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跳跃

2013-07-13 06:26陈元武
青年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万物灵魂

文/陈元武

陈元武:作家,高级工程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天涯》《山花》《散文海外版》《美文》《福建文学》《作品》等刊。并有作品入选年度散文随笔选等。

这个季节总是让人内心发慌。气温回升、下降,狂风骤雨,飞花片片;路过一片桃林,忽然发现,那些美艳的事物其实是多么脆弱的幻景。一夜之间,花开花落,凌乱成泥碾作尘,绯红何处?然后,平心静气的时刻,桃树永恒的美却从此浮现眼前,嫩绿的叶子,逐渐成形的桃子骨朵,之所以用骨朵这样的字眼,是因为它像当初的花蕾一样,万物始终有相,形态相随,这是自然的唯物主义。我却始终发现,我在跳跃,或者是另一个我在跳跃,那个我像被沆瀣所笼罩,朦胧莫辨,我相信萨特主义,物质其实有时是依赖精神而存在的。我的灵魂在飞,在这样的季节,无法拘束自己的灵魂而不让它充分地飞舞跳跃。我的目光在飞,在这潮湿而温馨的光与影之间,绿色沿着季节固有的线路蔓延着、扩散着,直到无处不在。我想象那个英格兰的作家多丽丝·莱辛,在她的玫瑰花丛开的屋外散步并深思的情形:橘树花曼妙,玫瑰花映红了透薄的纱窗,一只英格兰褐颔鹎鸟在蔷薇篱笆间欢叫,那是她心灵上的朋友,“这几乎就是我文学灵感的全部”。春季是生发的季节,文学是季节的映象之一,内心敏感的作家总是被春天轻易地俘获并击碎。谁在跳跃,这是个问题,在这样的季节,谁都可能在跳跃,包括朽木和即将腐朽的一切。

一棵树再也不能拥有新的春天了,它停留在了上一个季节,具体是冬季或者是上一个秋季,它完成了一切——落光了叶子,让枝头缀满了果实,它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一棵树一样拥有尊严和体面。它没有被秋冬狂劲的风吹倒,它铁骨铮铮,仿佛是在回想过去,遥远的过去,一切多么美好。但它已经沉默了,对这个春天毫无知觉,它像一枚多么遗憾的符号,让冬天无耻地逗留并且标志着它的残暴。光秃秃的树是一种省减意义的美,简如秋后树,繁似春日花。人生落幕时刻,它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留恋和遗憾。一棵树成为一棵树,需要许多的历练,像人一样,都是单行的事物,树会坚守,人则不同。人像浮云,来去匆匆,谈何踪迹?因此,我感觉许多时候,人是一个跳跃的怪物,像他们的祖先猿类一样心神不定。

去官家岭的那条小道是我每天必经的散步小径,因为熟悉,继而生出一种留恋。多丽丝·莱辛是一个固执的作家,她对固定的景物有着时刻不同的心灵体验,因此,她的文字是复杂的,跟四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官家岭,一个山村,无名的小村,离我所在的工厂很近,它隐没于荒树和层层叠叠的烟岚之间。那条路大约只有一里多,曲折多姿。路边是无人关注的树,像山毛榉、枫树、角桷、皂角和酸枣,细柔可爱的箭竹和篱竹,还有一种可爱的野鸡椒,这名字似乎很俗很怪,但它是山区最常见的一种灌木,香樟属,春天到来的时候,往往繁花似云,淡绿色,细密而浓香。山间的云岚从来都是来去无征兆的,忽然即来,旋即消失,神秘的雾岚是山灵性的一部分,我相信,万物有灵,它们是寂静的智者,在审视着我们。我们的灵魂在它们面前何其稚嫩和苍白,人自称万物之主,但其实只是万物的陌生者,人对自己都知之甚少,何况是外在的万物。《心经》里诉说着一个道理:万物陌生,万物皆空,空相无相,无相实相。形与神是背离的,形游走于凡间,而神浮跃于灵界。梵高是一个出神的天才,他看到了灵界的事物,包括他自己的灵魂,一颗愤怒而强大的灵魂是无法遏制的力量,像他的《星空》一样布满能量的涡旋,而他自己像荒冈上孤独的龙柏一样,被世俗所蔑视和忽略。他定神于他内心灵魂的跳跃和舞动,在阿尔的田野,在麦田上空,他只看到一个布满阴霾和乌鸦的天空。向日葵,他的向日葵是内心的,是阳光的结晶,是他肉身闪耀的光芒。它不再只是向日葵,他也不再只是梵高,从他的画作里能够看到他狂躁而不安的灵魂,他错乱的思维之表下的深刻的爱与愤怒。布满能量的涡旋,他强烈的色彩,狰狞的自画像,那张阴郁的脸,毫无表情的眼神,冷峻表情里的忧伤,他割伤的耳朵尚在滴血,纱布不能制止伤口的淌血,这或许对于他是一种美好的宣泄,他的灵魂从伤口逃逸,剩下他的躯壳在凝视着我们。

