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人正在挟文学为大用

2013-07-12 06:56水运宪
博览群书 2013年5期
关键词:文学梦官员文学

○水运宪

前几天读到一位朋友写的文章《文学: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禁浮想联翩。文学被边缘化已是不争,确实只剩下“无用之用”了,何以仍然有众多的人趋附于斯?甚为疑惑。

如今还在做文学的人大致分为三种:一是那些以文学为职业的人;二是从幼到老心中始终怀有文学情结的男女人士;再就是以文学为钻营招式的一批功利主义者。第三种人只注重自己在烟火社会中的地位,浑然不知道自己在文学领域中到底有没有地位。偏偏文学对于前两种人只能是“无用之用”。惟有这第三种人,还真能够挟文学“是为大用”。

“无用之用为大用”出自庄周典故。说是庄子率弟子游到某山下,看见一棵粗百尺,高数千,树冠宽如巨伞,能遮蔽十几亩地的巨树,便忍不住问伐木工,如此好大木材,怎么没人砍伐,任它生长千年?伐木工一脸不屑:“何足为奇?此树是一种不中用的木材。用来作舟船,则沉于水;用来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来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此乃不成材之木。不材之木,无所可用,故能有如此之寿。”庄子听完,立即总结出来一条哲理:此树因不材而得以终其天年,岂不是无用之用?无为而于己有为?

从字面上理解,这里所谓的“大用”,是指那棵老树终于得以“终其天年”。之所以能够做到这样,又完全得益于这树本身的“不材”。于是我便想到了文学。何为文学的“大用”?我们应该以文学“终其天年”、“于己有为”为大用吗?进而言之,为达到这样的目的,我们就要让文学蜕变为“不成材之木”。让文学“无所可用”以成全天年之寿。此言当乎?这样简单地套用先哲弘论,显然极其不当。

朋友在文章中提到了一批“文学梦做不下去”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天分却想把文学当成终生职业,甚至想靠写作发大财”。不过我觉得这样的人倒也可爱。想把文学当成终生职业,毕竟还认为这项事业强过其他,说明他还有一个干净神圣的文化情结紧系于心中。靠写作发大财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只要他发得了这份大财,也算体现了文学的商品属性。正正当当的劳动报酬,实实在在的取之有道嘛。朋友说他恨不得前去喊醒他们的梦,让他们回到现实中来。这当然是一种悲悯情怀,绝对没有恶意。我倒觉得对于那些真正在做文学梦的人,还是不要贸然喊醒的好。纵然他们“执迷文学而不悟”,那也只是暂时未悟,怎么见得会一世不悟?倘若他智商正常,也不好轻易断定人家到底有无文学天赋。做梦嘛,何不由他去?梦做不下去了,自然就会醒过来的。

倒是有太多的人需要人们去喊醒。说喊醒还是客气的,应该对他们当头棒喝。比如时下让人目不暇接的所谓“作品研讨会”,许多不过是一些自费出版完全没有文学品质的粗糙玩意儿(甚至还不乏请人代笔之作),不知怎么就召开了极其隆重的“研讨会”。钱钟书老先生很早就辛辣地讽刺过这种乱象,说那是“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钱,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奇怪的是如今的参会者当中,居然也有真三真四的知名评论家现身其中。还煞有介事地说一些不轻不重、无根无据的违心话,然后被塞给一只不薄不厚的红包。

我贸然猜想,这些找人来吹捧自己者,应该不属于做文学梦的人。当然这些人也在做梦,但是他们做的梦跟那些文学青年的梦判若云泥。这些人绝对不会真诚地去追寻文学,更不会梦想把文学当成终生职业。在他们的心目中,文学自有神功。岂止是“无用之用”?他们绝对要把文学“是为大用”。

我曾经在省作家协会忝列过18年副主席。主席团每半年就要进行一次投票表决,通过一批申请入会的新会员。漫长的18年当中,我发现申报者中,在任的党政领导干部越来越多,级别也越来越高。有一次讨论,八十多名申报者当中赫然就有三名正厅级官员。处级干部十好几位。当然不能根据人家是不是官员来决定取舍,问题是那三位领导我都认识,不客气地说,三位老兄没有一个够得上作协会员的资格。其中一位呈报的入会作品,竟然是他的一本“论文”集。洋洋五十万言,全是他平时各种工作报告的结集。而且他主管的是一个经济部门,跟文学风牛马不相关。

