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塑料盒

2013-07-13 06:26易丹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4期

文/易丹 [中篇小说]

易丹:1987年出生,湖南岳阳人。小说《十年》曾荣获第六届中国少年作家杯一等奖。出版作品集《情若入画,便是桃花》。

下午八点,林翘逃离单位。单位?她这样称呼的时候总要嘲笑嘲笑自己,满世界单位都是密实的铁盒、铜盒,她的单位是白色贴了残边卡通纸的轻薄塑料盒。她从没正视过自己是一名教师的事实,尽管这份工作给她带来不少好处。

单位。每当别人问起她的工作,问她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她总要衡量一番,郑重说出这两个字。公司不是公司,学校不是学校,营业执照没下来,五险一金交不上,几间门面,装修一下外加几个人就开张,志向高远的林翘被几个小孩绊在这里。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单位了。

下午四点,一个胖乎乎腆着大肚子的八岁男孩在她面前背课文。这孩子被夸一句,脑袋激转得比陀螺还快,新的一百个字一分钟看完就能背诵,别的孩子都在记第一篇,他就已经一篇一篇没完没了甩过来……其余同学目瞪口呆。其余同学——加起来就四个。教室显得萧条而空荡,她无所谓,因为她的眼里装满了明天。她是这里最不甘心的员工,最自以为是最不落尘缘,她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工作要完成,她盯着孩子背课文,心情不大好,脸上挂着笑,温和里添了一股急切的火气,怎么还不背完!磕磕绊绊的!孩子能不能背完就这几分钟的事,她却点燃了她的一生,怎么也走不开,怎么还被困在这里!

林翘二十五岁,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岁出头。清汤挂面的黑直发,不穿高跟鞋不化妆,在这个清僻的小镇,常常被误认为是画室学生。林翘对此引以为荣但又有些不高兴。她知道一刀切的齐刘海显嫩,她嫩得理直气壮,她是个活在十七岁青春梦里的孩子,自从走出一场天长日久的单相思后便没有长过岁数。她庆幸自己的容貌没有被风尘侵蚀,但又愤慨别人看不出她的职业身份。学生、画室学生,她疑惑总是跟穷和不拘细节沾着边。黄渍红污沾在臃肿的裤脚上,要考大学的姑娘们大部分蓬着油头穿着牛仔裤、脏鞋子排排站在小镇唯一一家农业银行前取钱。她想起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十七八岁是跟她们是一模一样的。武汉的冬天寒气长着尖锐的獠牙,一口咬下去钻心刺骨。那时她过着在邋遢中奋斗的日子,有苦苦暗恋的男生和不富裕的家庭,天天憧憬明天,把未来蓝图勾勒得十分美好。她没时间也没金钱打理头发和衣服,没资格去谈恋爱,更不能画自己想画的风格,一切,都必须通过高考这座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才有机会释放,她小心压抑,抵触而竭力讨好,考试屡屡因胆战心惊失利,最后上了一所平平淡淡的综合性大学,度完不痛不痒的四年,昔日暗恋的男生早已分手又有新欢,她的心还浸在十七八岁的梦想染缸里……

林翘对眼下这群画室高三生感触复杂,那样耀眼的青春,再过五六年,还是原样,就算不快乐,就算竞争压力大……这个小镇地理位置偏僻,但坐落着一所全国著名的美术学院。未来在他们眼前,好比饿虎鼻前吊大肉,穷尽气力奋斗,吃到者寥寥无几。好处也有——画室老板原是美院教授,见到有天赋的学生就赞不绝口。

那又怎样呢?

林翘想想他们的未来就灰心!这时代只需要设计师不需要画家,美术学院不过是商业加工零件制造机。即使当下迫于升学,她们除了功课其余尽量敷衍,可是那些人总有一天要恍然大悟:原来不堪的此刻就是一生中最值得怀念最单纯美丽的时光……

“咦,下雪了,老师!”

胖男孩眼里射出一道喜悦。林翘转头一望,絮白碎雪在窗外飘扬,触窗即化为无。教室里的空调开着暖风,顿时林翘火气腾绕的心舔到了一丝凉意,温柔地冲孩子一笑:“真的,下雪了。”

这个胖男孩,比同龄同学高出一个头,又白又粗壮,像是被水泡发了的馒头。因为体型笨重,他总掌控不住不锈钢文具盒、铅笔、本子等等物品的位置,胳膊肘一拐,刷刷全扫在地上,一片嘈杂声。林翘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心里就闹哄哄的,仿佛地上七零八落的不是孩子的纸与笔,而是她活生生的现状。她连训斥的力气都没有,她知道孩子是坐不住的,倒是一群同学们欺负住了他。一会儿合伙将他的新玩具藏起来,一会儿又将他刚削好的笔折断。胖男孩哭哭啼啼告状,林翘心烦意乱地做主,逼也逼不出,只得做严厉状哄所有同学帮胖男孩一起找变形金刚,谁找到了奖励二十元学习币给谁。话音刚落,就有人仰头举臂眨着眼睛说:“林老师,学习币,学习币。”

学习币是教育集团特制的用来奖励学生的纸币,面额从一元到一百元不等,颜色大小形同人民币,学生可以用它们来兑换奖品,积累的学习币越多,兑换的奖品价值越高。在这个集团,学习币是全体学员的命根子。

向林翘要学习币的孩子是步步高国际教育集团老板的儿子。他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小西装打着小领结,平时在市区最好的学校上学,八岁的年纪最爱照相,总显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林翘最厌恶小孩成人化,但也不得不奉承:“哇,还装酷呢!”老板就摆着手,眼睛里的笑意却收不拢:“不是装,不是装,我跟你说,我家儿子就是这样的。他们学校老师都说他特别小大人。他五岁时看书就不看童话书,不看图多字少的,只看《水浒传》《山海经》。”林翘心里嘀咕,没有图的《山海经》?老板的儿子此前上课从不屑听讲,因为学习币对他来说没意义,老师手中的学习币也是从他母亲那里拿来的。后来他母亲告诉他,奖状是一个人荣誉的体现,学习币也是。在这所学校里,同学们之间拼的就是学习币。谁靠自己努力积累的学习币最多,谁就是这里的学习大王!