一棵树不能证明春天的来与否,同样,一棵枯死的树并不能证明春天的力量,也不能证明树的生死有何区别,树或许长睡而去,它在它的梦里依然春意盎然,繁花盛开。而我们无法看见。像丢勒的画《手语》,他的手在画他的手,生动的手在纸外灵动如飞,而他的手渐渐出现在纸上,定格、静止,看不出任何的意义。我在想,我和出离的灵魂之间,应该毫无关系,就像很多人看到的那个我一样,另一个我在时光之外飞着,永恒地跳跃并舞蹈,那个世界,文字丛生。

我喜欢细微而被忽视的事物,温度让皮肤感动,阳光让世界感动。春天让万物生发,也是一种感动。佛说诸相无相,形而上的感动,根子里是内心在感动,你感动了,桃花便开放了。我记录下一些细微而琐碎的事物:

1月7日,阴霾天,茅岗茶厂外墙上已经浮现淡淡的绿影,细看,是抽芽吗?苔影,是我内心幻象?绿,因为渴望太久,春天应该不远了。

2月14日,休息,晋安河水忽然泛出一丝绿意和明快的波光,是春天到来了,石楠属开始抽芽了,红得让人嫉妒,河乌在丛草间交集絮语。

2月23日,山樱花已经盛开,它多么瘦弱,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开放,足够让春天艳羡。心里怀着某种期待。

3月3日,万物生发,加速,绿色在扩散。空气里已经出现久违的鲜叶的气息。

枇杷花已经消失,一枚枚绿色的果子缀满春天的枝头。

牛蒡的叶子抽出,像一枚枚心形的符号,一只公鸡带领着它的妻妾出来宣告它的领地和雄性的野心。野草无法遏止地铺满了每一处荒野。夜晚,嗈嗈的雁鸣彻夜不停,它们回来了,往南而去。

酸枣树始终保持着它高雅的矜持,它总是在最后一刻萌发新叶并迅速地繁荣。可能很少人看到酸枣花,它细碎而微小,隐没于繁叶之间,淡淡的米黄色。在五月初的阳光里迅速地开放并消失,几乎来不及让蜜蜂或者蝴蝶知道它的花香,它就落下了,在树丛间、腐叶里,星星点点,再迅速地暗褐。酸枣缀满枝头的季节,我正在和炎炎盛夏角力着,它已经无从看见了。只有秋天,能够让一枚枚酸枣浮现,让它重现江湖。一枚枚金黄的酸枣落下的时候,秋风已经吹拂很久了。那时候,心神疲惫的我已经对绿意失去知觉,秋风吹拂,渐渐唤醒我对美好的季节的执着感觉。我会捡拾落下的酸枣,回来洗净,摆放在案头,闻它酸而微涩的清香,那时候,我相信,万物是共有一个灵魂的,那就是时光,时光让我们在一年里欢忭并狂躁,也让我们瑟缩无助,让我们冷静清醒。心神是一壶水,从静止到扬沸,再到静止。一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木心的散文充满了一种禅的思辨,是内心的文字,有时候,内心的状态决定了我们的文字,是凌乱或者简约。美的东西多半是宁静的,像青花瓷,像冰雪,像玉、水晶。浮艳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像桃花,桃花的美是浅显的,我不喜欢这种狂躁的浮艳。禅在内心里告诉我,事物随缘,一切皆是随缘,所谓“缘起性空”,该着花处着花,该落叶时落叶,随缘就是佛,就是性相,就是诸相无相。万物生发,春天就来了。反之亦然。日本有一种花禅,就是观花,舞蹈,以舞蹈记录花的美好翩跹,俗间人就化其意为插花艺术,花有语,花亦无语,而禅就是有语与无语的综合体。示相,是佛教的说法,比如佛的拈花微笑,无语无文无字,只有动作。内心里灵光闪现,就是悟了,就是觉悟。禅是不需要文字的。禅在内心里。因此,自然万物,皆默然不语,皆作花色相,万物有灵,这种灵就是佛性,就是禅的机锋。

