

“我什么时候变成娘娘的?”我问。

“今早刚刚下的旨。娘娘请更衣。”小宫女对让我更衣这件事,显得十分执着。

我无心为难小宫女,拖着我一把柴火似的的骨头起来更衣。对了,更衣这么高级的词,我是没享受过的。如今年过双十,却能被人伺候着更衣,我想,此生不虚了。

二.

在御书房候着的时候,我才有点发慌。这一身衣服可是真正正正妃子的规格,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伺候皇上一晚上,就能得到这种殊荣,我觉得有点不太合适。

好在也没让我慌多久,皇帝来了。

看来他是挺重视我的,连朝服都没换,就来看我了。我立马跪下,未等他开口,便先叩首道:“皇上,臣昨日不慎误食药物,玷污圣体,自知罪该万死。皇上非但没有怪臣,还抬高了臣的身份,臣自知有愧,还请皇上撤回旨意。”

我把舌头捋顺了,一翻话说的完全卡壳,我还挺满意。正得意呢,却听见上座那位呼呼的喘气声。我悄悄抬眼角看了一眼,那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跟在牙缝里嚼的是我的肉似的。

我打了个寒颤,没明白过来哪里说错了。

“你非要和我这么闹么?”半晌,他才像是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心里一惊,脑子猛地一刺痛,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但细一想,又觉得什么也没有。为了不暴露我的无知,我决定不说话,就这么跪着,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皇上轻轻叹口气,说:“得了,你起来吧。我也是糊涂了,和你计较什么劲儿。”

我这一听,心里很是欢喜,看着样子是不怪我了。我没敢再说话,默默站起来,看他的脸色。

“你过来。”他冲我招招手。

我屁颠屁颠跑过去,穿着裙子很不方便。我立在他身边,还在想这事有点不对。他却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腕,轻轻一扯。

我没站稳,就那么跌坐在他怀里。这一下估计挺重,毕竟我身材高大。我很惊恐,立马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股蛮力制住。

“坐着,让朕抱会儿。”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脖子根儿,我被他的呼吸惊得脸红心跳。

就在这时,我突然福至心灵,猛然想起来一件事。

“皇上,我是个男人,您怎能封我为妃呢?”从早上到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不对在哪里。

皇上没抬头,狠狠咬了我脖子一样,而后用手探进了我衣服内,轻轻捏了捏我胸前,声音带着愠怒:“你是男人?那这是什么?”

以我目前所了解的医学知识,我明白,那是女人才有的东西。我又迷茫了,我是秦家长子,太医院之首,又怎会是女人呢?

三.

秦家世代为医,太医院太医之首的位置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这件事我常常引以为豪,到我成了太医院的太医之首的时候,我就很想将来娶个老婆,然后让我的孩子也成太医院之首。

那基本上是我毕生的追求,和所能想到最幸福的事。

可是如今我变成了一个女人,只能坐在屋里逗鸟。

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一个男人变成女人的例子,反正古书上没写过。如果我能回忆起我是怎么变成一个女人的,那我一定得在典籍上添上一笔。

我正逗着鸟想些有的没的,突然就听到院门外一片吵嚷声。那声音因为太熟悉,我不用问都知道,是很受宠爱的林妃娘娘。

我有些局促,那日被人下药,我俩共处一室,我似乎还调戏过她。这件事比较严重,我是不是该哭着说,看在我变成一个女人的份上,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我还没想好对策,她已经进来了。

不得不说,她是个真正的美人。虽然在过去,她就对我百般刁难,总找点头疼脑热的小病来让我治,然后威胁我说要治不好她就得罚跪。可这次,到底是我有错在先。

她冲进来以后反而不急了,只是站在我面前打量我,眼光锐利像刀子一样。

我捏着袖口,手心都是汗,跟哪家害羞的小姑娘似的。她看我的时间很久,我觉得自己脸红了,我想了一会想明白了,她肯定是要我先道歉的。

于是我先去倒了杯茶,恭恭敬敬送到她手上,低头认错:“那日微臣误食了春药,才对娘娘出言不逊,望娘娘海涵。”

“呵!”她没接,只冷笑一下,说道:“秦瑶渊,你别以为你当了二十年药人,就能嚣张跋扈了。同情心这种东西,总不是长久之计。”