记得主席团啼笑皆非之后,也有人很现实地说,越来越多的领导申请入会,对于我们作协这尊清水衙门也许是件好事。至少今后开展点文学活动,寻求点资助什么的会方便一些吧?耐不过人穷志短,于是也就稀里糊涂地通过算了。实践证明,后来这些领导还真就给予了一些支持。文学还真有些无用之用呢。

当时我有点费解。都是高级干部了,有的还官居知府,牧驭数百万平民百姓。种种实在的东西都不缺,又何必如此看重“作协会员”的虚无名分?后来才发现我的这种费解实在过于浅薄,正如看不透商人如何算计将自己的资产滚雪球一般壮大。有一次我出差回到家乡,当地的市委宣传部长请我吃饭。他们部里正在考察提拔一名文化科长,部长在敬酒的时候似乎很随意地告诉我说,有三名候选对象,其他两名看来差了点火候。因为那两位同志都没出过书。“既然是选文化科长嘛”,部长条理清晰地说,“有作协会员的身份,优势当然就大多了”。

文化科长还只是科级干部。下去采访过程中,我就多次收到过县级领导递上来的名片。除了印有书记、县长或副书记、副县长之类的党政职务,还专门印有:省作协会员。宴请之前,就有工作人员将他的书搬来一大摞,由他签名赠送。我心里很清楚,他的上级领导或者跟前程有关的部门领导肯定早就收到过他的“著作”。比起前后出道的同僚,这样的干部便多了一个作家的身份。倒不是说作家就注定有什么优势,但可以在“综合素质”一栏加分添筹。

再往上走,厅级干部是否也在玩文学牌?答案是肯定的。那次主席团会议上批准入会的三名厅级领导,其中一位是在职的市委书记,一位是某某厅的党组书记兼厅长。到了这个级别,有的人便玩得更具奇效。某个地级市的人大代表选举市领导,候选人高票当选。发言人说,本次选举风清气正,不存在拉票贿选问题。还用得着拉票吗?人大代表早就被告知这位候选人是一名作家。人们敬仰作家。这是一种既无形又有形的示范效应,难怪有众多的官员们竞相效仿。对于千方百计渴望进步却又深感仕途拥挤的某些官员来说,文学的无用之用,的确是为大用。

官员弄文著述本属极其正常的事情。古代科举制度之下,考生人人平等,唯有文才佼佼者方能得以录用。所谓学而优则仕。文章从四书五经中选题,开始先揭示题旨,称为“破题”。接着承上文而加以阐发,叫“承题”。然后开始议论,称为“起进”。往后还有诸多名堂,总共有八股。在这样严厉的考试制度面前,若不是饱学之士,不是文章高手,绝对仕途无门,科举制度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历朝历代有无数传世诗人本身就是当朝仕宦。跟今天的官员不同的是,他们不会在自己官衔前面冠以前缀词。刘禹锡、苏东坡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称之为“作家刺史”,王安石也绝不称自己是“诗人丞相”。先贤们对于文学的历史贡献,足以让后人去领会文学“无用之用为大用”的奥妙。

只可惜今天某些官员并没有去作深刻的领会。他们争相出书、踊跃入会,已经成为了时下官场盛行之怪现状。如果说有的官员是在附庸风雅,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还知道舞文弄墨、写书码字是件风雅的事情。况且不少官员确有文学底蕴,公务暇余常有妙手文章,令我读毕视为道兄。他们当然不在怪现状之列。

然而有为数不少的官员则是以文学为官场进取之阶梯,独辟蹊径,以获得出奇制胜的效果。或者以文学为饰己之羽毛,制成桂冠,欺世盗名,以污损文学之圣洁。凡此种种,不忍枚举,实在看得人心寒齿冷。

有心匡正,无力回天。世风如此,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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