林翘严肃地盯着老板的儿子,金丝边镜框下一双水泽乌黑的眼睛,此刻像是扔输了的骰子般没底气地乱转。林翘没有戳破他,递过去二十元,他高兴得把刚才的愧疚之色早抛向九霄云外,回到座位上坐得端端正正。林翘看着他,心想,跟他母亲一个样。

林翘的老板,是教育集团的老板娘,三十六岁,麻利又糊涂,是一个一肚子利己主义的人。当初要招林翘来,极尽诚恳,甚至连找房子这样的私事也一手包揽下来。林翘心一横,辞掉原来总裁助理的工作,拖着大小包到了新单位报到,路远地偏,几间小屋,人寥寥无几,心就凉了半截。既来之先安之,老板娘派上自己的表妹带她到房子里去,林翘原本向往着有沙发、电冰箱、微波炉等舒适的家的梦想,瞬间就被几堵雪白的空墙壁击灭。夏天燥热,搬家搬得头晕眼花,一腔火就从林翘内心噌噌往口腔烧上来,嘴角都起皮了。空调遥控器是坏的,落地窗户没窗帘,头顶灯一开就等于一举一动全给对面楼的民工看。至于家具,除了掉着木屑的木头床,其他一无所有。暑天易亮,将就着一晚,入梦不到三个小时,就被破晓强光刺痛蒙眬睡眼。林翘一肚子的心事再也睡不着。

她恨这方格子办公室,恨这世界上一切死板的格子,偏偏这又是一个新白格子,她是这里面的不愉快的填充物。她也恨自己,巴望立即撑出来,可她没有办法,刚毕业,想做一个单纯听话的好女孩,就得做一个单调乏味的女孩。这个年代,单纯,除了拖累自己还有什么用?林翘的父亲是一个传统老式家长,觉得男孩就该成大业走四方,女孩就得本分懂事成年就嫁人。所以林父从不赞同林翘多念书。没想到最后林翘的哥哥学无长进早成家,林翘却大学毕业飞向了他乡。天高皇帝远,父亲管不着。管不着才好。林翘一心想摆脱专制,从十三岁起就梦想长大后远走高飞。她骨子里深受父亲影响,不轻易与男生搭讪,不深夜外出……林翘是个死心眼的白日梦患者,一路偏执地清高着,每当有事发生,连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她头昏脑涨地在方格子里挨过十几个小时,第二天走路去单位,老板娘笑呵呵地问她:“休息得怎么样?”

林翘克制住怨气,问:“李总,这个房子能退吗?里面什么也没有,很不方便。要是自己添上家具,这开销也不小,都够租个更好的房子了。”

李总直笑:“你以后就叫我李老师。现在退房怕不大方便呢。我已经交了一年房租,其中一间是留给另外一个老师的,她今年刚毕业,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没有男朋友。我是想着你们两个女孩子住一起,又没外人打搅,一起有个照应。再说钱已经帮你们先垫上了,你们不住就浪费,我这边还要赔违约金。这么大的空间,刚装修好,不错了。至于房租嘛,你们也不用急着给我,工资里面按月扣掉就好了。”

“那再没有别的人可以住了吗?”

李总面有难色:“这样,我们让中介跟房东联系一下,房东以前承诺基本设施都会有的,窗帘今天下午就去装,怎么样?”

此后,李总一看到林翘,就忙着打电话,承诺的事情不能兑现,就推给自己的胖表妹——唐,一个穿高跟鞋露半截破损肉色丝袜的年轻女性。唐是个实在人,林翘问五险一金怎么办?唐就一脸无辜地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林翘想到走,可是一时走到哪里去?再回到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撞得头破血流吗?先挨个把月看看再说吧。

在这里不用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不用挤公交,不用一天十四个小时以上对着老板一张臭脸,不用天昏地暗地整理枯燥无味的资料,但拿跟上一家公司一模一样的薪金……林翘每次看到总裁办的同事们二三十岁早生华发就心里发怵。她不甘心,不甘心好好的青春就这样熬下去……妖艳而能干的女同事对她使各种手段却又温颜细语:在这里锻炼两年,你就可以达到经理水平,过几年你就可以随便下去到对口的部门做总监,以你的聪明才智,将来做到副总裁也是很有可能的!

副总裁?

林翘凌晨一点摸着被高跟鞋磨破的脚后跟,看着胸前撑开的黑色制服,打了个寒战。她做梦也想成为漫画家,在她的学习生涯里,绘画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即使领的是班级的先,也够她目空一切了。谁让她的人缘差呢。林翘是个即使听说过“天外有天”也觉得跟自己无关的人。她内向乖僻、自以为是,认为做总裁助理、总监、副总裁,甚至总裁都不是自己的志向。想到有一天,变成企鹅冷脸端坐在办公室里就是一生最大的成就与最后的归宿,就难以忍受。她被迫卷入到了公司两大集团的派系斗争中,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辞职。父亲为有一个进著名企业做总裁助理的女儿自豪,已经在外面吹得神乎其神,听说她要辞职,父亲哪儿会同意。

“走到哪儿都一样,有办公室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钩心斗角,你就必须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好打磨才有出息!”

林翘困扰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去寺庙烧了一天香,最后把工作辞了。歇了半个月,面试的公司她一家都看不上,不是嫌装修环境差就是嫌待遇差,潜意识里一个又一个铜盒铁盒都在跟上一家高档盒对比,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老头儿老太太打太极,一个又一个因为被盒子抛弃了的寂寞的人啊,脸上并没有笑容,偏偏林翘对比出了骄傲,她是自己要跳出来的!想到这里林翘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面对钩心斗角的成年人,那去面对小孩子好了。就这样,林翘来到了这家教育集团。

网上的招聘启事吹得天花乱坠:××国际教育集团,是集培训与咨询于一体的大型教育机构,是国内教育界知名连锁品牌……本集团具有雄厚的师资力量,令人心动的假期,自由发挥才华的空间,现诚邀千里马加盟,共谱事业蓝图。

林翘身临其境才原谅了祝贺建成一所小平房竟在横幅上写“华厦落成”的乡亲,全世界没底的牛皮都是一个吹法。不过林翘想,乱得没有章法才好,才能恶狠狠地出一口在铁盒子里受的气,才有可能实现自己天马行空的漫画梦想。

新搬来的同事,头天就带来了一个男人,隔壁床板压得吱吱呀呀响,林翘拿起一本书朝墙壁砸去,安静了。第二天一大早碰上抢厕所,新同事一脸谄笑:“昨天休息得还好吧?”自觉失言,立刻捧来一串巨峰葡萄。林翘瞧瞧,一张圆黄脸,身材肥矮,身上全是廉价地摊货,连忙摆摆手:“谢谢谢谢,不用了。”新同事也不多言,仍然一脸笑意的将葡萄往林翘怀里塞:“我那儿还有,还有很多。”“真不用,我自己有。”林翘扔回去。伸手不打笑脸人,日后还要朝夕相处,林翘问:“您是姓丁吧?”“对,我也听李老师说过你了,你是林老师?她说你很厉害!”林翘讪讪地笑了笑,门半虚掩着,里面没人。林翘故作为难地笑:“哦,对了,李老师特地交代过,不能随便带男性到这里过夜……”丁闪着“请多包涵”的眼神说:“我朋友我朋友!”林翘心里不悦:“我是觉得,既然两个女孩子住,就都注意一点,以后既是同事又是室友……”丁连连点头:“嗯嗯,以后还请多关照请多关照。他工作的地方也远,平时也没空过来……李老师,那,你能不能别……”林翘对着一张让人厌烦的脸,淡淡点点头:“以后都不要带男性过来就是。”