话音还飘着,我就看到她裙摆一摇一摇,就那么走了。

我抬头,自己把茶喝了,到头了也没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秦家长子,名叫秦骁,秦瑶渊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想多了就头疼,我没敢继续想。

晚上的时候,皇上来了。

妃子这个职业,说无聊也无聊,说忙碌也忙碌。白天忙着和其他妃子交涉,晚上还得讨皇帝喜欢。

不知为何,皇上是很喜欢抱着我的,都不嫌我重。我让他抱着,听他在我耳边说话,气息烧得我耳际发红。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点熟悉,下午的事又浮上心头,我问:“皇上,药人是什么意思?”

“你听谁说的!”埋在我脖颈的脑袋突然抬起来,吓了我一跳。他的表情十分恐怖,眉毛立起来直入鬓角,就连温煦的眼眸也化成令人恐惧的黑洞。

我起身跪下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怪自己乱说话,扰了圣听。

“你起来吧,不用害怕。”皇上平静了一会儿,亲自扶起了我。我悄悄抬眼看他,又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白如羊脂玉的皮肤,温润如初。

“别总下跪,你过去不是如此。也别总叫朕皇上,还和过去一样,叫朕祺懿。”他看着我,眼里的感情几乎要倾泻而出。

我很受震动,然而张了张口,那两个字却说不出来。他是皇上,我如何敢犯上?

四.

这一晚皇上留在了我这里。

我揣摩着,如今我的身份大有改变,处境却是越发的危险了。过去做太医看过的那些不能上台面的勾心斗角,如今我得身体力行了。

想来这是个十分令人忧愁的事,忧愁到我梦里都在纠结着。

我大概是被吓着了,旁边睡着人,还做噩梦了。

我从未做过如此令人难受的梦。梦里我被两个彪形大汉按在地上,一个文士模样的男人在给我喂药,那药苦得渗人,一下肚,我的肠胃便翻腾着叫嚣着疼痛。我疼得眼泪鼻涕一锅烩,一张脸上五官纠结地恨不得揉成一体。

我看到那个文士样的男人在一旁,眼泪顺着脸下来,十分悲苦的模样。

不知道为何,那样子却让我心疼。明明是他喂我的药,我却无法恨他。我想说,别哭,我不疼。可是我却疼得无法说出话来,只能死咬着牙。

就在这时候,门却突然被撞开了,从外面进来两个小男孩。俩人冲进来,脸上都沾着泪水,一点没差池。

顷刻间,我所有的害怕像是都烟消云散了。我看那俩人,努力地挤出笑容。

文士样的男人很惶恐,冲后面紧跟着来的嬷嬷说:“快,把太子和骁儿带出去!”

我看着那俩人嘶喊着痛哭着,被带出了屋子。而疼痛却渐渐又回到了我的意识中,我惨叫着,再也不加掩饰地表现我的痛苦。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轻轻叹息,有个声音说:“瑶渊,别怪我。这都是为了你哥哥,再忍忍。”

我闭着眼睛,努力咬住嘴唇。

“瑶儿!瑶儿!”有人在晃我的肩膀。

我睁眼,皇上抱着我,眼里布满了血丝,神情惶恐不安。我愣了愣,梦里的情景忘了大半。

“谁是瑶儿?”我被零星的记忆困扰,下意识问。

皇上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神情僵硬地说:“你。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的瑶儿。”

我脑子一直不清楚,可是这一瞬间,我却突然明白了:“我是不是就叫做,秦瑶渊?”

皇上的表情又变了,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么恐怖的表情。第一次,是我问药人的那一次。他的眼光如刀子般闪着寒光,像是要将我凌迟。

我感到恐惧,无法忍受地开始发抖。我光着身子,却顾不得了,只慌慌张张爬下了床,跪在冰冷的地下,一遍遍地说:“微臣知错微臣知错……”

那人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没移走,纵使我不抬头,也可以感觉到那种寒意。

片刻,他轻轻笑了,从床上下来,温柔地将我抱起,用被子裹住我,亲了亲我的额头:“瑶儿,你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种温柔怎么会令人感到如此蚀骨的寒冷,我乖乖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我一开始就是女儿身,对不对?”

