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医道的老式大夫

2013-07-09 04:29陈璇
阅读 2013年6期
关键词:佩兰大夫轮椅

陈璇

当她坐在旧式的木头长椅上,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就开始昏昏欲睡。

可是,只要她一穿上白大褂,就会立刻显得精神焕发。

她连自己大儿子、国内著名的心血管专家胡大一的电话号码都不记得了,但是她总会念叨着打电话嘱咐病人来复诊。

在家里,她是一个“抠门儿”的老太太,舍不得浪费一个馍,多买一棵菜。不过,她会大方地给人垫医药费,捐钱给贫困小学建书屋。

胡大一在微博里称,母亲可能是中国最老的出诊医生了。胡佩兰已经97岁,在郑州市一家社区医院,做妇科大夫。

“多活一天,就干一天。只要还能看病,我就要上班。”对这位老医生来说,工作是她保持长寿的秘诀之一。

虽然出门只能坐着轮椅,但这个高龄的老太太每天都要“捍卫”她的权利:工作。她的头发全白,还有些稀疏,脖子上的皮肤已经松弛。她的轮椅也换了两把,但是车轮仍然“吱吱”前进。

她说,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病人在等她。

确实,在这间不到15平方米的诊室里,几乎每个出诊日的上午,病人都会把这里拼得只剩下一条过道。木凳和病床上坐一排人,墙边站着三四个。她们中间的一部分,可能来自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或者农村。

胡佩兰的生活几乎就是工作,她的爱好也是工作。“上班”对这位年迈的老大夫来说,是一件光荣甚至带着仪式感的大事。

她必须每天8点半准时出现在医院,这是任何人都不能破坏的“铁律”。只要她坐着轮椅出了家门槛,看见那辆专程来接她的旧面包车,她这一天就能收获好心情。

岁月终究是不饶人的。要搭上这辆去医院的车,对于这位老人来说,并非易事。她缓慢地从轮椅上起身,一只手抓住汽车座椅后背,另一只手摁住挡风玻璃下的仪表盘。这是一双老得像枯枝的手,青筋凸起,上面还布满褐色的斑点。她拒绝身边人的搀扶,好似用尽全身力气蹬上了齐小腿高的汽车台阶,弓着背,身子往前倾,屁股才终于挨到了座位。

不过,当她穿上干净的白大褂,她不会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她的病人们,也不承认这一点。

等这位老大夫一开始坐诊,她就无法闲下来。一个接一个的病人,推门而入,围在她身边。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大声地问:“你哪儿不舒服啊?”

病人趴在她耳边回答。唯一遗憾的是,近几年老大夫的听力在下降,耳朵有些背。她侧着身子,努力地倾听着,实在听不清,就找她的学生帮她“翻译”一下。她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戴着橡皮手套的手在病历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没有一丝颤抖。在10年前,她还可以做剖腹产手术。

她要为病人做检查。她双手摁住办公桌,慢慢地站起来,再借着这股力,将身子扭转45度。但是,她的腿卡在椅子和墙壁的缝隙之间,停留好几秒,才拔出来。她扶着椅背,向距她一臂远的检查室走去,准确地说,应该是双脚在地面上蹭着,就像要最大限度地寻找摩擦力,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同样,她不习惯别人搀扶。

作为一个已经行医将近70年的大夫,她年轻的时候,从办公桌走到检查室,只不过往前迈半步而已。

她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上岗的医生。时至今日,她自豪地说自己是新中国首批全国“劳模”。当她回忆起参加1951年国庆大阅兵的往事时,一改她平日坐诊时的平静,脸上流露着满足感。

她在昔日的郑州铁路中心医院工作到退休,不过她只说是被人“接班”。这一年是1986年,她已经70岁了。家人和学生都以为,她终于要歇歇了。但是,她创办了“胡佩兰妇科专科医院”——郑州最早的一批民营医院。直到一个雪夜她在走下医院台阶时,摔断了三根肋骨,才被迫休息了几个月。

医院在不停地拆拆建建,名字都跟着换了。她的病人也变了,过去她们都是一身单调“灰衣灰裤”,到现在每个人穿着连她都说不上款式的时装。但她的病人却觉得,除了岁数在增长,多了一把轮椅,胡大夫没有改变。

她的不少病人是一家几代人,或者同一个村子里的村民。胡大夫换医院了,很多病人打听出来新地址,再去找她看病,一直到眼下的这家社区医院。她的病人说,“胡大夫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全家妇女都找她看病”。

在病人看来,这位医生值得信赖的地方是,“医术好,看病仔细,而且从不乱开药”。

“没这毛病,为啥还要检查?”面对一位心急的病人,97岁的老大夫拿出医生的威严,劝说对方不要花冤枉钱“乱检查”。

她用几句大白话总结了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准则:“我用药,一是看疗效,二是要便宜,尽量不开进口药。”