可是丁照带不误,只是隔壁安静下来。一个长着红薯头的男人从一个星期来一回到每周三四回再到一周夜夜在此。对方四只眼睛两张嘴,笑得眼珠子都能掉下来:“尽量注意,我们尽量注意,在外不容易……”林翘不爽,也不费心处理关系,爱笑就笑一个,爱板脸就板着。她享受尽了打破铁盒子后不受拘束的快感,而对方却不得不想尽办法讨林翘欢心。林翘瞧不起他们两个。倒不是因为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地摊货,也不是因为那个男人经常留宿。在林翘看来,他们仅仅是进不了铁盒子所以将塑料盒子当宝的下等俗民。丁总是一脸自豪地吹嘘那个男人,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做IT的,工资特别高。他对生活特别讲究,每天晚上要看两页书的。林翘故意问,怎么个讲究法?丁说,他跟我们那里的人不一样,我们那里的人都爱吃螺蛳,可是他从不吃,他嫌脏。丁又说起了他们的罗曼史,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月,他是丁上一个实习公司的同事,一开始IT男没看上丁,后来他回家相亲,相亲回来后就主动约丁去吃饭轧马路。这个男人连看电影送玫瑰花都能省去!丁的房间,收到的最大礼物就是床上的一张被子,还是IT男以前盖过的。林翘想起自己的大学同学陈丹凤,全班看上去最土最朴实的一个,大一坐火车跟网友见面被骗财骗色,害怕怀孕去医院检查又怕被认出来,就拉着林翘陪伴。孤零零的林翘简直受宠若惊,感动于陈丹凤的信任。这一路上,陈丹凤都在求林翘在病历本上填她的名字,林翘死活不依。最后陈丹凤让林翘发毒誓,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林翘心里感慨,她这么信任我,这么大的秘密都没瞒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友谊!谁知陈丹凤后来不仅公然装了四年清纯,还成为背地诽谤林翘的主力军。林翘再也不以貌取人了。中学老师说越好看的女生成绩越差。林翘发现越难看的女人心眼越多……

洗手间的洗衣粉两周就没了,牙膏第一天买来第三天就空一截,洗发水被挤得到处都是。办公室的卫生纸,林翘买过四卷,丁带着全办公室的人公用她一个人的,后来林翘也不再买了,有一天竟看见丁从背包里慢慢摸出一卷纸扯一截再使劲塞回去……

不过,她们真正关系闹崩,是IT男喝醉酒摸到了林翘的房间。林翘大叫一声,丁从隔壁光脚跳进门来搬弄东倒西歪的IT男。他哗哗大吐,脏东西将林翘一个周末精心绘制的漫画草图浇个透湿。林翘再也不能忍了,门摔得墙壁都吓得往外跳:“你们给我滚出去!”屋子里满是难闻的气味,桌子上的画纸也沾满了秽物,林翘有一肚子生不完的恶气,眼泪往外冒,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从那以后IT男一周没出现,丁时时刻刻一脸尴尬的笑,脸上黄黄的,眼窝凹进去,倒让林翘有几分不忍心。林翘推心置腹:“恋爱这种事情,投入进来,你也知道,总是女生付出得多。要是好好谈恋爱,也不急着这一时一刻非要住在一起。以后结婚了还有什么新鲜感?就是不打算结婚,你们在一起时间久了,男的万一变心了,你却深陷难以自拔时该怎么办?他不一样,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刚毕业,父母养育我们不容易,好歹也为他们的尊严想想。”丁若有所思地回复:“我倒是无所谓,我这种人比较冷血。反正他哪天变心了我再找一个就是。我倒是不在乎什么付出不付出的。”口气硬得让林翘倒吸凉气。丁眨着眼睛笑:“林老师,你怎么不找一个呀!要不我帮你介绍介绍?”林翘急急摆手,她心有所属,再说物以类聚,才不相信丁能介绍什么好人。

IT男再出现的第一个周末,隔壁悄无声息。第二个周末,隔壁就有窸窸窣窣说笑声。林翘听见仔细一想,这也是难免的,干脆和他们说好,IT男就只有周末允许来。丁对林翘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结果第三个星期六,十点整隔壁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林翘生平头次逢此状况,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她发短信、打电话、大声咳嗽、大开音乐都没用。星期日丁与IT男不在,林翘接到唐的电话,大意是,都是成年人了,很多东西她也理解,但是有时候咱们还是考虑一下丁这种九〇后小姑娘的感受……林翘听得云里雾里,原来是对门小学校长打电话给原来的老房东,老房东打电话给林翘的老板,李老师则让唐打给林翘的。林翘气不打一处来:“唐老师,你怎么不去问问丁老师呢?”唐老师说:“丁老师年纪小,不好意思直接说,但我想她也是为你考虑。”“唐老师,不好意思,我不管姓丁的怎么说,带男朋友回来大晚上鬼哭狼嚎的是她,不是我。因为房子是你们租的,因为这份破人情,我已经忍很久了。你搞清楚再跟我说这种话,OK?!”林翘咔擦将电话一挂。

晚上,丁回来了,讪讪地笑:“不好意思,林老师,我们昨晚看《快乐大本营》呢!”林翘冷着脸:“你自己心里清楚。”丁依然笑:“反正我们以后尽量注意。”“注意什么?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丁与IT男早腻了用笑脸供奉,这会儿也撑不下去了,破罐子一摔,没底气地喊:“我们怎么没注意?说过多少次又怎样?难道我们从来没注意过吗?”林翘气得火冒三丈:“你不是天天吹捧那个男的有本事吗?有本事请你出去睡啊!”丁急得口不择言:“你呢!我就是有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带男人回来啊!谁像你,一个男人都带不回!”好样的,林翘被呛的倒吸一口寒气,嘴里冒出骂人不见脏字的话:“我告诉你,就他那种货色,我一抓一大把,给我擦鞋都懒得看一眼,只有你这种又矮又丑又穷的被人睡了人家才会把你当回事。”话毕,哗啦关门。这回是丁在外面哭。林翘咬着牙连当年陈丹凤逼她发毒誓存下的仇一起给报了。

从此林翘理直气壮地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单位除了带班对谁都爱答不理,下班时间一到就走人。她恶狠狠地享受着恣意的快感,晚上就投入到自己的漫画世界里。反正这个破塑料盒子她也不珍惜,这些人她一个也看不上。她爱美,爱吃喝玩乐,爱奋斗,爱浪漫,要爱情,要自由,不是这些破玩意儿。她的网上个性签名改为:我现在就是打酱油的!

