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的尴尬

2013-07-09 04:29雪国
阅读 2013年6期
关键词:厢房大舅百岁老人

雪国

外婆今年98岁了,一直生活在河南农村。每年清明我们回去扫墓时,总会给她带些饮料和甜软的食物。据说人老了其实跟小孩差不多,贪吃,外婆也不例外。

外婆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即便有几个钱在农村也很难花出去,方圆几里没有像样的商店,家里也没有人可以跑几里路专门到街上为她买东西。

她生活的环境并不好。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搬迁几乎把亲戚们都迁到了外地,孙子孙女虽然没有移民,但也不愿在农村耗日子,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外婆现在就住在一个名副其实的空巢里。院子周围四处堆着柴火,有一个让外婆用来确定方位的磨盘,春日里香樁树、榆树的绿意让这里看似喧闹了一些。外婆坐在厢房外,神情平静,有东西吃时她那没牙的嘴就在不停地蠕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她就像一尊雕塑,安详地坐着,任凭周遭鸡飞狗跳,淡定得如同屋后的那棵老楝树。

大家回来看她时都喜欢跟她合影,而她也乐呵呵地配合着。可是今年我完全没有了合影的兴致。

外婆由我们的两个舅舅轮流赡养,—家一年。去年外婆在二舅家,二舅妈好像是续弦,对外婆还算尽心,衣服床铺都整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异味。75岁的大舅今年并没有让外婆跟他们住一起,而是把外婆安排在大舅儿子的一间厢房里,这间几近废弃的厢房紧挨着大舅的房子。

向来勤快的二嫂一下车马上跟外婆嘘寒问暖,剥开小蛋糕放到外婆手上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外婆住的厢房帮忙收拾床铺,不到一分钟,她差点吐了。

时间这个恶魔开始让外婆大小便失禁了,她简陋的木床下放着一个塑料盆子接着,被褥硬邦邦、黑乎乎的,一个破旧的外套垫在上面,应该有几个月没换过,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春寒料峭的天气,窗户是洞开的,没有任何遮蔽。

作为外孙媳妇,我有没有必要提出给外婆换床褥,委婉地提醒大舅和大舅妈帮外婆勤换勤洗呢?二哥和二嫂连忙制止我:“一句话都不能提!否则就等于是在打大舅的脸。就算你再看不下去,你也不能拿被子给外婆,就算妈还活着她也不能管。”这种传统的面子观貌似让我们所有看得见的人推脱了责任,可瞎眼的外婆就得一直在那个令人作呕的厢房里熬日子。

仰望着院子外遮天蔽日的老树和周围毫无规划的坟地,我顿觉无比惆怅:农村的凋敝不光是产业凋敝,更可怕的是人情伦理的淡漠——没有青壮年愿意花时间来照看老人。大舅和二舅的子女条件都还算好,有的做建材、做工程都发财了,按常理他们更适合提议为外婆换被褥,或者请个人帮忙照看她,可是没有人开口。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直认为外婆是家族的骄傲,两个舅舅理应珍惜这种福气,尽量善待她。外婆生活还能自理的时候,我们每次回去都信心满满地推测:“外婆一定会活到100岁。”然而现在她活着就是一种屈辱。

其实外婆生活能够自理时非常整洁,衣裤总是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的慈祥让六个外孙、外孙女一直感念,他们说外婆能长寿是因为心态好。听说外婆30多岁时,外公当上了河南某大学的教授,在那里重新结婚生子,以后就很少回来了。在旁人看来外婆等于守了活寡,可是她得失泰然,并不抱怨命运不公,一直辛苦操持,让三个孩子各自成家立业。遭遇这样的晚景,除了表情变得木然,她还是没有什么怨言。

大舅妈是个干练的人,看到我们来了马上挎着篮子去地里薅生菜,急急忙忙准备饭菜。我始终忘不了外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床褥,孙女们也几次进出外婆的厢房,但没有人提出要给她换。大舅妈还说外婆不能吃咸鸭蛋,吃多了会拉稀……总之我彻底丧失了食欲。

以前有个90多岁的老人服农药自尽,村里人竟然都表示赞赏。也许在他们看来,生命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结束了,不结束对子女而言反而是沉重的负担。与其说一个百岁老人背后隐藏着家族的兴旺与孝顺,不如说还有更多的邪恶与无奈。

回想起饭桌上晚辈们提出要为外婆过百年大寿,我竟觉得心里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们乐于获得家有百岁老人的荣耀,却不能让她生活得更干净、更有尊严。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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