细节之美是微不足道的,而美好的寓意往往隐藏其间。酸枣树,让我感到一种谦逊之美,感恩和无私。酸枣果并不太让人喜欢,但它不会因此而吝啬不华不实。酸枣的谦逊还表现在它晚叶晚华而早实。其形态之美,只有在冬季里呈现,枝条大方端庄,任何一棵树都无法复制它的旷逸之美。另一些细节,像细微的野花——一种开着天蓝色小花的野草,有个好听的名字:波斯婆婆纳,叶子呈倒三角形,花柄甚长,修而优雅。肥田草,又名紫云英,豆科黄芪属植物。艳如桃花,它却不招摇于枝梢,灼灼于野。还有我们童年玩过的一种民间的草——乍浆草,草和叶一样唯美。这些细小的事物让我着迷。另一件事情就是蚕豆的花是有浓香的,过去忽略了蚕豆花的香味,只记得它跟猫眼睛似的,黑白分明而怪异,形态似黑头大耳朵的兔子。蚕豆花和豌豆花略似而后者大而艳,红白相错,如美妇然。豌豆古时称薇,很女性的一个字。路边有勤快人种下蚕豆和豌豆等。芥菜老去,抽出的花正灿然开放,十字花科植物的花相似,冷不丁还以为是油菜花呢。那土畦滋润着,仿佛春的底气是从那里迸发出来的。茅岗过去只是一片荒山冈,现在成了工业区。只有角落的位置,仍然可以看到茶畦的踪影。茶花是低调和冷静的,白得纯粹,简单并且无香。粉蝶纷纷扑向茶花,据说蜜蜂不喜欢茶花,其花粉有微毒,蜜蜂吃了就醉了酒似的迷了路,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蜂巢。

皂角树还没有长出叶子,一些鸟在尽情享受最后剩下的残果,那些果实已经干透,被风一吹,沙沙地躁响。不知道是什么鸟,大概是红胸鸲或者是点颔蓝鹎吧,这时节,其他的鸟儿一时见不到踪影。

形容醉态以蹒跚、扶墙走,迷离眼,脚底深浅浮动,如踩着棉花般;醉酒的人是可爱的,这时刻,他失去了起码的戒备心,赤子般坦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藏不掖。率性如醉汉,狂野也似醉汉。春天更多的时候,人是半醒半醉状态的,心是浮躁的。春风解人罗衫,春风是调情的高手。但醉人是无意识的,醉人解罗衫,醉态可爱。像杨贵妃醉酒,反惹李隆基怜爱。满嘴酒气,如果再出酒乱呕,大煞风景。但美人终究是美人,哪怕是醉美人也还是美人。看到春天里的人心恍恍惚惚,失了几分魂魄似的,内心里被什么撩拨着,总是心生异念,多半跟情有关。春心、春衫、春梦,都与情欲离不开。伊丽莎白·泰勒晚年嗜酒如命,她说她六十岁以后就不敢再照镜子,害怕白天和阳光,喜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放心。泰勒老年,体态大变,和普通老妇并无二致,她心里接受不了越来越丑的自己,只好求救于酒精。酒精让她忘记了一切。岁月如刀,将一切美好都劫掠尽净。有时候,读《金刚经》似有所悟,这一切都是无常的,一切如幻如电,转瞬即灭。所以,佛陀在灭度之前对弟子们说:你们不要哀伤,连我都难逃灭度的结局,何况世间万物。佛陀看得深远广大,什么都觉悟透了,于是他用了这么个词——无常。醉是一种无常,人生有时候的确需要醉一下,或者说是醉于一时,无伤大雅。但佛是禁止弟子饮酒的,酒能乱心性,迷智慧。佛需要弟子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