李老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林翘是她花重金招来的,也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员工。何况自从她一来,自己这家国际教育集团都能打上名师引导的招牌了!哪儿来的名?不过是林翘高中画的几张漫画被某咖啡馆选收在某集子里,一共就印了五十本。林翘上哪儿面试都得带着它。这本集子,被摆在家长咨询室的最前面。在整个集团里,林翘是唯一拿固定工资不用打扫教室不屑跟任何同事小心翼翼处理好关系的。李老师则将她秋季班、寒假班、来年春季班、暑假班……课时安排得满满当当。反正她不在乎,她对学生们一视同仁,发起学习币来,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慷慨。孩子们天真地画着儿童画献给她做教师节的礼物……

林翘对这些孩子是同情的。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父母离异或上班,没空管才往这儿扔。他们顽皮或自闭,在学校被老师冷落,在家里被父母冷落。林翘本是来教漫画的,搞不懂为什么不直接在美院招人,后来才发现,姜还是老的辣。她来之前,所谓的集团的招牌才挂上去一个月。老板娘早就做好了二手准备。后来发现画室成本太高,类似的培训学校多如牛毛,就改为晚托班和周末补习班。林翘作为一个本科毕业生,不管带漫画、语文或算术,都绰绰有余……不少孩子,刚进来时作文只能写三行不通顺的句子,其中还有很多错字。半年过去,他们挥笔能刷刷好几百字。快速口算数学题,原来十五分钟还得错一小半,现在三分钟正确率百分九十以上。孩子们常把林老师挂在嘴边,家长们感激不尽地给她电话。

唯有林翘自己深感林老师是一个她不认识也看不见的人。孩子的礼物是送给“林老师”的,跟自己没多大关系,捧在手上,小喜悦瞬间被愧疚吞噬。

她最大愿望就是早日离开这里。越早走越好!

这座小镇,“井”字形劈开,从南巷走向北巷,来回绕两圈不过二十多分钟。因为紧邻高校,服装店、小饭馆、小酒吧、水果店、零食摊、大排档……倒是一应俱全。林翘常常一个人神色漠然地在里面穿梭。没有爱情,没有友谊,没有亲人,只有梦想,在这个地方,只为一点点畸形的自由,闷闷不乐地生存着。她不是美院学生,美院学生化妆穿罗马高跟鞋披散着一头烟花蓬。她守着自己的清高与清纯,任由光阴一日又一日在指尖流去。心情好时坦然自若,心情不好时度日如年。

理发店的人问她是不是画室学生、化妆店的导购员问她是不是画室学生,连饭店里坐在她对面的画室学生也问她是不是画室学生……林翘淡然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年轻。人家问,那你是在美院吗?大一大二的?她没有荣耀,心里酸,时光倾倒,漏去的大好年华是回不来了。她沉默,他们就按照学生价给她折扣。

她在人群里穿梭着。她知道,能在此地学习绘画的,只有两类。一类本地人,另一类外地人。外地人不惜成本来此学习,本地人也分两类人:一类家里有钱的,另一类家里孤注一掷的。林翘即使六七年前,背着画板奋笔拼搏时,也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种。她父亲是个开黑货车的司机,他的筹码都押在了儿子身上。在来到此镇之前,林翘对美术学院充满了崇敬。一年过去了,她只到里面转过三四次。她邻院而居,住所与校门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却熟视无睹。她是小镇上一颗不安定的棋子。下一秒就有可能移到别的经纬线上……

可什么时候才说移就移?

她有目标,她渴望光靠画漫画就能养活自己。三十六岁的童颜秋瞳挺直腰杆端坐在镜头前一脸坚毅地说:“我不喜欢镜头,害怕社交,请大家以后不要把我的职业跟美女两个字联系起来,这十年来我付出的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没人看见我快饿死看见我几天不洗澡不梳头红着眼睛通宵赶稿的辛苦……”

林翘做梦也渴望有人叫自己美女漫画家,然后一脸清高地将美女头衔撇开,让所有人为她的专业所折服。连着几天不洗澡不梳头红着眼睛通宵赶稿,那是艺术家们引以为傲的生活。林翘有时候也邋遢乞丐样坐在糟乱的小隔间里赶稿,带着一种悲壮而自豪的情怀。尽管笔下的画是自己最憎恶的,那是她失业快饿死时,同学介绍给她的一份工作。完成这单活儿才几百块钱,她并不心甘情愿,唯一享受的是找个机会接近艺术家的生活方式。

林翘无数次在心里感叹,自己的愿望多么简单啊!她不要车不要房不要名牌包包不要时尚服饰,只要一个情投意合的恋人,一个尽情画漫画的平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只要人生放在对的经纬线上,她觉得活着不是白白让青春流逝,这就足够了。在大学里,即使恋爱失败,没知心朋友,可是那段光阴,起码,有短暂的归属感……

她现在经常翻毕业照想起走入社会前的美好。抱着书本在校园的梧桐下瞎转,坐在水池边发呆,在图书馆静静地画漫画,邻桌男生投来好感的目光。唯一忽略掉的人就是王品。其实此人在她大学生涯里占据了重要位置。

王品是林翘的前男友,他是学长,长得白净且有书生气,那会儿追她时天天穿着讲究,格子衬衣一看就是上等材质。她那时候太孤独了,而他却像漫画里的文艺少年。他们恩爱的谈了一年半的恋爱,谁知道他的白净是因为常年宅于室内,书生气是因为长期泡在网上通宵玩游戏落下的。可是他什么都听她的,百依百顺,林翘大四了他还在学校。不是为读研,他连考研的资格都没有,毕业证也没拿到。玩了四年游戏,英语四级死活过不了。在校外租个房子说是为专心念书好好陪林翘,结果林翘毕业了他还在游戏室红着眼睛嘶喊。电脑前他斗志激昂,电脑外他惶恐不安,他怕极了林翘复杂挑剔而隐忍的目光,他完全读不懂那目光的含义。这个女朋友,是安静的、会撒娇的、对漫画很执着的,是他老乡圈朋友圈里最本分最独特的。此外王品什么也不怕,他爷爷是家乡小城派出所所长,有钱有人脉,王品毕业后回去,任意安插,可以轻轻松松过日子。有没有文凭毫无关系,只关系到长辈的面子。林翘在一年半时间里享受着他的照顾,物质的精神的,总一厢情愿梦想着王品会成熟起来,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原来在同学圈里穿衣只能尽量走朴实路线,王品提前让她走近了心中渴慕的文艺路线,委屈的时候只能默默憋在心里,可有了王品她可以随意发泄。如果大学永远不毕业,也许林翘永远会觉得王品对自己好就够了,别的他也会慢慢变好……可是,眼看接近尾声了,全体同学都在躁动,读研的读研,找工作的满世界找工作,有背景的醉生梦死吃喝玩乐。她站在十字路口,怎么走下去呢?