皇上怜惜地看着我,俯下身子吻我的面容,口中念叨着:“瑶儿,瑶儿,不用害怕。你只是出了一点小事,很快就会好的。你只要记住我的名字,来,喊一声,祺懿。”

我张口,这两个字却又像是堵在喉咙口一般,怎么也出不来。

可是我害怕,我不敢让他生气,十分艰难地,我吐出了这两个字:“祺懿。”

皇上神色骤然轻松起来,几乎是惊喜的样子。我心里堵得慌,但看着他高兴,好像又很开心。我想,皇上是天子,他都说没事,那我自然是没事的。

五.

祺懿将过去的事讲给我听。原来我已然是秦家最后一人了,我曾经的确是有个哥哥叫做秦骁,我俩感情很好,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们一起长大,后来,祺懿便纳我为妃。可天有不测风云,我哥哥病了,没医得了自己,终于病故了。

而我父亲,因为太爱儿子,也一病不起。不久以后,俩人双双不在。偌大的秦家,成了空壳,下人疏忽,不小心火烛,将秦府烧了个干净。

在几重打击下,我便病倒了。后来便开始整日整日讲哥哥的事,整日模仿他的行为他的样子,不久后便开始稀里糊涂,甚至以为自己是个男人。

很多人都说,渊德皇后疯了。可皇上却下了令,要所有人都陪我疯。可谁知,偏偏跑出来一个不懂事的林妃。

祺懿将这故事讲予我听,却一脸紧张,一副随时害怕我晕倒的样子。

我听完了,心里说不出难过,却并不觉得难以接受。人真是脆弱的动物,不管我从前与我兄长多么好,如今却是将那伤痛和幸福的记忆,全数忘光了。

好在,我还保留着作为秦骁的记忆。

那个勤勉又认真的秦骁的形象,在我的骨血中被拓印了。这就足够了,让我活成我哥哥的模样,延续我秦家的生命。

我终于接受了秦瑶渊的身份,既然我本就是妃子,那也就没什么先来后到的问题。

可是奇怪的是,找麻烦的人却一直没有来。

我这宫里成了禁地,都说自古深宫斗争十分可怕,然而所有妃子见了我,却都只是恭恭敬敬的避开,并无人来挑衅。

这种日子过久了,居然还觉得无聊,我有些想念当日来找我的林妃娘娘。

有一日我想要去找她,丫头沉香却说林妃娘娘已经被送入冷宫。这可稀奇,我连听都没听过。

晚上祺懿来找我,我就问他:“林妃是犯了什么错,你罚了她?”

祺懿露出古怪的神情,问我:“谁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觉得这问题很敏感,一边写着手上的字,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无人和我说什么,只是今日我突然想起她,才知道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她不听话,犯了错,自然要罚。”

我突然有了危机感,放下笔撅着嘴巴问他:“那有一日我若犯错,你是否也会将我打入冷宫?”

祺懿笑了,这一笑如春雪初融,温柔和煦地让我心跳又快了几分。

他说:“不会的,你这么听话,我又怎么会那么对你呢?”

我放心了,那一晚,我第一次主动纠缠着他,他不停地在我耳际念着:“瑶儿,瑶儿。我爱你。”

这我是相信的,爱是不会骗人的。

六.

我觉得大约是我还没适应不是秦骁的日子,我依然过得无聊。尤其是作为妃子的一大职责——陪伴皇上,这个功能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

祺懿突然就不翻我的牌子了,我晚上得自己研墨,然后像个怨妇一样打听,皇上翻了谁的牌子。贴身婢女素素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轻轻柔柔告诉我:“皇上谁的牌子也没翻。”

起初我并不怀疑,可有一天,待我走到花园角上,正巧听到两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你晓得么?皇上这几日可是天天进荣沁园的。”

“那怎么成?皇上千金之体,如何进的了那种不详的地方?”