武人一醉酒,就醉得惊天动地,像鲁智深、武松。醉了酒,就像是翻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内心里狂野不羁的一面全部释放出来,再没什么能够约束他们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将山门打个稀巴烂,还将半山的雅亭给拆了毁了。那些不肯吃酒的和尚哪里是他的对手,个个鼻青脸肿跪地讨饶。武二郎的醉是一种重大选择的结果,他醉杀蒋门神,醉闹鸳鸯楼,一顿砍杀,在斩杀玉兰的时刻,武松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下了手。武松的凶残在酒精的刺激下加倍地爆发。春天的时候,多半人会喜欢上酒,因为冬天刚刚过去,万物生发,窗外一片风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心情仿佛被触动。文人是季节的最忠实的感应者,闻春声则喜,闻秋声则悲,万物皆可触发他那条敏感的神经。独处的时候,喝点酒未必有坏处,但只可浅酌,不可贪杯。黄永玉是湘西出来的可爱老头,他的嘴里不离两样物什,一是酒杯,二是烟斗。酒到酣处,老头发起飙来,拿起大笔刷刷刷,他的笔锋略显生硬拙朴,但处处是用了十分力气的,闲暇时,他歪着帽子,叼着一枚大烟斗到处走,在老头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一个“老”字,他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和秉性。另一个有酒量的画家就是李苦禅,同样,我们能够发现他和黄永玉相似的画风,笔墨处处生硬豪放,大概与酒有关吧。

奥兹的《村庄》里说:沙碛连绵的山冈,胡麻地里浓烈的蒮香气息,酒精让世界充分溶化,放羊的小孩子将羊群赶得像风卷残云一般。强烈的酒精刺激,让世界变得祥和和宁静,一切都醉去了,包括白云。以色列戈兰高地的风景原来是酒精浇沃出来的?那时节,灵动的不仅是风景了,也包括灵魂本身。四处跃动,风景不再是唯一的。村庄像流沙一样,随时陷落,也随时再浮出。

这个季节,四处游走是必需的。不消说是鸟声或者是桃红李白柳绿的诱惑,灵魂自己也不会消停下来。春天的时候,耳朵、眼睛都一时忙碌了起来,目之所触,皆是可人的风物,耳之所闻,皆是悦耳赏心的声音,比如鸟鸣,比如万物生发的声音。想起一个著名的春天歌手——松尾芭蕉,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俳人,松尾是一个神经敏感的诗人,他的笔下多半是自然的风景,夹杂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在他住处的屋宅周围,日本黑松和芭蕉是少不了的。他说,松是用来感受冬天凛冽的北风的,那声音胜过千军万马,是箭矢穿空的哨音,是透过心灵的声音,“多么震撼啊,积雪纷纷摇落,簌簌有声,如金玉鸣”。而芭蕉是用来听夏天豪雨的雅奏,芭蕉叶宽,展如匹练。松尾闲暇时便走到屋后的蕉丛里,那时候,他已经忘我了,“冬天刚过去的时候,积雪融化,芭蕉的枯叶上响起了沙子般枯燥的声音,我便已经想到了夏天的情形。”大阪的夏天多雨,芭蕉在他的耳朵边架起了数百琴筝,弹奏撩拨,大珠小珠齐落玉盘。他竟然能够在闭目静听间分辨出雨的大小,晨起是轻雨,滴沥悠长,芭蕉叶上,轻微著雨,如虫食桑叶般可爱,午后骤雨,万箭齐发,芭蕉叶上响起的就是阵前鏖战的战鼓了,声声摧折心魄,哪怕你再捂上耳朵,也无济于事。“狂涛掀起的江户海滨,一叶小舟在战栗。黄骠鼓擂响,两军在厮杀中。”其实松尾芭蕉是个性格复杂的人,一方面他喜欢游山玩水,到处旅行,一方面他也喜欢他的茅庐,他需要一个能够住得下他灵魂的地方。于是,他就时而游离,时而形神合一。静处芭蕉庵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在外边漂泊了,而当他在旅途的时候,他的心却早早就归了芭蕉庵。他的女弟子寿贞尼一直为他看着茅庐,并且将松冈上的风景一一记录,等待他旅行回来再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他永远在游离中,风景让他的灵魂驻息,却让他的肉身疲惫。于是,他在跳跃间徘徊,一会儿是他的灵魂,一会儿是他的肉身。终于,他倒下了,灵魂已经无力再漂泊了,他的肉身也已衰老。

猜你喜欢
万物灵魂
万物生
条子泥:只此湿地间 万物皆可爱
牛,也有高贵的灵魂
他有睿智的灵魂 却孤苦修行一生
没有烧烤的夏天,没有灵魂
万物构成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有趣的灵魂终将相遇(发刊词)
假如万物会说话,绝对会把你萌化
灵魂树 等