林翘怎么会甘心回到小县城。她不顾家人反对填志愿跑这么远,是横着心想闯出一番新天地。她想想庞大的大家族就头疼。每天在算下个月哪家生孩子哪家喝喜酒哪家的老人病入膏肓怕撑不多久了……这一切都关乎账目数字,人情往来,钱成千上万送出去再熬着等人送回来。家乡人懂什么是漫画?懂什么是心灵的追求?没有!只有日复一日的平庸与烦恼。享乐?那也是在没完没了的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计较,或者麻木不仁的消遣八卦。林翘去过王品家里,并非大富大贵,只是一般小康家庭。她梦想的蓝图默默筹划了多年,就这样搭上自己的一生?林翘越想越不安。

王品,他原来疯狂玩游戏,有了林翘他如履薄冰,心里饱受良心与耐不住诱惑的双重折磨。他不停地愧疚,不停地哄她讨好她,早就累了。没错,她在他眼里清纯过、美好过、独特过。可是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林翘的滋味,他尝过了。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到头来还是要日子好过,在哥们儿圈子里混得好。林翘嫌弃他的朋友,在众人面前寡言少语,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不想活得太累,原本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玩游戏还有什么追求。大家分开也好,以后各过各的,不愁没有女朋友,就算家乡资源稀缺,爷爷也会有所安排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吗?找个看着顺眼又会过日子的,比林翘不知道强多少倍……

王品是红着眼睛想通的。一年半,他不是没有付出热情。当下,他作为男性的自尊不想被林翘复杂隐忍充满不明含义的目光蹂躏下去,他在人生十字大岔口也要条理分明做清楚打算……分手是林翘提出来的,王品沉默半晌,和气回答:“随你吧。”又补充,“咱们各走各的方向,回头要是都还没有更合适的出现,你到时候要回来,也可以。”

王品自认为慷慨仁义的话,更坚定了林翘分手的决心。林翘悲愤地想,这个人,竟然对自己人生的一切都这么不负责!学习随便,工作随便,毕业证随便,连婚姻,也可以随便!对,这是明显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因为双方性格问题导致分手!

在独自离家的每一天,每当遇到挫折,孤独或物质贫乏,林翘都被自己毅然与王品分手的清高所感动。她认为跟王品在一起能轻而易举过上有车有房不用工作的生活,可是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因此别的同事、同学毕业后一心钻进钱眼里,哪怕人家现在的生活质量比她高得多,林翘也不羡慕。她为什么要羡慕?她要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理想,真正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在陈嘉高微博下留言,在他QQ状态下回复,想方设法让陈嘉高注意到,一心想得到一句体己话。哪怕一句,她的孤独感立马能减一大半,虽然狂喜之后又会陷入到新一轮的痛苦和纠结里去,可起码那痛苦不完全是绝望的……林翘的大学回忆里可以过滤掉王品,但是绝不能漏掉陈嘉高。

陈嘉高是林翘毕业设计的导师,真正的单身贵族,父母与姐姐都在美国,年纪轻轻有车有房。陈嘉高的房林翘去过,装饰得个性十足。何况,陈嘉高刚从美院拿了硕士学位,才华横溢,获过不少奖项,编过不少专业著作。林翘在大二上他的课时没有留过心,因为毕业设计进了他的独居门倒令她芳心大乱。她平时没机会接触这样理想的男人,知道陈嘉高的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喜好,立马在易丹身上投注了极大热情。易丹是林翘的同班同寝室同学,但是谁也不服气谁,谁也不搭理谁。四年过去,中间走近过,彼此了解透之后倒成了陌生人。在艺术学院,易丹简直是个奇葩,一门心思沉溺张扬自己的文学梦,完全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和评价。林翘对她,又厌又敬又怕又嫉妒。易丹画画儿一般,可就仗着读的书比自己多,会写几句煽情的文章,陈嘉高就主动打电话要负责易丹的毕业设计,引来全班同学羡慕。林翘当时是不屑,可后来,陈嘉高走进自己心里后,别人无暇羡慕时,她心里涌出来的全是酸溜溜的嫉妒。

林翘一开始远离易丹,自己频繁去找陈嘉高,陈嘉高忙得天昏地暗,只好让易丹对接。林翘这才邀请易丹吃毕业饭,寒暄而起,再说说几年感情经历。易丹道:“我觉得你不喜欢王品就不该花他那么多钱。”林翘心里暗自狠狠地骂:“关你屁事!有人对我好,心甘情愿为我花钱,我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男朋友的示好!”不过话说出来是这样的:“感情的事情,也很复杂。不仅仅是他付出,我也付出了。他给我买衣服,我也用自己的钱给他买。吃饭是一起。他玩游戏钱花光了的时候也是在我这里吃。对他,我也有过爱情,最后不过是相处下来发现性格不合,思想、爱好、朋友圈……”说到朋友圈的时候,林翘心虚。

可能因为就要毕业了,易丹很快顺着林翘的意图走近对方。两人一起上图书馆找资料讨论设计思路、同学八卦,甚至挽着胳膊逛街,明明破裂的友谊临近天各一方倒又来了个回光返照……直到有一天,全班聚餐,趁着酒劲,林翘淌着眼泪凑到易丹面前,悄悄说:“我发现我爱上陈嘉高了,怎么办?”易丹愣了愣,笑了,也趁酒酣耳热淌着眼泪帮林翘将眼泪擦去:“是一时的好感吧?不过,话说回来,陈嘉高确实优秀。”林翘搂着易丹的脖子,又亲切又憎恨地说:“我是跟你说真的。真的。真的!”最后“真的!”二字重音压下,全班同学眼光投来,林翘一激动,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顿时大吐起来。易丹与附近几个同学立刻起身将她扶往卫生间。林翘软绵绵地被架出来后,挣开同学独自摇晃到陈嘉高的那桌前,要折断的腰突然挺直,随手夺过一只酒杯,要去碰陈嘉高的杯子。陈嘉高拍着她的肩膀好言安慰:“毕业还会见面的,大家毕业还有机会见面的。林翘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林翘身子一软倒在陈嘉高怀里。虽然不少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此时醉浓了的已不止林翘一人,哭着跳舞的说胡话的吆喝的……林翘这里,就不算一回事了。林翘从不化妆,可是这天化妆了,她穿着精致复古又有点淑女的墨绿色套裙,是她与王品分手后看中许久一直舍不得买,但终于咬牙买了的那套。别人的红酒打翻了,污染了她的衣衫,她也无暇去在乎。这一切太美好残酷了,酒杯翻得恰到好处,痛苦的痛哭的流泪的青春……

可是陈嘉高通过易丹告诉她:“学生就是学生,刚毕业也是学生。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拒绝她了。她心里一直没有胜算,痛苦得人瘦了一圈。林翘则无数次在心里回放与陈嘉高唯一的一次单独接触,那晚的时光,飞快而甜蜜。林翘约他去学校门口的咖啡吧,话没说出几句,来来往往总有毕业聚会的学生过来跟陈嘉高打招呼,站着坐着笑着搭讪着,里面有身材特别性感的,举止特别优雅的,皮肤特别白皙的,眉眼特别秀气的……林翘失落,陈嘉高跟所有男性一样,看到漂亮女性眼神异样亮晶晶。她又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来来往往的人之中,她自认对他的感情最深。陈嘉高看林翘的眼神是温柔的,这令她浮想联翩。她怀疑陈嘉高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心意,因为当她装作不经意问陈嘉高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时,陈嘉高也不经意的样子说喜欢米莱那样的。

林翘的心噗噗跳。米莱那样的!