“呵呵,听说那里,关着林妃……”

“胡说,皇上若真喜欢,那将林妃恢复妃位便可以了。”

“嘘,你还不知道,现在那位可在后宫里呢……”

我没听完,怕被发现,就偷偷从小路撤走了。可荣沁园一事,却深深地印在我心上一样,心痒难耐。我知道“那位”大约是我这个不速之客。

那一晚,皇上又没来我这里。我算计好,偷偷在茶水里下了一丁点蒙汗药,素素安静的睡着了,我偷偷溜了出来。

我自小认路便是很强的,荣沁园我只在宫殿草图上看过一遍,已然记在心里。

可奇怪的便是,那些幽深阴暗的小路,不为人知的曲折位置,我第一次走,却像走了无数次那样熟悉。

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久到看到荣沁宫门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出奇的快。

门口有侍卫守着,一个冷宫却犹如重地般守卫森严。

我不动声色悄悄绕了远路,越过杂草丛生的院子,我穿到了荣沁宫侧墙。那有块墙壁,颜色与四周有微妙不同。

我将那口打开,轻车熟路钻了进去。

原来这宫殿并不是冷宫,里面一片凤凰花开得漂亮,整个屋子也富丽堂皇,完全不若冷宫萧条。安安静静的,说不上还很清净。

熟悉感又一次加深了。我眼前莫名看到了一个场景,两个孩子在满是凤凰花的院子里跑着跳着,一旁坐着一个一身白衣胜雪的男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却不知什么时候,有个面色阴沉的小孩躲在墙后,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我心里一惊,想要提醒那三个孩子有张阴冷的脸。

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我吓得闭了眼睛,再一睁眼,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小孩子。那尖叫声太渗人,一声一声尖刀一样划到我的心上。

我转身便跑了,好奇心也没支撑我进去探个究竟。

七.

荣沁园一事,暂时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素素被我迷晕了,她大约是有感觉的,总是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可我装得风平浪静,在深宫中,要想活下来,就得不露声色。

果然,素素大约当天就告诉了皇上,那一晚,他又来找我了。

这一见面,我却受惊不小。几天不见,皇上瘦了一圈,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眼神阴郁,像是大病一场。

祺懿见我盯着他,勉强笑了笑,问我:“朕近日身体不适。瑶儿,朕这幅样子,可是吓着你了?”

这笑容诡异到让我打了个颤,冷不丁地,我就想起来在荣沁宫看到的场景。那个躲在宫殿后的小男孩,便是这样的笑,像是在谋划什么。

可我不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自然何时都是丰神俊朗的。纵使因病而英容有损,我也不能说他不帅了。

于是我很小心地敛了敛眼角,回答:“皇上龙体抱恙,臣妾深感忧心。”

祺懿死死盯着我,眼珠子像长在我身上一般,我觉得裙子下,我的小腿都在发抖。

“你抬起头来。”不知我又哪里惹怒了他,我突然被捏住了下巴,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极力不要掉下来。

祺懿笑了,像是嘴角勉强被什么牵扯起来的笑容。

他说:“你对我便是一副恭敬的好模样,可对那人,却不是这样。他若病了,你衣不解带守着他,都还嫌不够。”

我惊恐地摇头,不知这个“他”到底是谁?如何便惹得皇上如此愤怒。

这一晚,不欢而散。他甚至没有要我,只是和衣在我身侧躺了一晚上。我学医时长,一听他呼吸,便知毒已入肺。

八.

皇上很久又没有来过,这一次不是他不想来,而是听说他病得起不了床。

我面上平静地磨墨写字,可到底静不下心来。想来想去,还是得去趟荣沁园。我又施旧计,将素素迷晕,而后晚上穿着黑衣潜了出来。

这回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思想准备,无论遇到了什么,我都要探得究竟。

荣沁园还是那个样子,今日大约时间要晚些,我进去的时候,尖叫声已然淡了下来。我悄悄沿着墙壁过去,先悄悄进了主屋。

应该是很久没有人进去过,里面没人气儿。但是打扫得很干净,还点着一根蜡烛。

“啊!”我没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眼前一幅等身的画,立在左边桌子上。那画上有一红衣女子,甜蜜的笑容,左脸上带着酒窝。我一看,又是说不上的熟悉感。

那正是我的脸,虽然较为年幼,可画的人技巧很好,将一点点细微的神色,也画得惟妙惟肖。

我凑近了看下面的落脚,上面“宁宣”二字瘦金体,清丽漂亮。

这字唤起了我些许记忆,我没忍住用手指轻轻覆了上去。那字的主人,也一如这字清瘦俊雅,那时他总是嘴角含笑,问我:“瑶儿,待我江山坐稳,我娶你可好?”