几天前,一个中年妇女挎着一篮鸡蛋,牵着她刚满两岁的孙子,来感谢胡佩兰,“几百块就把病看好了”。

胡佩兰也是这么教自己的学生的。她的学生唐利平在日记里写道,“老师一直跟我们强调,不要给病人过度的用药和治疗”。

在很多人眼里,这个老太太“过时”了。

有人问:“你这么大年纪了,为啥还要工作?”她几乎不用多想,用有时代感的语言回答:“为人民服务啊。”

说起很久以前那个年代人们的工作热情,她的眼里放着光:“知识分子和工人一样,每天早上先去修路,再去上班。那时候,白天黑夜地工作,没人说加班费。”

她还会念叨着:“以前医生以病人为主。”

她固执地守着一些老旧的东西。她还是喜欢用黄色封皮的老式病历本。她的办公桌掉了一大块漆,椅背上也是斑斑驳驳,但是,几次诊室搬家,她都不准别人丢掉它们。她有一个用了20多年的老式手电筒,手柄生锈了,电池接触也不好,但是谁说要扔了,她就会生气。

胡佩兰的年纪确实大了,有时候也会犯迷糊。她弄不清楚,为何这些天有那么多记者来采访她,就私底下问学生:“搞啥咧,这又是在搞运动?”

她的床头柜上蒙着灰尘,棉袄上还沾着油渍。衣柜里贴着的标签,告诉她不同季节的衣服放在哪个包裹里。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她都记不住。不过,她却能一下子叫出不少病人的名字。她一再嘱咐学生给病人打电话:“咋还不来看病咧,情况咋样了?不要嫌我啰嗦。”

她的病人也记得她。一位病人患了脑瘫,记忆力衰退,多年后却在一次翻报纸时,看到胡佩兰的照片,高兴地嚷嚷:“你看这不是胡大夫嘛!胡大夫今年多大了?”

除了工作这个最大的嗜好,她仅剩不多的兴趣就是读书和看报。如同她每天转个不停的轮椅车轮,她也在“与时俱进”着。从这个高龄的老太太口里,也会蹦出“野鸡大学”“光盘行动”这些词语。有一天下班,她特意要司机送她到医院礼堂,说是“要学习十八大精神”。

事实上,她并非只生活在轮椅车辙能到的世界里,她并不糊涂。她说起了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报道,“一个病人杀死了医生”。她花了好几分钟,从头到尾地讲完这个故事。

“病人的儿子觉得是没有给医生红包,医生不给好好治。其实,他爹都是晚期了。”这个老大夫,始终觉得“红包”无法和医院联系在一起,“以药养医也不是个事儿”。

她说自己70年没收过红包、没被病人“医闹”过,她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诊室会有危险。她说:“没有妨碍,以人心换人心。”

她的学生说,“老师就是守着医生的这片净土”。

她的第二把轮椅也旧了,坐垫的边缘磨得发黑,脚镫生锈了。而她的老习惯就像那个车轱辘,固执、坚硬。

她身上穿的红棉袄已经十几年了,儿子给她买的新衣服一直挂在柜子里,“从不拿出来穿”。她的饮食很单调,“基本就是馍和面汤”,而且馍一定要自家做,因为“一块钱街上买4个,在家能做6个”。馍发酸了,她也不会扔,留着下一顿再吃。

但是,这些年,她先后捐了7万块钱,援建了30所“希望书屋”。她打算,等自己百岁的时候,“再捐3万块钱”。

眼看她岁数越来越大,行动不便,她的四个儿子都说“老娘别去上班了”。但天大的事情都不能阻碍她的轮椅向医院行进。

有一次大雪天,积雪没过膝盖,她还是要去上班。她的学生和保姆,三个人在雪地里推着轮椅,“一个人在她背后推,两个人拉着车轱辘”,走上了快车道。一辆辆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轮上绑着防滑链。一位车上的司机,看到这一幕,直摇头:“这子女真不孝顺,这么冷的天,不让老人在家暖和,还要在大街上走。”这让学生唐利平的脸“羞得发烫”。

前几天,大儿子胡大一从北京回来接她回家。她很高兴,终于决定对自己放松一点要求,早点回家。她还给院长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请假。不过,她仍然在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之后,才坐上轮椅回家。

真要等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脱下白大褂,她的心情就开始失落。在家休息的时候,她时常没精打采,“老犯困”。有时,她会无所事事地转动轮椅在屋子里来回走几圈。如果轮椅可以一直这么转动,她还是希望它载着自己走在上班的那条路上。

4月的一个下午,面包车把她送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老太太扭过头,问司机:“明天你还会来接我上班吗?”在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转过身,轻松地打开了车门。

(摘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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