林翘的外形和气质跟米莱实在太像了!一米七的个头,高、瘦、清秀、微黑,带着点倔强,最近刚好又剪了个齐刘海披肩直发,大家猛地看到她都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没人挑明过。

热播青春电视剧《奋斗》里的米莱,就是因为执着苦恋男主角而得到无数感情不顺的女青年共鸣。米莱的勇敢、顽强、对爱情的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傻气和勇气……任何男人都恨不得享受到吧。况且,人的优越感有时候就是靠牺牲折磨别人而形成。林翘确定那晚没说出的“我爱你”,陈嘉高全部知道。可是后来,在闹哄哄的环境里,陈嘉高拍拍她的肩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毕业了就好好工作,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找我。别的不要想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珍重,祝你毕业愉快。”林翘站起来送别,从此以后再也没与陈嘉高见过面。在陈嘉高面前,林翘没有面对王品时的傲气。

掰开绕成团的麻线,林翘来这家教育集团的种种因素里,还夹杂着里面他们名字里有个“高”字,林翘以这荒诞为荣。她有陈嘉高的新手机号码,也有他的微博、MSN、QQ、豆瓣名,林翘全部都有。她的头像和名字永远出现在陈嘉高的最近访客里,但对陈嘉高来说,这样的学生并不止她一个。林翘与陈嘉高搭讪不多,即使寥寥几句,林翘也觉得陈嘉高充满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秘诱惑力。尤其让林翘感动的是,陈嘉高永远支持她的漫画梦想与特立独行。

陈嘉高当然支持。他的父亲当年是市教育局局长,母亲是大学副校长,他几乎没有遇到过挫折。他现在的车子房子都是自己买的,难免会自负,认为一个人的最高价值体现便是个性与才华,物质都是理想的垫脚石。有了个性与才华,物质自然会匍匐到足下。这些话令林翘热泪盈眶,林翘之所以义无反顾敢跳出满世界的铁盒子,陈嘉高的话难免起些画龙点睛的作用……

新居濒临清月画室,但林翘一次也没进去过。画室让她情怯而不屑。高考制度下批量生产素描与水粉,个性是脱离组织之后的人才玩得起的。她楼下住着两个美院的大二学生,每晚八点林翘下班回来,总看到其中一个坐在沙发上边看韩剧边临摹石膏作业,林翘轻轻笑着点头,对方也礼貌地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粥。那是两个典型的学生,勤恳而不异想天开,其中一个寒假就要回去结婚。现在年纪轻轻结婚的,要么条件极差,要么条件极好,无疑她们属于后者。林翘一个人住在阁楼上,享受着互相尊重的距离,谁也不打搅谁,关上门只能听见头顶的雨声。刚刚搬出来时,林翘每天最渴望早归,与满桌画稿线条打交道。

不知不觉里,一个月、两个月……林翘内心复杂、满脑感触,却没有一件成型的作品。每当在光影重叠的房间里铺开画纸,她总有频繁的新创意跳跃进来,使她不得不放下正在做的事情,站起来去烧一壶水喝,或者打扫打扫屋子,又或者打开微博看看大家在干什么。她总想着一鸣惊人,却又孤独又无奈地跑出去为了社交而社交,渐渐无限的痛苦和落寞笼罩上来,小阁楼开始让她感到窒息,像逃不出去的囚笼。心情好时她会轻松自在,心情不好时又万念俱灰,生怕最好的青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埋葬了。

林翘因为情绪低落,生病了,天天咳嗽到凌晨三点钟。这个时候上班的上学的人都睡了,只有陈嘉高、王品偶尔还在网上亮着头像。陈嘉高是在忙着搞创作,王品是在忙着玩游戏。不管怎样,林翘生病的这段时光因为有了旧日情谊的陪伴,反而带着一丝温暖。

一般都是王品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不耐烦的回应,也没必要非得将他拉入黑名单。太孤独的时候,她允许王品的殷勤。而对陈嘉高,她是大段大段地将心情感触的文字发过去,她想她是渴望陈嘉高的指引与理解,也渴望有朝一日,陈嘉高能将她从感情泥沼中拉出来。陈嘉高到了深夜也会跟她说几句体己话,毕竟有个女学生对自己一厢情愿。也是那段时间,陈嘉高作为一个师长也好,一个被打动的凡人也好,开始跟林翘聊聊比较深刻的话题,大至社会环境,小至个人嗜好,总之基本都与漫画有关。林翘则是走到哪里看见明信片或者有民俗风情的小玩意儿,总也不忘给陈嘉高寄过去一份。

陈嘉高其实不知道,林翘也经常给以前公司的同事艾伦寄明信片。大同小异的语言,复杂微酸的情绪。艾伦是对林翘是有过些许好感的,可惜他的好感站不住脚。他是公司里唯一的MBA,实力雄厚,在总裁办四年下来,见惯了讨好他的女人,唯林翘清高沉默,羞涩的如同自己高中时候暗恋过的邻居家女孩。他请林翘吃饭看电影,了解一下她的家庭背景。最终他的现实占了上风,暧昧之后告诉林翘不合适。林翘,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还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漫画?对于艾伦来说,不能理解。可是林翘在残酷的职业生涯里,遇见这样对自己主动示好的高富帅,头晕目眩。她认为艾伦跟陈嘉高是差不多类型的人,眼里最重视的是人在返璞归真后的个性。可惜林翘不知道,一般越是享受着物质的人,第一条件就是以物质来区分人。林翘如同将头埋进沙漠的骆驼,妄想全世界她有好感的人看到的是她的内心。她受着现实的离弃,一方面继续恪守信念,相信自己总会遇见伯乐,另一方面被社会所伤,这些点亮了她生命的人无一不在她梦想灯塔里投下浓黑阴影。林翘毅然离开总裁办,也是在艾伦告诉她“我们不合适”的第五天。林翘并不爱艾伦,可是她眷恋艾伦身上的清香与绅士仪表。她还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样及时的离开,是美好伤感的。

大学同学里,林翘只与易丹偶尔联系。虽然她讨厌易丹以自我为中心,但是林翘正是这样的原因在社会上受挫折,她迷茫,需要帮助。易丹分析说:“你既不爱陈嘉高,也不喜欢艾伦,你说自己清高,其实只是喜欢他们身上的精英光环罢了。可是他们身上的光环,也是靠严格恪守社会规则,利用社会优质资源,在你所谓不屑的铁盒子里打拼下来的。”林翘固执说,如果有一天陈嘉高一贫如洗了,只要他愿意向她张开怀抱,她也愿意跟他一辈子,画着画儿过着平凡的日子。易丹说:“画着画儿怎么过平凡的日子?你还是想着有漫画就能活下来,现在的社会,根本就没有纯艺术家的活路,何况漫画又是这样一种类似不务正业的尴尬职业。你虽然口头上把世界上所有铁饭碗都比做铁盒子,看不起铁盒子里的人,可你还不是在变相地崇拜在铁盒子里混得好的人?”这些话让林翘不寒而栗。她扪心自问,越问越恐慌。