我那时性子烈,却一次也未答应过。

我说:“入则为医,出则为将。我才不要做深宫中的黄鹂鸟,每日只钻研些害人的东西。”

他则宠溺地笑着,拍拍我的脑袋,好笑地问我:“你又说混话了,哪里有女将领的。让人看来,却是我朝无人了。”

我不服气,撅着嘴巴老不高兴:“你又看不起我了。”

他亲亲我的眼角,又舔舔我的唇,意犹未尽地绕绕舌头,笑道:“小女子,便该宠着。他日我若为帝,定不要你受一点点苦。”

甘醇的记忆,化成了蚀骨的毒药。

温柔的情感慢慢退去,我的心里只剩下寒冰一片。我冷笑一声,将画掀起来。那画的底下,一样的手法,有一片墙是空的。

我搬开了砖头,将里面的东西抱出来,小心地藏在怀里。

一切必将尘埃落定。

九.

我知道隔壁就是被藏起来的林妃,她现在的模样,比街上的乞儿都不如。我藏在那画后面,刚刚好,可以从一个小孔里看到隔壁。

那小孔本是宁宣挖出来的,后来怕被人知道,才挡了那么大的一幅画。如今却派上了用场,我冷静地看着,心里再不起一丝涟漪。

林妃此刻披头散发,整张脸上全是血。她被绑在一个桌角边,整个人赤裸着,浑身上下都是划痕。这种痛苦,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如今看来,都是不痛不痒的。

我知道那个桌子重的很,专门和墙角连成一体,就怕人挣扎着重了,将那桌子弄翻。这个不幸沦为药人的女子,不知此刻,心里是否如我当年那般情愿?

有两个太医在一旁看着,记录各种药物反应。我知道,这是在找祺懿身上那种毒的解药,若再有几天找不到法子,这个年轻的帝王便如星辰般陨落了。

然而看林妃这可怜模样,我心里有了底,才终于松了口气。要救祺懿,除非我哥哥活过来,否则便是华佗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我悄悄放下了那幅画,犹如没动过它一样。

十六岁的我娇俏坚毅,每时每刻活着都是为了宁宣和哥哥。而如今,哥哥和宁宣尸身怕是都腐化了,我活着还是为了他们。

我要亲手,把杀了他们的人送入地狱。

宁宣是我大宁朝的太子,是睿孝皇后的亲儿子,只有他配当我朝皇帝。可祺懿的母亲,那个美丽恶毒的西域女人,却用了狠毒的法子,将蚀骨的毒药日日夜夜混入宁宣的饭菜。等他长到六岁,那毒已然深入骨血。

先皇震怒,处死了祺懿的母亲,却未动祺懿。

我哥哥是太子陪读,跟着中了毒,本也是活不久的。为了救哥哥,我才以身试药,我三人相依为命,为了活下去没有一刻不在痛苦挣扎。

眼看,便要有解了。眼看,我以为幸福临近了,却被祺懿毁了。

这世上,我最恨的人,第一个便是自己,恨当年拿糖葫芦给了他的我。第二个,便恨祺懿,恨那个因为我那一个糖葫芦,就忘不了我微笑的祺懿。

十.

素素这一次醒来,确确实实怀疑我了。她跪在我面前,低着头,眼泪却珠子一样滴在地上。她嘤嘤哭的样子让我心烦,只得别开脸不看她。

“娘娘,您救救皇上,这世上只有您能救他了。我知道您没忘,皇上也知道,您晓得他就算死都不乐意您难受的,所以他宁死也不会开口让您试药。昨儿皇上连遗旨都下了,说要保您一生无忧。他到死,都只记得您啊。”

原来这么快,他比我想象中要死的还快。这三年我作为太医院之首,想尽了法子越过层层障碍下的毒,却不想有如此快的功效。

我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年我初见他。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躲在荣沁园的墙后,眼睛却盯着我手中的糖葫芦。我从没见过那么阴沉的眼睛,像是黑夜融入其中一般。

可我却笑了,我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跟他说:“你要吃吗?”

我又想起,有次他来找我,碰上我试药。他用野兽一般的眼睛看着给我灌药的父亲,扑上来又咬又打,大喊着:“你们放开她!”

后来,他被先帝关了禁闭。我恍惚间听到,他被拉走的时候,还喊着:“我要杀了你们,迟早我要杀了你们!瑶儿,瑶儿!你等我!”

这些记忆,堵在脑海里,竟然让我觉得有些难以触摸的疼痛。

我睁开眼睛,轻轻抬起素素的头,笑了,我说:“你记着我的话,这世上,谁爱谁,谁恨谁,本就不是平衡的。他杀了我爱的人,所以我要他死。我告诉你,我要他死。”

穿着桃色衣服的素素,用盈满泪水的惊恐眼睛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我的倒影。我看着自己,很丑陋。

十一.

我算着日子祺懿大约快不行的时候,还是去了一趟他那里。

我进去的时候,没人阻拦我。是啊,谁会阻拦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过是一死。

他躺在床上,瘦得惊人,一张脸苍白如雪。看见我来了,却还挣扎着笑了笑。我愣了一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蔓延了全身,让我发抖发得厉害。

他说:“瑶儿,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我打着抖,声音都飘忽着,却极力做出讽刺的样子说:“祺懿,你中了我的毒,不过想赌我会不会救你。今日一切揭晓了,我便是看着你痛苦而死,也不会动一个指头。”

他还是笑着,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说:“瑶儿,那你现在别哭,好好走出去好不好。我早说过,你喂的毒,我当糖葫芦吃下去。我唯一的期冀,不过是你能不再受苦,平安喜乐。趁我没死,快走吧,离开这个宫殿,离开这个地方。”

他说着,嘴角流下丝丝血迹,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尤为骇人。

我冷笑着擦干了眼泪,控制着发抖的频率:“我何必走?我要看着你咽气。这不是你惯用的法子么?你死了,你那位野心勃勃的叔父,必然将弑君的罪名安在我头上,名正言顺坐上皇位。就和你当初,一举杀了我哥哥和宁宣一样的做法。”

说着,我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方方正正摆在他面前,那是传国玉玺。当年宁宣藏在画后面,除了我并无人知道。

“你看,你一生都不会得到认同。小时候,你不会得到认同,如今你做了三年皇帝,却还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我报复一般笑着,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极力想忽略内心的那一点点疼痛和愧疚。

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而后淡淡地说:“瑶儿,你当我杀宁宣和秦骁,灭你秦家,是为了这皇位。”说着,又有一丝血迹滑了下来,已然是黑血。

我知道,他即将死亡。

然而他擦了擦嘴角,突然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光彩,如黑曜石般耀眼。他说:“瑶儿,我一生要做的,不过是护你周全。当日宁宣即将继位之日,西域王派遣使者,要为死了多年的我娘讨个说法。宁宣为保国周全,已然和他订下诺言,要将你送去给他们做药人。”

我承认,在这一瞬间我动摇了。我居然这个时候,被这个卑鄙小人挑拨了。我冷笑一声,尖刻地讽刺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你这般,死前还要挑拨离间之人,怕是连地狱都不收你。”

祺懿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极其疲惫的样子,他说:“我本一生都不想告诉你,可临死了,到底不甘心你蒙在鼓里。你信任的父亲,哥哥,和太子,不过都是利用你。你是最好的药人,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材。可是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我没忍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过他看不到了。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

其实那日我带回玉玺,拆开来看,已然发现了那封诏书。将我派遣西域,嫁入西域王族。可是我不愿意细想,我不过是不愿意在祺懿面前示弱。我不过不愿意承认,我一直以来活着的理由,那么可笑。

祺懿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微弱,微弱到我已然听不到。

我突然平静下来,静静微笑着,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我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他的面孔,从未有过的用心,也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想,或许和他死在一起也不太坏,不过是我一命偿一命。

尾声

大宁王朝第五代帝王殁了。

听说其皇叔父左权带领大批人马围宫,久等多时不见动静。后带人冲入,只见年轻的帝王带着安详的笑容,如同睡着一般。而他身边,是已经割腕多时的渊德皇后。据闻,这个在位极短的皇帝,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在遗诏中,留下了破西域绝命之毒的各式方子。

此后,新帝登基,破解阵前将士剧毒,大败西域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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