直到有一天,陈嘉高主动联系上她,告诉她秋瞳工作室需要招美术编辑,林翘可以去试试。

林翘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认为自己对陈嘉高一番苦情终于换成另一个方式得到回报。在当今漫画界,秋瞳是名气最大最有影响力风格最唯美的艺术家,她的作品,风靡了整个漫画界。林翘如果能跟秋瞳,就等于一只脚踩进漫画界,等于不坐在塑料盒子里光画着心灵的画儿就能活下去……

易丹调侃林翘:“你看徐静蕾爱着王朔,刘若英爱着陈升,虽然苦恋没结果,可是好歹王朔捧出来徐静蕾,陈升托起了刘若英。今天嘛,轮到陈嘉高推出林翘了。”

林翘眼前闪现出一个新的人,亮闪闪的,执着于个人梦想与自由,不屑与俗世做斗争,倔强的林翘。这个既是此前到现在一直坚持着的林翘,也是从此与以前的林翘彻底分割开的新生出来的新林翘。这个新林翘,能成为无数旧林翘的新楷模。

秋瞳在外采风,离回国还有一个月。林翘在这个月里,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眼睛里闪着新奇明亮的光辉。她每天上网查看秋瞳的资料,上秋瞳的贴吧……而最让林翘兴奋的是,她的漫画水平突飞猛进,画出了许多个性张扬的好作品。令她惊异的是,好几张作品居然跟秋瞳的风格相像!所谓志同道合,秋瞳工作室,一定会欢迎她的。

林翘每天都在甜蜜的微笑里入睡……

秋瞳并没出现,出现的是陈嘉高的师兄,也就是秋瞳的助理东东,他们就坐在饭桌上面试。林翘在杂志上见过东东长发遮面的照片,但没想到本人格外白净,连指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林翘不禁愣了一下,虽然普通青年的形象背离了林翘心中的神秘艺术气质,但是林翘宽容地想,这是因为他们现在功成名就,物质生活殷实的缘故。

林翘谨慎地与东东言谈。东东问了她当前的职业规划以及待遇要求。一轮简单谈话下来,东东也没要求看看林翘的作品,就告知她三天后过去看看。

林翘将自己的作品花重金打印出来,想着亲自见了秋瞳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至于老师的工作,她打定主意,只要秋瞳看完她的作品确定将她留下来后,立刻辞职。

然而一切都跟她想象中不同。秋瞳即使在眼前也太远了,秋瞳身边总是绕着各式各样的人。秋瞳总是将头发高高盘上去,再散落一些精致自然的卷,她每天都要换新裳,据说大部分是自己或者专门请人设计的。凡是秋瞳走到的地方,人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地望过去。林翘心里揣摸,一方面是名气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她本来漂亮的缘故,再一方面才是她画得好的缘故。秋瞳聪明稳重,任何时候只要出现,那架势都能立即用胶片记录下来做杂志封面。秋瞳身边的人,时尚的先锋的怪异的,都在不露声色的想要往她身边靠。林翘隐隐感到不对劲,但说不出问题究竟出现在哪儿。好在东东告诉她专职兼职都可以,只要每周能保证一定的上班时间。林翘如释重负,她打算瞒着学校,反正孩子们的补习时间与她来秋瞳工作室的时间不冲突。

林翘没想到在秋瞳工作室,也不过是小心翼翼地重复做修图的杂事。正当她慢慢进入状态时,秋瞳工作室却宣布解散,原来的人员重组并入新公司。这离林翘进来还不到一个月。

她的作品被人拿出来看几眼又扔到一边。这个团队本来就松散,挤满了各怀心思的人,林翘不过是那群不甘平庸青年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她一点优势也没有,别人比她会说话会做人会讨好。林翘沮丧极了,她原本对世界充满的冲劲,现在却一点点被现实蚕食尽。

东东讨厌林翘萎靡不振,不将她放在眼,甚至问,能不能将面试作品里几张风格类似秋瞳的画收集到秋瞳集子里去,稿酬照付。林翘委屈而惊讶地问:“为什么?那是我画的啊!”

东东皱着眉头城府颇深地伸出食指滑动手机屏幕,尔后缓缓回答:“你也知道,现在是市场经济社会。秋瞳是一个品牌形象,也是一个文化概念,只要你好好努力,将来也许也能形成自己的品牌形象。但是现在,为了公司团队形象,我想我们其余队员适时做出些牺牲也是应该的。”

“其余队员……”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时候就跟她“其余队员”起来了。

品牌、文化概念……这些词汇如针一般扎进林翘的心。她明白东东的意思,终于轻轻点点头。

林翘回到教室,给孩子们上课,雪花絮絮地飘落下来……空调漏水,几个月下来污渍黑黑地在雪白墙壁上抹了几重。白瓷砖地面上老是拖不干净的墨迹,腆着肚子的胖男孩依然自豪地背着的课文,老板的儿子也坐得端端正正……讲台边的小书架上散落着蛋糕盒子,那是周一到周五傍晚放学后来学校做作业的学生们的点心。外面,老板娘李老师姿态端端正正地坐在前台,唐老师埋头整理资料,丁老师不停跟家长招呼……林翘从未如此仔细打量过这个对自己给予了极大尊重与自由的工作单位。她十几年的学生生涯里,争强好胜,从未想过到一个小小培训机构做一个临时托管老师。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心里筹划着早日离开,她的离开梦是浪漫有色彩的:能养活自己,能有自由创作时间,能与漫画梦想再近一步,她才会踊跃地跳出现在的经纬线……

然而现在,这个梦正发出霉黑的腐臭,她还没有尝到真正的滋味,就已经被驱逐出去。她异常痛苦,新年马上将至,大哥的儿子已经两岁,嫂子精明世故,家,已然是别人的家。王品有了新女朋友,陈嘉高与易丹领了结婚证。她昔日熟悉的同学、朋友,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大家拥挤忙碌地在铁盒子过着密不透风的生活。唯独她,为了一阵风似的青春梦把自己刮进了风里。

东东消失了,秋瞳消失了,陈嘉高消失了,王品消失了,易丹消失了……那些来过她生活里的人,似乎一夕之间,去了异度空间。唯独真实的是四四方方的小阁楼,以及阁楼外面几间小教室。这些她从未正眼瞧过的现实,反倒成为了她人生里最有力的存在。林翘累极了,她一心想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呢?这里还能给她发工资,还能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晚上八点下班,还能将一个千疮百孔的漫画梦做下去……现在她什么都破灭了,唯独未来——定睛一瞧——还亮晶晶地不自信地鼓在那里。

林翘的脾气变得急躁而冲动。她的心原来不在这里,对待学生的目光是柔软地一扫,现在被迫将四处目光收回来,集聚到实打实的现实生活里,一股不甘心的气憋着。所到之处,如火山熔浆,会溅到无辜者的身上。她原来是绝对不会体罚学生的,可现在她会。原来再生气也不轻易外露,现在动辄就恼,恼了就伸手拧孩子的耳朵,孩子再不听话粉笔头就脱离手指冲出去……她没心情哄任何人了……她原来以为在这里顶多待半年,没想到一待就是三年。三年里,她在这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亲人与朋友,与昔日梦想一起磨灭。她的面孔还是昔日模样,但是失去期待的心灵,就像水分被蒸干了的果子,不耐烦地皱巴着。这三年里,她与东东之流只聚会过两次,光鲜满座,互相吹捧,她不起眼又不甘心,在墙角深处做黑影。然而在这里,又成为她自大的资本,同事家长都以她能接近文艺圈为荣。她受挫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得到畸形满足,居然面色红润了身材也发福了。林翘认为一个人的形象,发型起重要作用,她还是清汤挂面,还是在夜深与现状斗得辗转难眠。可是三年前她最厌恶豹纹,现在经常挽着丁老师的胳膊上街专淘,原来从不涂指甲油不穿高跟鞋,现在手上涂满黑色的指甲油,罗马鞋鞋跟至少八厘米。她想,人生,总要寻找一些新的刺激和快乐,即使不管多肤浅。三年里她谈了两次恋爱,这是她在这里能撑下去的重要原因。无奈的是,一个临到结婚嫌她不是本地人,一个是离异的男人。

离异的男人抱着她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他四十岁出头,女儿八岁。身姿儒雅,谈吐温文。只是头发几乎掉光了。聚会餐桌上,他坐在林翘旁边给她启开牛奶,林翘慌慌张张地接过来:“我自己动手,自己动手。”他温厚地一笑:“没关系,我在家里经常给我女儿这样开。”林翘心一紧,偷观察,他以前一定讨女人喜欢,干净的风趣的似曾相识的……艾伦四十多岁后会不会成现在这样的绅士模样呢?

林翘清楚,这个男人若是年轻个十岁二十岁,献殷勤是轮不到献在她身上的。她占着青春的便宜。她默默低垂眼睑,任他一会儿递来纸巾一会儿添茶开饮料一会儿掏出手机点开屏幕居心叵测地拉她做感情试验题……他叹感情不顺,孤独日子不好受,在婚姻里上过当,林翘很警惕,但又欣然接受这个离婚单身汉的表白……林翘是因为这男人学会喝酒的,举着杯子醉眼蒙眬,嘴里嘟囔着无数女人烂熟于心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不管怎样分离纠葛,他要找她,她的心就被收得服服帖帖。她的未来已经崩塌了,她在他的世界里亮过,她感动这份被认可的价值,感动这个男人给出的庇佑温柔。男人原以为她是小鸟依人的乖女子,有心娶进家门,纠缠久了反倒犹豫起来……最终,他跟前妻又复合了。

出事之前,谁也不会联想到新闻上那个引起巨大争议的肇事者就是林翘。

一天,一个论坛上曝出一组帖子:《声讨女教师将自闭症天才学生逼死》。随之附有一批精致繁复的儿童画:山川与河流缠绵交汇、金色阳光色彩绚丽、树木在天空中妖娆生长,星星孤独闪亮得快要坠落……

最后一张照片触目惊心,一个瘦小的男孩躺在街上血泊中。男孩是这些画的作者。

帖子是男孩的母亲发的。她长文抒写了养一个孤独症患儿的艰难与辛酸,控诉女教师对人性的不尊重,对孤独症患者的野蛮摧残,呼吁全社会对自闭儿童关注起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义愤填膺的情绪煽动,让帖子很快在各大网站被疯狂转载。

林翘被拽到镜头前,强光照射,没有马赛克,愤怒的人们恨不得将她撕碎……

她垂头哭泣,没人理会。

“你知道这个孩子有自闭症吗?”

“知道一点……”

“知道为什么还这样做?”

“……”

“对于自己当初的行为,你后悔吗?”

“……”

一时间,“关注自闭儿童”“关注人性教育”成为各媒体热门话题。专家评论家律师团团坐,有人为林翘说话,更多人将她人肉搜索,上林家砸门砸窗……集团被查封、孩子的父母一遍又一遍上诉要求林翘承担刑事责任。

最兴奋的居然是王品,在林翘遭万人唾弃时,他却出现在林翘眼前,为她的“无辜”鞍前马后奔波战斗。林翘心中滋味厌恶多过感动,也示以一脸模糊迁就的笑,慈悲得像经历过尘世大难的菩萨。她清楚,王品在以某种方式证明他自己,以重新竖立在林翘面前丢失过的尊严。她厌恶他,厌恶整个现实世界出现的人,但她恐惧着痛苦着,能抓到一个人还在身边就抓一个。她眷恋着一丝生存之光,坚定认为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希望。她将无意在学生身上造成严重过失解释为青春最后的任性与疯狂。她妄想用漫画释放自己的心路历程从而得到公众的同情原谅。尽管,用王品的话说:“谁还看你这些玩意儿?”她还是要讨好王品。

她现在比谁都痛苦,也比谁都释然。那个格外沉默的男孩,母亲外遇、父亲自杀,总是一遍又一遍在纸上画着。不做作业,不背课文,只要有纸和笔,就能不停循环涂抹下去。林翘想着自己的小时候,跟他何其相似,不说话不与同学交流,只是一遍又一遍把色彩都涂抹在苍白薄弱的纸张上。他身边的同学将他铅笔折断,颜料涂抹到头发上,衣服后面贴侮辱纸条……

家人、深爱过的陈嘉高、好朋友易丹、离异男人,全部匆匆与自己撇清关系……全世界,只有父亲和王品这两个男人还认识自己,为自己辩护。她面无表情,心里异想天开地以为人们会理解她同情她。她神经衰弱,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盯着手机上离异男人发来的绝情短信,盯着拼命画画儿的孩子……一会儿出现豹纹小短裙,一会儿又是早年在人群里漠然穿行的脸……吵吵嚷嚷的教室,她喝了一罐又一罐啤酒。她走上前,将男孩所有的画撕得粉碎,告诉他,世界上没有画画儿这回事……雪片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那个永远无动于衷的男孩突然冲出教室,茫茫大雪,街上车流不息,漫天雪花碎纸里,小小躯体在车前飞起来……

林翘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王品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来看望她……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渐渐目光涣散,不得不被关起来。

每天晚上,林翘对着白色月光,数新盒子外面的铁栏杆。坚硬牢固,撑不破挣不开,由不得她不屑,她渴望逃离红尘,等终于逃离了,却从此是天南海北的阻隔。她曾经对人生勾勒出美好的蓝图,现在,铁栏杆外面的世界,便是她整个蓝图的真实容貌。

潘多拉魔盒外面烟波浩渺,红尘滚滚,人们寻找潘多拉。潘多拉魔盒里面纷拥神秘,欲望嘶叫,渴望破盒而出。

十七岁的林翘想出去。三十七岁的林翘也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